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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登山:真实与被扭曲的心灵--《顾颉刚日记》读后

台湾新书资讯月刊.2007年7月号
《顾颉刚日记》起於1913 年,终於1980
年,其间经历六十余年。

顾颉刚日记

顾颉刚著 / 联经 / 9605 / 12册
22公分 / 9500元 / 精装
ISBN 9789570830156 / 855


日记是最原生的史料,它的价值高过于回忆录,因为虽然同为出自当事人的手笔,但前者是当天纪录的文字;后者是经过多少年后的回忆记痕,经常会有种种的失误。除此之外,日记因为是记给自己看的,因此就更「真实」了。正如周作人所说的:「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的东西,因此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更真实更天然的了。」

《顾颉刚日记》起於1913 年,终於1980年,其间经历六十余年。字数达六百万余言,可谓他一生的实录。他也写得很用心。他说:「我记日记之初,本没有很多话。不料一经下笔,论议就混混而来,不能自休。一天的日记,辄费半天的功夫,写去八、九页的格纸,把我做事光阴便消耗多了。」(1919.1.15日记)也就由於他认真的态度,他的整部日记保留了许多珍贵的史料。

从最早的《檀痕日记》,它可说顾颉刚早期看旧戏的心得报告,从这些看戏的经验中,后来他悟出一个道
理;「知道故事是会得变迁的,从史书到小说已不知改动了多少(例如诸葛亮不斩马谡,而小说中有挥泪斩谡的事;杨继业绝食而死,而小说中有撞死『李陵碑』的事),从小说到戏剧,又不知改动了多少,甲种戏
与乙种戏,同样写一件故事,也不知道有多少点的不同。」(〈古史辨自序〉)他这些观点后来成为他提出「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说的诱因。

1918 年 8 月,顾颉刚丧妻,后经好友王伯祥、叶圣陶之介绍,认识殷履安。后来他向祖母说起殷氏,得到祖母应允,於是便派人去求亲。为了这门亲事,顾颉刚煞费苦心,因为长辈笃信算命,除在生辰八字上做
文章外,又费尽唇舌,终才底定。在日记上留有非常详尽的批命格、合婚、送礼等细节,这些都是研究民俗极宝贵的一手资料。

另外在1923年1月、2月、3月的最后一天的日记里,顾颉刚详细地纪录了当月生活的帐目,因此我们得知当时他的月薪才只有百元,他1月份收到《小说月报》的稿费 30 元,2 月份收到〈诗经〉论文稿费 51 元,《后期
小学国语教科》特酬 60 元。这些稿费对他来说无疑地是很重要的收入,我们同时也知道当时的物价指数,例如热水瓶3元、皮鞋 5 元2 角 6 分、《东方杂志》全年 3 元 6 角、明本《左传》1 元等等。

而到了 1924 年 12 月 31 日的日记,他更增列一年来所作文章,约九万字。次年年底的日记,更增列一年来所编的书、所办的事,除此而外还附有一长串的友人通讯录,因此我们得知徐志摩曾住在「兵部洼中街 39 号」,陈衡哲是住在「都城隍庙街8号」等等,都是极富史料价值的。


1924 年 4 月间顾颉刚认识北大学生谭慕
愚,开启一段「师生」的婚外恋情,长达半
个世纪,其间曲折起伏,波澜壮观。但在这
之前因日记尚未发表,因此知道内情的人并
不多。笔者在〈五十年来千斛泪--顾颉刚
的感情世界〉一文(《传记文学》2007 年 7
月号)已详述,其中相当多的资料来自其日
记及书信。

顾颉刚长久有失眠之苦,但大家想都
想不到的是音乐家江文也曾为他作过按摩
之术。1954 年 11 月 12 日日记云:「按摩之
术,予所未经。此次因文怀沙之介,邀中央
音乐学院教授江文也来施手术,自首至踵,
捏得甚痛,欲使神经恢复正常也。别人经
此手术即便睡去,而予不然,知此病之深
矣。」江文也因留日,所习得的应该是日本
的「马杀鸡」(massage)之类的按摩。
《顾颉刚日记》有别於其他的日记,
在於顾氏在晚年重看日记后,常常在该天的
空白处,再补记对某事的看法或感想。如此
一来,前后数十年的不同观点并存於该日记
中。而这后来的观点有的是补充说明当时的
看法的;而有的却是经政治的扭曲,而作的
违心之言。这是读该日记所不能不辨者,仅
就其中几件较为重大的事件,举例说明之。
顾颉刚与鲁迅交恶,在 1927 年 3 月 1 日
的日记上他说:「鲁迅对於我排挤如此,
推其原因,约有数端:(1)揭出《小说史
略》之剿袭盐谷氏书。(2)我为适之先生
之学生。(3)与他同为厦大研究教授,以
后辈与前辈抗行。(4)我不说空话,他无
可攻击。且相形之下,他以空话提倡科学者
自然见绌。」

但到了 1973 年 7 月 11 日,他又在日记上
补上了洋洋洒洒的三千余言来解说,他说:
「倘我不在此册空页上揭露,后人必将无从
探索,故勉强於垂尽之年略作系统之叙述,
知我罪我,听之於人,予惟自誓不说亦谎话
而已。」可惜的是他当年诬指鲁迅的《中国
小说史略》抄袭日本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
论讲话》一事,始终没有认错,甚至提都不
提。我们从日记得知当年是他把这错误的消
息告诉陈西滢,陈西滢也不察就把它公布报
上,造成鲁迅的痛骂陈西滢。据推论鲁迅当
时可能不知谣言的制造者是顾颉刚,否则以
鲁迅的脾气绝对不会放过顾颉刚的。后来顾
颉刚的女儿顾潮教授仍认为「为了这件事,
鲁迅自然与父亲亦结了怨。」,恐是不确
的。因为他们两人刚到厦门大学时,还「同
室办公,同桌进餐」。而鲁迅还「函日本友
人,嘱将内阁书库所藏明本之序文抄出」,
热心地为顾颉刚找资料,假使在这之前鲁迅
就得知陈西滢之说是顾颉刚造的谣,则断无
此举。因此结怨是在这以后的事,而且另有原因的。

顾颉刚与胡适的「始善终隙」,有其原因。他们的分合,虽说最后有政治观点的
分歧,但主要还在於两人思想观点的转变,
而有以致之。胡适已从疑古而到重建,而顾
颉刚仍旧在疑古,最终两人的思想可说是已
「迥然有别」了。而两人的关系也从「风义
师友」,到「由亲转疏」了。其间的各自转
变,是有脉络可寻的。因此「由合终分」,
这已不是偶然,而是历史的必然了!但最终
闹到不念师生之情,大肆批判,则是政治的
扭曲,而做了许多违心之论。

1951 年 12 月 2 日,顾颉刚以上海学院
教授的身份,至上海《大公报》馆,参加王
芸生主持的「胡适思想批判座谈会」。与会
的有沈尹默、周谷城、蔡尚思、吴泽、张孟
闻、刘咸。顾颉刚在当天日记里写道:「今
日会上,和胡适有直接关系者只我一人。此
会当是北京方面命开者,而我则为其提名,
不容不到,故连日有电话来催迫。」6 日,
顾颉刚将当天发言记录稿改写,题为〈从我
自己看胡适〉,刊登於 12 月 16 日上海《大
公报》。在该文,顾颉刚先谈到他和胡适的
学问关系,在「对胡适思想的批判」一节,
顾颉刚提到他的〈周易卦爻中的故事〉和
〈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之成书年
代〉被胡适反驳,他引用钱玄同的话,认为
胡适的思想倒退。在「为批判胡适而联系自
己」一节,顾颉刚说:「......这二十年来,
我陆续发现了胡适的种种毛病,交谊也由枯
萎而死亡,但为了小资产阶段的温情主义所
限,不肯对人说。现在觉悟到应该严格分清
敌我,所以我确认胡适是政治上的敌人,也
是思想上的敌人,惟有彻底清除他散播的毒
素,才尽了我们的职责。」这是顾颉刚正式与胡适划清界线的宣言。

1954 年 12 月,顾颉刚被选为全国政协
二届委员,在 24 日第一次全体会议上,他
深刻地检查了他在解放前与胡适之间的关
系。为此,他从 18 日起就开始写发言稿,
并徵求辛树帜、李平心、吴晗、侯外庐、尹
达等 10 人之意见,历经 7 天而后定稿。在这
篇长达三千字的发言稿中,他说:「我在故纸堆里摸索多年,知道宋代学者有强烈的批
判精神,清代学者有精密的考据功夫,心想如果能把这两种好处合而为一,整理工作必
可做好,就用全力去追求之。以后又接受了
胡适的治学方法,『第一个起来拥护他』。
自 1921 年讨论《红楼梦》,至 1926 年出版
《古史办》第一册止,这期间『我的研究工
作大体上是跟著他走的』」。「解放以前的
三十年中,胡适所以能在反动政权的范围
内,以文化界领袖自居,......我是在一定程
度上,替他造成他的虚名和声势的一个人。
这就是我对学术界和全国人民,最抱疚的事
情!」。这话虽有责备求全、过甚其辞之
嫌,但也反应出顾颉刚与胡适,有一段颇长
的亲密关系。接著他说:「至於我的学问的
实质和基本方法,原是宋人和清人给我的,
......到底是在祖国的长期文化里的自生自长
的,......至於我想把经学变化为古史学,给
我最有力的启发的是钱玄同先生,同胡适绝
不相干,胡适还常常用了封建思想给我们反
驳呢?」又指斥胡适「贩卖空疏的、反动
的实用主义」,「大吹大擂」,「卖空买
空」,「拿章炳麟、王国维的著作来比较,
他实在差得很远」。这话不仅刻意地再度与
胡适划清界线,还拉高批判的嗓门。

因此据他12 月 26 日日记记载,24 日他发言完毕,
周恩来即告诉他「发言甚好,很清楚。」26
日当天,顾颉刚见毛主席、刘少奇委员长、
彭真市长,「亦均谓予发言好,与周炳琳
(枚孙)二人为最佳。这是我想不到的成
功。」言下之意,颇有点沾沾自喜的况味。
1955 年 3 月 5 日,中科院召开「胡适历史观点批判第一次讨论会」。由尹达主持,
顾颉刚发言了一个小时。他在当天日日记中
说:「近来批判胡适历史学、考据学的文字
中,常常牵到我和《古史办》,因此我在今
天会上说个明白。」为此,他在几天前就准
备了题为〈考据学的反封建性〉(但未写
完)的发言稿,在稿中他说:「考据学是中
国土生土长的学问,它以求真为目的,以古
代文献(可能时也加上实物)为资料,以朴
素的唯物主义和形式主义的逻辑为方法。严
格说来,它在中国学术史上有九百年的历
史。从它的萌芽期说来,则已有二千余年的
历史。在科学知识未传入中国以前,考据学
比较中国原有的理学、文学、政治学等,是
最实事求是的学问。它提出了许多问题,也
解决了许多问题,可以说是中国的科学。」
顾颉刚本意是要为考据学说句公道话,他认为考据学是反封建的。奈何与会者闻之大
哗,他们群起而攻之,认为考据学惟为封建
统治者服务。顾颉刚反驳道,那是封建统治
者为了私图,或改古文、或易本义,而考据
学之目的正在求真。但顾颉刚终究无法折服
众人,因为这已不是学术上的讨论了,而是政治上的洗脑。因此他不得不在会后作出检
讨书,自认错误有二:「其一,评胡适的演变方法无毒素;其二,谓予与胡适分路后即不受其影响。」(见1955.3.15日记)但事情
仍没那么容易善了,到了3月26日,在统战部
的批判会上,顾颉刚接受尖锐激烈的批判。

学者王汛森在谈到在批判胡适集团的
风潮时,顾颉刚曾经是那样避忌谈到自已曾受胡适的影响,他举例说:「根据梁从诫的
〈胡适不是研究历史而是在歪曲历史〉一
文(《历史研究》1955 年 3 期,页 50)的说
法,顾颉刚在一次开会谈到自己和古史辨派
的时候,只谈到某些个人如章太炎、梁启超
等人对他的影响,并竭力否认胡适对他的影
响。此事在李锦全〈批判古史辨派的疑古
论〉(《中山大学学报》,1956 年第 4 期,
页 76)中亦被提出强调。」直到 1970 年代,
我们看到顾颉刚在日记上补写了一段话:
「看此段文字,知我那时引为学术上之导师
的,是王国维,不是胡适,而数十年来,人
多诋我为『胡适门徒』,则以《胡适文存》
销行之广,绝非《观堂集林》可比也。胡适
利用我能为彼搜集资料,以此捧我,又给我
以生活费,使我甘心为他使用,与朱家骅之
百般接近我,以金钱为饵,同为政治手段。
此种手段,只能买我一时,绝不能买我永久。至於我之心仪王国维,则是我一生的不
变看法。我之成绩不及彼,则是时代动荡所
构成,非......」。这些完全是违心之论,读
者不可不辨。

可见在当时的政治风潮不划清与胡适的关系,或不对胡适思想批判的话,只有让别人来批判你了。我们对此情况,必须有「同情的了解」。顾潮后来指出,「尽管这场『批判胡适思想』的运动,『对学术界传统的研究方法、学术思想和思维方式(也即『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作了摧毁性的批判』,但其『旨在改变时代的风气』(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让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夹起尾巴改造自己而已,故父亲也就得以过关。」

顾颉刚在 1973 年 6 月 30 日重看他五十年前的日记,写下这段话:「此册为我三十岁日记,在我夫妇的多病的身体条件下,在我家庭矛盾的高度发展下,在社会各界的多方拉拢下,在迁家运书的不安定生活下,我的考辨古史的体系竟得在这时建立起来,为我一生学术工作打好基础,真是千难万难的事,览此骇痛。此值得保存的一册,后人幸勿轻弃,是所望也。」顾颉刚对他的日记十分看重,确实从这半世纪多的生活实录,我们除了看到一位谨厚宁静的恂恂学者,为了学术奋斗不息的身影;也看到时代风云诡谲、翻天地覆的面影。《顾颉刚日记》为我们留下太多宝贵的资料,最后用他的话说:「后人幸勿轻弃,是所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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