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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访谈《二十四城记》

时代周报的访谈,较详细。顺便提一句,近期报道称贾樟柯为《时尚先生》拍摄静态电影“时装大片”焚烧了一辆汽车,居民受惊报警,警察到场后发现是著名导演,饶有兴致地观看了拍摄过程,并与导演摄影留念。从环保和执法角度颇值深思。--人文与社会
关于《二十四城记》

  1958年,一家东北的工厂内迁西南。
  大丽(吕丽萍饰),1958年从沈阳来到成都,成为工厂的第一代女工,千里之遥的迁徙带给她难以释怀的往事。小花(陈冲饰),1978年从上海航校分配到厂里,外号 “标淮件”,是工人心目中的美丽厂花。娜娜(赵涛饰),1982年出生,在时尚城市和老厂之间行走,她说她是工人的女儿。三代厂花的故事和五位讲述者的真实经历,演绎了一座国营工厂的断代史。他们的命运,在这座制造飞机的工厂中展开。
  2008年,工厂再次迁移到新的工业园区,位于市中心的土地被房地产公司购买,新开发的楼盘取名“二十四城”。时代不断向前,陌生又熟悉。
  2009年3月6日,电影《二十四城记》即将全国公映。距离1998年贾樟柯完成他的第一部长片《小武》已经11年;距离2003年《世界》公映,贾樟柯彻底摘去“地下”的帽子,6年也一晃而逝。于中国电影,数载光阴改变了什么,现在还很难说清;就贾樟柯个人,他已从一个处于产业边缘的“电影民工”,变成了谈论当代中国电影无法绕开的坐标。
  2006年,《三峡好人》获第6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那一年在欧洲,《三峡好人》的票房比所有亚洲类型电影都要高。山西汾阳人贾樟柯拍电影真正做到了名利双收,而大部分人依旧对他保持着一种“边缘”的想象,包括他的许多崇拜者。《三峡好人》上映时,在《满城尽带黄金甲》垄断性的攻势下票房惨淡,贾樟柯一句“在这崇拜黄金的年代,谁还会关心好人”令人印象深刻。在媒体的不断塑造之下,这似乎是一个砸锅卖铁拍电影的人,为坚持理想忍辱负重—与真实的贾樟柯相距甚远。
  在采访的第17分钟,贾樟柯从包里掏出了一盒雪茄。坐在正举办《二十四城记》电影文献展的北京角度画廊里,穿绿色匡威球鞋的他,完全是一个时尚青年的形象。他刚刚为《时尚先生》拍摄了一组时装大片。在不久前的另一个采访里他说:“我特别讨厌别人说拍电影艰难困苦,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只要你有优秀的电影,一定有生存的方法,一定有财富在你身上。”—某种程度上,《二十四城记》正是这句话的印证。
  “二十四城”是投资方之一华润置地在成都开发的一座楼盘的名字,这使得《二十四城记》在开拍之初就被质疑动机不纯、是超长版的地产广告。贾樟柯却似乎应对坦然:“当你真正去看这个电影,就知道楼盘不过是个结局,是这块土地的命运。回避商业,回避现实,是没有勇气的做法。”“如果没有‘二十四城’,我根本就不会拍这个片子。当然华润也参与了投资,并且获得了很好的效应,这是一个共赢的事情,没必要拒绝,挺好的。”
  如果更准确一点,这部电影应该叫做《二十四城前史》。促使贾樟柯拍摄它的原因,是2006年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华润置地以21.4亿元竞得成都东郊420厂的土地,这座1958年由东北内迁西南、有60年历史的军工厂将迁出主城。
  “我当时是被几个数字震撼了。这个工厂特别大,大到什么程度?工人有3万,加上家属10万人。这个土地的转让当时在新闻里叫‘地王’,是全国单笔土地交易最大。这么大的一个工厂一年之内要拆掉,拆掉之后马上要盖楼盘,楼盘整个盖完需要30年。”一个负载10万人工业记忆的空间即将消失,而由420厂到“二十四城”的变迁,正具体而微地说明了中国从工业化到城市化,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变。
  《二十四城记》记录了拆除和建设的过程,它们贯穿在吕丽萍、陈冲、陈建斌、赵涛扮演的四段虚构故事和五段真实的工人访谈中间。演员的表演也以“讲述”的形式出现,大段大段追述往事的独白,是对工人“口述历史”的模拟。9个人物的口述历史形成工厂的断代史,也用以代表整个中国的工业记忆。虚构的剧情与真实的记录各占一半,交替平行出现,是这部电影最大的试验。
  贾樟柯说:“历史一定是由真实和虚构构成的,历史不是百分百的史实,最少有50%是虚构跟想象。从《史记》开始,所有的历史都是虚构的,那我们为什么不呈现这样的历史观呢?”不光演员在虚构和扮演,“每个人的讲述里都会有对自己过去的重新梳理,重新塑造、希望、认同—但是经验一定是真实的。”

  不希望普通人的生活被忽略

  一个工厂的断代史


  时代周报:“工厂”这个词语,在你自己的生活经验里是什么样的意义?拍摄这部电影之前,你对工厂的认识是怎样的?
  贾樟柯:工厂对我来说不是直接的经验。我是山西汾阳人,县里没有很大的工厂,最大的也才四五百人,像柴油机厂、机械厂。我的家庭也没有人在工厂里工作。但我小时候住大杂院,院子里有很多工人,在我成长的1970、1980年代,工人的收入、地位还是非常好,哪个家庭如果有成员是工人,是一件很骄傲的事。到了1980年代中,我高二的时候,很多同学就不上学进厂当工人了。那时对工厂有了多一些了解,同学会讲在厂里的事。那时候厂子还可以,但已经不是最辉煌的时候。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1990年代我还在读大学,好多同学就下岗了,都二十五六岁,重新读书有点晚了,再找工作又不容易,很难办,很尴尬。那个时候我就对工厂很感兴趣,2000年我写过一个剧本,叫《工厂大门》,讲一个工厂的衰败,但写完后没拍,因为觉得这个剧本局限比较大,更多停留在社会层面,就是工人生活不容易,所以一直没有做,直到2006年才重新再拍这个电影。但是当时写的完全是个故事片,2006年是以纪录片的方法进入。

  时代周报:《工厂大门》写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贾樟柯:讲两个年轻人招工进厂当工人,跟了同一个师傅,两个人特别要好,前后脚恋爱、结婚、生小孩成立家庭,然后也同时下岗。下岗之后,两个男主角要找自己的生活,一开始很郁闷,喝酒、打麻将、开赌场,后来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两家凑了钱在市场里开了一个服装摊,中间两家人有矛盾了。当时写完觉得故事也挺好看的,但是仔细想想,归纳起来这个剧本其实就两点:一、工人不容易;二、钱不是个好东西,把人际关系给破坏了。我觉得还是一个比较窄的对生活的认识,不太想拍,放弃了。

  时代周报:从《工厂大门》到《二十四城记》,你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发生了变化?
  贾樟柯:对工业、对工厂的看法有很大的改变。其实也不是我的看法变了,我觉得每个年龄段成长都不一样,关心的问题也不一样。跟《工厂大门》不一样的是,《二十四城记》是从工业记忆进入的。从1958年工业化到当代,发生了很多转折,背后就有从工业化到城市化、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变迁,对我来说最关心的是在这背后普通人的付出和情感经验。这让我原来想拍工厂的视野变得很宽阔。

  时代周报:像一个工厂断代史?
  贾樟柯:9个人物个人的口述历史形成的工厂断代史,又可以代表整个中国的工业记忆。
  时代周报:作为导演,你对待这个历史的态度是什么?有评论觉得这部电影像一部多人版的“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更多是一种抒情、集体怀旧。
  贾樟柯:怀旧只是一种情绪,一个动作。我觉得电影本身不应该承载一个结论,电影呈现的是一种现实,而这个现实是开放性的,提供给观众的。每一个观众应该投入到电影里自己的回忆跟思考,通过故事、影像,结合自己的生命经验来作出判断,电影呈现出来的只是一个契机,一种仪式。这是我拍电影很重要的一个态度,我不希望再像以前一样,电影本身承载一个所谓作者的观点,而这个观点往往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灌输。我没有能力去对历史作出更多的判断。
  所以我的态度是隐藏在结构里面,并不是讲出来的。在结构里会呈现你关注的东西,而关注什么,就成为一种态度。比如说,我不希望普通人的生活受到忽略。在9个人物不同的讲述里,其实我一直在强调,集体主义是怎样把人控制和限制的。当代最大的变迁,表面上看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实际上这个改变本身是对人的解放。经济体制变革的背后,我关注的是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的转变,在试验集体主义的过程里面,对个人的伤害太大了。


  发展背后的悲情

  时代周报:你曾说《二十四城记》是一部豁达的电影。
  贾樟柯:实际上是对选择的豁达。比如我们谈到过去的计划经济体制、集体主义时,从现代人的观念来说当然知道它对中国人的影响和伤害很大,个人的利益、权利在某种情况下不受尊重,但是当你去采访那些工人,回到那个时间,会发现其实无论集体主义还是计划经济,它是一个试验,出发点是希望国家能够强大,个人能够幸福。我仍然坚持认为那个体制本身是非常错误的,但又发现出发点是非常善意的,并不是为了限制个人而选择了这个制度,从这个角度可以理解很多事情。
  在采访老一代工人时,几乎所有人对当时的选择都无怨无悔,因为他们不愿意否定理想、青春本身。在那个时候呈现出的奉献、牺牲,今天看来很不可思议,但是回到那个时间去看,却是真实的。从这个角度,甚至你会对100年来的中国历史豁然,因为这100年中国人就干一件事情:现代化。然后你能理解当下在发生什么事,背后埋藏的悲情是什么。对我来说,这个悲情就是无数的个人被影响,被时代的快速转变裹挟,被动地度过一生,被伤害。作为艺术,应该有能力去面对这个悲情。拍这部电影,你会不只是盯在当下这个局部,而是把当下放在历史里去考虑。

  时代周报:整个拍摄过程,你采访了近100位420厂的工人,最后电影中只选取了其中5位的记录影像。除了电影所呈现的,采访中最触动你的是什么?
  贾樟柯:人们对集体主义的怀念,这有集体生活曾提供医疗、住房等物质保障的原因,但不止于此。采访中很多人不约而同回忆起一个东西,就是每年冬天工厂的长跑接力比赛—某个冬日的早上,全厂职工举着火把去跑步。这对他们是个很美好的回忆。群体,工人阶级的力量,几千几万个人同时奔跑在旷野里的那种力量感……你会发现这些细节的讲述里呈现的是一种集体主义的美学,作为普通个人往往容易被这样的美学所吸引,甚至愿意为它奉献,但实际上它背后又有集权性、强制性,有集体本身给个人造成的控制和影响,很复杂。采访中人们对集体主义那种很理性的表达是欠缺的。

  从吕丽萍到赵涛的演变

  时代周报:所以你在电影结尾设置了赵涛扮演的80后女孩娜娜的角色?她谈论工厂回忆的态度与之前的几代讲述者是完全不同的。
  贾樟柯:完全不一样,我觉得她是完全个人主义的产物。其实从人物的设置上就有我的态度。在赵涛那个段落里,她是一个消费主义时代的年轻人,她的讲述里呈现出了几部分:一部分是对父母过去生活的否定,一部分是对父母过去生活的心疼—心疼不代表认同,还有一部分就是她的迷茫。归根到底她跟父辈最不一样的是,她有她的选择,她想寻找自己生活的可能性。从第一个故事,吕丽萍丢失了小孩,却因为一个集体的军事化行动而不能留下来寻找,到赵涛,可以选择爱情,选择迷茫,可以去寻找自我,这就是我想说的话,就是一个作者的态度。

  时代周报:这是你对80后年轻人状态的理解,还是对他们的一种期望?电影中赵涛的角色,能够代表现在80后的真实状态和意识观念吗?
  贾樟柯:我觉得是普遍存在的。在我采访的80后里面,对自己生活的讲述非常少,对父母生活的评论非常多,这些评论中有一个清晰的信息:我不要再那样生活了。

  时代周报:有意思的是,很多看过电影的朋友觉得赵涛的部分最虚假,而他们大部分都是80后。
  贾樟柯:每个人都要面对一个自我认同的问题。你面对自己和生活的时候,自我认同是有灼痛感的,没那么容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自我认同能力,这也是我拍这部电影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我觉得你看一部电影是让你获得自我,对很多人来说是没有自我的,希望通过这样的阅读、观看来获得自我。
  我讲一个例子。有一个采访我的孩子,也是80后,他不是对赵涛这个段落不喜欢,是对整个电影不喜欢,原因是,他生活在同样的工厂,父母是同样的下岗工人,甚至他父亲因工伤而残疾。他非常反感这个电影的原因是,他觉得在他的经验世界里,生活是快乐轻松的不是沉重的,他说:“你为什么不呈现这部分快乐?”我就问他,电影里那个阿姨提了一个问题:“1992年我下岗了,孩子在上初中,每个月200块,我怎么办?”你妈妈可能把这个问题问给你吗?这个非常沉重的生命负担,她不会分给成长中的孩子,甚至不会让你知道他们的焦灼,因为想让你的青春时光平等自由。在你很快乐地看足球时,或许你的父母正夜不成寐,有无数无法说出的隐痛。后来他哭了。
  普遍来说,在中国,很多年轻人离开了自己过去的生活环境,会对自己的过去有一种断裂、背叛,并不是很认同过去的自己。从这个角度,我希望大家好好看看这部电影。

  时代周报:这部电影里虽然男女讲述者的比例相当,但4个女性角色的重量还是压倒性的。
  贾樟柯:我不是很喜欢中国的男性,相较女性来说,他们体制化的色彩太浓厚了,很功利。他们比较喜欢谈自己怎么按世俗要求、社会标准,形成、完善自己的塑造,对感情、家庭的世界在潜层的价值观上并不是很认同。女人的讲述普遍从感情出发,对个体经验、生活细节的记忆要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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