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时间场景倒退到南岱和(Nanterre)。一个当代寓言在此开始。
一九六三年。某个星期三。例行内阁会议。需要一个新的大学校地(进步是也)。
最好是在巴黎郊区(规划是也)。
那时的陆军部长麦斯莫(Messmer)对当时的教育部长佛谢(Fouchet)(1968年五月的内政部长)说:“我在巴黎西边的南岱和有一小块地。你要用的话就拿去。”(政治是也)。
是一空军储料场,位在一片荒村败地之间。
浪起南岱和
1968。水泥与玻璃校园。为的是十六和十七区──高级住宅区,巴黎的繁华陵寝──的中产阶级儿女。还有停车场;一大堆专为五陵年少所建的停车场,他们住在家里,开着妈咪的车上下学。(家庭是也)
校园四周,还是阿拉伯和葡萄牙人的荒村。
发育不良的青少年在生命的边线上镇日玩足球(这是他们的女人!他们的语言!)。烟囱、廉价国民住宅、荒原。
喷枪在墙上写着:
都会、洁净、性感。
一万两千个学生。一千五百个住校。
一星期一场舞会,两场电影,其它晚上看电视。电视,大众的鸦片,但也是知识分子的自作自受。(文化是也)
一面墙上写着:像飞虫扑窗般地撞碎你的脸,然后腐烂。
宿舍房间设备不错且消过毒:有大玻璃窗俯瞰阿拉伯人贫民窟。“外国人”不准入内,不准调整改变家具,不准起火。宿舍区内不得搞政治。
外墙上写着:自由在此停止。
年过二十一或有家长特别许可的女孩可以到男生宿舍。但女生宿舍男生不得进入,因为──部长说──自然有其定理,最好承认,不可或忘。而且呢──部长说──“女生也不真地希望男生侵入她们的女性化世界”。(伦理是也)
有一小票毛派、托派、安那其、造势主义者(situationists) ;还有龚本第(Cohn-Bendit)。(极端份子是也)
这是洪水来临之前。
社会系的学生最活跃。但这些活跃份子只在一个真空中活动。他们唯一的诉求:越南。(大多数人是异化疏离的,只有少数人有觉醒意识──左派的神话是也)
有一张黑名单,列着几个活跃份子的名字。葛哈班(Grappin)院长──好爸爸、自由派(曾是反纳粹占领运动者),亟力否认有黑名单这回事儿。
但校园里却老是出现身穿黑风衣的陌生人。他们一定和那些针对现正活跃于巴黎的“越南委员会”(Vietnam Committees) 进行调查的人是同一帮人。
风衣怪客拍摄“极端份子”学生的照片。
学生也反拍回去,并把怪客的照片钉在看板上。
长廊的看板写着:“(越南)民族解放阵线(FLN)胜利”、“所有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越南在越南”。学生要求社会学教授播放克理斯马克(Chris Marker)关于佛迪埃色塔工厂(Rhodiaceta) 大罢工的影片,遭拒。
学生要求讨论威廉赖希(William Reich) 关于压抑和性欲的书,遭拒。
学生开始反问教授。
请问荣誉教授,谁是查理曼?
查理曼是一个为基督教而战的伟大君主。
请问荣誉教授,工人午餐吃什么?
他们吃他们能吃到的,我的孩子,我们还是一起来关心属灵之事,不要被芝麻琐事烦心才好,因为伟大的前程正等着你,你得规训自我,并学会识时务。
无名者写在墙上:“教授,您老了”。
开始有些不对劲,墙开始现出裂缝了。
心灵开始骚动。几个好事者开始搅动春水。
学官们被搅昏了。
米梭飞(Missoffe)部长 大驾光临主持新游泳池启用典礼。
他写过一本关于青年的书,每个主管青年的部长似乎都写过一本。
镁光灯。阶梯教室。部长说,学生听。
学生龚本第打断演说:“我读过你的书,六百页的瞎扯淡,性问题你连碰都不碰一下。”
部长光火了。失去了酷劲:“难怪,从你脸上就看出有这类问题……跳下水游个泳吧……”
报纸开始谈论。
媒体会报导这件事似乎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讯息,大众媒体向学生指出自我认知之路。
由尊师重道所构成的铁丝网其实早已老锈了。质疑就是老虎钳。这个大学,或知识工厂,遭逢头一回野猫罢工。
教授们正在被一个个的问题扒掉衣裳。笑,这个立即欢喜自在的亵渎艺术。不一会儿,教授们都成了赤裸的国王。
喧哗的异议队伍行鸣枪行进,不时还有新加入者,教授们赶紧躲将起来。
闹成大新闻了。意大利籍的学生学会如何割破巴士轮胎,学会用沙子洒向追逐他们的条子(flics)。德国籍的学生则擅长克服警犬。每个文明都不同。对于不同的情境有不同的回答。
三月二十二日,学生占领行政大楼,大唱“卡曼纽勒”(La Carmagnole) ,但是把歌词因应情势略作修改──致葛拉宾院长。
学生:脆弱的手混乱的心灵。学生,布尔乔亚之子,身陷两种群落:其一是知识工厂, 在那儿他们回答但不发问;其二是养尊处优的高级住宅区。
学生的心灵被规训临检,被考试巡逻。他们的感受被权威冻结。他们在国家下头的噤默和社会在国家下头的噤默并无二致,虽然他们和社会是两个绝缘体。然而,他们既不拥有,也不属于。
学生的过去,一直被家庭关系里全方位令人窒息的拥抱迷雾笼罩,再加上对家庭金钱的屈辱依赖,他们一直被锁在一个只能死守教条否定学习的现在;还要求他们和以欺瞒为务的大企业好好合作,配合永续生产但不要提问题,配合永续消费但不要找答案。
大学想模仿社会,模仿工厂。但学生愉悦勇敢地用学校填灌给他们的知识片断来抵抗这样的模仿。他们耐心地在房间里重构那些要他们继续当乖乖宝的魔术拼图的碎片,工作中,他们向一派庄严灰槁的大师膜拜致敬并持续对外在世界麻木无感。但是,这些传递到他们手上的断碎工具,不管被知识看门员搞的有多么驽钝不堪,还是有可能拼构出不敬,泄露出陷阱、假出口、哈哈镜、路障、封闭的大门。在风尘滚滚的路途终点站着的是:不义。
四月十一日。鲁迪度西克(Rudy Dutschke)遭狙击。
你和你那些有类似处境,并在另一处战场挑战同样牛鬼蛇神的同志,往往只有很稀薄脆弱的连带。
学生开始聚集在拉丁区七嘴八舌。
起初,散在各角落,然后,形成团体,然后,示威。
涟漪,水波,巨浪。
新闻报导开始滚雪球。
鞠官先生(Pierre Juquin),共党国会议员,共党中委会委员,抵达南岱和。高谈所谓“学生危机”的“共产党解决方式”。
离开时只能走后门。
“三月二十二日事件”的光圈吸引了学生,亮光在仍是一片漆黑的天空中兀自闪耀。
然而大学─工厂制已开始陷入危机了。几颗小沙子就能停摆一座大机器。
南岱和这个“大学─工厂”关了。
警察来了,强力逐出学生,排成纵队,双手抬起放在颈后,逐一搜查武器。
越南从没有如此遥远,或从没如此逼近。
条子没搜到武器。
明日,南岱和的学生将出现在索邦(Sorbonne)。
作者: [意] 安琪楼·夸特罗其 / [英] 汤姆·奈仁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译者: 赵刚
出版年: 2001-7
页数: 208
丛书: 学术前沿
ISBN: 9787108015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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