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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金龙:“杀王”: 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对决——试析大江健三郎在《水死》中追求的时代精神

许金龙:“杀王”: 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对决——试析大江健三郎在《水死》中追求的时代精神

大江健三郎 水死 封面

日本学刊2011.2
《水死》最早出版于2009年12月,在包括日本在内的国际学术界引发了极大反响。肇始于明治时期的绝对天皇制早已于二战结束后被取代,然 而半个多世纪以来,以 “天皇陛下万岁” 为象征的昭和精神与其他各种时代 精神混糅于诸多日本人的精神底层,围绕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较量近年来越发激烈。本文论述了大江健三郎对这些问题的思索和选择,尝试分析了大 江所追求的时代精神以及他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进行对决的现实意义和历 史意义。
标题

绝对天皇制也称为近代天皇制, 二战后被象征天皇制所取代。[1]然而, 战前和战争期间支撑着绝对天皇制的社会伦理并没有因此而消灭, 近年来反而显现出越发活跃的势头,成为复活国家主义的肥沃土壤。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对自己的精神史进行解剖, 认为引发日本社会种种危险征兆的根源皆在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 呼吁人们奋起斩杀存留于诸多日本人精神底层的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这个庞大无比、无处不在的"王",迎接将给日本带来和平的民主主义的这个"新王。" 毫无疑问,这是大江健三郎对鲁迅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等相关论述进行解读的最新成果,也是大江本人和诸多身处 "铁屋子" 里的人"始自于绝望的"最大希望之所在。

一    "天皇陛下万岁" 引发的有关时代精神的思考

如果说,社会伦理是有关社会共同生活的道德规范之总称,那么绝 对天皇制社会伦理则是指围绕绝对天皇制的社会共同生活道德之规范。 近年来,日本社会越发显现出由这种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引发的种种危 险征兆: 1999 年通过《国旗国歌法》; 翌年5月,时任首相的森喜朗声称 "日本是以天皇为中心的神国"; 2005 年以《冲绳札记》"严重侵害原告的名誉和人格" 为由,右翼势力将其作者大江健三郎送上法庭被告席; 2006 年小泉纯一郎最后一次以首相公职身份于8月15日参拜靖国神社,当天进行的舆论调查表明,超过半数的被调查对象认可小泉的 参拜; 同年12月,日本政府不顾在野党和市民团体的强烈反对,强行 修改了 1947 年颁布的《教育基本法》,为今后修改宪法第九条打下基 础; 2007 年 1 月,防卫厅升格为防卫省......

在谈到上述诸问题中的冲绳诉讼案时,大江健三郎在题为 《来自 "晚期工作" 之现场》1  的演讲里,介绍了日本保守势力把他送上法庭 的原委: "这是一起由图谋复活引发太平洋战争 (贯穿整个近代直至战败) 的超国家主义,并且强暴干涉现今中等教育的人士提起的诉讼。 在持续阅读由这些人士幕后指使的原告方的材料时,我开始思考对自己 而言的 '时代精神' ...... 究竟是什么?" "当时的这种思考,影响了这 五年来我持续创作的两部长篇小说。第一部是截至目前为止我的最新长篇小说 《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为什么我要在《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后,即刻开始创作 《水死》呢? 这是因为我决 心思考刚才提到的两种 '时代精神'的前一种,并且采用表现内心思考的根本手段---小说这一形式进行。"[2]

从以上引文中可以看出, 《优美的安娜贝尔·李》的姐妹篇《水死》与前者一样,也是大江作为冲绳诉讼案的被告对时代精神进行思 索的产物。如果说这两者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 "《优美的安娜贝 尔·李》这部小说,表现了我所经历过的、战后的 '时代精神'。而 且,这是一种与权力相抗争的民众精神"。这里所说的时代精神,是指"从我10岁那年的战败直至74岁的今天,这60多年间我一直生活在其 中。这种 '时代精神',在我们国家的宪法里表现尤为突出的,是战败 之后追求新生的时代精神"。[3]

《水死》则是这种思考的延伸,为了表现 "我 10 岁之前一直生活 于其中的 '时代精神'",为了检验自己 "还能否抵抗'天皇陛下万岁'的'时代精神'的再次来袭",[4] 大 江 借 助 文 化 人 类 学 家 詹 · 弗 雷 泽的巨著 《金枝》中的 "杀王"表述,在《水死》中构成多重对应关 系,用以表现包括父亲(长江先生)、父亲的弟子大黄和 "我"在内的各种人物及时代精神,以及这些人物面对错综复杂的时代精神进行的必然选择。

在进入文本分析之前,我们需要先行了解冲绳集体自杀诉讼案。日本的 "自由主义史观研究会" 和 "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 是分别成立于1995年和1997年的右翼团体,前者的发起人暨后者的副会长藤冈信胜将日本战后的历史教育视为"自虐史观"和"黑暗史观",于2005年4月声称要在 "战败60年之际,揭开'冲绳战集体自杀事件'的真相"[5]。为了达到 "通过编写中学历史教科书向日本青少年灌输修正主 义史观作为其战略"[6]的目的,这些右翼团体"把南京大屠杀、随军慰 安妇 (军队性暴力受害者)、冲绳战概括为 '侮辱日本国家和军队的名 誉'的 '三件套'"[7]。在他们的策划和怂恿下,曾在冲绳担任守备队长 的梅泽裕少佐与另一位同为守备队长的赤松嘉次大尉的弟弟于2005年8月5日提起的冲绳集体自杀诉讼案,便是这三件套中的冲绳问题之一。 此案被告大江健三郎如此介绍了那场集体自杀惨案和诉讼案的背景: "这起诉讼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之际,日本的两座小岛上......发生了岛民被强制集体自杀的悲惨事件,而强制岛民集体自杀的正是日本军队,我在39年前的文章[8]中如是批判。对此,惨剧发生时的守备队 长以及另一位已故队长的遗属提起了诉讼。在这两座小岛上,渡嘉敷岛的 329 名岛民,坐间味岛的 177 名岛民,均被强制集体自杀死亡。"

"图谋复活日本超国家主义的那些人士,企图将这幕由日本军队强制造成的集体自杀惨剧美化成为国殉死的义举。"[9]日本文部科学省作为主管教育的政府机构也参与其中。早在 2001年 4 月 3 日,文部科学省便宣布藤冈信胜等人编撰的、严重歪曲历史事 实的 《新历史教科书》 "市定合格",更于 2007 年 3 月 "在审查高中历 史教科书时,删去有关日军在冲绳战役中强制当地居民集体自杀的表述。在遭到冲绳11万民众于当年9月29日举行大规模集会抗议后,仅仅将'强制'置换为 '参与'这种极其暧昧的字眼"[10]。这部被删改过 的教科书很快就被原告方作为证据出示在二审的法庭上,以表示文部科 学省所代表的政府立场同样否定了集体自杀的真实性。

二 失败的杀王尝试--- "父亲"的时代精神

在 《水死》中,为少年古义人的世界观带来重大影响的,便是主 人公 "我"的父亲了。战争进入最后的惨烈阶段时,父亲以酒肉招待 手持高知县一位先生的介绍信函来到村里的年轻军官,席间听他们说起"必须改变维新以来的历史进程",以避开即将到来的战败结局。于是, 父亲带领弟子大黄越过四国山脉拜访高知的先生,受其教诲后得到大部 头 《金枝》全集中的三卷。尤其在第三卷 "杀死神王"的相关处,将书借给父亲的那位先生特意一一画上记号。 我们必须注意到四国那位先生有着非常明确的政治图---面对不可避免的战败前景,先是把青年军官介绍给信奉国家主义的 "父亲", 随后耳提面命,让其重点阅读 《金枝》全集中有关杀王描述的三卷, 暗示 "为了回避国家的危难,向青年军官们传达杀死人神的指令并将 他们引往那个方向",探讨 "会在多大程度上现实性和政治性地将贯穿 三卷本的 '杀死人神'并给国家带来巨大恢复的神话构想......与这个 国家的天皇制直接联系在一起进行解读"。于是, "在最后那次会议上, 大家情绪激昂,认为战争好像将比此前一直议论的时间更早地以失败而 告终,因而必须立即实施长江先生的一贯主张---用特攻队的飞机轰炸帝都的中心。"[11]

这里所说帝国之都的中心正是皇宫,不言而喻,轰炸皇宫的目的当 然是杀死天皇,以此来防止国运的衰微。然而,当一位与会军官提出为 了藏匿秘密弄来的载有炸弹的飞机,需要在森林中因陨石撞击而产生的开阔地修建临时机场并炸掉那块巨大陨石时, "长江先生" 却激烈地大声反对,认为外人不可以踏入森林中那块名为 "鞘" 的开阔地,因为 那里"自很古的时代以来就是非常重要的场所,根本不是为修建临时机场而大兴土木的地方",因而不容 "你们这些外人的脚踏入'鞘'"半步。显而易见,以森林这个边缘场域的神话和传说为核心的边缘文化 的影响,远远超过国家主义思想以及杀王 (杀天皇) 的计划对父亲 (长江先生) 的诱惑。尽管他并非出生于此地,却仍然无法容忍因修建 临时机场而破坏那座拥有暴动历史之记忆的森林,同样无法容忍青年军 官们踏入森林中那片神话和传说的空间,哪怕这样做是为了杀死天皇这 个现人神 "以在很大程度上恢复国家"。

父亲 (长江先生) 的下场是悲惨的,为了在保住这座森林的同时 设法杀死天皇,他只能先行为天皇死以明志,从而激励青年军官们起飞特攻队的飞机轰炸帝都中心。翌日晚间,他独自乘坐舢板在洪水中顺流而下,带着那三卷《金枝》和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杀王/杀天皇的宏愿,溺死在不远处的下游。

三    东 施 效 颦 的 " 杀 王 " --- 大 黄 的 时 代 精 神

父亲 (长江先生) 的思想倾向和行事风格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大弟子大黄。当年,大黄目睹恩师在青年军官们的胁迫下,为了自己的时代精神而殉死。其后,大黄为继承遗志而在深山里组建国家主义团体,在 当地的国家主义分子心目中拥有很大威信,且与各种右翼人物有着不同 程度的交往,这些人中就包括曾任日本文部省某局长要职、为日本"这个国家的教育行政作出不菲业绩" 的小河。 关于小河及其妻子的政治取向,其侄女髫发子说得非常清楚: "我伯母的丈夫是文部省的元老官员,也不知是被丈夫所感化还是反过来影 响了丈夫,这对夫妇都是右翼分子......"17年前,小河的妻子带着髫发子参拜靖国神社,髫发子多年后如此回忆了当时的情形: "国旗在移动,其后站立着身穿旧军队军服、头戴军帽 (悬挂在帽沿处的帽裾披 散在肩头) 的男人,此人拔出并高高托举着军刀,像是在为什么而宣 誓。那些话语被缓慢地反复述说着,我并不明白其中含意......"[12]

在伯母的逼问下,17岁的少女说出了14岁以来被伯父长期猥亵, 最后惨遭强奸以致怀孕的隐情,随即被伯母训诫道: "伯父从文部省的高位上......退下来,为了努力完成他的事业刚刚调动到另一个工作岗位。这是比任何时候都重要的时刻,因此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怀孕之事, 也许你不明白,那将成为国家的丑闻......"[13]

伯母和伯父当天便将少女送到医院秘密堕胎,于堕胎后的三天内将 少女独自赶回大阪老家。此后两年间,少女只在家中思考遭到强奸和堕 胎这件事对自己的意义而没能去上大学,在 22 岁时参加剧团 "穴居人",同时继续思考遭致强奸和被迫堕胎的经历。十多年后,当年的少女以髫发子的艺名参与演出由古义人的小说《请亲自拭去我的泪水之日》改编的戏剧《铭助妈妈出征和受难》。在编排以森林中的暴动女英雄 "铭助妈妈" 为主人公的话剧时, "铭助妈妈" 惨遭官方人员轮奸、儿子则被敌方用石子活埋等受难场面,使得饰演该角色的髫发子联想起自己曾遭强奸乃至被迫堕胎的经历,认为 "因为文部省就是国家......", 因而是国家强奸了自己,便打算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编入话剧,在舞台上展示被强奸时留下的沾满血渍的内裤以及堕胎后经过处理的实物, 用当年参加暴动的女人们吟唱的曲调,勇敢地唱出 "出来参加暴动呀 / 咱们女人出来参加暴动呀 / 男人强奸咱们,国家强奸咱们 / 咱们女人 出来参加暴动呀 / 不要被骗呀、不要被骗呀! ......"[14],意在警示观看节目的中学生们: 140 年以来,日本的女人们一直在遭受着男人的强奸、国家的强奸。

显然,作者大江健三郎借此向我们喻示,在这条浸染着女人们和儿子们鲜血的连线的暗影里,还有一条极为隐秘的、与此平行的连线--用绝对天皇制、靖国神社、皇国史观、甚或各种右翼组织混糅而成的平行线。这里说到的绝对天皇制也可以称之近代天皇制,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指出: "'天皇制'实质上指的是明治维新之后成立的、经《大日本帝国宪法》以法律方式予以确立的绝对主义性质的政权机构。"[15]那位 "神权天授"的明治天皇除了身为陆军和海军的最高统帅并总揽 统治权,还是国家神道的绝对权威,代表皇家和国家进行祭祀,把为天 皇而战死的士兵升格为国家的英灵,普通士兵完全可以通过为天皇战死 来获得神格并受到天皇和国家的祭祀。于是,国家神道因这种忠君爱国 的思想而成为政教合一的绝对天皇制思想体系的重要支柱。小森就这个问题回答记者时表示: "支撑象征天皇制的情感结构的其实就是靖国神社。1945 年11月,日本宣布投降不久,当时尚未发表《人间宣言》, 也就是依然号称具有神格的昭和天皇裕仁......参拜了靖国神社。正是在 这次参拜中,天皇裕仁把从 '满洲事变' 开始到日本投降为止的 15年中战死的250万日本人一起作为 '英灵' 加以祭祀......这确实是一个 用意深远的政治谋略,用另一位日本学者高桥哲哉的话说就是 '情感的炼金术',通过号称具有 '神格' 的天皇对靖国神社的参拜,把 250万死者的遗属的悲哀转化成似乎沐浴着'神'的光辉的欣悦。"[16] 至于第二条连线中的皇国史观, 《广辞苑》的相关词条是这样表述 的: "基于国家神道,将日本历史描绘为万世一系的、由现人神天皇永 远君临之万邦无比的神国的历史观。" 如果以这一表述为参照系,日本文部省于 1989 年 4 月对 《学习指导要领》 进行战后最大规模的修改,规定小学、初中和高中在举行入学、毕业等重要仪式时要升太阳旗和唱 《君之代》 的行政命令应该是这种皇国史观的体现。小渊惠三内阁于 1999 年 8 月制定了 《国旗国歌法》、翌年 5 月继任首相森喜朗声称 "日 本是以天皇为中心的神国"等言论体现了这种皇国史观; 自1980年铃 木善幸首相率内阁成员参拜靖国神社以来,多届继任首相、内阁成员以 及诸多右翼政客相继正式参拜靖国神社体现了这种皇国史观; 髫发子的 伯母对靖国神社的虔诚参拜,无疑同样体现了这种皇国史观。由此可以 看出,战后的日本保守势力继承了皇国史观,在 《水死》 文本内外制 造了难以计数的各种事件,其共同特点便是企图恢复皇统,以绝对天皇 制社会伦理为中心并奉为至高无上的价值观。由此我们可以确定,处于 这第二条连线末端和外缘的战后国家主义组织以及 《水死》中的各种右翼组织和人物,便是构成这条连线的基本材料。

让我们回到文本中并继续此前的叙述: 彻夜未眠的大黄见证了小河再度强奸亲侄女髫发子,终于用两声枪响结束了小河的可耻生命。在潜入森林之前,大黄表示这样做是为了追随恩师而去,因为 "长江先生最得意的弟子,还是俺大黄啊!"。当然,我们不会因此而忽视森林中的边缘文化在大黄的潜意识里发挥的重要作用。就像他对小河以及古义人和髫发子所清晰表明的那样, "俺认为这台戏剧是应该上演的",认为这能让当地人回想起历史上的暴动以及暴动者们遭受的种种苦难。如同他的恩师 "长江先生" 一般,当他发现小河的所作所为只能给复活 国家主义之大业的教育带来灾难时,便模仿恩师开始了自己的 "杀王" 行动并以此为恩师殉死。意味深长的是,杀死小河所用的武器是他于60年前从美国军官皮特手中抢夺来的手枪。联想到历史和当下的日美关系,作者的这种安排便有了颇为深刻的内涵和广泛的外延。

大黄的所为给我们留下了思考的若干空间: (1) 大黄在恩师死后 继承其遗志,数十年间一直发展坚持皇国史观的国家主义团体,甚至与 身处日本文部省某局局长高位的小河多有合作,并且协助小河将髫发 子、恩师的儿子长江古义人、女儿安佐、孙子阿亮等多人绑架至自己位 于深山中的巢穴,胁迫髫发子按照小河的意愿修改剧本。在所谓 "调 和"不成并目睹小河彻夜强奸髫发子后,或许是觉察到依靠这种人更 有可能给复活国家主义之大业带来消极影响,同样是 "为了回避国家 的危难",大黄只能像他的恩师一样杀死这个已不能发挥 "王"之作用 的 "王"。(2) 大黄是少年时代被恩师从中国带到那片森林里去的。然 而,数十年间在森林中的生活,使得他像恩师那样深深接受了当地边缘 文化的影响。正是在这种影响之下,他才明确地表示 "俺认为这台戏 剧是应该上演的",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个认识终于超越了他的国家主义观,促使他用两颗子弹结束了小河的生命。(3) 杀死小河后, 他没有像恩师那样乘坐小船死于风雨之夜的洪水中,而是在暴风雨中携 带手枪潜入曾多次发生暴动的森林深处,潜入追捕的警察队伍无法进入 的场所......在作者的写作预期中,大黄可能会 "将面孔埋入树木里最 繁茂的枝叶上积攒的雨水中,站立着溺水而死吧"。与此同时,我们或 许无法否定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仿效森林中历代暴动的先民,以手中的 美制手枪为武器,将再次暴动的枪口指向愈发右倾化的权力中心甚或政 府的盟友美国......或许,这也是作者的一种写作预期?

四 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对决--- "古义人"的时代精神

皇国史观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围绕针对天皇的立场和态度来评判 相关人物或事件之于天皇是忠诚或是叛逆。有关长江古义人的评判当然 也不可能例外。大黄是如此界定古义人这个人物的: "古义人,15 年前 表示自己是战后民主主义者,故而不接受天皇陛下的褒奖,因此就成了修炼道场那些年轻人不共戴天的仇敌......"[17] 这里所说的修炼道场,是 古义人的父亲长江先生初创、其大弟子大黄继承的国家主义分子的巢 穴。数十年来,一代代右翼分子从这里长大成人、走向社会,形成一股 不容忽视的政治势力。由于获得国际文学大奖后竟然 "不接受天皇陛 下 的 褒 奖 " 之 " 大 逆 不 道 ", 在 《 被 偷 换 的 孩 子 》 和 《 愁 容 童 子 》 等 诸多文本里,无论是在参加国际文学大奖颁奖仪式前的斯德哥尔摩、从 东京飞回故乡的机舱里,还是在东京自家的宅院、故乡的菜馆等诸多地 方,古义人一直遭到这些"家乡人"如附骨之蛆般地盯梢 (包括长途 甚或跨国盯梢)、各种直接和间接的威胁以及式样翻新的殴打。在 《水 死》这个文本中,回到家乡的古义人照例成为各种右翼势力围堵的头 号对象。面对这一切公开的和隐蔽的威胁,长江古义人这位曾获得国际 文学大奖的著名作家认为,对于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便是表现具有积极 价值的时代精神,即便因此而失去所有读者也在所不惜,如果因此而死 去的话,那就是在为时代精神而殉死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追求民主主义时代精神且不惜为之殉死的长江古 义人,在他来到故乡的森林中,观看 "穴居人" 演员们彩排的、由自 己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请亲自拭去我的泪水之日》时,当演员们演唱《请亲自拭去我的泪水之日》之际,古义人被战争时期改自于巴赫 "康塔塔" 作品第65号中4、5两节的歌词[18]所打动,开始情不自禁地在内心里附和着歌曲,及至演唱发展为合唱时, "原本在观众席上的我",也开始用德语怀着激情大声歌唱起来: "天皇陛下,请用您的手, 亲自拭去我的泪水。死亡,快点儿到来! 永眠了的兄弟之死呀,快点儿到来! 天皇陛下,请用您的手,亲自拭去我的泪水。"[19]显然,古义人这个民主主义作家的儿时记忆被激活了! 儿时所接受 的皇国史观教育的影响被激活了! 以 "天皇陛下万岁"为象征的绝对 天皇制之遗传基因被激活了! 这使得古义人意识到,绝对天皇制的幽灵 仍然存活于包括自己在内的诸多日本人的精神底层。换句话说,诸多日 本人的精神底层都不同程度地存留着以 "天皇陛下万岁"为象征的时 代精神,这是连接着战争、死亡和毁灭的时代精神。令人担忧的是,一 旦外部环境出现所谓的消极变化时,包括文本内外的长江古义人和大江 健三郎在内的诸多日本人 "还能否抵抗 '天皇陛下万岁'的 '时代精 神'的再次来袭"? 正如大黄指出的那样,古义人身上确实存在着两种 时代精神,第一种是 1945 年日本战败前,作为军国少年而接受的、以皇国史观教育为主体的时代精神。 让我们感到惊悚的是,无论在少年大江健三郎本人的实际生活经历中,还是在作家大江健三郎创作的诸多小说中,我们都可以发现皇国史 观教育留下的痕迹---以 "天皇陛下万岁"为象征的时代精神。促使大江意识到潜隐在自己精神底层的这种时代精神的,无疑是冲绳集体自杀诉讼案,引发其 "也在思考,如果让出现在我小说中且热 烈拥护 '天皇陛下万岁' 的角色们在此法庭上作证的话,反方询问将 会如何进行? 如果作者被要求提供相关证言,那么我小说中隐藏的部分 将会揭露出什么?" 显然,揭露出的真相会让所有人为之震惊和颤栗--林林总总的右翼团体和人物自不必说,他们极力提倡的皇国史观和绝对 天皇制社会伦理,不仅存活于在渡嘉敷岛的纪念牌上刻下 "一家人,或围坐一圈拉响手榴弹,或由身体强健的父亲以及兄长,中断柔弱无力的母亲以及妹妹的生命......存在于其中的,则是爱"[20] 这段文字的作家曾野绫子的心中; 存活于在冲绳集体自杀诉讼案中为原告方作证的、表示"毋宁说,我所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以那般为国捐躯的美好心灵赴死的那些人的事迹,为什么到了战后,却被说成是在命令之下受到了强制? 这样的说法,是自己在玷污慨然赴死的清纯之心。对于这种说法,我无法理解"的、在渡嘉敷岛之战中幸存下来的前日军军官的心中; 存活于 《水死》 里曾获得国际文学大奖的民主主义作家长江古义人的精神底层; 存活于这个文本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民主主义作家大江健三郎的精神底层; 存活于无以计数的普普通通的日本人的精神底层! 至于大江健三郎及其《水死》中的分身长江古义人的第二种时代 精神,大江本人是这样界定的: "1945年夏天之前,倘若身处冲绳强制集体自杀的现场,毫无疑问,我将成为奋起响应 '天皇陛下万岁' 的号召并引爆手榴弹自决的少年。此后,日本战败,在被占领两年后,我成为一名热情支持民主主义宪法的年轻人,站在与主张绝对天皇制的超国家主义截然相反的另一端。现在,我是由全国近八千个市民团体组成的宪法 '九条会'的一员,坚持和平宪法中的反战、非武装思想。"[21] 在这种追求新生的时代精神的影响下,大江意识到: "至高无上的 天皇制社会伦理,也如同一根棒子般从上往下地扎了下来。......儿时所 感惧怕的那种具有沉重压力的社会伦理的纵向大棒,现在仍然扎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处。战争期间,我们的精神和肉体都被扎着那个纵向的棒 子。从那时到现在,我们真的获得了解放吗?"[22]这里表述得已经非常清楚了,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这根大棒子至今 "仍然扎在这个国家的 每一处",也不可避免地扎在《水死》的作者大江健三郎的 "精神和肉体"里,扎在《水死》的诸多主人公--大江在文本内的分身古义人、髫发子和律子等青年演员、文部省前高官小河夫妇、大黄及其培养出来 的一代代国家主义弟子--的 "精神和肉体"里。

被 "从上往下扎了" 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这根大棒子的大江健三 郎早在青少年时代便开始痛苦地思考 "日本人是什么? 能不能变成不 是那样的日本人的日本人?"[23] 等问题,在对鲁迅有关"绝望之为虚妄, 正与希望相同" 等论述的长期解读中,从不曾间断地借助文学创作在 绝望中寻找着希望,同时与加藤周一、井上厦、小田实、泽地久枝等贤 达结成 "九条会",在东京、北京、首尔等地到处演讲,以呼吁更多人 共同维护放弃战争的宪法第九条。大江的这些文学活动和社会活动不可避免地接连冲撞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底线,不可避免地接连触犯绝对 天皇制社会伦理的禁忌。于是,《水死》中的长江古义人因为 "蔑视故乡,重写自虐般的近现代史",更是因为竟然 "不接受天皇陛下的褒奖", 越发成为故乡各种右翼势力的攻击对象,现实生活中的大江健三郎同样不可避免地遭致各种右翼分子长期的攻击和迫害,至今尚未审结的冲绳 集体自杀诉讼案,便是这形形色色的攻击和迫害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起诉讼案,使得大江更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任 由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在日本列岛上肆意蔓延,倘若 "这个国家的文 化朝向复活大规模的、超国家主义的方向扭曲,朝向我们的祖先甚至孩 童时代的我们自己都曾经历过其悲惨的大规模的、超国家主义的方向扭 曲,我们的下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下一代,都将不会再有希望。"[24]

2007 年 1 月 12 日,大江在给笔者发来的传真中曾这样写着他内心里的苦楚和担忧: "去年,我访问了中国,还访问了法兰克福和普罗旺斯,确实是收获丰盛的一年。然而在国内,却在教育基本法上吃了败仗,因而也是苦涩和痛苦的一年。"[25]

这里说的是日本政府依仗执政优势于 2006 年 12 月强行修改战后基于和平宪法而实施了将近 60年的《教育基本法》,重新提出战争期间曾灌输的"爱国心"。大江之所以如此感到 "苦涩和痛苦",是因为他 "已经 预见到,很快就将通过全国各地的教育委员会的全力运作,使得这个国 家的初中等教育出现异常显著的巨大变化......这与面向修改宪法而开始 实施的具体手续相连相接"[26],因而 "无论怎么说,现在这种修改教育基 本法的意见,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27]。大江没在这份传真里说出的另 一件令他为之苦涩和痛苦的事,则是在修改 《教育基本法》的同时,防卫厅被升格为防卫省,由此一举完成了"事实改宪","和平宪法"随之成为一纸空文。而在此前四个月, "日本的政治领导人不愿意重新认识侵略中国和对中国人民干下极为残暴之事的历史并毫无谢罪之意。岂止如此, 他们的行为还显示出与承认历史和进行谢罪完全相悖的思维。小泉首相 在 8月15日进行的参拜,就显示出了这种思维。其实,较之于小泉首相 本人一意孤行的行为,我觉得更可怕的,是在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之 后,由日本几家大报所做的舆论调查报告显示,认为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挺好的声音竟占了将近50% "[28],"这是战后最大的历史转折点"![29]

面对这种严峻局面,大江所能做的,就是借助写作 《水死》 进行思考,试图以此斩杀将给日本带来巨大灾难的王(以"天皇陛下万岁"为象征的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从而迎来新生之王 (民主主义之时代 精神) ,并时刻准备为这种时代精神而殉死。

为此,长江古义人和大江健三郎这两个虚拟和实在的人物都把希望 放在了远离文化中心的边缘之地以及拥有暴动历史之记忆的边缘人物身 上。面对小河的恶行 "不屈不挠"的妹妹安佐是这种边缘人物,再度 遭到亲伯父彻夜强奸的髫发子是这种边缘人物, "穴居人"所象征的、远离中心的诸多青年男女演员当然也是这种边缘人物。如果说, "父亲"是"为了回避国家的危难,向青年军官们传达杀死人神的指令并 将他们引往那个方向"的话,长江古义人则是为了避免 "我们的下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下一代,都将不会再有希望" 的恐怖景象成为现实, 而向那些边缘人物乃至更多被唤醒的日本人 "传达杀死人神的指令并将他们引往那个方向",而且同样 "将贯穿三卷本的 '杀死人神'并给 国家带来巨大恢复的神话构想,......与这个国家的天皇制直接联系在一 起进行解读"。当然,与"父亲"所不同的是,古义人宁死与之对决进 而试图杀死的,是存留于诸多日本人精神底层的、以"天皇陛下万岁" 为象征的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这个庞大无比、无处不在的王。这应该是、也只能是 "杀王" 意象在 《水死》 中的最大隐喻,也是作者大江 健三郎在当下的绝望中寻求新的时代精神的最大之希望!

(责任编辑: 林 昶)

 


[1] 2009 年 10 月 7 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与台湾中央研究院文学哲学研究 所在台北共同举办 "国际视野中的大江健三郎文学研讨会",《来自 "晚期工作" 之现场》 是 大江健三郎为研讨会所做的主题演讲,全文参见 《作家》2010 年第 8 期相关译文 (熊淑 娥译) 。

[2]大江健三郎: 《来自"晚期工作"之现场》,熊淑娥译,《作家》2010 年第8 期,第 3 ~5 页。

[3]大江健三郎: 《来自"晚期工作"之现场》,熊淑娥译,《作家》2010 年第8 期,第 4、5 页。

[4]同上书,第 6 页。

[5]陈言: 《代译后记 当内心的法庭遭遇世俗的法庭》,载 《冲绳札记》,北京: 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年,第 181 页。

[6]董炳月: 《平成时代的小森阳一》,载《天皇的玉音放送》,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4 年,第 289 页。

[7]转引自 《南风窗》 杂志社官方网站文化栏胡冬竹文,2009 年 3 月 11 日。

[8]指大江健三郎 1970 年发表的随笔 《文学家的冲绳责任》,同年收入由岩波书店出版 的 《冲绳札记》。

[9]大江健三郎: 《来自"晚期工作"之现场》,熊淑娥译,《作家》2010 年第8 期,第 2 页。

[10]转引自 《作家》2010 年第 8 期,第 3 页,熊淑娥译。

[11]大江健三郎《水死》讲谈社、2010 年 2 月、318 頁、317 頁。

[12]大江健三郎<《水死》讲谈社、2010 年 2 月、90 頁。

[13]同上书,第 387 ~ 389 页。

[14]大江健三郎《水死》讲谈社、2010 年 2 月、408 ~ 409 頁。

[15]小森阳一: 《天皇的玉音放送》中文版序言,陈多友译,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 联书店,2004 年,第 5 页。

[16]小森阳一: 《靖国神社问题与现时代的语言运动》,赵京华译, 《博览群书》2006 年 第10 期,第6 页。

[17]大江健三郎《水死》讲谈社、2010年2月、320 頁。大江健三郎于 1994年10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文部省依照惯例,建议向尚未获得文化勋章的大江健三郎颁发这一勋章。 每年的授勋仪式应于11月3日在皇宫"松之间"举行,由天皇颁发文化勋章。在此前的 1994年10月15日,大江便表示自己作为"战后的一位民主主义者",无法接受天皇授予的"国家荣誉" --文化勋章。他还表示,天皇坐在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遗留下来的社会等级制度的顶端,他接受这项奖就等于接受他所拒绝的日本等级制度。

[18]巴赫"康塔塔"作品第65号4、5两节内容如下:第4节: 我已经准备好 / 带着向往和渴念 / 从耶稣的手中 / 接受我至乐的遗产。 / 如果我 能看见宁静的港口,/ 我会多么地幸福。/ 那时我将忧愁埋入坟墓,/ 救世主会拭去我的泪水。

第5节: 来吧,啊死亡,你睡眠的兄弟, / 来吧,只带我离去。 / 请解开我的船桨, / 带我去往安全的港湾! / 可能有谁会害怕你,/ 而你却让我快乐,/ 因为通过你,我来到 / 最漂亮的小耶稣的身旁。( 李永平译)

[19]大江健三郎《水死》 讲谈社、2010 年、71 頁。

[20]大江健三郎: 《面向 "作为意志行为的乐观主义"》,许金龙译, 《作家》2008 年第 7 期,第 3 页。

[21]大江健三郎: 《来自"晚期工作"之现场》,熊淑娥译,《作家》2010年第8期,第5页。

[22]大江健三郎: 《致君特·格拉斯》,李均洋译,载 《小说的方法》,2001 年,第 253 页。

[23]大江健三郎: 《冲绳札记》,2010 年 2 月,第 45 页。

[24]大江健三郎: 《面向"作为意志行为的乐观主义"》,许金龙译,《作家》2008年第7期。

[25]参见 《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 第 6 页。

[26]大江健三郎 <教育力にまつべきものである> 、《なぜ变えるか 教育基本法》岩波書店、2006 年、24 頁。

[27]辻井喬<ほんとうの传统とは何か>《なぜ变えるか 教育基本法》岩波書店、2006 年、11 頁。

[28]大江健三郎: 《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许金龙译,载《大江健三郎文学研究》,天津: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年,第 20 ~ 21 页。

[29]大江健三郎:       《北京讲演 2006》,李薇译,载 《大江健三郎文学研究》,天津: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年,第 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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