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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力:虚拟世界这个说法现在好像不流行了。刚接触网络的时候可能什么人都有点眩晕感,上到现在还有吗?技术浪漫主义曾经以为我们能够得到一个与现实世界迥然相异的世界,而现在人们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那同样是我们切身的现实。关于网络的伦理其实与现实伦理是交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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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间在1917年,当陈独秀应邀来北大的时候,敏感的钱玄同便在1月6日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陈独秀已任文科学长矣,足庆得人,第陈君不久将往上海专办新青年杂志及经营群益书社事业,至多不过担任三月,颇闻陈君之后蔡君拟自兼文科学长,此亦可慰之事。” 此后的日记不断有对陈独秀的记载: “日前独秀谓我,近人中如吴趼人、李伯元二君,其文学价值实远在吴挚甫之上。吾谓就文学美文之价值而言陈独秀此论诚当矣。”(1917.1.23) “检阅独秀所撰梅特尼廓甫之科学思想篇(新青年二之一),觉其立论精美绝伦。其论道德尤属颠扑不破之论。”(1917.1.25) 钱玄同向来狂放孤傲,很少如此佩服别人,这能看出陈独秀当年的诱力。我有时翻看五四前后文人的日记、尺牍,深味那一代人的气象。其卓绝之态为先前所罕有。自然,没有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杂志,新文化运动也许还要推迟许久也未可知。在那些有趣的人中,陈独秀扮演的角色,是别人不能代替的。 1917年的陈独秀正血气方刚,事业上正如日中天,成了中国耀眼的明星。他到北大,是北京医专校长汤尔和以及在北大任教的沈尹默所荐。汤尔和与沈尹默颇为赏识陈独秀的才华,以为欲振兴北大,非陈独秀这样的智者不可。蔡元培信以为然,便很快将陈氏召来。陈独秀来京后,颇感同人甚少,觉得需有新人加入进来,遂向蔡元培力荐胡适,以此扩大人马。那一年元月他致信远在美国的胡适。透露了心曲: “蔡孑民先生已接北京总长之任,为约弟为文科学长,北荐兄下以代。此时无人,弟暂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即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俱乏上选,足下来此亦可担任。学长月薪三百元,重要教授亦有此数。《甲寅》准于二月间可以出版,秋桐兄不日谅有函与足下,《青年》、《甲寅》均求足下为文。足下回国必甚忙迫,事畜之资可勿顾虑,他处有约者倘无深交,可不必应之。中国社会可与共事之人,实不易得。恃在神交颇契,故敢直率陈之。” 一边是劝胡适归国,一边扩大自己的作者队伍。这一年为《新青年》写稿的有:吴虞、恽代英、胡适、刘半农、蔡元培、李次山、章士钊、陶履恭、陈嘏、刘廷陵等。到了1918年,队伍忽地扩大了。钱玄同、周作人、傅斯年、罗家伦、鲁迅、沈尹默、常惠、沈兼士、陈衡哲、欧阳予倩等新人加入进来了。不过新入的作者,大多是谈学理,言时态,搞翻译,唯有鲁迅,搞的是创作,既有小说,又有新诗,别的作者,虽也有搞新诗的,不过凑凑热闹。创作上独步文坛者,唯鲁迅一人。所以那面目,就不同于众人,陈氏本人,对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新青年》最初创刊,格调便不同于前人,它的出现,似乎证明康、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陈独秀办刊,态度是明朗的,欲创一个新的时代。所以文章、作者。都是些新的面孔。气韵也大异于别路人等。杂志起初名《青年杂志》,自第二卷第一号起,易名《新青年》。既然名之为“新青年”,陈独秀便注重它的色调。比如作者多为青年,栏目多有新意,每卷以译介域外思想为重点,加之时事评论、思想品评,像初春的风,吹来股股暖意。一百年来,中国文化风潮更迭起伏,很少有《新青年》那么风驰电掣,气象阔大,且摧枯拉朽。如今思之,真是让人神往不已。 陈独秀办刊,有两个特点值得回味。一是对域外的文化思潮敏感,引介颇得分寸;二是问题意识明确。看到了国内急欲解决的难题。他组的文章,或输入欧美的学理,如高一涵的《乐利主义与人生》,刘叔雅的《柏格森之哲学》、《美国人之自由精神》,马君武的《赫克尔一元哲学》等,或对旧文明的抨击,如陈氏自己的《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再论孔教问题》,李大钊的《青春》,吴虞《家庭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礼论》等。文章多有文采,慷慨激昂。又本乎学理,不是意气用事,是颇有张力的。前期的杂志以论述、评介为主,到了1918年,创作渐渐多了,有了新诗,有了小说。还有编者与读者的通讯,整个感觉是动的、新的、深的。诸多篇目,系着那一代人的心魂,动人的文字一时难以述尽。 读《新青年》,陈独秀的性格历历在目。几乎没有温吞的文章,精神是开阔的。他特别喜欢引介域外思想,译了大量文章,常常有着针对性,对读者而言,不能不说是一剂良药。他译法国薛纽伯的《现代文明史》,介绍现代欧洲文艺史,推荐欧洲科学家的思想,气度上颇似梁启超,然而境界却高远得很,内蕴更为丰厚。陈氏看中国问题时,一语中的。爽言爽语,我以为是有了域外文明作参照的缘故。他熟悉日、英诸国文字,对政治学、文艺学、科学史、法律等均有兴趣,文章自然通体明亮,博杂丰富。他后来搞起政党建设,投身社会运动,与他的知识兴趣,很有关系。《新青年》较之于后来出现的《语丝》、《沉钟》、《骆驼草》等,气象阔大。非别人可以比肩。原因自然是包罗了诸种人文学说,无论在政治层面还是文艺层面,都高耸于社会之上。后人至今仰视,其间不乏对这位主编的赞佩。 他性格里有种论辩气,不喜宁静致远的笔法。《新青年》屡屡引起论争,题目不说惊世骇俗,亦可谓奇气四溢。他的《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驳康有为共和平议》、《偶像破坏论》篇篇引人注目,有的甚或引起争议,质疑者当不在少数。相比于他的友人,陈氏似乎更喜欢将问题推至极端,如晴空响雷,滚动于人们的心头。不同于陈氏的是,胡适有点温文尔雅,周作人沉着平淡,鲁迅峻急、苍冷。钱玄同虽有凌厉之气,但不及陈氏明快多致,精神的维度唯有陈独秀让人刮目,你看他的《偶像破坏论》,多么迅猛激越,有刚烈之风: “世上真实有用的东西,自然应该尊重,应该崇拜,倘若本来是件无用的东西,只因人人尊重他,崇拜他,才算得有用,这般骗人的偶像倘不破坏,岂不教人永远上当么? 泥塑木雕的偶像,本来是件无用的东西,只因为有人尊重他,崇拜他,对他烧香磕头,说他灵验,于是乡愚无知的人,迷信这人造的偶像真有赏善罚恶之权,有时便不敢作恶,似乎这偶像却很有用。但是偶像这种用处,不过是迷信的人自己骗自己,非是偶像自身有什么能力。这种偶像倘不破坏,人间永远只有自己骗自己的迷信,没有真实合理的信仰。岂不可怜! 天地间鬼神的存在,倘不能确实证明,一切宗教,都是一种骗人的偶像,阿弥陀佛是骗人的,耶和华上帝也是骗人的,玉皇大帝也是骗人的,一切宗教家所尊重的崇拜的神佛仙鬼,都是无用的骗人的偶像,都应该破坏。” 细看作者的文字,有些武断的一面,对后世影响可谓深矣。文章类似口号的罗列,不容置疑。这是在传统压迫下的呐喊,乃反叛的声音,对那时的青年,不能说不是一种鼓动。但那叙述的模式,思维的逻辑,都过于简化,不及胡适、周作人绵密,亦无鲁迅的深邃,文本上的价值,就要打一点儿折扣。我喜欢他述学、谈史的文字,对宣言体,有一点别扭。因为缺少温情,人性的维度过小,于是易流于新的八股。其实后来文人,每每喜用此类腔调,差不多也落入独断主义的旧路,让人觉得面目冷酷。独断主义是独断文化的产物。陈独秀自然不能逃脱旧路。他在反叛自己的祖先文明时,又不得不带有祖先文明的烙印。不仅是他,胡适、周作人、鲁迅,都有一些的,那是没有办法的。 2 草创时期的新文化应是什么样子,陈独秀也只是朦胧的猜想。那时候他把目光投射在外,很少回到自身。似乎曙色只能挂在天边,己身是渺小的。《新青年》时代的作品几乎都是述理的,是对域外文明的引介和对旧的传统的解析,自己却隐到学理的背后。与鲁迅不同,陈氏似乎不愿意把已身的磨难告诉别人,他关心的不是怎样转化自己的苦楚,而是如何转化和改变旧的外部环境。后世的编辑家编写文学类的作品,很少搜求陈独秀的墨迹,人们把他看成政治家而非学者、诗人,这或许是政治观过强的缘故。他太看重对外部世界的变革,而恰恰少谈自己的经验,文章自然就少了“我”的色泽,好像与读者有一点儿距离了。 查陈氏文章,谈学术者多,谈政治者多,谈伦理者多。虽也是谈文学,有过《文学革命论》这样的宏文,但也多是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文学,与周氏兄弟的目光是有区别的。陈独秀不是学业单一的人物,他对许多学科颇有兴趣。科学思想史、社会学、哲学、政治学、文字学、文学等方面,均有涉足。每每著文,均出语不凡,有着特别的见识。他看待事物的眼光,有人本的一面,又有现代科学的一面,进化论、人道主义、平民意识,都闪现在他的世界里,给人的印象是五光十色,斑斓多致。不过,他思想的大致脉络是,先关注学术的更新,继而看重政治改革,再后来专心于伦理的革命。这里,都没有文学的位置。他后来提倡文学革命,不过是为伦理建设服务罢了。在他看来,伦理上的革命一旦成功,文化的问题就可解决了。 《新青年》初期,在思想上能与陈氏并肩的人物没有几个。钱玄同、周氏兄弟和他还多少有些不同。这些人物更着重于新文学建设。出发点与陈氏略有一些区别。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观,也带有他个人的政治梦想,即通过平民的、写实的、社会的文学与贵族的、古典的、山林的文学对立。那对立的根本就是为政治革命服务。《文学革命论》云: “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使吾人不张目以观世界社会文学之趋势,及时代之精神,日夜埋头故纸堆中,所目注心营者,不越帝王,权贵,鬼怪,神仙,与夫个人之穹通利达,以此而求革新文学,革新政治,是缚手足而敌孟贲也。” 把文学的变革与政治变革连在一体,就显得境界较为高大,不像唯艺术而唯艺术者那么单调。胡适看到了《文学革命论》,就兴奋致函于陈氏: “今晨得《新青年》第六号,奉读大著《文学革命论》快慰无似!足下所主张之三大主义,适均极赞同。适前著《文学改良刍议》之私意,不过欲引起国中人士之讨论,征集其意见。以收切磋研究之益耳。今果不虚所愿,幸何如之!此期内有通信数则,略及适所主张。惟此诸书,似皆根据适寄足下最初一书(见第二号),故未免多误会鄙意之处。今吾所主张之八事,已各有详论(见第五号),则此诸书,当不须一一答复。中惟钱玄同先生一书,乃已第五号之文而作者。此后或尚有继钱先生而讨论适所主张八事及足下所主张之三主义者。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以胡适的眼光,陈独秀的观点不容置疑,但亦不可自以为是,理论毕竟是理论,尚未经由实践的检验。不过陈独秀也好,胡适也好,他们的新思想是建立在对域外历史与本土文明考察的基本点上的,可谓带有一点儿学人的特点。即都对社会与文学间的关系过于敏感,思考的尚不是人本的问题。陈独秀写过诸多精彩的文章,但多以长者自居,像个将领,语气是断然的,不可错的。这反而不及胡适、周作人等亲切。倒是钱玄同与他“嗅味相同”,癫狂独行,有狂人之风,比如陈氏说,推翻孔学改革伦理是根本要义,而到了钱玄同那里,伦理改革固然重要,根本点是要推翻汉字,废掉书法。此类狂言,比陈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真是骇人听闻。 陈独秀对钱玄同颇为欣赏,两人的通信有着默契的地方。从钱氏的独白里,陈独秀也看到了狂士的力量。但鲁迅的文章在《新青年》登出后,二人不禁暗自狂呼,天底下还有比二人更为卓绝的人物。《狂人日记》的一声咏叹,仿佛来自天边山响雷,震塌了半边天空,若说振聋发聩,鲁迅君便算是一位的。钱玄同曾以赞佩的口吻说:“他读史与观世,有极犀利的眼光,能抉发中国社会的痼疾,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小说及《新青年》中他的《随感录》所描写所论述的皆是,这种文章,如良医开肪宴,作对症发药之根据,于改革社会是有极大的用处的。”钱氏的看法与陈独秀颇为相近,他们眼里的鲁迅,自有别人难及之处。至少是生命深处的热力,给人的辐射是巨大的。文学一旦进入灵魂的内部,它升腾的力量绝不亚于政治家的鼓动。 但是,倘若不是政治家的鼓动,五四新文化运动,便不会有更大的范围和力量。陈独秀在那时,是一个吹号的人,发出的是抗俗的声音,至于那号的大与小,质量如何,他并不在意,而是旨在唤起国人能够真正醒悟,不再躺在古老的旧床上久温着古梦。《新青年》如果只谈文学,对知识界的影响不会很大,正因了广谈政治,抨击时政,译介西洋学术,从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谈到无神论。从西洋教育讲至中国的学界,才引起了读者的文学注意。而这里,陈独秀高远的眼光,是起了相当的作用的。我现在偶读他那时的文章,就觉得真诚专致,毫无伪态,有着相当可爱的一面。中国后来的政论家,不知怎么驱走了陈氏的真挚,他们抨击别人时,常常像个道学家,给人的感觉并不舒服。陈独秀的文章之所以还可以让后人激动,一方面是一个中正的学人,另一方面呢,是个难得的真人。后来专吃政治饭的人,把这两点大多已丢掉了。 3 我一直奇怪的是,他的同代人很少回忆其生平细节,相关的资料很少,晚年的行踪多亦难寻。知识界对他一直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否定者多,喜爱的有限。初见他的,对其身上的气质印象颇深,和一般儒雅的读书人是不同的。鲁迅、胡适等人是喜欢他的,观点也许不同,至少他身上的个性是有趣的。鲁迅的同学朱希祖之子朱契在一篇回忆录里写道: “陈独秀那时在北京大学担任文科学长。也到我家吃过饭。父亲请他上坐,谈着办《新青年》的事情。母亲偷偷地去看一下,见陈独秀说话的时候,先挺一挺眉,眉宇之间有一股杀气。客人走了以后,母亲对父亲说道:这人有点像绿林好汉,不是好相的。你怎么和这些人打起交道来了?” 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得出如此初步的印象,那也可见陈独秀在一般百姓眼里的形象。陈氏没有留下什么生活照片,关于他的一切,大多只能从其文字里寻找。他的文章柔婉的地方少。气脉是宏阔的,连记趣的篇什也殊难看到。胡适在一篇文章里说这位《新青年》主编是一个老革命党,此外便没有什么形容词了。在五四文人留下的一些回忆录里。对他的描述都很简单。一看就有些类型化。人们不说或很少去说,大概和后来的政治气候有关。陈独秀是个四面不讨好的人,所谓“国民公敌”者正是,但也有正派的学者说过一些公正的话,对其的评语很是贴切。1934年王森然先生出版了一本《近代二十家评传》,就写到了陈氏。视点是高的。作者以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出现一个陈独秀是不易的。向来中庸、老气的民族如果没有一两个斗士出现,那是悲哀的事情。有趣的是,文中也写到了日常生活的陈独秀,其形貌跃然纸上: “先生本为旧家子,早岁读书有声,言语峻利,好为断制。性狷急不能容人,亦辙不见容于人。先生在沪与章秋桐、张博泉、谢晓石公立国民日日报。与秋桐蛰居昌寿里之偏楼,对掌辞笔,足不出户。兴居无节,头面不洗,衣敝无以易,并亦不浣。一日晨起秋桐见其黑色袒衣,自物星星。密不可计。秋桐骇然曰:仲甫!何也?先生自视,平然答曰:虱耳!其苦行类如此。” 上述材料大概受了章士钊回忆文字的影响。它问世的时候,陈氏还活着。想必是可信的。陈独秀的不拘小节,乃朋友的共识。关于他有许多传言,有的近乎漫画。他没有胡适那么典雅,也不像鲁迅那样内敛,言与行是一致的。以温和闻世的胡适对他有过难为情的时候,觉得遇事不好处理。大概是没有回旋的余地。陈氏身边的人,能欣赏他的尚可,否则大多要分道扬镳的。他的个性甚至让人难堪,这是许多回忆文章中都提到的特点。 在胡适和周作人的日记,陈独秀的名字频繁出现,并无别人所说的恶魔气。周作人晚年写到老友时甚至还有些感慨。《新青年》的同人是认可他的。你看他从北京狱中出来时人们欢迎的态度,大概就可以看出些什么。但在一些外人眼里,就有一点儿怪气,甚至有点儿妖魔化了。林纾的文章里,陈氏就并非好人,简直有点儿可恶了。陈独秀所有的照片都没有微笑的,是一副金刚怒目的架势。这其实只是一种外表,心性的东西怎么能一下子看出来呢?历来关于他的文章。都不太往作家那里靠,似乎只是个政治中人,混在学界里。那其实是不对的。陈独秀不仅关联着一个沉重的政治史,也和现代以来的知识分子的命运紧密交织着。和鲁迅一样,他在中国写下了文化史上重要的一页。 我有时读他的书,便这样想,假如他用心地写作或从事研究,也许关于他会有更多的话题。可惜他将自己的精力大多用到政治中去了,而且收获的却是失败。可是后来渐渐接触史料。才恍然感到,用文人和学者的眼光要求他,是大错的。他是中国极其特别的存在,既不同于鲁迅,又有别于胡适。他开启了文化的新路径,将一种可能昭示了出来,了解他,是需要接受刺激和挑战的。 4 陈独秀一生受挫多多,自己却视之无事,并不在意身外之物。他很小就中了秀才,在别人看来是怎生了得。1897年,他到南京参加分试。却名落孙山。这一次落第,大概也改变了他的思想,决定不再走科举之路。其实就那时的文章而言。他算是一个高手,出笔不凡,多见奇气,又见识深远,是一般读书人所不及的。我读他年轻时的文章,一个突出的感受是,有一种别样的气韵,不被士大夫的迁气所绕。他大概是个很会读书的人,在文章中能嗅出真伪之气。《实庵自传》里就写到了他自己如何不喜欢八股文,能从性灵化的文字里呼应些什么。我想是天性里有一种诗性的因素吧?他和鲁迅一样,很早就失去了父亲,又生活在一个严厉的家庭中,早期教育自然要好于一般的百姓。陈独秀自称少年时代有三个人起了很大作用:“一个严厉的祖父,一个能干而慈爱的母亲,一个阿弥陀佛的大哥。”祖父的严厉大概传染给他一种嫉恶如仇的性格,母亲的善良暗示了悲悯之心。直到晚年,他的诗文里也依稀可以辨别出来的。至于他的大哥传染给了他什么,不太好说,但总可以说是中国的良知,或是别的什么,他很早就显示了精神的坦白,作文时亦能自嘲己身,不像别人那么一本正经。1904年,还是在办《安徽俗话报》时,就写过多篇文章,内中有诸多剖白。那语气也让我想起鲁迅的几篇忆旧之作,精神深处,有着些许逻辑上的联系。比如在《说国家》一文中,他就坦言: “我十年以前,在家里读书的时候,天天只知道吃饭睡觉。就是发奋有为,也不过是念念文章,想骗几层功名,光耀门楣罢了。哪知道国家是什么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到了甲午年,才听见人说有个什么日本国,把我们中国打败了。到了庚子年,又有什么英国、俄国、法国、德国、意国、美国、奥国、日本八国的联合军,把中国打败了。此时我才晓得,世界上的人,原来分做一国一国的,此疆彼界,各不相下。我们中国,也是世界万国中之一国,我也是中国之一人。一国的盛衰荣辱,全国的人都是一样消受,我一个人如何能逃脱得出呢。我想到这里,不觉一身冷汗,十分惭愧。” 后来有人讥讽他刚愎自用,盛气凌人,那其实只是看到了一面。实则也有诸多谦逊的地方,只不过是隐得过深。很少表白罢了。在他的遗稿里,我们能读出他性格的动人一面。他惊人的坦率。从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真相。比如对女人的态度,对庸人的看法,都别于他人。《实庵自传》写到自己南京应试的生活片断,都是惊人的笔触。不知为何,许多晚清应试的描写,看过即忘,然而陈独秀的只言片语,却让人深刻于心。那文字鲜活、深切,场景驳杂。他写人身上的恶气入木三分,连一点儿余地也不留。你在他的文字里绝读不到典雅与悠然。那里是心性的写实,也有乡俗的点染。故乡与都市里的浊气几乎充塞着一切,他多年以后赞美鲁迅的小说,我想是相同的经验起了作用。对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实在是笑不起来的。 读着他的文章。看到对丑陋场景的描写,你能感叹他的叛逆性,不陷于虚妄,直面着恶俗,在审美态度上,与士大夫之流的附庸风雅是不同的。在《实庵自传》的结尾,陈氏有一段小说般的传神之笔,写了科举生活的可笑,那文章说: 到了八月初七日,我们要进场考试了。我背了考篮、书籍、文具、食粮、烧饭的锅炉和油布,已竭尽了生平的气力。若不是大哥代我领试卷,我便会在人丛中挤死。一进考棚,三魂吓掉了二魂半,每条十多丈长的号筒,都有几十或上百个号舍,号舍的大小仿佛现时警察的岗棚,然而要低得多,长个子站在里面是要低头弯腰的,这就是那时科举出身的大老以尝过“矮屋”滋味自豪的“矮屋”。矮屋的三面七齐八不齐的砖墙,当然里外都不曾用石灰泥过,里面蜘蛛网和灰尘是满满的,好客易打扫干净,坐进去拿一块板安放在面前,就算是写字台,睡起觉来,不用说就得坐在那里睡。一条号筒内,总有一两间空号,便是这一号筒的公共厕所,考场的特别名词叫做“屎号”;考过头场,如果没有冤鬼缠身,不曾在考卷上写出自己缺德的事,或用墨盒泼污了试卷,被贴出来二场进去,如果不幸座位编在“屎号”,三天饱尝异味,还要被人家议论是干了亏心事的果报。那一年南京的天气,到了八月中旬还是奇热,大家都把带来的油布挂起遮住太阳光,号门都紧对着高墙,中间是只能容一个半人来往的一条长巷,上面露着一线天,大家挂上油布之后,连这一线天也一线不露了,空气简直不通,每人都在对面墙上挂起烧饭的锅炉,大家烧起饭来,再加上赤日当空,那条长巷便成了火巷,煮饭做菜,我一窍不通,三场九天,总是吃那半生不熟或者烂熟或煨成的挂面。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最深。考头场时,看见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条大辫子盘在头顶上,全身一丝不挂,脚踏一双破鞋,手里捧着试卷,在如火的长巷中走来走去,走着走着,上下大小脑袋左右摇晃着,拖着怪声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处,用力把大腿一拍,翘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这位“今科必中”的先生,使我看呆了一两个钟头。在这一两个钟头当中,我并非尽看他,乃是由他联想到所有考生的怪现状;由那些怪现状联想到这班动物得了志,国家和人民要如何遭殃;因此又联想到所谓抡才大典,简直是隔几年把这班猴子、狗熊搬出来开一次动物展览会;因此又联想到国家一切制度,恐怕都有如此这般的毛病;因此最后感觉到梁启超那班人们在《时务报》上说的话是有些道理呀!这便是我由选学妖孽转变到康、梁派之最大动机。一两个钟头的冥想,决定了我个人往后十几年的行动。我此次乡试,本来很勉强,不料其结果却对于我意外有益! 此类笔法,已显示了切实的意识,睁着双眼打量世界,写作乃是一种坦露,绝非自我的逃避。那个世界裹着缕缕寒气,哪有什么冲淡和宁静?他的文章从不去讨好读者,有时甚至用文不雅训的语体刺激别人,并不在意喜欢与否。细想一下他的思路,是有一点儿野性的,以丑为快的东西的。如若发展下去。大约有点儿拉伯雷式的遗风,以恶心与粗俗颠覆着雅人的世界。自己呢,也一路狂欢地走着,亵渎着种种神灵。陈独秀身上其实已折射出了一种精神的可能。那就是以非正经的语体,洗涮一个古老的神话,弄脏它,戏弄它,直到久远的灵光从那里消失。许多年之后,当王小波出现在文坛时,才有了真正意义黑色幽默的文学。以一种玩笑和戏仿的姿态嘲讽身边的世界时,那神情是洒脱的。我在王小波文字里看到了与陈独秀的某一点点相通处。所不同的是,陈氏还残留着士大夫的某些痛感。传统文人的忧患之心,还是很浓很浓的。 5 直到我后来读到他的诗,尤其是旧体诗,才发现流行的看法存有一点问题。陈独秀给人的假象太多,好似无情无义之人,且冷面铁心。那是皮毛之见。他其实是有许多朋友的,在知识界同道者甚广。与人相交时,亦挚诚可感,甚至还带点儿玩童之态。他与汪希颜、何梅士、章士钊、苏曼殊、沈尹默、胡适、台静农、魏建功,有着非同一般的友情,有的终生如一。看他的遗作,感时伤世之文泪血相交,甚或有文人的凄楚,每每读之,心为所动,气韵有唐人特点,刚劲之后亦有柔婉,是流着文人本色的。 这个发现也让我联想起与鲁迅的差异。在旧诗文里,鲁迅是没有多少士大夫气的,感伤的东西很少,不太爱写己身的泪水。陈独秀则不掩饰儿女情长,所遇所感,每有凄苦,辄援笔书之,和政论文中的形象很有距离。你在这里亦可感到内心的柔情,男儿的温和也掩饰不住的。《哭汪希颜三首》、《哭何梅士》、《挽大姊》等诗,都无横眉之状。且看《哭何梅士》的韵致是多么隶杀: 海上一为别,沧桑已万重。 落花浮世劫。流水故人踪。 星界微尘里,吾生弹指中。 棋卿今尚在,能否此心同。 此诗最早以由己的名字发表于1904年4月15日的《警钟日报》。据《陈独秀诗存》注释,发表此诗时亦附有章士钊的诗与注,可看出陈氏与章士钊那时的情形,彼此的性情亦流露此间: “二月十六日。福建何梅士,以脚气病死于东京,盖吾党中,又失去一健卒矣,余闻而痛极,然非知何梅士者,亦不知所以为痛也。余与梅士居上海,形影相属者,半年有余,无一日不促膝至漏尽。安徽陈由已,亦与余及梅士同享友朋之乐者也。何梅士之立志与行事,由己知之亦详。梅士之死也,由己方卧病淮南,余驰书告之,余得由己报书,谓梅士之交,使我病已加剧,人生朝露,为欢几何,对此弗能自悲,哭诗一首,惨不成句矣……” 章士钊的注释透露了这样两个信息:一是陈独秀有绿林之风,善于交友,且情笃者多。二是重于友情,不免有感伤情怀。病中闻友人去世,是雪上加霜,遂有“人生朝露,为欢几何”之叹。看陈氏之诗。有凡人的苦乐,加之佛教的影子,通篇哀凉,泪光涟涟。自有高古气,是格高气爽的。这一情怀,即便是经历了人间挫折,久浸政治苦海,仍未泯去。直到晚年,阅读到类似的诗文,文人气是一看即明的。 了解他的性格,在旧诗里能找到许多线索。那些都是各类史料中难见的。比如交友之道,就率直无伪,不忘旧情。五四之前,他居杭州时,曾与沈士远、沈兼士、沈尹默三兄弟相识,和沈士远、沈兼士过从甚密。写过一些赠诗,都非“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礼义”之语,有一点江湖格调。再加之行文清峻,唐人行迹宛然在目。《寄士远长安》云: 自君别湖水,天地失清秋。 影着孤山树,心随江汉流。 转蓬俱异域,诗酒各拘囚。 未及祖龙死。咸阳不可留。 三沈当中,沈士远是厚道之人,人缘颇好。但论才气和声名,沈二先生尹默,则高于诸兄弟。陈独秀与之关系很密,一直保持着友情。看年轻时代陈氏写给他的诗,当见情谊之深。那一首《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有孤雁叫群秋更哀的味道。如今读它,不可想象出自陈氏之手,内倾与伤神之处,隐隐可见。台静农晚年披露过陈独秀暮岁时寄沈尹默绝句四首,能看出千秋挚意。真真是让人叹之又叹的好诗: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 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尽一壶。 村居为爱溪山尽,卧忱残书闻杜鹃。 绝学未随明社屋,不辞选懦事丹铅。 哀乐渐平诗兴减,西来病骨日支离。 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 论诗气韵推天宝,无那心情属晚唐。 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 陈氏晚岁怀念旧友,诗中意绪万端。遥忆当年。在西子湖畔把酒论书,后又逢于北京大学,共编《新青年》杂志,能不感而慨之?陈独秀去北大教书,乃沈尹默所荐。陈氏不忘旧情,于诗中咏之,拳拳之忱,动人耳目。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均盛赞于他,那也证明其为人的磊落之处。了解这个人物,大概是要顾及于此的。近代以来,大凡提及陈氏。只从政治行迹入手,谈其文化得失。而个性中冷热之处言之很少。精神的全貌就不了然了。我们看他与章士钊、苏曼殊、刘季平的手足之情,读他与《新青年》同人的信件,也依稀可以觉出言行举止的可爱。在其眼里,人无高低贵贱之分,编刊时亦与人平等对话,有信必复,且不装腔作势,确是有真人之风。蔡元培后来和他相识,对其印象很好。他觉得陈氏第一有学识,第二有毅力与责任心,第三呢,是有一种向心力。1933年,蔡元培为《独秀文存》作序时特别夸赞了他与胡适、沈尹默、周氏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的友情,以为与“诸君甚相得”。这看似是一句普通的话,实则是大的夸赞。在那样一个时代能与如此优秀的人相处。改写了人们的记忆,是大不易的。 6 有关陈独秀的生活片断的描写,都是支离破碎的。和鲁迅的浩繁的回忆录比,他显得那么清冷。许多弥足珍贵的形影,都消散在历史的空洞里。后人已不复知之。在现存的零碎的片断里,我隐隐地感到他的气色:冷峻、沉着、机警而又迅急。他大概是性格外露的人,没有谁说他口蜜腹剑,或风或雨。而是光明磊落的。文坛上的人骂鲁迅、章太炎是疯子。没有谁这样称呼他。大概因为形影均露于外,黑白俱明,毫不隐晦。罗章龙有一本《椿园载记》,写过对陈独秀的印象,是难得的文字。书中只记经过,没有形象的描述,而人物的特征也显示出来。罗氏说陈独秀是个不善交际的人,给我的印象很深,那么如此看来,他与那些逢场作戏的八面玲珑者是大不相同的。书中说: 我进北大时,陈先生已在执教了。在中学时,我就是《新青年》的热情读者,尤爱署名陈独秀的文章。进校初期,又听到有关陈先生的许多传闻,对他是很敬仰的。但我认识陈先生,却是很偶然的。 当时,我所在的德文班有三四十人,彼此学历很不一样,大致有三种类型:一是从国外回来的,他们大多是外交官的子弟,随家在德国学习,回国后又转入北大继续升学;一部分是在青岛大学读完两年以后,转入北大重读预科的,青岛大学为德国人所办,用德语授课,德文水平较高;再就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中学毕业生,在中学学过四年德语。这个班由于程度参差不齐,老师授课颇感困难。同学们学习进展也不一致,对学习进度不免意见分歧。为此,我们开了几次班会,进行协商,最后确定向学校交涉,请求解决。班里决定从三个程度不同的同学中各推一名代表主持此事。我是代表之一,和其余两位同去见文科学长陈独秀。事先我们还拟了一个书面报告,由年长的一位代表面呈陈先生。陈在办公室接见了我们,说:“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申述来意后,提出分班的要求。陈先生听后说:“分班?办不到,日前教员和教室都没有多余的。” 我们接着提出:“是否可采用甄别的方法,部分同学经过考试合格后,可升到本科学习。”陈先生听到这里,打断了我们的话,说:“你们学生是想读书,还是想早毕业?你们希望早毕业好做官为宦?多读两年书有何不好?” 我们申辩说:“不是这个意思。再说,早毕业进入社会,转入仕途也不是坏事。”陈先生听后便有些光火,说:“你们根本不想认真读书。你们平时对社会上的重大问题也不愿研究,只知道考虑个人……”声调越说越高,语气失和。同学也不耐烦,起身就走,结果不欢而散。 陈先生送我们出门时,似有悔意。我在班上年纪较轻,在申述理由时,越次发言颇多,出门时走在后面,陈先生边走边对我问道:“你是哪里人?”我回答说:“湖南人,湖南联合中学毕业生。”他听后点点头说:“你且留下,我们再谈谈。”我留下后,陈先生问我:“你说说看,这事该怎么办?”我回答:“同学们的意见是合理的,并不过分。没有教员和教室也不是您的责任,可以转告学校有关部门,让他们解决!”陈点点头。我又说:“同学们要求通过甄别考试提前毕业,也是正当的。有人想做官入仕,不能说我们都是怀有做官的思想。今天没有解决问题,大家不会就此罢休。”陈先生若有所思地又点了点头。我谈完意见就告辞走了。 代表们回去报告交涉的经过后,果然,大家不以为然。经过讨论,又派我们三人再去找陈先生。这次陈答应了,同意向学校反映,设法分班。并说,提前毕业事还要经教育部核准。一场风波得以解决了。经过这件事后,我认识了陈先生,此后,我和他的交往逐渐多起来了,印象也逐步深入了。 北大时期的故事,还有一些,比如许德珩的那篇《我和陈独秀》,也有趣得很,亦称得上难得的资料。许氏是北大学生,听过陈独秀的课,他讲的那个故事,差不多把陈独秀的性格写活了: “蔡元培到来之前的北大,校风很腐败,学生自由散漫,纪律松弛。蔡到校后,力图改革,整顿校风。陈独秀来校任文科学长,和蔡元培一起,积极推动北大的改革。” “陈独秀在整顿上课纪律当中,还与我闹过一场误会。当时我们班上有一同学是黎元洪的侄子。此人经常缺课,并叫人代他签到。陈独秀不调查研究,误听人言,就把这件事记在我的身上,在布告牌子上公布我经常旷课,记大过一次。我当时是一个穷苦学生,冬天穿夹衣过冬,宿舍里没有火,所以我不是在讲堂上,就是在图书馆里。当我见到这个记过布告时,十分惊异,并极端愤怒。我一怒之下,就把布告牌砸碎了。陈独秀性情一贯地急躁,他也大怒,对我的砸布告牌又记了一过。我又把第二个布告牌砸了,并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前,叫陈独秀出来同他说理。此事立即叫蔡校长所知,经过蔡的调查,才知道是陈独秀搞错了,叫陈收回成命,并向我进行劝慰,此事遂告平息。这也就是陈独秀认识我的开始。” 从处理事情的简单化的一面看,他实在不会协调人际关系。后来创建共产党,每每与周围人发生冲突,证明其书生的本色,老于世故的那些手段与之是无缘的。陈独秀的特长应是编刊物,搞学问,做政治领袖则少有计谋。可偏偏扔掉所长,用之所短,这在他是一个损失,不过细细说来。他和鲁迅都有一个特点,就是都在做知其不可而为的事情,内心燃着火,对别人坦诚交流着。《新青年》创刊不久,因了影响之故,青年人的信雪片般地飞到编辑部,那时候是热情回答各类问题的。看读者的信,以及与他们的交流,则可见性格的一斑:细致、严格、庄重。陈独秀不是草草做事的人。想问题都很深,解答疑团又颇为耐心,读者通过刊物与回信,也看出主编的心理,其可感之处是很多的。记得有位叫毕云程的读者就发现了陈独秀内心苦楚和悲壮的情怀,可谓一语中的。在致陈氏的信中说: “读大志,敬悉先生‘最反对悲观主义’。甚佩甚幸。惟以仆之愚,窃见先生之于悲观。心虽非之,然以先生识见之高卓,而视普通社会之卑污龊龌,苟安旦夕,自不觉悲观之念,油然而生。此非仆之妄言,试观先生自谓‘仆无状,执笔本志将一载,不足动青年毫末之观听’。此数语,盖为先生悲观之念之泉源也。” 毕云程在信的后部分温和地批评了陈氏的急躁,以为大可不必悲观,世间总会进化的。陈独秀看过此信,大概是动了感情,在复信里自省在“烈火焚居,及于眉睫”之时,说话不免“急不择语”。用今人的话说,是匆匆为之。此类心态在那时的知识界是常见的。鲁迅后来不就说过对民众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话吗?《新青年》自创刊始,就一直裹在一种焦虑里,众人的文章不免亦有火气。 那时候陈独秀已快到中年了,然而文字却毫无暮气,如燃烧的干柴,照着惨烈的世界。用一种暴烈的语言,散出了缕缕温情。在遥远的地方,都可以感受到冲荡的热力,而这,将一个漫长的夜,终于指示到了尽头。 7 能够真正提示陈氏精神内涵,且带有参照意味的人,是胡适。 胡适与陈独秀的结识,当在1916年前后,据说二人的通信,是由他们共同的老乡汪孟邹牵线的。1916年,《新青年》刚创刊不久,陈独秀正热情地投入到自己的编刊事业里。一向桀骜不驯的他,忽觉得自己的朋友资源有限,不禁有点儿焦急。胡适的出现,让其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那时胡适远在美国,正在写博士论文。但偶尔也写些短文和译一点作品。登在章士钊主办的《甲寅》上。与章士钊颇好的陈独秀,从《甲寅》上看过胡适的作品,那是得到过章氏的好评的。陈独秀关注胡适,大约基于以下几种考虑。一是远在美国,有诸多信息;二是文章清新,有锐气;三是精神的兴奋点相近,均有改造旧物,欲创造新的文明的冲动。其实胡适当时的心态与陈独秀并不一样。美国校园里的沉想有一点思乡之情,加之文化的梦想,对故园的思念里也带着哀其不幸的苍凉,根底不过是改良之心为主,并无“革命”的奢望。然而陈独秀则以内心的痛感和彻骨的体味,反感于周边的世界,要做的正是摧枯拉朽的大事。在没有见到这位留学美国的朋友之前,他大概将自己的情绪也外化到别人身上,总以为与自己是相同的。而当看到胡适清秀的笔迹和叛逆的意识时,我们的主编不禁为之一动。在这样的时候,陈独秀表现了尊强者,谦逊为怀的一面。这在他一生中是很少有的。他1916年8月致胡适的信。整个语调是中肯的,绝无别人印象中的杀气。要了解他的为人,这样的文字很难得,是不能不读的。在大量的遗稿中,类似的语调殊少,偶一闪动中也能看出心里的和善。鲁迅曾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陈独秀的形象多年被定格在一点上,他热情、厚道的一面很少被提及,若是能看到他人格的这一面,也就理解其个性的迷人之处了吧。 在后来与人的交往里,除了与托洛茨基的通信有过如此尊敬的口气外,他很少以类似的口吻说话。如此看来,能将《新青年》办得那么红火,与主编的甘做人梯,以及虚心的态度不无关系。胡适从美国回国,到北大任教,也是陈独秀的引荐,对一个思想界新星,他是敬重的,并不在意能否超过自己。1917年1月,在致胡适的信中,透露了他的心愿:即让其速速到北大任教。许多年后,当二人各行其路,不在同一营垒的时候。胡适仍念旧情,还到南京监狱里见过老友。《新青年》的共同生活与北大时的友谊,怎么能一下子忘掉呢?在我的推测看来,胡适与他只有友情而无深情。原因来自两个方面。首先是文化背景不同。一个是杜威的实验主义信徒,一个系法国与俄国大革命的崇尚者,哲学的脉络属于两个世界。其次是性格相距甚远。宽容与易怒,冲淡与竣急是难以兼容的。晚年的时候,有人写信与胡适,欲整理陈氏遗书,他的回答是:没有什么价值,大多是无用的。胡适觉得,陈独秀早年思想很浅薄,是杂凑的东西。后来又染有党八股气,亦不足为观。只是“晚年从痛苦中体验出来的‘最后’几点政治思想是值得表彰”。只喜欢从学术层面打量人生的胡适,自然是漠视了旧友的意义。昔日《新青年》主编的良苦用心,并未被这位同路人所认识。 但是胡适确实看到了陈独秀致命的弱点。比如吧,对实验主义和唯物辩证法的认识,陈氏就混乱得很。胡适是将二者严格分开来的,陈氏则以为能合而为一用之,都是域外文明,为什么不能造一条阵线呢?胡适指出,辩证法来自于黑格尔哲学。那是生物进化论成立之前的形而上学。而实验主义是后来的事,它诞生于生物进化论之后。属于科学的方法。两种思想自然就造成两种人生观。调和是无用的。陈独秀对这些背景,以及历史的景观了解有限。用胡适的话说,“未经过严格的训练”。所以他对这位《新青年》主编的评价,远不及对鲁迅那么高。鲁夫子创作上的成就与学术上的功底,在胡适看来是难以企及的。鲁迅那么讽刺他,却从不还手,大度为怀是一个因素,实在是钦佩,也是不能够排除的。 令胡适难堪和无可奈何的是,陈独秀的独断性和急躁性,是毁坏《新青年》以及新文人友谊的根由。他觉得这是难以接受的情感方式,也是知识群落里的痼疾。这是见仁见智的看法,后人也未必站在胡适的一边。不过回首当年,看那一段时光里的过客与隐士,难说陈氏的选择没有道理。用象牙塔里的公理,是不能量出尘世的一切是非的。只是在胡适的眼光里,令人视之,也有动人之处吧?1925年,在致陈独秀的信中,他写下了这样一段沉痛的话,现在重读,好像依然新鲜。也照出了陈独秀的性格特点,在那一封信的背后,现代文化尴尬的一幕也历历在目: 独秀兄: 前几天我们谈到北京群众烧毁《晨报》馆的事,我对你表示我的意见,你问我说:“你以为《晨报》不该烧吗?” 五六天以来,这一句话常常来往于我脑中。我们做了十年的朋友,同做过不少的事,而见解主张上常有不同的地方。但最大的不同莫过于这一点了。我忍不住要对你说几句话。 几十个暴动分子围烧一个报馆,这并不奇怪。但你是一个政党的负责领袖,对于此事不以为非,而以为“该”,这是使我很诧怪的态度。 你我不是曾同发表一个“争自由”的宣言吗?那天北京的群众不是宣言“人民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的自由”吗?《晨报》近年的主张,无论在你我眼睛里为是为非,绝没有“该”被自命争自由的民众烧毁的罪状;因为争自由的唯一原理是:“异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众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众人之所非未必真非。”争自由的唯一理由,换句话说,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异己的意见与信仰。凡不承认异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争自由,就不配谈自由。 我也知道你们主张一阶级专制的人已不信仰自由这个字了。我也知道我今天向你讨论自由,也许为你所笑。但我要你知道,这一点在我要算一个根本的信仰。我们两个老朋友,政治主张上尽管不同,事业上尽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为老朋友者,正因为你我脑子背后多少总还同有一点容忍异己的态度。至少我可以说,我的根本信仰是承认别人有尝试的自由。如果连这一点最低限度的相同点都扫除了,我们不但不能做朋友,简直要做仇敌了。你说是吗? 我记得民国八年你被拘在警察厅的时候,署名营救你的人中有桐城派古文家马通伯与姚叔节。我记得那晚在桃李园请客的时候,我心中感觉一种高兴,我觉得这个黑暗社会里还有一线光明:在那反对白话文学最激烈的空气里,居然有几个古文老辈肯出名保你,这个社会还勉强够得上一个“人的社会”,还有一点人味儿。 但这几年以来,却很不同了。不容忍的空气充满了国中。并不是旧势力的容忍,他们早已没有摧残异己的能力了。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为最新人物的人。我个人这几年就身受了不少的攻击和诬蔑。我这回出京两个多月,一路上饱读你的同党少年丑诋我的言论,真开了不少的眼界。我是不会怕惧这种诋骂的,但我实在有点悲观。我怕的是这种不容忍的风气造成之后,这个社会要变成一个更残忍更残酷的社会,我们爱自由争自由的人怕没有立足容身之地了。 以自由主义眼光看世的胡适,在这一点上赢得了后世的普遍赞扬,认为确有君子之风,非文化的独断主义。在中国这样的土壤上,排他与偏激易,包容则很难。一个残酷的事实是:陈独秀也好,胡适也罢,他们的那些文化之梦,都不大行得通,当两人冲突的时候,他们没有料到,那些话语那么无力,几乎影响不了现实,彼此还都是“国民公敌”,百姓和他们还是陌生的。 8 鲁迅对陈独秀,全然没有胡适这样的感觉,或许接触少,或许没有什么关注,总之,没有为之捏汗的负面看法。周作人当年曾因信教自由与否,和陈独秀有过交锋,不同意陈氏非难基督教的思想。那是1922年,周作人与钱玄同、沈兼士、沈士远、马幼渔等签名发表宣言,对陈独秀武断干涉宗教自由的行为殊为不满。鲁迅没有在宣言上表态,不知道何以未曾列名其中。他和周作人还住在一起,对一些事情是知道的。在鲁迅眼里,宗教确有文化上的意义,可是让人去膜拜,就有些问题,自己是不信它们的。我猜想,对陈独秀的观点,他未必不同意,支持也谈不上。在那样破败的环境下,纯粹的学理固然重要,而更为迫切的,却是造一批斗士,向黑色的王国进击。那时中国缺少的,恰是这类的人物。所以在评价这类现象时,不能不有一点儿踌躇的。欲言不行,不言又无可奈何,也许只有这样的沉默,才是一个交代吧? 有一次和钱理群先生谈天,讲到对陈独秀的评价时,他说:鲁迅一生对几件事没有表态,一是“新村运动”,二是陈独秀的非基督教活动问题,三是陈独秀入狱事件,四是科学与玄学的论战。这几个事件都是引人注意的,许多知识分子都卷入了进去。鲁迅为什么对此保持沉默,是有别的顾虑或别的什么?钱理群以为研究此一现象,或许能看出更深的问题。鲁迅精神某些难言之处,也保留在这里。这一发现是重要的。我粗浅的看法是,在鲁迅的对面,有诸多无法言说的世界,在打量它们的时候,传统的话语失去了力量。这也就是《野草》题词的那句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在知识群落自以为热点的地方,我们有时看不到他的影子,反而消失了。那个热闹的世界不属于他。对陈独秀,用赞佩和否定的话都没有效力。鲁迅知道,自己和这位昔日的同人,各自存有精神的盲区。谁都不是圣人。但于中国最缺少的,却是这样的孟浪之士。鲁迅曾坦言,政治自己是不懂的,对不懂的,便不好发言。在某个层面上说,他不喜欢从事政治事业。那和自己的爱好、性情相距甚远。只不过喜欢借着文学,表达一下政治层面的看法,至于那其间的风风雨雨,知之甚少。瞿秋白和他交往时,联系二人的主要是文坛上的因素,并无政治上的热情,那些明暗相间的烟云只是一闪,便从视线上消失了。根底还是具有文学家的情趣,它占了上风。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他坚守的是以文学的方式说话。而不是相反。有时候想一想,两人在许多方面,并无可比性。在现代史上,他们的各自存在都是有着不可兼容的地方。 只是在一篇文章中,鲁迅为陈独秀画了一幅画像,其中都是形容词,精神的特色跃然纸上,无言之语尽在墨中。那篇文章是悼念刘半农的,其中说了些佩服的话,语言不多,意思是明了的。 鲁迅很少对《新青年》同人进行总体的描述。这里却透露出了一些信息,至少对陈独秀,不是亲密的关系。他坦言只是“佩服”,心里不能说没有保留。对《新青年》这位主编的性格的感受是深切的,长处与短处尽在眼中。文中与胡适的对比,颇为有趣。较之于胡适,陈氏毕竟有可爱之处,他心直口快与朗然的风格,虽不免有造势之嫌,但一切历历在目,并无杂质。鲁迅自认自己内心的黑暗,他憎恨这些,又挥之不去。在《新青年》别的编者中,是看不到这些的。似乎没有人像他这样含有如此多的毒素,那是被古老的鬼气缠绕过的。在昏暗的屋子里,有过慢慢待死的绝望,并无走出的渴念。他知道一切都会重归于死灭,挣扎不过是挣扎,光明终要隐于暗夜里。这样的时候,有几个像陈独秀、胡适式的人出来,佩服是有的,却并非样样认同。这是怎样的清冷与凄苦!一个人的存在与另一个人的对照,相关着又隔膜着。后人对此,仅能体味,却难理清,当回望他们的时候,我的感受仅此而已。要说清其间的故事,是难之又难的。 9 “革命”一词,今人已不太喜欢碰它,那与“文革”的灰色记忆有关吧?海外早有人喊出“告别革命”,那是对旧有的遗存的一次叛逆。但“告别革命”很有一点儿马后炮的意味,要是细究,也与五四学人告别孔家店一样,内在的逻辑是,推倒重来,不再走昨天的路。“告别革命”与“全盘西化”在理论的深层上是同一种思维,从境界上而言,难说有什么新意。不过这个口号也提出了一个问题,陈独秀那代人开始的革命,是否必要?在历史的进化中,精神上的突变、断裂,究竟给社会带来的负面因素多呢,还是益处多? 谈到“革命”这个词,不由得想起《易经》里的一段话:“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晚清之后,留日的学生从日文中重新发现了该词,但那是日本人对英文revolution的翻译,内蕴与汤武的流血历史稍稍有别。晚清的文人。曾以谈“革命”为时髦,党人之中尤钟情于此类话题,且津津乐道。那时的文人面临的议题是“排满”,办法呢,自然不是和平主义,大多主张血与火的解放。章太炎《排满平议》云: “近世革命军兴,所诛将校什九是汉人;尔游侠刺客之所为。复不以满人、汉人为别。徐锡麟以间谍官于安庆,适安徽巡抚为恩铭,故弹丸注于满人之腹。令汉人为巡抚。可得曲为赦宥耶?吴樾所判满人、汉人则相半,谁谓汉官之暴横者,吾侪当曲以相容乎?然而必以排满为名者,今之所排,既在满洲政府,虽诛夷汉吏,亦以其为满洲政府所用而诛夷之,非泛以其为吏而诛夷之。是故诛夷汉吏。亦不出排满之域也。或日:若政府巳返于汉族,而有癸辛恒灵之君,林甫俊臣之吏,其遂置诸?应之曰:是亦革命而已。” 章太炎的弟子中,有许多是喜谈革命的。周氏兄弟就主张“思想革命”,钱玄同有“文字革命”的狂言,吴承仕呢,直接变成了马克思的信徒,比老师走得还要远。不过,在章氏圈子之外诸多高举旗帜的人中,陈独秀大约是最有革命气节的人,说其一生献身革命,也不为过的。文章中,以革命为题的甚众,其中《文学革命论》、《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革命与作乱》、《革命与制度》等等,都杀气腾腾,绝无温良恭俭让的柔弱之气。陈氏相信革命之伟力,非“汤武”时代的,他将此视之为“犹古之遗也”。在他眼里,欧洲的近世文明所以能够出现,与法兰西的革命有关。倘不是法兰西人的涤荡旧物,废除君主贵族统治,欧洲大约还在旧的暗影中徘徊。陈氏不太喜欢日本式的改良,虽多次赴日,却并不欣赏东方主义的情调,倒是对法国式的变革颇感兴趣。法国之外,让他激动的还有俄国的社会革命,他以为其中“为民主主义人道主义之空气所充满也”。较之章太炎、周氏兄弟,陈独秀并不满足于思想革命与文学革命,他注重的是制约文学与思想的社会的转化,晚清的文人大多相信进化论,但言及社会问题,进化论就上升到革命话题上,这好似有着必然的逻辑关系。五四前后,陈独秀每每谈到革命,就有些兴奋,甚至对该词有崇仰之态。《文学革命论》开篇就说: “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而来乎?曰,革命之赐也。欧语所谓革命者,为革故更新主义,与中土所谓朝代鼎革,绝不相类;故自文艺复兴以来,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伦理道法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近代欧洲文明史,宜可谓之革命史。故曰,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也。” 可以将这一段话,视为陈氏精神逻辑的核心点。治学也好,治党也好,均以洗心革面之态为之。那是他的不与别人相同的地方。陈独秀的文章大多是讲道理的,非学术的陈述。他的悟性颇佳,看问题点到为止,不甚追究。比如描绘中国社会落后的根由,几乎针针见血,有惊世骇俗之论。可是讲到域外文明,只是提纲式的、感悟武的,显得并不严密。托洛茨基说陈氏不是理论家,可说点明了其身上的特点。不过“革命”一词,后来被世人用得过滥,凡事皆云“革命无罪”,便渐渐走到了反面。后世学者,讨论“文革”灾难,以及民族虚无主义的形成,每每将陈氏那代人的理念视为源头,或许也有些道理。在我看来,陈独秀的革命观,有其特有的内涵,那本质上的,还是人道的、开放的、现实的东西。不过,后来的革命何以演成民族的悲剧,那是另一个问题,现在将恶果都算在他那一代人的身上,大概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 10 中国的现代,用一位日本学人的看法,是“被现代”的过程。并非自然而然地与传统分离。西方的科学、民主来了,日本的上下,中国的朝野,便有了生存的压力,不走西方的路,那结果只能是沦为附庸,或被远远地抛在后面。陈独秀早年同情“康党”,继而排满,后来搞起文学革命,都有西方的学术背景。不过陈氏的知识积累,给人的印象是散发状的,并不系统。接受的只是西方人的结论,并不是思想演变的过程。用洋人的现成的学说来看中国,自然照出其闻的千疮百孔。《新青年》中发表的文章,有一些是击中要害的。我以为他的重要特点是点击了国人的病态肌体,将政治上、文化上、民风上的陋习一一点出,文章的气脉直逼人心。细看陈氏的文章,逻辑前后有些凌乱,没有章太炎的丰满,亦无胡适的缜密,和周氏兄弟觉悟沉郁深远的文字比,有些直白,过于裸露。陈独秀不屑于写悠然自得、诗意盎然的文章。他的古诗其实也有情调,不过文章则迅急孟浪,将士大夫的雅趣驱走了。他的可爱在于,与旧的传统断然决裂,毫无精神上的留恋。后来在政党风云里。不唯上,敢直面问题,都是此种精神使然。不过他的思想跳跃过大,有时也失之偏颇。比如谈到“民主”,他就前后概念有别,姜义华先生认为,这种前后的变化,表明了“中国启蒙运动经常徘徊、彷徨于理性及非理性之间这一重要特征”。他说: “《新青年》对民主的内涵作了多重阐发,但是,大多目标明确,如何实现却常常流于空洞化。《新青年》要求人们能够确立‘自主自由之人格’,却未指明如何在实际生活中打破家族宗法制度的枷锁,如何切实改变落后分散的自给自足的小生产方式;《新青年》要求人们都有思想与言论的自由,却未指明如何使人们摆脱愚昧状况,能够思想,能够表达自己的思想;《新青年》要求通过选举与多数裁决体现和保障多数人的意志,却未指明在中国地域、人口、发展水准等实际条件下,如何保障选举与多数裁决不为少数军人、政客、财阀所控制;《新青年》要求实行地方自治,实行宪法权威下的法治民权力制衡,却同样未指明如何使这一切不流于形式,而取得实效。结果,一阵阵摇旗呐喊。虽然造成了浓厚的空气,思想上的解放却并未带来它所追求的政治的民治主义、民权的民治主义、社会的民治主义及生计的民治主义的实际。” 姜义华的看法颇具有代表性,大约是看到了那一代启蒙主义者内在的欠缺。不过在那样一个时代,房子未得建成先搭上帐篷,也未尝不是救急的办法。可后来的革命者满足于帐篷,不屑于在思想上和哲学上苦苦探索,于是便使几代的“理论家”大多犯了陈独秀式的错误,重结论而少过程,偏豪言而远独思,直到“文革”时期,我们看左派的文章,大多沿着此条路径滑行,后世学者每每批判五四学人的简单化和理性的孱弱,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陈独秀毕竟是心口一致,言行统一的人物。他一生五次入狱。失败了还战,不做别人的奴隶,且坚守着“德先生”与“赛先生”的立场,终于使其成了旷世英雄。他在《研究室与监狱》一文中说: “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 只有人间的豪杰与狂放之士,才会写出此种文字。我记得胡适等人,都曾对此发出感慨,那是在黑暗与绝境中不满于人生的人才有的感叹。而其实,他一生就是在监狱与研究室间度过,其生命的本身,就与革命与学问连在一起的。 古罗马时代有个哲人叫路吉阿诺斯,他写过一本厚厚的对话录,上究苍穹,下诘名士,将古往今来的哲人佛人大大地诋毁了一遍。路吉阿诺斯是个极端孤傲的辩士,看他讥刺柏拉图和宙斯,就让人想起天马行空的狂人。尼采的身上,就有些此类特征。陈独秀、鲁迅也庶几近之。有趣的是,这本书的汉文译者,竟是周作人,看来五四那代人,对存有英雄气节的人,是有着神往的一面吧?参与过《新青年》的人,性情里都有激进的因素,向以平和中正自居的胡适、周作人,也都说过和陈独秀类似的话。但前者最终退到了研究室,后者却成了监狱里的常客,几陷囹圄。你难说哪一种选择是对是错,但对后人而言。那却是一个长长的话题。在一个旧传统顽固至极点的国度,革命有它的合理性。没有精神的撞击和社会的大规模改造。不会在根本上解决社会问题。革命也带来了另外的问题,那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对此,研究得还远远不够。 11 对于陈独秀而言,坐牢与杀头并不可怕。他一生几陷绝境,险遭暗算,却并不惊恐。那英雄之举,是鲁迅、胡适等人自叹弗如的。鲁迅向来不喜欢赤膊上阵,以为那样牺牲过大,对己对人,都是不小的损失。当国民党当局通缉他时,选择的办法是逃逸,躲到租界地里。熟悉鲁迅史料的人,大约都能领略其思想的个性。他的躲避冷箭,也可以说是积蓄力量,和对手进行长久的周旋。但陈独秀则不然,他直面着敌人,就那么走过去,遭到监禁,则是必然的。 五四运动爆发的那一年6月,陈独秀竟像学生一样走到街头,在大庭广众间散发传单,后被抓住入狱,其举止让知识界为之一叹。关于那个事件,后人描述甚多,每每回味,都让人为之感叹。徐承伦曾有《陈独秀的被捕及其营救》一文,系统介绍陈氏几次入狱之事,浩大的气魄跃然纸上。陈氏在狱中,照例慷慨激昂,毫无面临绝境的惊恐。著书、诟世,甚至性活动,照常如旧,真真让世人瞠目结舌。陈独秀的几次入狱倒让人想起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其中的胆识、勇气,让当局无可奈何。因为《新青年》传播思想的威力,陈氏那时名声远扬,入狱反而加大了自己的影响力。革命不都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章太炎如此,邹容如此,陈独秀亦如此。营救陈独秀,在当时成为社会的一个重大事件,连一些和他学术观点不同的人也对其伸出援助之手。现在看那些文件资料,令人感到一种温暖,李大钊后来在《欢迎独秀出狱》一诗中写道: 你今出狱了。 我们很欢喜! 有许多的好青年, 已实行了你那句言语: “出了研究室便入监狱, 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 你便久住在监教里。 也不需愁着孤寂没有伴侣。 那个时代的坐牢,今人已难解其环境的状况,好似罩上了一层英雄的光环。其实查民国初的档案资料,亦可见境况之险恶。文人的坐牢,大多面对不讲道理的军痞,其状之苦也非外人可知。陈独秀是个有信仰的入,军阀与政客均不在他的眼里。他那时主张青年与政府作对,直接张扬暴力,对青年的鼓动不言而喻,其实五四运动的爆发,就与他深有关系。罗章龙后来写回忆文章,就讲到了陈氏的诱力: 陈先生当时确具革命领导者的品质。他学识渊博,才能出众,目光敏锐,敢说敢干,与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倾心于美式民主、宣扬实用主义的胡适相反,他常向我们谈到法国大革命和巴黎公社,对巴黎市民攻破巴士底狱和建立工人政权的革命壮举十分向往。他常说,人类文明的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并以“出了研究室,便入监狱”、“出了监狱,便入研究室”的豪言与我们青年共勉。五四时他一再强调,要采取“直接行动”对中国进行“根本改造”。他的这些言论非常符合当时激进青年的心意。青年们对他十分敬佩,亦紧亦趋团结在他周围。正是在他的这些号召的鼓动下,易克嶷、匡互生、吴坚民、宋天放、李梅羹、王复生、刘克俊,夏秀峰、张村荣、吴慎恭、吴学裴、王有德和我等各院校的青年学生,在五四前夕。秘密组成了一个行动小组。在五四那天采取了“火烧赵家楼,痛殴章宗祥”的直接行动。 用暴力、流血的方式进行抗争,在今天已被诟为恐怖行径,殊不可取。但那个时代,却被视为应有之举,乃正义的行为。蔡元培当年也主张暗杀活动,这与其彬彬君子之态并不吻合。面你看李大钊敦厚慈善的目光,哪能与武装起义联系起来?在社会不能渐进到民主公平的时代,革命情结便易在知识阶层滋长。所以在李大钊以及北大青年学子的眼里,陈独秀的赴汤蹈火,实在有点英雄气概。王观泉先生将其视为中国的普罗米修斯,也是一种仰观后的感叹。中国的知识群落,纸上谈兵皆有本领,待到现实选择时,大多不敢以身殉道。陈氏的言行一致,且一生不改此志,至死亦持故态,确让人肃然起敬。选择的不是舒适、荣华,而是清贫、寒苦,那就有点清教徒的特点。在哲学的层面看,他不属颇生而行的人,乃逆性而上的怪杰。所谓逆性,并非禁欲,而是与世风相违,做他人难做的事。比如放着教授、显达之路不走,偏偏受苦;本能跻身社会上层,如胡适那样成为党国的贵客,但却只身流亡,过着饥肠辘辘的生活。现代文人中,此类异端很少,真真是为真理殉难之人。难怪毛泽东在1919年听到陈独秀入狱的消息,在《湘江评论》上赞美他是“思想界的明星”,且长叹“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五四前后的青年多少都感受到了他的光泽。比之于章太炎、梁启超等社会名流,陈氏与青年学子在思想与情感上贴得更近,绝无学者的超级大国气与枯涩。知识分子一旦走下讲台,到民间去,那感召之力,则非象牙塔里的任何硕儒可以比肩了。 12 留意《新青年》时期鲁迅、陈独秀诸人的文章,发现他们隐隐地有着悲观的感觉。鲁迅的灰色大家是公认的,陈独秀在压力之下,也有一丝无奈的哀叹。这哀叹虽很小,不经意里偶尔吐出,但那也能让人反复地去想,他后来走上政治之路,高谈革命,实在是对青年与大众绝望的缘故,《新青年》六卷一号上,陈氏有一篇《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云: “本志经过三年,发行已满三十册;所说的都是极平常的话,社会上却大惊小怪,八面非难,那旧人物是不用说了,就是咕咕叫的青年学生,也把《新青年》看作一种邪说、怪物,离经叛道的异端,非圣元无法的叛逆。本志同人,实在是惭愧得很;对于吾国革新的希望,不禁抱了无限悲观。 …… 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法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治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革命乃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古老的旧势力拦在那儿,青年们懵懵懂懂,于是只剩下了激进的选择。1919年,俄国革命的经验传来。马克思主义学说渐渐在知识界流行,李大钊、陈独秀便把目光投向共产主义一脉。陈独秀等人转向马克思主义,并无什么思想准备。1919年《新青年》六卷五号出现了马克思专号,一年多以后,中国共产党就成立了。那时候没有几位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专家,对知识阶层而言,不是精深读解的问题,而是如何运用、实践的问题。革命乃唤起大众,一同推翻旧世界。李大钊在谈到青年对待现实的态度时,就颇为赞佩陈独秀的观点,以为今天的我应与昨天的我不同,就是说,要自己革自己的命。至于对社会问题,自然就是到民间去。他引用马克思的观点,以为旧的制度终究要消亡,而消亡的途径自然离不开革命云云。 陈独秀一提起革命的话题,便有兴奋之状。他后来尤其倾向于俄国革命的模仿,以为那里有中国人可借鉴的东西。中国共产党成立初,苏联派来的联络员曾得到了陈独秀的热情接待。他在那些友人身上,似乎也感受到了新的气息。俄国革命的诱人之处,是贫苦的百姓翻身解放,下层人成了社会的主人。这一点对中国人而言,是自古未有之事。比之于辛亥革命,俄国革命似乎更为决然,在根本上异于旧的制度。陈氏对此,是颇为神往的。因为先前他就觉得,中国虽已进入了共和时代,可人们的精神还停留在过去,和明清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他曾说: “现在人心大交了。马上就要和从前两样。所以欧、美、日本连政府也都在那里赶紧讲究什么贫民生计、保护劳工、劳工组合、劳工教育、分配公平、遗产归公等等政策,好预防那社会革命。 我们中国的文武官,还正在那里聚精会神兴高采烈地用那造孽的钱,预备一辈子享用。他们哪里知道什么社会革命!他们哪里听见什么贫民的哭声!” 从百姓的哭声里,悟到社会革命的必要,进而进入社会主义,这在陈氏那里有着逻辑的联系。后来,他对共产主义运动的手段思路几交,前后略有差异,但基本的思路是以民为本,倡明人道的价值。这是他思想中动人的地方。多少年来一以贯之,毫不动摇。我们于此能嗅出早期共产党人的精神底色。 五四初,陈独秀看重的是思想启蒙的问题,后来他发现,现存的制度下,思想启蒙的任务殊难完成,会流于纸上的空谈。改变人的精神,重要的途径是要改变这个社会,唯有社会结构变了,人的精神才会相应有所变化。这个思路,应当说是俄国人带来的。在俄国革命的选择里,陈氏与李大钊诸人,都看到了一种纯粹精神外化到现实中的可能性。他追求的恰恰就是纯粹。1933年,他在狱中所作的《辩诉状》里,有过这样一段话,道出了内中的本原: “半殖民地的中国,经济落后的中国,外困于国际资本帝国主义,内困于军阀官僚。欲求民族解放,民主政治之成功,绝非妥协的上层剥削阶级全躯保妻子之徒,能实行的血购自由的大业。并且彼等畏憎其素所践踏的下层民众之奋起,甚于畏憎帝国主义与军阀官僚。因此,彼等亦不欲成此大业。只有最受压迫最革命的工农劳苦人民和全世界反帝国主义反军阀官僚的无产阶级势力,联合一气,以革命怒潮,对外排除帝国主义的宰制。对内扫荡军阀官僚的压迫;然后中国的民族解放。国家独立与统一,发展经济,提高一般人民的生活。始可得而期。工农劳苦人民一般的斗争,与中国民族解放的斗争,势已合流并进。而不可分离。此即予于‘五四’运动以后开始组织中国共产党之原因也。” 读斯短章,看出了作者的一片痴情。为人为己,绝不伪态。所选之路,险而多阻且临难不悔,或许其中亦有乌托邦的形象,空幻的内涵,但真与诚。慈与悲历历在目,有浩气当空之感。如今翻检陈氏旧作。便生出丝丝慨叹:最初的信徒,往往以身殉教,有真气于斯。而后来的子孙,往往坐而论道,坦然“吃教”,变成了鲁迅所云的“做事的虚无党”。这大概是陈独秀那代人未必料到的。 13 我们这个民族,说起来有着诸多悲剧的性格。鲁迅在自己的文章里,已多次谈及于此。陈独秀的存在,照出了这个民族深切的痼疾。他的生与死,与周围的环境,多有不合。如果打一个比方,就可以看出其间的景象:鲁迅像一个摸脉的人,觉出了其问的重病,且将其说了出来;陈独秀呢,就像操着手术刀的人,真的动起了剪子。动了剪子,就要流血,生死难卜,是件冒险而又必做的事。所以这后者。更严峻、更残酷、更惊心动魄。我有时想,陈独秀的文章,远不及其一生的故事感人。鲁迅是靠文字与思想而立于世间的,那其间的奇气与智慧。让人心魄牵绕。陈独秀是以生命的血与火书写自我的,他的几起几落,大开大阖,比他的文字要有魅力,写着人间的真义。陈氏在义理上独成一家。空想的东西有时束缚了手脚,一些看法难以操作,后人对此已有着不同的看法。不过在思想的深与气节的高这两点上,亦为世人所公认,非同代一些人可以相提并论。试问,一生为信仰所驱,不昧良知,不趋权贵,甘为平民的斗士有多少呢? 近来一些狂妄之士,每每讥刺陈独秀、鲁迅,以为他们是唯能激愤,只会破坏,不能反思自己,其实是一大谬论。陈氏诸人谈自由,并不强奸民意,言公平之时,倒是反对泯灭个性的。他们的个人解放,非放纵式的,用鲁迅的话说,是“自他两利”。五四那代人,很懂自由的界限,并不是极端的虚无主义。有一些话看似过激。实则是悟道之言。向以中庸、平和自居的读书人,每每绕过此域,不屑一顾,那实则是一个不小的盲区。倘若不是陈独秀等人披甲上阵,与旧物作对,国人的旧梦,不知还要多久呢。且看陈氏在抗战时的一篇讲演,将激进与自由讲得何等明澈: “思想是人类心灵即智慧之内在的活动,一受束缚便阻碍了它的发展,其发展无论至何程度,都无碍于他人,所以应该是绝无限制的;至于涉及行动,在公德上,自由仍不应限制,因为它的对象,是公共利益,而非个人,在私德上,在国际法上,便不然了。个人的自由,应以他人的自由为限,一国的自由,应以别国的自由为限,过了此限,在个人为强暴,在国家为侵略,强暴与侵略,都对于人类整个的自由,加了伤害,这是应该罅的。譬如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因受了别国的压迫,他们为自由而战,是正当的,现在他们为侵略中国而战,为侵犯中国自由而战,便不正当;中国对日本抗战,是为了自己的自由而战,则是正当的了。所以中国对日抗战,并不只是要收复失地,而是要争取整个的民族自由。日本从前曾提过中日亲善的说法,我们并不反对中日亲善,可是他所谓亲善,乃是要他坐着,中国人对他跪着的亲善,我们便不得不为自由而战了。” 人被奴役了,为什么不去抗争呢?抗争的目的,不是自己再做了主子,重新奴役着别人。陈独秀对此十分清醒。后来一些奢谈革命的人,大都没有陈氏的境界,倒是阿Q一班人,革命不过是为己身捞到一点儿好处。近代以来,革命的发起者与他的追随者,大多呈现着背离的状态。遥想孙中山的一生追求和他的继任者间的差异,当可见革命的经文的不同版本。鲁迅在1927年的血腥里,就看到了重新做了奴隶的悲苦。陈独秀的内心,也是如此吧? 晚年的时候,陈氏不断与各类人物论战,几陷险境,其实隐含着一个本质,即对非奴隶又非奴隶主的新人的生活的渴望。看他在报刊上所写的文章,以及与友人的交往,其态颇有斗士之风,未能与流俗共语。我们看台静农对他的追忆,就有别样的气韵。他在政治舞台奔波数载,且末染一丝市侩之风,用郑超麟的话说,是个不会搞阴谋的人。五四学人中,至死仍保持个人独立者,唯陈氏与鲁迅而已,胡适做了名流,周作人成了隐士,而他们二人却在沙漠里独自前行着,从未有歇息的清闲,中国的知识群落,面对他们,当感惭愧的。 14 台静农先生曾以“洒旗风暖少年狂”为题,写陈独秀晚年的壮烈之气,真是让人动情。陈独秀的伟岸的形影,一一在目,传神之处多多。台氏的回忆文章,言学术活动较多,几乎没有涉及政治问题,可陈氏的风范里依有狂傲的因素,那是令读书人钦佩的。比如在一封致台静农的信中,表达了学术的看法,那其中,依有《新青年》风采,豪放的影子亦在: “中国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写一有系统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 晚年的陈独秀寓到学术之中,想的是《新青年》末竟事业,那里隐含着对政党政治上的绝望吧?政党政治需成千上万的人齐心合力去做。但在他而言是殊难之事,可说碰得头破血流,但学问之道,系个人的事情,不必受别人的暗示,大可以自由往来,以己乐为乐。比之于章太炎、梁启超、章士钊诸人,陈氏一生未改年轻狂态,至死犹抱革命情怀,是鲁迅所肯定的那类人物。我常常想,《新青年》同人分裂后,鲁迅对胡适、钱玄同、周作人均有过微词,和沈尹默、刘半农也十分疏远。唯独未去抨击陈独秀,这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章太炎、梁启超的晚年喜谈学术。但对社会变革兴致已减。周作人、钱玄同做了“隐士”,血性内敛在心里,不被外人明了。鲁迅对此是失望的。陈独秀的晚年,入了监狱,仍不减锐气,是轰动一时的事件。那时候鲁迅所加入的“自由运动大同盟”曾派杨杏佛调查过此事。后未果。鲁迅对营救陈独秀的态度如何,因无资料,遂不得而知。但我据他追悼章太炎的文章推测,对陈氏的抗争到底的选择,是会欣赏、赞佩的吧?那篇写章太炎的文章,就有这样一段话,颇有余韵: “……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受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自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八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上述的短论。倘细细分析,财可看鲁迅的看人的标准。学问固然重要,但做一个斗士,一个不被外物所累的革命者,肯至死不渝,那才有着真的人生。他在评论刘半农时,也有类似的态度,喜欢其在《新青年》时代与旧物作对的洒脱,而厌恶后来的学者腔、教授态等等。托洛茨基曾有“不断革命”之说,那指的是社会变革之事。而鲁迅、陈独秀则是不断抗争的人,既与旧的势力对峙,又与旧我挣脱,在人格的层面,可说是罕有之人,也可说是“不断革命”的。唐宝林的《陈独秀传》写其晚年生活,看到了陈氏“终身反对派”的悲烈,多有传神之笔,或许代表了后世学者的普遍看法。大凡深入陈氏的世界,倘撇开意识形态的因素,看其精神,都会有所感动。陈氏一生,论敢多矣:旧文人、官僚、军阀、教授、国民党、左翼文人、中国托派……几乎所有的阶层、团体都与之格格不入,说他是国民公敌,也不为过。他的看事看人,亦有偏颇走眼之处,一生的失误可说不少。可是大而言之,乃为了社会,小而见之,并非有丝毫的私心。考其晚年形状,于贫困潦倒之中,仍不甘于沉沦。自省己身,其情其状,惊世骇俗。若说有真正革命气节者,当非他莫属。 鲁迅曾主张,倘谈革命,言与行,当不可分裂。陈独秀就是这样的人。他的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因于此,我们说他的身上,写了现代中国的隐秘,揭示了革命的明暗、曲直、利弊、忠邪,那是不错的。若谈文学的演化,鲁迅的文本自然是一个标本;可是要讲政治革命的悲喜,陈氏则含有深广的隐喻。一个失败了的英雄提供的意象,有时远比得志者要丰富、辽远。可是对于这样一个落难的英杰,人们现在似乎已不愿谈论他了。个中原因,真是让人思之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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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争端集中发生使南海问题成为舆论热点,在媒体和互联网上各种观点杂彩纷呈,然而其中很大一部分看法或观点,其实是由于在一些基础问题上认识不清而导致的。为此,特整理南海若干基本问题基本情况,希望稍许厘清一些基本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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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此“对话”辑与 “Whither Chinese Reforms? Dialogues among Western and Chinese Scholars, II” (Modern China, v. 35, no. 4, July 2009) 同时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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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作者继《丰饶的苦难》后又一部解析拉丁美洲文化的作品,200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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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对于谣言,我是不会懊恼的,如果懊恼,每月就懊恼几回,也未必活到现在了。……倘有谣言,自己就懊恼,那就中了造谣者的计了。”(《致萧军》)“我现在得了妙法,是谣言不辩,诬蔑不洗,只管自己做事,而顺便中,则偶刺之。他们横竖就要消灭的。”(《致郑振铎》)他还说过: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无根的谣言不可能持久,制造谣言者及其主子“横竖就要消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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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三十年代,陈寅恪先生在论及古典解读方法时,曾强调指出:"夫解释古书,其谨严方法,在不改原有之字,仍用习见之义,故解释之愈简易,亦愈近真谛。并须旁采史实人情,以为参证,不可仅于文句之间,反覆研求,遂谓已尽其含义也。"不过,作为二十世纪一位与主流思潮和时代变迁始终有意识地保持距离的学术大师,他对当日中国学术的变迁,尽管有着鞭辟入里的观察和思考,但在许多场合,却都采用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常赋予寻常的字句以不寻常的含义。其思想的深刻和表述的含蓄,使得后来的研究者在解读他的著作时,常常情不自禁地往深处想,从深处解。这样的解释路径,为余英时先生的《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发挥到极致,就其对陈寅恪先生晚年诗作的诠释看,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不过,陈寅恪留下的诗作中,是否每一首都意旨遥深,非要曲折推究,才能明其所指呢?其实未必。忽略了这一点,过于求深,反倒难免牵强之嫌。时下对陈寅恪先生1927年《寄傅斯年》一诗的解释,似乎就存在这个问题。 先看原诗,"不伤春去不论文,北海南溟对夕曛。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今生事业余田舍,天下英雄独使君。解识玉珰缄札意,梅花亭畔吊朝云。"这首诗首见于1927年7月6日的《吴宓日记》之中。因其中"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包含陈氏不多的对二十年代学术流变的整体观察,引起民国学术史研究者的重视和讨论。关注的焦点就集中于中间四句,特别是"元和新脚"的所指。王晴佳认为,"元和新脚"意指傅斯年及其组建的史语所(详参氏著《陈寅恪、傅斯年之关系及其他--以台湾中研院所见档案为中心》,《学术研究》2005年第11期,页91)。至于"天下英雄独使君"一句,余英时先生认为实暗指陈和傅斯年的分歧。"盖傅陈虽为好友,但学术上各有不同,真正为陈学术知音的是王国维。王国维死后,陈知音难觅,借此诗抒发四顾茫然的孤独感。这种孤独之感成为陈逐步脱离与西方日本东方学关系殊深的'塞表殊族之史事'学术理路倾向的契机和原因之一。" 他从陈寅恪为文含蓄的角度,认为陈诗"天下英雄独使君"一句中的用典,"是反讽之词,即否定'唯使君与操耳'一语的下半截,以示其立场实与傅氏有别"。还认为"透过这首诗看出陈寅恪此际陷入了四顾茫然的境地"(余英时:《陈寅恪史学三变化》,《中国文化》第十五、十六期页六)。最近,有学者注意到"梅花亭畔吊朝云"一句的重要性,认为其中确有"知音难觅"之感,但认为这句诗是陈寅恪夫子自道,是说"'我[陈]亦乖时不合宜',而世无知己"。该论者进而引申到下列推论,"也许正是1927年开始,陈寅恪从王国维之死一事中下了决断,一面'吊朝云'以结算过往,一面走他的'既负元和脚'的'不古不今'之路"(李海默:《陈寅恪"梅花亭畔吊朝云"句新解》,《学灯》2011年第一期)。简言之,上述论者的核心观点不外如此,一是认为陈氏诗作与傅氏史语所有关,二是强调陈寅恪与傅斯年的差异乃至隔膜以及陈对傅的不满(如言陈诗中有对傅反讽之意)。但是,如果我们按陈先生所说的"用习见之义","考诸史实人情",就不难发现上述论述实际上均不成立。 先看所谓"元和新脚"实指"傅氏的史语所"。根据杜正胜先生有关傅斯年创办史语所经过的名文《无中生有的志业--傅斯年与史语所的创立》所依据的一手档案史料及其相关考证,国民政府于1927年5月讨论决定建立中央研究院的动议,同年11月通过《中华民国大学院中央研究院组织条例》。傅是1927年年底才知道这个消息,1928年1月左右开始游说蔡元培建立史语所的。而陈赠傅斯年诗是在1927年7月6日的日记中出现的。易言之,即使假定陈寅恪直到7月初才作此诗,他写这首诗时,不用说史语所不存在,就连中央研究院的具体架构还没有成形,陈寅恪如何可能在诗中道及史语所呢?因此,说"元和新脚"实指他后来创办的史语所,显然是错误的。 其二,忽略陈诗写作的初衷,无视它本是寄赠友人之作。先看陈诗的写作初衷,这在诗的标题《寄傅斯年》已经表达得很清楚。诗中第七句"解识玉珰缄札意",据胡文辉先生考证,典出李商隐《春雨》诗中 "玉珰缄札何由达" 。"解识"者,当然是陈寅恪先生。限于诗体,作者省略了主语,翻译成白话,不外是我拜读大函,这清楚无误地说明这首诗是因傅斯年来信而写的赠答之作。作为赠答之作的诗文,恐怕至少有两种,一种是双方反目成仇,相互讥讽乃至彼此恶言相加。南北朝时孔稚珪的《北山移文》,清代康熙年间陈梦雷因痛斥李光地卖友而写的《绝交书》,都是这方面的先例。另一种是朋友知己之间的相互劝慰,彼此鼓励。在这类赠答中,委婉含蓄善意的批评固然常见,冷嘲热讽倒是不符人情的反常之举。作为精于诗文的陈寅恪,对此自然了然于心。而且,从1926年、1927年陈傅之间的关系看,两人不仅无任何过节,而且正互相引为奥援。傅斯年当时正在广州,主掌新成立的中山大学历史系,并广泛网罗人才,以实践自己的史学理想。而陈寅恪对傅斯年推崇备至,据《吴宓日记》载,陈还同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讨论过聘请傅斯年之事。或许有人会从陈傅史学之异来解释。不错,陈强调史中求史识,而傅则有史料即史学的看法,二者确有不同。但是,陈的史识是建立在对史料严密考证基础上的,与傅的观点并非水火不容。因此,1927年陈写寄傅斯年诗时,没有任何必要对好友冷语相加。从这个背景看,说陈诗是要表露自己的 "世无知己"之感,要和傅拉开距离,对他暗示反讽,既不符合多数赠答诗的体例,也大大背离当日的人情史实了。胡文辉在他的著作《陈寅恪诗笺释》就指出这一点(详氏著页50)。 持陈诗含有对傅反讽之意的论者的又一个证据是,陈诗"天下英雄独使君"一句中的用典 "是反讽之词"。这种分析看似精致,实则经不起推敲。首先,陈所用的"天下使君"亦非僻典,不用说陈寅恪、傅斯年这样的文史大师,就是一般读过《三国志》、《三国演义》的读者,也能看出其用意。说陈寅恪用这样一个极其常识化的典故,在赠傅斯年的诗中,来含蓄地表达对他的反讽之意,这未免太低看了傅陈的交情和傅斯年的文史造诣。陈寅恪先生在谈及诠释诗文时,认为不仅要明其中的"古典",更要注意内含的"今典"。上述论者在陈诗此句的古典上刻意求深,却忘记了陈傅两人当时在学术上相互倚重、英雄惺惺相惜的今典,才会得出陈的这首赠诗存反讽傅斯年的说法。造成这些过于求深之论的关键,就是忽略陈诗是一首答友人诗,不是自述胸臆之作。 如果从赠答诗的角度来看陈寅恪的《寄傅斯年》,不需要任何曲折的分析和复杂的解释,只要按陈寅恪所示的"习见之意"来看,其本身的主旨其实非常清楚。第一、二句"不伤春去不论文,北海南溟对夕曛"中的"不伤春去"点明了写作日期,是春夏之交。"北海"者,陈氏人在北平,故以北海自况。"南溟"者,典出《庄子》"海运则将徙于南溟",意指身在南国的傅斯年。这两句可与同年春天陈写的《春日独游玉泉静明园》"园林故国春芜早,景物空山夕照昏"、"人间不会孤游意"详参看,暗示两人虽然一南一北,远隔天涯,却同有孤独失意之感。这是陈寅恪自况,如下所述,也是对烦恼连连的傅斯年的宽慰。 "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这两句承上启下,字面上是说当日中国学术界旧传统已去,新学术尚未成形,正等待有为者重新整合。当然,从傅本人才华见识和主掌中山大学的语境看,这两句实际上是说,当日中国学术界急需重新整合,傅的努力适逢其时,正好为傅实现自己的史学理想提供了用武之地,这是对他高度肯定和鼓舞之词,同时为第五、六句"今生事业余田舍,天下英雄独使君"作铺垫。当然,其中"正始遗音"、"元和新脚",或许如余英时先生所言,实指胡适代表的新派史学,但如下所述,也许只是泛泛而论,未必有更具体的所指,我们也无需刻意求深。 这首诗真正有陈寅恪"夫子自道"之意的是第五句"今生事业余田舍",这句话既是谦词,也透露出王国维去世后陈寅恪先生对时局的失望之意,同时又为下半句"天下英雄独使君"中的"独"字做铺垫。后半句使用了三国曹操称赞刘备"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典故。当日傅斯年虽雄心勃勃,但出掌中大历史系那样重要的学术机构,与刘备同曹操会面时刚刚崛起的局面相似,因此,用"使君"比喻傅斯年,真是恰到好处。至于句中的"独"字,与其说是反讽之意,不如说如王汎森、杜正胜、胡文辉所言,表达的是钦佩之情(详参《陈寅恪诗笺释》页50-51)。盖出掌中大历史系,虽不及后来创建史语所功业恢弘,同样需要宏阔超前的学术眼光和纵横上下的非凡行政才干。从当日学界看,可把这两方面完美结合在一体的学人,也就傅斯年一人而已。就此而言,"独"之一字, 虽是对傅的赞美之辞,但揆诸当日情形和傅氏的贡献,并非过誉之词。 第七句,"解识玉珰缄札意"如前所述,说明寄诗的由来。全诗稍嫌费解的是最后一句"梅花亭畔吊朝云"。朝云是东坡侍女。据《梁溪漫志》卷四"侍儿对东坡语"条:"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识见。'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这句确如一位论者所言,有"知音难觅"之意。那么,这里说的是谁知音难觅呢?如果与上一句"解识玉珰缄札意"合起来读,答案就很清楚了,是宽慰来信中牢骚满腹、痛感缺乏知己的傅斯年。这一点,如果从1927年上半年傅在南国广东的处境看,就不难想象了。据杜正胜先生所引朱家骅的回忆,1927年春,傅到达广州不久,就担任中大院长和系主任。同年8月,又担任新成立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之职。看上去,傅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但实际上则是暗流汹涌。首先是广东地方派和傅氏这样的外来户的冲突,搞得傅痛骂当地人士为"野蛮人士"。这类苦楚,固然不足为外人道,但对自己留学德国时就倾心相交的好友陈寅恪先生,傅就无需欲说还休。因此,他在陈称为"玉珰缄札"的信中畅言自己的艰难处境,而陈寅恪以诗相答劝慰,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陈用"朝云亡"一典,也许含有对傅氏委婉的批评,暗示他对广东的形势过于乐观,实际上,在他周围并没有像朝云之于苏东坡那样的知己,借以提醒他不要对学术界期望太高,孤军奋战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这或许是陈诗中"梅花亭畔吊朝云"一句的真实用意吧。不过,陈以朝云指傅缺乏知音,也是暗以东坡喻傅斯年本人,既有推重之意,更有劝解宽慰之情,希望他如东坡先生那样对眼前的艰难达观以处之,豁达以应之。陈寅恪先生为诗行文之严谨,用典之妥帖,待友之敦厚,于此可见一斑。 这样从浅近处解释也许太过平淡,让那些试图从这首诗中读出陈寅恪本人对上世纪二十年代后期学术观察的学者感到失望。不过,类似的解释路数,不仅为陈先生在本文开始引用的文中所倡导,而且还运用到其有关诗歌的解释中。如他著名的《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图籍艺风充馆长,名词愈野领编修。校雠鞮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之句,诗中论及的缪荃孙、严复,都是当日中国思想文化界的风云人物。以陈先生的大家身份,作这样的叙述,让人不由得会往深处思考。当初该诗一问世,就引发罗振玉的非议。也许陈寅恪先生本人担心类似误解或求深之论再现,故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对蒋天枢先生就此诗大意逐句作了明确的解说。论及此句时,强调其中并无深意, "王先生当日虽颇译外国书,其实并与缪、严无关涉,此诗句不过承上文'揽名流'之语"(《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寅恪先生诗存,页8)。易言之,陈先生这里不过是泛论当日学界之盛,并无什么高深意涵。幸亏有陈先生的解说,如果任由时下求深式的诠释方式随意发挥,还不知会出现何等花俏曲折的解释。既然陈先生自己都认为自己诗作中有凭"习见之义"就可解释明白的地方,那么,本文从"习见之义"处剖析《赠傅斯年》,或许不能看作于典无据,自我作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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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专递
201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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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思想人文丛刊《天下》创刊号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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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左手耍板斧、右手耍宝剑 --黑旋风也做不到-- 连黑旋风也做不到的好汉,真胡子,全身盔甲纸糊的-- 师傅说,把戏唱好, 能把《三国志》唱成《三国演义》 这个国家就有救了。 于是唱戏的人,脚踩云底靴, 唱出了英雄时代,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 他那呼啸山林的嗓子,回荡, 招来鸟雀,像死魂灵。 它们看看而已,听听而已, 不敢闯进乱哄哄的戏园子。 戏园子里外的游手好闲之徒招不得。 喝茶的,嗑瓜子的,叫好的。 沉默不语的民间社会。 扮作小媳妇的人挺不出乳房却准备登场, 头戴点蓝银凤冠,手持红缨枪又叫长矛。 为假女人叫好,乃戏园子传统之一。 这黑道的必经之路:戏园子。 黑道的戏园子传统与白道的戏园子传统 其实没什么两样。人多人少的问题。 ﹡﹡﹡ 砍头。 刽子手铁塔般站着,古老职业的骄傲的继承人-- 骄傲得脸撑圆,肚子挺出腰带。 可兹骄傲者非砍头这一行, 但这一行太古老,残酷 却是文化的一部分。 "晚岁为诗欠砍头"--什么人的疯话? 郁郁寡欢者铁了心肠,却活着。 那被砍头的人跪着,表示服从,表示愿意配合刽子手, 而雪花飘下六月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相互配合的关系。 在不平等中相互配合需要在下者的牺牲精神。 不能不说这有点儿伟大。 伟大而被砍头-- 看砍头的人中有人满意: 达·芬奇面色冰冷混在人群中-- 见过被吊死的,还没见过被砍头的。 他会怎样疼?疼多久? 画家的天职不是同情。 其他人围拢, 只为看到头颅被怎样砍下,怎样在地上滚动,还眨眼睛。 即使知道柿子怎样被摘下依然有必要看清人头如何被砍下。 叫好声准备妥当。砍头。 先试试砍蚂蚁的头,砍蜻蜓的头。 避免被砍头就得高飞在天上--砍不着小鸟的头。 而失败者,探测到历史伦理的最深处。 菜市口 如今哄卖黄金的所在, 一个寻找自己头颅的无头鬼将别人的脑袋一脚踢开。 ﹡﹡﹡ 小鸡巴头一点儿胭脂红。 小灯笼里的小火苗照着个小小的读书人。 黄色小说装点伟大文明。--只有自己人知道。 弹古琴高山流水可以正心诚意不错。 弹三弦的不懂得正心诚意就相信了阶级斗争。 既不会正心诚意也不懂阶级斗争的读黄色小说熬夜到天明。 《如意君传》文辞典雅,不是《花花公子》的文风。 《灯草和尚》想象力发达,爱说色情笑话的傻逼们可以休矣。 《痴婆子传》像《自我主义者》,都是心理小说的峰巅之作。 文明的后背身,就像月亮的后背身。 焚书的火已经点着了--不读就来不及读了。 《四书》、《五经》也一样--不读就来不及读了。 康有为作《大同书》,娶小老婆, 泛舟西湖复活了苏东坡泛舟西湖的情景。 文明的两面:大老婆和小老婆,有如孔孟之道和黄色小说。 不足与人道也。 事实正如此。 国家越大犄角旮旯之多越掩盖不住。 孔夫子一生充满来不及的感觉。 "朝闻道夕死可也"说给那些时刻感到来不及的人。 用天道治理国家从来没有来得及实现过。 ﹡﹡﹡ 我在自家院子里夜观星象,那边观象台上值班的小吏心胸狭小。 满天星斗对他来讲说明不了什么。 培养了幽默感,丧失了庄严感。 秦始皇驾崩时的星象与汉武帝驾崩时的星象一样吗? 都是大皇帝而没有一样的星象挂在天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子房、诸葛亮、刘伯温这些鬼机灵被编来编去编成了骗子。 唱戏的小舞台,简单的道具,桌子和椅子 据说是传统。繁星满天据说也是传统, 月明星稀据说也是传统。 骗子们呼风唤雨,乌云是为骗子们准备的。 老实人只会歌颂大晴天。 老实人里出不来刘邦、刘备和朱元璋。 亚历山大大帝的星象图只管到克什米尔, 并且是在亚历山大活着的时候; 克什米尔人的星象图不同于福建人的星象图。 没人问我心胸狭小的形而上学依据是什么。 我夜观星相,国富民强的星象是什么? 江南制造局里翻译数学书的人不懂星象学。 皇上有难的星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上在乾清宫揉眼睛。 大清国的近视眼在心底呼唤工业文明。晚了。没陛下什么事。 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用吧,用吧。 钦天监里的天象仪转不动了。一堆老古董 科学价值低于古董价值。古董价值与股票价值此消彼长。 ﹡﹡﹡ 别人的大同世界推进到家门口。 措手不及的感觉。 上海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如同寒山寺里的钟声。悠扬。 海关大楼里坐着忠心耿耿的英国人, 罗伯特·哈特。 比中国人还中国人的外国人傍着青花瓷打盹。 英国人盗版青花瓷图案不觉得欠谁, 世界主义者不欠谁。 黄浦江上驶船的老汉不是世界主义者。 1789年,法国大革命,停泊在黄埔村港口的外国船只: 英国船61艘,美国船15艘, 荷兰船5艘,法国船1艘,丹麦船1艘,葡萄牙船3艘。 后来北洋水师里长官下口令使用英语。 香港人喊警察"阿Sir"。电影导演在片场喊:"Cut!"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英国人里也有好的。彬彬有礼。 庄士敦,皇上的老师,虽然反动但对皇上忠心耿耿。 就像郑孝胥,虽然喜欢日本人但对皇上忠心耿耿。 庄士敦回到伦敦,升黄龙旗在自家院子里; 在黄龙旗下著书立说,英国国王管不着。 邻居们小声议论。私有制的好处是容纳怪癖。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三百二十二人中也有好的。 吾皇宽宏大量,把宣武门的一小片土地卖给了利玛窦。 利玛窦穿儒服,徐光启有面子。 康熙道:"难道我们满洲人在祭祀中所树立的杆子 不如尔等的十字架荒唐吗?" 艾儒略不得不瑟瑟发抖。 他写完《职方外纪》,也就写尽了天下的边边角角, 只是未写到脚下生虱子的土地--这不是他的使命。 艾儒略瑟瑟发抖,请求上帝饶恕自己不务正业-- 他没能广布福音, 却殚精竭虑为中国皇帝尽了点"绵薄之力"。 尽管已在儒雅而野蛮的公子王孙间混得一个虚名, 艾儒略还是瑟瑟发抖。 他收起笔墨纸砚,同时收起他的怪念头。 野蛮人没有到来。野蛮人就在身边。 瑟瑟发抖的艾儒略手握冰凉的白银十字架, 跨上谦卑的小毛驴,一颠一颠,一直走到坟墓里。 康熙道:"尔等可常来朕前,朕要开导开导尔等。" 耶稣会士全是间谍,学问好,尤其数学好得很。 吾皇数学亦好得很,但弄不懂耶稣、孔子谁更有本领。 为了安全起见吾皇将《七克》的作者庞迪我驱赶到澳门。 ﹡﹡﹡ 鸦片在印度装船。 英国议会里关于向中国贩卖鸦片是否道德的辩论。 帝国主义的强词夺理。多年以后电视里的布莱尔能言善辩。 民主制度、议会制度鼓励雄辩术。 撰写《雄辩术》的亚里士多德暗地里热爱英国人的光荣革命。 精英里的精英,柏拉图,以对话的形式自言自语。 政治,在中国,老生常谈和苯嘴拙舌。 "君子敏于行而纳于言。" "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戚戚小人们的社会贡献被忽略了。 戚戚小人们听戏,受教育,听相声,受教育。 戚戚小人们有正直的红扑扑的脸蛋。 "中国人写诗还可以,不过连写诗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道德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德行样。" "所以向中国贩卖鸦片并非不道德。"靠。 以上种种在英国的英国人和在印度的英国人都这么看。 吉卜林眼镜戴在鼻子上。 不懂诗歌的东西! 不懂诗歌的东西眼看孟买的鸦片贸易之利有了维多利亚英国的模样, 遂写诗过一过押韵的瘾, 然后散步于英印混搭的孟买,它以大清朝的白银为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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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借助王国维对形而上学乃"色空"的定义,用最通俗的话来说,资本主义的本质其实就是"买空卖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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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
科技
2011/10/22
| 阅读: 1956
谷歌交给美国政府的数据是维基泄密志愿者Jacob Appelbaum的Gmail数据,包括IP地址和联系人列表。目前Google尚未对此事作出更多的解释。美国政府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同时要求Google和Sonic两家公司交出这个志愿者的相关邮件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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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建筑
2009/12/28
| 阅读: 1956
The world's tallest skyscraper will open soon in Dubai, even as the emirate continues to be battered by the financial crisis. Is Burj Dubai an expression of failed megalomania or proof of Dubai leader Mohammed bin Rashid Al Maktoum's stunning vision?The view is clear, the air is soft and silky, and only a thick strip of red separates the sky and the sea at sundown. The boundary between grandeur and kitsch becomes blurred here, halfway up the Burj Dubai, the world's tallest tower.It smells of paint, varnish and new leather, and the steps of female visitors on parquet and marble produce an elegant-sounding echo that suddenly disappears when they step onto soft carpets. An artificial island in the shape of a palm tree is visible to the southwest, and farther to the north is a man-made archipelago that looks like a map of the world.But only the furniture, the carpets, the smells and the sounds are real. The rest is an illusion. The visitor isn't gazing out at the Persian Gulf from 400 meters (1,312 feet) up in the air; in fact, he or she is standing at ground level -- in a model apartment with an enormous mural stretched outside its floor-to-ceiling windows -- at the foot of a hermetically sealed building.The model apartment is located at the recently closed sales office of Emaar Properties, the real estate development company behind the Burj Dubai, which has over-extended itself -- with projects from India to Morocco -- and is now selling some of its condominiums at half the list price. After falling by 32 percent in last two weeks, Emaar's stock price gained 15 percentage points again last Thursday. Emaar, like the entire city, is on the brink of ruin, and yet it behaves as if nothing has happened.Dubai, like no other place in the world, epitomizes globalization, "innovation" and "astonishing progress," as US President Barack Obama said admiringly in his speech to the Muslim world in Cairo in June. But it also stands for mind-boggling excess. In Dubai, utopias almost feel real sometimes, and reality is sometimes nothing but a mirage.The tower, at any rate, is real. With its 160 habitable stories, it juts 818 meters (2,683 feet) into the sky. Tourists have to kneel down on the sidewalk to photograph the building in its entirety, from base to tip.The Burj Dubai is so tall that Bedouins can see it from their oases 100 kilometers (63 miles) inland and sailors can see it from their supertankers, 50 nautical miles out in the Gulf -- at least on the few winter days when the air is as clear as it's portrayed on the mural in front of the model apartment window.The tower is so enormous that the air temperature at the top is up to 8 degrees Celsius (14 degrees Fahrenheit) lower than at the base. If anyone ever hit upon the idea of opening a door at the top and a door at the bottom, as well as the airlocks in between, a storm would rush through the air-conditioned building that would destroy most everything in its wake, except perhaps the heavy marble tiles in the luxury apartments. The phenomenon is called the "chimney effect."AN ARMY OF IMMIGRANT WORKERSAn army of immigrant workers from India, Pakistan and Bangladesh, who make up about two-thirds of Dubai's residents, built the Burj. Only one in five residents is considered a "local" entitled to a United Arab Emirates passport. Scores of marketing strategists take steps to ensure that no one scrapes away at the silver varnish of this architectural marvel.Security guards quickly remind anyone who comes too close to the construction site of the meaning of the word "unauthorized." Those who are invited to tour the building, or even just the grounds, are required to sign a non-disclosure agreement, the terms of which are to be obey "finally, irrevocably and unconditionally." Anyone who violates the terms can expect to face a judge in Dubai.All of this will apply for only a little more than two weeks, until Jan. 4, 2010, the official opening date -- already rescheduled several times -- when the developers hope that the tower will begin serving its purpose as a magnet for a two-square-kilometer new development zone, where the wind was still blowing empty plastic bags across the desert sand only five years ago. And when the Burj Dubai opens, it will likely be one of the last major projects for some time in a city that has risen to dizzying heights and now faces the prospect of a precipitous fall.On a single day, Tuesday of last week, prices on Dubai's stock exchange fell by an average of 6 percent. The Islamic bond issued by real estate developer Nakheel fell to 52 cents a share, at a face value of $1 per share. The rating agency Moody's downgraded six other government-related firms to junk status. Hardly anyone believes that Dubai World, the largest of these companies, will be able to refinance its $26 billion debt within six months, as originally scheduled. The US bank Morgan Stanley predicts another drastic increase in the debt restructuring needs of Dubai's government-related firms to double the current level, or about $47 billion."Within a year, Dubai went from being the best-performing real estate market to one of the world's worst," writes the 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 Has the Persian Gulf emirate, once praised for its seemingly dazzling future, bitten off more than it can chew? Is the role model for a future-oriented Arabian Peninsula, with aspirations to become a hub of globalization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nothing less than a model for the future -- a failure?Ironically, it was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standard-bearer of the West's brand of conservative capitalism, that warned against American and European arrogance and the tendency to write off the upstarts in the Gulf region and in the Third World in general. "The old centers ... view the Dubais, the Shanghais and the Rios with suspicion and with errant conviction that their models are built on foundations of sand, ready to collapse, when it was their own foundations that have proved to be weak," the paper writes. "Judging from the misguided reaction to Dubai's challenges, the past year hasn't changed those attitudes. That should make us worried, very worried, but not about Dubai."It is too early to sound the death bell for Dubai. That, at least, is the impression the sheikhs will try to make when they open the Burj Dubai in early January.A SUPREMELY ELEGANT EDIFICEStill, it would be condescending to dispute that the tower is an impressive, supremely elegant edifice, or that it is nothing less than graceful compared with the plain, cuboids from the age of functionalism or the gaudy, modern towers in places like Kuala Lumpur and Taipei.According to the tower's US architect, Adrian Smith, the floor plan, a central core surrounded by three lobes, is patterned on the blossom structure of the Hymenocallis flower, a shape that simultaneously creates more visible surface area and reduces the wind pressure acting on buildings this tall. As it tapers upward, one of the three lobes is shifted slightly backward about every eight floors, an effect that is reminiscent of an Islamic spiral minaret and provides the tower with 26 terraces. There will be an outdoor pool on one of the terraces, on the 78th floor, and the 124th floor (at 442 meters, or 1,450 feet, above sea level) will feature the world's third-highest observation deck.Uwe Hinrichs, 68, a native of the northern German city of Bremen, had already been involved in the construction of another Dubai landmark, the sail-shaped Burj-al-Arab Hotel, when he arrived on the construction site of his life in late 2004. The concrete foundation had already been poured, on top of 850 piles, driven up to 55 meters into the desert floor to support a load of 230,000 cubic meters of concrete and 31,000 tons of steel."From a construction standpoint," says Hinrichs, "the Burj Dubai is a relatively simple structure." One of the biggest challenges, according to Hinrichs, was the logistics of the project, an around-the-clock effort that lasted five years -- five years during which people, machines and material always had to be in the right place at the right time, 24 hours a day. Coordinating the whole thing was Hinrichs' job. His levelheaded northern German disposition proved advantageous in his position as chief coordinator, as did the fact that the people he reported to had no objection to the fact that he occassionally leaves Dubai to attend a concert in Vienna or a Rembrandt exhibition in Muscat in the neighboring country of Oman.PART 2: BAILOUTS FROM ABU DHABIIn 2004, a crew of about 2,000 people began building one floor at a time, completing an average of one per week. When interior construction entered its final phase in the fall of 2009, there were 14,000 people working on the project, people from 45 nations, speaking 35 different languages -- engineers in white helmets, security personnel in red helmets and laborers in blue helmets -- and yet there was no Babylonian linguistic confusion on the site. The workers completed a total of 95 million working hours, many at starvation wages. A skilled carpenter earned no more than €12 a day, while ordinary laborers made even less.Façade components were shipped from China, marble panels from Italy and veneers from Brazil. German companies were also involved in Burj Dubai's construction: Lopark, from the western state of North Rhine-Westphalia, supplied parquet flooring, entire football fields of it. The German branch of the US firm Guardian, based in the eastern state of Saxony-Anhalt, provided 174,000 square meters (1.8 million square feet) of solar glass. Dorma, from Ennepetal in North Rhine-Westphalia, supplied hinges and fittings. Duravit provided approximately 4,000 bidets and toilets. And Miele delivered 7,650 household appliances -- the biggest single order in the company's history. Designer Giorgio Armani bought 15,200 plates and cups from Bavarian porcelain maker Rosenthal for his hotel on the first eight floors of the building.German companies also played important roles in the development and processing of the basic core material of the Burj Dubai: concrete. Because concrete dries too quickly at daytime temperatures above 40 degrees Celsius (104 degrees Fahrenheit), the concrete was poured at night. German chemical giant BASF developed a special chemical to make the concrete more malleable initially and later rigid. Putzmeister, a maker of concrete pumps near Stuttgart, provided special high-performance pumps to pump the concrete up to the 160th floor.Quietly and uneventfully, which was entirely to Hinrichs' liking, the tower grew, floor after floor -- until June 6, 2007, when the weather service at the airport e-mailed Hinrichs a satellite image showing a cyclone that had developed over the Indian Ocean, the biggest storm ever recorded in the region, which was heading directly for the Strait of Hormuz. "That was the only day in five years," says Hinrichs, "when we had to close the construction site."The Dubai tower had already surpassed all superlatives in building history. It had overtaken the 509-meter Taipei 101 Tower as the tallest inhabited building in the world, as well as Toronto's 553-meter CN Tower as the tallest freestanding structure. Dubai had arrived at what had become the most ambitious of its goals. The city, a village of pearl divers only a generation earlier, had brought a world record back to the Middle East. For almost four millennia, the Great Pyramid of Giza (138.8 meters) was the world's tallest man-made structure, before it was overtaken by Lincoln Cathedral in England (160 meters, at the time) in 1311.TREMORSWhat could now unhinge this economic miracle on the Gulf? A terrorist attack? A new Gulf war, this time against Iran? Another earthquake, even stronger than the one that hit the region on Sept. 10, 2008?On the day of the cyclone on Sept. 10, 2008, a crane operator working 700 meters above the ground had called Hinrichs to report that it was "shaking" where he was standing. Tremors had shaken the Iranian port city of Bandar Abbas, but in Dubai, few (other than the crane operator) had even noticed.Five days later, Dubai was struck by another sort of tremor, but this one had its epicenter in New York, another city of skyscrapers. On Sept. 15, 2008, Lehman Brothers, the world's fourth-largest investment bank, filed for bankruptcy.Not just Dubai, but the West, too, had been building a tower in the years of the real estate boom, a tower of debt, which now came crashing down. But despite the vast sums of money involved in the crisis in the West, it was and largely remains a strangely abstract phenomenon. Not so in Dubai, however, which reflects the financial debacle more vividly than any other city in the world."Classic megalomania seems to have migrated from people's minds to the system itself. Nowadays the system is crazier than the people," says German philosopher Peter Sloterdijk. "That's why we, as human beings, are terribly disappointed by the course of the crisis. There was not a single colorful individual (in Europe) to make the crisis more interesting. I've never seen such an enormous conspiracy of petty bourgeoise people than at the moment."Sloterdijk may be right when it comes to the bankers, analysts and finance ministers of the West. But he apparently has never heard of Sheikh Mohammed Bin Rashid Al Maktoum, 60, a horse breeder and poet, a lover of fast powerful cars, an avid falconer and a juggler of billions. Maktoum is the ruler of Dubai and the prime minister of the United Arab Emirates. "Many leaders make promises," he said in February 2008, when the Free University of Berlin awarded him its medal of honor, "but we deliver."Maktoum had artificial islands built in the waters off his city, with names like The Palm, The World and The Universe. Not just the Free University, but the entire West was fascinated by his energy and optimism. Like the thoroughbred horses in his racing stable, he sent the most capable of his lieutenants into the orbit of globalization, and along the way they built new towers, bought ports and sent airliners out into the world.'CRISIS? WHAT CRISIS?'One real estate company after the next was founded -- Dubai Holding, Dubai Properties, Tatweer, Meraas, Sama -- and it soon became difficult to keep track of who was building what and with whose money. Apparently not even the sheikh himself was always in the know.Only about a year ago, investors were still crowding into the "CityScape Dubai" real estate convention. Former race-car driver Michael Schumacher was there, touting a skyscraper with a covered yacht berth. Nakheel, which is now in very dire financial straits, was seriously talking about the possibility of building a 1,000-meter tower. And, on the palm-shaped Jumeirah island, Dubai spent $20 million on fireworks to celebrate the opening of the fairytale Atlantis Hotel. "Crisis?" the city seemed to ask, "what crisis?"A year few weeks later, one of Sheikh Mohammed's officials presented the bill: Dubai had amassed $80 billion in debt, $50 billion of which, or about two-thirds of its gross domestic product, was scheduled to mature by 2013.For a few days, the sheikh suddenly disappeared from the scene. Rumors emerged he was ill and that he was "melancholy." Then he reappeared and began to whitewash the situation, claiming that the crisis had not affected Dubai, that Dubai had actually overcome the crisis, and that Dubai and its wealthy neighbor, Abu Dhabi, were as close and inseparable as brothers.But the "brothers" from the neighboring sheikdom, with whom the Dubaians form the bulk of the United Arab Emirates, no longer wanted any part of Dubai's excesses. Abu Dhabi has 7 percent of worldwide oil reserves, and its 64-year-old emir, Sheikh Khalifa bin Zayed Al-Nahyan, is the president of the UAE, while Dubai's Sheikh Mohammed is only its premier -- and Abu Dhabi now views the prestigious activities of his relative in the neighboring emirate with growing mistrust, and probably some envy.At the beginning of the year, Abu Dhabi rescued Dubai from the worst of its problems with a $20 billion cash injection. The emirate stepped in again earlier this week, providing Dubai with an additional $10 billion in financial aid. The emirate may have abundant assets in its $500 billion sovereign wealth fund, but how much longer will it be willing to bailout its neighbor? The sheikhs of Abu Dhabi seem to prefer to spend their money on sounder, more sustainable projects, such as an emissions-free eco-city called Masdar, where the emirate plans to conduct research on projects for the post-petroleum age.In the last four weeks, the sheikh has revealed -- not always voluntarily -- how serious the crisis is and how deeply it affects him. At first, the normally restrained sheikh lost his composure and told the critical Western media to "shut up," and then he dismissed three of his closest advisers on the emirate's central financial council. A short time later, he waxed poetic when he described the crisis as "the fruit-bearing tree that becomes the target of stone-throwers."PART 3: A SYMBOL OF EARTHLY TEMPTATIONIn truth, Sheikh Mohammed, the poet-prince, has good reasons to look forward to the day when the Burj Dubai opens its doors. With one snip of the red ribbon, he will be taking up the thread of a great epic, a saga of humanity that goes well beyond the financial problems of a debt-ridden Gulf emirate. Once before, the Eastern World is said to have been the home another groundbreaking tower, in Babylon, the legendary Mesopotamian city between the Tigris and the Euphrates.Archeologists have confirmed that the Tower of Babel did indeed exist in the 3rd century B.C. They estimate that the skyscraper of antiquity was 90 meters tall, a marvel of the day, and was constructed on a platform that was 90 meters square. If this were true, the tower would have been one-ninth as tall as the latest wonder of the modern world. According to the Bible, the Tower of Babel was much more than a building, but rather a symbol of earthly temptation. "Come, let us build ourselves a city, and a tower with its top in the heavens, and let us make a name for ourselves." These words, which sound strikingly like a motto of today's rulers of Dubai, are in fact from the Book of Genesis in the Old Testament. Even today, many of the faithful believe that endeavoring to be like God is a presumption that must invariably lead to punishment.MEGALOMANIA OR A GRAND ACHIEVEMENT?Nevertheless, the excessive building of cities and towers seems to be a cross-cultural constant, a dream and nightmare alike for mankind, from the Babylonians to the heroes and villains of the present. The ruler of Dubai isn't the only one who has carried out his plans in reinforced concrete and gleaming facades.President Nursultan Nazarbayev of Kazakhstan had Astana, an entire city of monumental avenues, triumphal arches and pyramids built as his new capital, where marble contrasts with granite, buildings are topped by gigantic glass domes and, on the Bayterek Tower, every subject can place his or her hand in a golden imprint of the president's hand.In the Burmese jungle, dictatorial generals had an absurd new capital, Naypyidaw, or "Seat of the Kings," conjured up out of nothing. Yamoussoukro, the capital of Côte d'Ivoire and a memorial to the country's now-deceased first president, Félix Houphouët-Boigny, is even a step closer to the brink. The city is filled with grandiose buildings, but there are hardly any people to be seen. The Basilica of Notre Dame de la Paix is a piece of lunacy inspired by the Basilica of St. Peter in the Vatican, but the African church is even bigger than St. Peter's. Indeed, it is the world's largest Catholic church.It is easy to ridicule the megalomaniacs and their hubris and to rail against the record-breaking mania reflected in their ostentatious buildings, phallic symbols of the rise to power of nouveau-riche potentates.And yet, aren't Brasilia and Canberra, the South American and Australian versions of the man-made model city, remarkable successes? Hasn't history proven at least a few visionaries right, people whose achievements we continue to marvel at today: the creators of Giza on the Nile, Machu Picchu in the Andes and Angkor in Cambodia, or the planners of St. Petersburg?Today, the pyramids of the pharaohs, the mountain fortress of the Incas and the sacral ruins of the Khmer are admired as part of the world's cultural heritage, places that attest to man's greatness. They are the great and magnificent achievements of past eras. Nowadays, the center of St. Petersburg -- designed on the drawing board, like Dubai today, more than 300 years ago -- is still considered an ideal city and an example of successful urban planning.Where the emirates are built on sand, the banks of the Neva River were once swampland. At the behest of the czar, St. Petersburg was not just created as Russia's window to the West, but as a reflection of what the modernists of the day defined as utopian. "Now, city of Peter, stand thou fast, Foursquare, like Russia; vaunt thy splendor! The very element shall surrender And make her peace with thee at last," Alexander Pushkin, the congenial poetic counterpart to Peter the Great, wrote in his poem "The Bronze Horseman." It was pure hubris, cast in the form of magnificent verse.What happens today in Dubai -- or in Shanghai or Astana -- generally happens under the conditions of an authoritarian form of government. In democracies, people cannot be dispossessed and driven off their property but, instead, can hire attorneys to assert their rights. In democracies, more or less reasonable building codes and ordinances, as well as licensed appraisers, ensure that uncontrolled growth and injustices are kept in check. But this limiting effect also applies to creativity, spontaneity and "positive" megalomania, resulting in a general leveling of things.THE VIRTUE OF TAKING THE PLUNGE"This society is mediocre," the poet and sharp-tongued contemporary critic Hans Magnus Enzensberger once wrote about German reality. "Its political leaders and its works of art are mediocre, as are its representatives and its taste, its joys, its opinions, its architecture, its media, its fears, vices and afflictions." And then, in his essay "Mediocrity and Delusion," Enzensberger writes: "There is something cathartic about this realization."Somewhere between Western suburbs and Yamoussoukro lies Dubai. Whether its Burj, its tower, will ever become a part of the world's cultural heritage is still open, as is the question of how long it will remain the world's tallest structure. China, Saudi Arabia and Kuwait are already planning towers that will be much taller than the Burj Dubai, reaching more than 1,000 meters into the sky.In the Book of Isaiah, the Bible describes the fall of Babel as follows: "And suddenly your downfall will come, and it will come unexpectedly." If the words of the Old Testament are to be believed, the megalomaniacal tower builders of today cannot expect external support: "Thus shall they be unto thee with whom thou hast labored, even thy merchants, from thy youth: They shall wander every one to his quarter; none shall save thee."The Burj Dubai was not cheap, and perhaps it was even unaffordable. But at least the sheikhs of Dubai have taught their contemporaries one virtue: the virtue of taking the plu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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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明清人之手而传下来的李诗,常见失真之处。因为这一时期的文人每自负能诗,喜以己意改诗,而李白诗集已经作为商品在社会上流行,坊贾刊此贸利,常请一些文士操选政,或利用某一文士之名声作为选本的编者,于是李诗中具有个人特点的地方,常遭明清时期的一些选本擅自改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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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主义、封建社会有无普遍性的争论,在国际史坛上一直持续不断,近年来在国内亦有所反映。本文拟从为什么中国和西欧都有封建社会,如何才能合理地比较中国和西欧封建社会的情况,如何理解封建社会的发展问题等方面,论述中西学者关于封建社会理论的异同。一封建在中国并不陌生,它指的是西周时期(前1066-前771年)周天子对同姓诸侯和异姓诸侯的分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载,"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这种分封大约是把土地和土地上的居民都分赐给受封者,即所谓授民授疆土。诸侯还可以把土地和人民分封给下一级的卿大夫,于是以土地为枢纽,形成统治者之间的多层等级连锁。他们彼此之间互有权利义务,主要是受地者要向赐地者纳贡服役(包括兵役)[1]。无论对于西周封建以何种解释,但它是中国本身所固有的一种政治制度则是没有疑问的。这种制度到了春秋战国之时(前722-221年)逐渐变化,难以维持。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废封建而置郡县,一般以为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封建制度遂告结束。秦废封建之后,中国历史上历朝历代,仍不断有分封诸侯王之事,不过这种封建,诚如后来王通所言,"至景帝令诸侯王不得治民补吏,而汉置内史以治其地,则封建之地,悉为郡县矣"[2]。但关于封建郡县孰优孰劣,哪个更能使统治长治久安的争论,在中国历史上却是一直不断。争论的各方,都是把封建作为一种政治制度看待的,并未涉及封建制下的社会、经济内容。著名的柳宗元的《封建论》,也只是指出古代封建制度的出现,是和氏族、部落势力的存在相关的,不一定完全是人为的结果。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接受西方文化,了解到有社会发展阶段的划分。严复(1853-1921)译亚当·斯密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把feudalism译为拂特之制,是为音译。后来他翻译爱德华·詹克斯的《政治制度史》,就把feudalism译为封建之制。严复在这里是经过研究的,因为这里说的是社会发展阶段,他以为由唐虞以迄于周,中间二千余年,皆封建之时代。很显然,严复认为中国固有的封建制度和西方的feudalism是十分相似的,是可以类比的,所以他才把feudalism译为封建[3]。从严复起,中国的许多知识分子,已不再把封建单纯理解为一种政治制度,而是兼及其社会、经济内容。20年代末,陶希圣著《中国封建社会史》,主张周代的中国即是封建社会,春秋之际,封建制度开始分解,但封建的自然经济则一直延长到1500年[4]。陶希圣对中国封建社会中的土地制度、庄园制度、农民状况、分封制度等都作过分析。不久,瞿同祖又写成《中国封建社会》。瞿氏是以西方封建社会的理论来比照分析中国的封建社会的,他以为封建社会之综合的要点是土地所有权的有无和主人与农民的关系。"封建社会只是以土地组织为中心而确定权利义务关系的阶级社会而已"[5]。这时正值中国社会性质大论战的时期,虽然对中国社会性质的看法各有不同,但已有不少人把封建作为一个社会来认识,而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政治制度了。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史学界确立了中国社会发展阶段中有封建社会的认识,对于封建社会的内容,则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予以详细的研究和阐述[6]。如果说封建是中国所固有的,可是它在西欧却是后起的。中世纪的西欧人并不知道有我们今天所说的封建制度,更没有说过什么封建政府、封建社会之类的言词。现在西方史学家所说的feudalism的内容,中世纪时在西欧只是零碎地存在着,各地多有不同,记载它的习惯法更因时因地而异[7]。16世纪法国法学家开始研究封建,所依据的主要是一种封土之律(Libri Feudorum),该律乃12世纪编定的隆巴第地方(意大利北部)的习惯法,记载着关于封臣以服军役为条件领有封土及其相关权利义务等[8]。17世纪英国法学家斯佩尔曼也依据隆巴法,研究过英国的封建制度,所以才有是斯佩尔曼等人发现了封建主义的提法[9]。当时这些学者认为封建只是一种法律制度,因为封建法中的财产权利和罗马法的规定十分不同,于是产生了封建制度是源于罗马抑源于日耳曼的争论。18世纪的西方学者仍视封建为一种法律制度,如孟德斯鸠在其《论法的精神》一书中,在"封建法律"的题目下,分析了西欧的封建制度,涉及封君封臣关系、采邑制度、农奴制度等[10]。亚当·斯密则认为封建法律是领主统治权、裁判权,其推行原是为了加强王权,但结果王权并未加强,领主权力依然过大,形成了封建等级制[11]。这时正是西欧启蒙思想发扬、批判旧制度的时代,封建渐被等同于贵族统治,是剥削、压迫的根源,表现为各种领主特权、农奴制残余、分裂混乱等,所以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才有了废除封建制度的决定。19世纪西方的学术发达,对封建的各个方面,如封君封臣关系、封土制度、庄园农奴、马克公社,封建城市等,从经济、政治、社会、法律等角度进行研究,做出了许多概括,取得了不少成绩。这时出现了feudalism一词,用以指称封建制度。但史学家对封建主义与封建制度,仍多从政治、法律方面认识,讨论。到19世纪中期,马克思、恩格斯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提出了生产方式、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等概念,用以划分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由此产生了封建生产方式、封建所有制等。这些理论也不断得到学术界的承认,有所发展。20世纪30年代末,马克·布洛赫写《封建社会》一书,对西欧中世纪社会的各方面情况进行了分析。他虽然主要仍从政治制度方面、封君封臣关系等方面分析西欧封建,但他视野广阔,也分析了社会经济、庄园农奴等内容,无疑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些影响。布洛克可说是西欧封建学说的集大成者,他的著作奠定了后人了解西欧封建社会的基础。后来苏联史学家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对西欧封建主义的各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为建立封建社会形态学说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综上所述,无论中国和西欧,对自己的封建的理解,都有一个把它先当作法律、政治制度,后当作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过程。不过关于这个问题的认识直到现在也并不统一。西方的大多数史学家仍然把封建当做中世纪西欧的一种特殊的政治法律制度,强调其包括三方面的内容,即(1)封建主义之间形成了特有的封君封臣关系;(2)形成了与封君封臣关系相适应的封土制度;(3)国家权力衰落,各封君在其领地内取得了独立的行政司法权力。正是由于强调了这一特殊性,封建主义的普遍性在一些人那里就成了问题。他们以为封建是西欧的特有产物,世界其他国家是没有封建制度的,从而否定了封建主义的普遍性。中国的封建虽然是固有的,但对它的深入研究无疑是在当时先进的西方史学思想影响下进行的,所以中国学者大都认为中国存在有类似西欧那样的封建制度、封建时代。齐思和先生写《周代锡命礼考》、《封建制度与儒家思想》,对中西封建的政治、经济、社会诸方面,进行了对比研究,指出二者相去不远。"盖人类文化之发展,虽迟速不同,质文各异,然所循之途径,则大致相同",他还引庄子的话说,"庄生有言,'自其异者观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吾人亦惟有自其同者视之而已矣"[12]。解放以后的新中国的史学家,则较一致地主张历史发展中有一个独立的封建社会形态,有一个封建时代。这在中国和世界其他各国历史上都是共同的,只是封建社会存在的时间在各国有所不同而已。台湾学者杜正胜却认为,周人封建的本质,乃是继攻伐征服之后的武装殖民,所以唯物史观的封建制与传统的封建不相干[13]。西方学者对中国封建的认识,各有不同。一派是认为中国无封建的,这就是东方专制主义的说法,不过现在它已经不大风行了。另一派是主张中国历史上有封建的。虽然他们对封建的认识多为政治和法律上的封建主义,但仍在中西之间找出许多共同点。美国汉学家卜德以为封建主义适应于前近代中国主要是指经济而言,不过政治上的封建主义中国也有,就是周代(作者定为1122-256B.C.,包括春秋战国时代),而魏晋南北朝时期(作者定为221-589年)则被认为是准封建时期[14]。顾立雅也认为,古代中国有许多和中古欧洲相似之处,值得比较研究,布洛克关于封建主义之定义,几乎用不着改动即可应用于中国的周代[15]。也有学者反对封建制度的普遍性。安德森就是其中的一人。他认为把封建的特征只概括为大地产和小农的结合而忽略其上层建筑如主权分割、封土制、封臣制等是不行的。因为前资本主义形态都通过超经济强制而运行这些政治,法律的上层建筑已成为前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本质结构,它们已直接结合在剥削剩余价值的链锁之中,因此不可能不通过其政治、法律等上层建筑来确定这种生产方式的性质[16]。安德森过分强调超经济强制在封建社会中的重要性,认为封建剥削、封建生产只有通过政治暴力才能进行,实际上就是否认封建社会是一种经济形态,是违反历史唯物主义原理的。其实超经济强制之所以存在于封建社会,是小生产者生产不发达,经济不独立所致,随着小生产者独立性的加强,封建社会中的超经济强制乃逐渐减弱,它不是封建生产的本质因素,不能对它有不适当的估价[17]。总之,如果认为封建是一种社会形态,是大土地所有制和小生产的结合,是农民和地主对立的社会,那么它的普遍性就是没有疑问的,中国和西欧都存在过封建社会,有过封建时代。即使从政治、法律制度方面理解封建主义的西方学者,也有不少认为中国历史上依然存在过封建时代,有过封建社会,不过他们大都把这个时期定为周代至春秋战国时期,把它看的较短而已。只有极少数人才强调西欧封建的独特性,认为世界上其他地方没有封建制度的存在。二把中国和西方的封建社会拿来进行比较研究,无论中外的历史学家,都有许多人进行过,这里只就西方学者的一些方法问题提出讨论。西方的学者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我以为是拿现代的西方社会,起码是近代的西方社会来和他们所认为的过去的中国做对比,由此指出中国社会如何落后、古怪。东方专制主义说就是其典型的代表,不过现在相信它的人已经不多了。韦伯的比较也属于这一种,他说中国只有追求赢利的资本主义而没有合理的资本主义即为一例,下面我们还可举韦伯的另外几个论点。韦伯从现代西方的法治社会观念出发,认为中国的法律乃是个人的专断,缺乏理性的管理和司法,全是家长式的处理方式。法律中只有刑法而私法(民法)极少有个人的自由权等[18]。可是当代的一些美国法学家和韦伯的观点不同,他们比韦伯更了解中国历史上的法律,也更了解西方式的法治,所以他们指出"充分发达的法治的制度性机制是近代的产物"[19],他们在人治和法治的冲突中,并不完全强调法治。"法律的判决最终是人的判决,判决更多地是受法官个人偏见而不是正式法律的影响"[20],所以他们赞赏中国历史上的更多地依靠调解而不是依靠诉讼来解决纠纷的办法,认为这一传统应该保持。中国古代也并非没有民法,汉代的契约关系已十分发达,其应用的范围十分广泛[21]。我想还应该指出的是个人的权利与自由也是近代欧洲的产物,不惟中国古代没有,就是西方的古代和中世纪也是没有的。韦伯承认中国古代发展出发达的官僚制度,但他却拿西方现代的官僚制度来和中国古代的官僚制度相比较,说"中国官僚制的精神是与公共负担的制度相关联的,而西方的官僚制精神则随货币经济的变动而发展"[22]。其实西方的现代官僚制度是学习中国古代的官僚制度而后逐渐发展起来的,有人认为,直到18世纪,中国的官僚制仍然要比西方的进步[23]。在这方面,韦伯就不如现在的艾森斯塔特认识全面,艾森斯塔特把西欧的专制主义国家和古代的中国国家都列为历史上的官僚帝国,而这种官僚帝国的特征即为传统与现代的政治组织、政治活动并存[24]。奇怪的是韦伯在比较西方和东方的城市时,却举出的是西方中世纪城市,他指出西方的城市是一个特权团体,有自治权,有城市法,城市的居民也都有自己的特殊的组织,即行会等,而东方的城市则这些都是没有的[25]。可是韦伯也知道,西方城市的自治只是短期的现象,到了专制王权时代,西方国家的权力日益强大,城市自治也就日益衰微[26]。我们在这里不拟论证东方与西方城市之异同,只想指出,西方中世纪的城市,并无那么多的特权与自由,它仍是受封建国家、君主、贵族主教控制的城市。并不是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而也许倒是乡村的空气使人自由。资本主义、资产阶级并不是从城市中产生,而也许倒是从乡村中产生的。西方中世纪的城市,依然是一个封建的城市。另外一派西方学者则是拿西方的feudalism来和中国的封建相比较,以西方的封建为典型来看中国有无与之相同的情况。前述柯尔本的书即是明显的例子。他们先对西欧的封建制度做出概括,然后拿其他国家的封建与之对比。卜德由之以为中国的周代符合西方的静态的封建主义,魏晋南北朝则较符合动态的封建主义[27]。顾立雅也是以西方的封建为标准,说西周类似西方的早期封建主义,春秋则是晚期封建主义[28]。艾伯哈德认为中国从周代直到纪元前250年是封建主义时代,说当时是农业社会,统治阶级划分为一些等级,互相有权利义务等,这也是西方的标准[29]。他主张从中国统一之后,即进入绅士社会,而不再是封建社会了。但我们应该注意到,西方学者把封建作为一个政治、法律制度概括时,所依据的主要是狭小的罗亚尔河、莱茵河之间地区9到13世纪的材料。用这些有限的材料概括出简单的封建主义的理想典型[30]。这一时代,是原始的日耳曼人开始建立国家的时代,所以显得生产落后,文化荒芜,政治原始,被启蒙学家称之为黑暗时代。后来封建渐被赋予一个社会,一种经济形态的意义,于是依附关系的统治,庄园制,农奴制,自然经济,中央权力衰落甚至无国家等便被当做西欧封建社会的特征,其实我以为它只是一个过渡阶段,即日耳曼人的经济政治等组织成长而未成熟的阶段,不宜视作一个社会的典型阶段。我以为,封建社会由于其生产力低下,发展缓慢,所以不可能太短,而应该长一些。西欧的封建社会,不应截止于15世纪,也不应截止于17世纪,而应该截止于18世纪。现在人们往往认为哥伦布一航行,东、西方就连成一片,资本主义在西方就冉冉升起,教科书上也说的尽是资本主义萌芽,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之类。其实西欧的进步远没有这么迅速。直到工业革命以前,西欧主要仍是一个落后的农业社会。资本主义只是在西北一隅有所萌动,但在西班牙、意大利却日渐衰落。17世纪西欧发生了经济危机,人口减少,疾疫流行,农业停滞甚至倒退,工商业在有的地方也出现危机[31]。在政治方面,更是到处充满了封建的统治。19世纪中期托克维尔写成的《旧制度和大革命》,认为18世纪的欧洲,各地都充满了封建特权,教会的贵族的各种土地,人身及司法,行政权力,对人民形成沉重的剥削和压迫,"而且它们在欧洲的大部分地方,比法国沉重的多"[32]。英国虽然革命了,但恩格斯说,在1688年政变之后,英国资产阶级方才成为统治阶级的微末的得到承认的一部分,依然是贵族地主的统治[33]。至于东欧,则16-18世纪是封建统治的时代,更是没有疑问的了。这并非什么新观点。法国史学家、中古史权威勒高夫曾撰有一文,名曰《主张一个扩大的中世纪》,论证西欧中世纪应该延长。他的理由大致是,(1)文艺复兴不能算是中世纪和近代的分界,从古代到近代中间有多次文艺复兴。如8、9世纪的加洛林文艺复兴,12世纪的文艺复兴;大文艺复兴,在意大利为12-14世纪,在欧洲其他地方为15、16世纪;后来还有18、19世纪的文艺复兴;(2)欧洲的基本社会结构,从4世纪到19世纪一直未变。拿马克思的封建生产方式来说,也是从罗马灭亡直到工业革命;(3)其他的文化方面的内容还有如,基督教在意识形态中的统治,一直延长到19世纪;英、法国王具有神奇的治疗瘰疬病的功能,也一直到18世纪;把社会划分为教士、贵族、第三等级的三等级论,也是到法国大革命为止。所以勒高夫主张中世纪应该分为早期中世纪,4-9世纪,是古代世界衰落,封建制度形成时期;中期中世纪,10-14世纪,为大发展时期;晚期中世纪,14-16世纪,危机时期;封建制衰落期,亦即旧制度时期,从英国革命到法国革命[34]。如果拿一个扩大的中世纪,较长的西欧封建社会来和东方封建社会来比较,则我们会看到,在主要方面,它们是相同的,可比的。经济方面,农业是主要的生产部门,人力、畜力为主要动力,也有简单的机械,工商业有相当的发展,而且是越来越发展,说封建时代是自然经济的统治,可能并非事实。在生产关系方面,则普遍是大土地所有制和小生产的结合。在政治方面,这封建时代,无论中国和西方,国家形态主要是君主制的统治,其发展的趋向也是君主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官僚机构越来越健全。分裂割据的势力时有出现,但不能说封建国家是主权分割的国家。西欧的封君封臣制只是当时西欧社会内部的一种支离破碎的政治结构,不足以成为组成国家的框架。正如中国的周代封建体现有宗法制原则,但中国古代立国的原则并非宗法制。正是基于以上的认识,我们的比较和西方学者的比较研究很为不同。即我们既不是拿近代的社会和古代的相比较,也不是拿西方的封建来看中国的封建和它相同或不同,而是分析这二者结构方面的同和异,来研究影响其发展的因素。在比较中国和西欧的封建社会时,还要有一个全世界的封建社会作为基础来考虑,这样也许我们可以得出一些值得研究的结论。三中国的史学家都认为中国的封建社会是在不断发展的。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我们从社会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出发,认定社会在不断发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悠久,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社会情景多有不同,自然显出阶段性来,让人认识到发展的现实。现在的问题是中国的封建社会有发展,而西方的封建社会是否发展反而成了问题。按照西方新人口论者的说法,西欧中世纪时农业生产力停滞,土地单位面积产量基本没有提高,只能靠不断扩大耕地面积以供应日益增多的人口。可是土地面积有限,当土地无法承受过度的人口压力时,便会导致人口下降,经济衰落。可以看出,根据新人口论,小农经济的繁荣不可避免地潜伏着其衰落的根源,而封建社会的发展只能在这种周期性危机中循环。每一次循环中,随着人口增加,土地肥力递减,单位面积产量会不断下降,所以西欧中世纪时代的农业生产力呈下降趋势。如此封建社会的发展不就大成问题了吗?不可否认,封建时代社会发展受到人口、土地资源等的有力制约,但农业生产力还是会发展的,这已为许多的研究所证实[35]。西方学者的新人口论,是从11-15世纪的西方社会这一短过程得出的结论,诚如勒高夫所说,估计一下从罗马灭亡到18世纪这一时期西欧的农业生产,则自会得出发展的结论,而不会误认为它停滞不前了。在中国和西欧发展的比较研究中,更大的问题是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因为事实是西欧首先发展出资本主义,实现了现代化,而中国长期处于落后状态,直到今天还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摸索前进。所以历史上的中国能否发展出资本主义便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在西方学者那里,资本主义是一个十分含混的名词。它到19世纪才出现而被使用,但却没有一个清楚明确的定义[36]。大多数经济学家把它归之为个人企业、市场经济、追求利润、自由竞争等。所以资本主义可说是无时无处不在,这里有罗斯托夫采夫的罗马时代的资本主义,有亨利·皮朗的12世纪的欧洲资本主义,至于14世纪以后的欧洲,则资本主义更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出现了。所以西方的学者也不大研究资本主义的兴起问题,而研究的是工业革命、工业化的问题。给资本主义以一个明确定义的是马克思,他认为资本主义是资本剥削雇佣劳动者、攫取剩余价值的制度,而资本主义社会则是资本家和无产阶级对立的社会。马克思研究了资本主义在西欧的兴起问题,提出了资本原始积累的理论。但马克思把西欧资本主义的开始定的很早,以为14、15世纪,地中海沿岸的某些城市已经稀疏地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萌芽,而16世纪则开始了资本主义的时代。以后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和受马克思影响的史学家对资本主义为什么和如何在欧洲兴起进行过多次讨论,意见多有不同,但对资本主义时代的开始时期则没有异义[37]。在西方学者逐渐认识到东方停滞论并不完全正确时,一些学者也从比较的角度探讨中国为何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的问题。无可否认,他们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兴起的模式,完全是西方的,是拿西方的标准来看中国的,我们试举几个例子。最出名的是韦伯的清教理论。韦伯认为,基督教中的清教教导人生要勤俭,诚实守信用,为证明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而努力入世活动。在这种伦理的支配之下,追求财富成为人生的目的,人变成一架赚钱的机器,从而有助于西欧产生出资本主义,而中国的儒教和道教缺乏清教这样的伦理,致使中国未能产生资本主义。韦伯的这一假说经过许多理论上和事实上的批驳,现在已可以说没有人再相信它。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到,韦伯提出西欧的合理的(理性的)资本主义,来和中国的只知追求营利的资本主义相比较。韦伯提出西欧资本主义存在的6个先决条件,亦即其6项特征,即(1)合理的资本会计制度;(2)自由市场;(3)合理的技术;(4)可预测的规律(即资本主义企业可以预测其运行规律以便管理);(5)自由劳工;(6)经济生活商业化[38]。韦伯在《儒教和道教》一书中,谈到中国所缺乏的,正是西欧资本主义的这些特征。如他说中国缺乏中世纪后期的以及完全与科学相结合的欧洲资本主义的工业企业的理性形式,没有欧洲企业组织的理性的管理方法,没有提供商业信息服务的真正理性的组织,也没有真正的、具有技术价值的商业文书、计算或簿记之类的系统[39]。当然,拿已经完成工业化的欧洲的一些特征来和封建的中国相比,中国自必缺乏某些东西。可是中国发展资本主义,并不一定要完全以西方为模式,而且西方的资本主义也是多种多样的。如由桑巴特特别强调的簿记制度,即在西欧也是推广的很慢,许多资本主义企业起先并未采用。至于理性的管理制度,信息服务系统等等,更不能以欧洲的模式为唯一模式。布罗代尔指出,"合理的定义是相对的。它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经济环境,不同的社会集团以及不同的目的和手段而变化"[40]。韦伯的西欧的合理性,是西欧历史条件的产物,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第二种我想可称为从西方古典经济学的原理出发,来说明何以中国未产生出资本主义,这可以白乐日的观点为代表。白乐日在其《中国的文明和官僚制》一书中认为,西方的城市在中世纪是有自治权的,商人拥有自由、特权,从而能得到发展,例如集市就是发源于意大利,因为意大利有自治城邦,商人凭借集市而发展,而中国则没有集市。中国的城市也没有自治权。中国的城市只是官僚统治的地方,官僚由士大夫组成,他们是特权集团,而农、工、商在中国都没有地位。国家压制商业、技术的发展,所以中国可说是一个永久的官僚社会,其结构长期未变。自15世纪以来,中国的发展便和西方截然不同。中国缺乏西方的民族主义、个人主义、理性主义、自然科学、自由劳工等等[41]。中国历史的发展和西方自是不同。中国缺乏西方的某些东西,但西方也缺乏中国的某些东西。中国历史上缺乏西方中世纪的城市自治,这是事实。不过这并不能证明中国就无法产生资本主义。过去确曾认为由中世纪的自治城市产生出富有独立精神的市民,由市民发展出最初的资产阶级分子。可是从现在研究来看,西方的资本主义,究竟由城市抑或是由乡村而产生,还并未得到解决。中世纪晚期的城市由行会所把持,充满了落后保守的规章制度,妨碍生产发展,一些有意革新的工商业者纷纷迁居农村,谋求革新技术,发财致富。英国毛纺织业之兴即为一例。新近流行的原工业化理论,就是说资本主义工业是在农村萌生,而非在城市产生[42]。夸大西方城市的活力,以为它是进步的源渊,资本主义的基地,这是西方古典经济学的看法。实际上它不一定和事实完全相符。白乐日举出的另一个理由是中国的专制政权、官僚机关,阻碍了中国工商业的发展。这是一个老问题,中国的史学家已经探讨过很多。中国的政府历史上一向被认为重农抑商,士大夫阶级则鄙薄科学技术,以为奇技淫巧。不过现在大家都承认,中国过去科学技术曾一度十分发展,走在世界的前列,工商业的发展更是惊人。有人以为在宋代中国已经到了近代化的边沿,那么为何那个时代中国的政府,中国的官僚阶级,不阻碍工商业和技术的发展呢?所以这个问题也并非常识所认为的那么简单,还必须进行更深入的研究。第三种观点可以琼斯的《欧洲的奇迹》一书为代表,该书是从环境、人口、经济、地缘政治诸方面来比较东西方的不同,以说明为何西欧能发展出资本主义而东方各国(尤其是中国)却不能。其中对地理环境的因素特别强调,如认为欧洲的地理环境使它能发展出耕牧结合的种植业,受自然灾害的侵害较亚洲为小,在人均占有土地、牲畜、木材、煤铁等方面,要比亚洲的多的多,这样在积累资金方面比亚洲好。后来欧洲人远航大洋,占领了非洲、美洲的大片土地,人均占有土地更扩大了许多,成为一大发展优势。琼斯还认为,欧洲地形复杂,多以肥沃平原为中心形成国家,所以都是一些小国。各小国君主都注意从商业中取利,保护和促进贸易的发展,即使执行了损害商业的政策,由于国力微弱,国君权力不大,商人亦易于起而抗争,摆脱干扰。这比东方大国的君主大都采取限制、扼杀商业的政策要优越,所以西欧从中世纪以来即逐渐形成市场经济。欧洲各国小国纷立,政治分裂,利于竞争;而宗教、文化、语言诸方面,又多统一性,所以利于技术传播,从中世纪起农、工业技术即得到快速发展。后来民族国家兴起,多采取保护市场,奖励农业各种举措,更促进了经济发展,所以使欧洲较早发展出资本主义。欧洲的发展是生产从集体(行会、公社)的羁绊下解放出来走向个体化,而服务则愈益集体化,国家执行各种服务职能[43]。琼斯的观点带有浓厚的地理环境决定论的气息。从地理环境出发,推导出欧洲那么多的优越性,这实际上即是说亚洲国家注定了无法发展到现代社会。但他的每一项理由是否能成立,还是一个大问题。即以人口而言,琼斯说亚洲人口的增长较欧洲要快,是以不断增加人口来弥补由灾害造成的损失。而根据李中清最近的研究,中国人口的增长并不比西方快。认为中国人追求多子、早婚等都是不正确的看法。清代中国人口生育率相当低,一夫一妻制下,45岁之妇女,平均生5个孩子,而同时的欧洲妇女,则平均生10个孩子[44]。这样,一些学者(包括琼斯)认为中国明清时代由于人口增长过快,人口压力过大,阻碍了社会发展的说法,便不一定能够成立。琼斯还特别强调西欧中世纪时小国纷立,国家权力微弱对发展的有利条件,这是西欧封建独特性认识的反映。因为说西欧封建制度特殊,主要就是说它的分裂割据、主权分割、王权弱小等,而琼斯也正是从小国、王权微弱等推导出一系列使西欧快速发展的特征来的。小国比大国更利于资本主义发展,这更说不上是一个有力的理由,这只能说是以西欧为标准去衡量、要求别的国家的结果。总之,我们不反对以西欧的发展模式,来比较研究东方、中国的发展,可是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不能因为中国的发展不符合西方的模式,就说明我们发展不起来。现在指导这一问题研究的思想,仍是韦伯的合理的资本主义,其实正如前面指出的,西方的合理性不能拿来原封不动地要求其他地方。如西方的资本主义兴起起作用的是个人企业、个人竞争,而现代有许多企业是以家庭为核心形成的;又如西方的资本主义兴起时自由劳工十分重要,但不要忘了美国的资本主义曾和奴隶制共存过,俄国也曾有过农奴制的资本主义工厂。另外,现在研究西欧资本主义的产生,研究西方的现代化,时间越提越早,已经大都是从1400年开始,或者更从中世纪开始,对1400-1800期间西方的社会,夸大其先进性,而忽视其落后性,甚或无视其落后性。而对同时期的中国和东方,则夸大其落后性,而忽视其先进性。其实西欧的资本主义在兴起过程中,也遇上过许多的艰难曲折,并非一帆风顺。所以它究竟是如何兴起的,至今也没有讨论清楚。我认为如果我们把西方资本主义的开始从18世纪,从工业革命起研究,则抓住了生产力这个轴心,它自己的问题也许较易弄清楚,和中国、东方的发展作比较大约也合理。注释:[1] 对中国封建制的最近研究,可参看许倬云《西周史》第五章,三联书店1994年版。[2] 马端临:《文献通考》封建考十六。[3] 参见日知《封建主义问题》,《世界历史》1991年第6期。[4] 陶希圣:《中国封建社会史》,上海1929年版,第1页。[5] 瞿同祖:《中国封建社会》,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4页。[6] 侯外庐:《中国封建社会史论》,人民出版社1979版;胡如雷:《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形态研究》,三联书店1979年版。[7] 参看拙作《西欧封建经济形态研究》第二、三章,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8] D.Herlihy,The History of Feudalism,London,1970,pp.99-102、110.[9] J.G.A.Pocock,The Ancient Constitution and the Feudal Law,Cambridge,1987,p.70.[10]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下册,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363页。[11] 伏尔泰:《风俗论》上册,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427页。[12] 齐思和:《中国史探研》,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1页。[13] 杜正胜:《中代社会与国家》,台北1992年版,第450页。[14] R.Coulborn,Feudalism in History,Princeton,1956,pp.49-50.[15] H.G.Creel,The Origin of Statecraft in China,Chicago,1970,p.321.[16] P.Anderson,Lineages of the Absolutist State,London,1986,p.403.[17] 参看柯亨·卡尔《马克思的历史理论》,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234-243页。[18] 韦伯:《儒教与道教》,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页。[19] 高道蕴等编《美国学者论中国法律传统》,政治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0页。[20] 同上书,第4页。[21] 同上书,宋格文:《天人之间,汉代的契约与国家》。[22] 韦伯:《儒教与道教》,第24页。[23] H.G.Creel,op.cit.,pp.3-4.[24] 艾森斯塔特:《帝国的政治体系》,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3、27页。[25] 韦伯:《世界经济通史》第28章,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26] 同上书,第285页。[27] R.Coulborn,op.cit.,p.90.[28] H.G.Creel,op.cit.,p.321.[29] W.Eberhard,Conquerors and Rulers in Medieval China,Leiden,1965,pp.27-28.[30] E.A.R.Brown,The Tyranny of a Construct:Feudalism andHistorians of Medieval Europe,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974,4.[31] 奇波拉:《欧洲经济史》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294-299页。[32]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71页。[33] 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英文版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399页。[34] J.Le.Goff,The Medieval Imagination,Chicago,1988,pp.19-23.[35] J.L.Bolton,The Medieval English Economy,1150-1500,London,1980,pp.142,243;N.Hybel,Crisis or Change, Arrhus,1989,【编者按】.225-226.[36] 布罗代尔:《15到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2卷,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235-244页;R.J.Hollton,TheTransition from Feudalism to Capitalism,London,1985,pp.12-18.[37] 参见马克思《原始资本积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38] 韦伯:《世界经济通史》,第234-235页。[39] 韦伯:《儒教与道教》,第272页。[40] 布罗代尔前引书,第639页。[41] E.Balazs,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Bureaucracy,Yale,1964,p.21.[42] P.Kriedte et al.,Industrialization beforeIndustrialization,Rural Industry in the Genisis of Capitalism,Cambridge,1981.[43] E.L.Jones,The Miracle of Europe,Cambridge,1985.[44] 李中清、郭松义:《清代皇族人口行为和社会环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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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曼海姆创立的知识社会学,试图将知识看作是一种受社会制约的现象而不只是人们智力活动的结果。同理,在研究知识分子时,也应将他们置于一定的社会体制中,并考察他们是怎样受制于这种体制、 由怎样通过创造关于人和环境的思想这种智力活动去改变这种体制并进而改变人(包括知识分子)自身的。 相比而言,知识分子是最不安分的。他们好象不懂得向命运低头,即使他们已被定位在社会体制的某一环节上,他们很可能仍然没有安身立命之感。在灵魂深处,他们总是漂泊的,他们在漂泊不定中不断地寻找着归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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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
历史
2013/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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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读《植物名词中英对照表》这部严复当年批改的原稿本,一方面可以部分地见证严复多方面的知识兴趣和学问水准,其敢于断制的性格和注重多采用中国固有古雅文词的偏向,还有他对待此事较为负责的态度;另一方面,也具体地看到了中西名词编订工作的难度、具体过程和审校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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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1日,中国作家莫言被授予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当晚,著名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教授,分析了莫言获奖的时代大背景。在首先指出"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当然是实至名归的事情"之后,张教授强调: "我总是觉得再有十年左右莫言就可以获奖,但现实是瑞典文学院比我们更具想象力和更大胆。这其实......是当下的历史情势的超常规的的选择,......瑞典文学院这一次做了超前的,而且最富前瞻性的选择,......这件事说明瑞典文学院是从大尺度,大历史、大空间看待自己的奖项,莫言的得奖其实是中国的崛起和发展带来的结果,中国文明已经不能被忽视。......中国只要发展的好,就会有更多的荣誉送来。这是必然的。" 著名学者、《中国不高兴》作者之一王小东先生,则用更为直白的话语道破了天机: "80年代我就看过莫言写的小说,说实话,我也没有觉得莫言的作品特别突出,只能说还行。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他很多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也未必就好到哪去。正因为如此,诺贝尔文学奖和和平奖一样,评奖时出于政治的考量很多。众所周知,像颁给前苏联作家就是冷战的需要。那么这次颁给莫言呢?我认为是傍大款的需要。" 当前,欧洲人成天找中国借钱来减缓财政危机,中国企业正在大举并购欧洲的老牌企业,中国的能源企业正在投资英国的核电站和葡萄牙的电网,中国的消费者正在支撑欧洲顶级奢侈品。在这个地球上,中国不是大款又是什么呢?欧洲不傍中国这个大款,又能去傍谁呢? 笔者认同张颐武教授和王小东先生的判断。金钱上都傍中国了,语言以及文化方面也就不可避免了。这方面,精明的瑞典人并不迟钝。对于中国的经济实力的雄厚和中国企业竞争力的强劲,瑞典人应该有着切身的体会。早在2003年,中国就已取代日本成为瑞典在亚洲最大的贸易伙伴。继2010年瑞典著名的汽车企业沃尔沃公司被中国的吉利汽车集团买下后,2011年,瑞典另一家老牌车企萨博公司也险些被中国企业纳入麾下。曾几何时,瑞典电信巨头、百年老企爱立信以及西门子、阿尔卡特朗讯等,一直位居全球顶级通信设备制造商行列。可是不知不觉间,中国的华为公司和中兴通讯公司异军突起,逐步蚕食了爱立信等企业的市场份额。2012年7月传来消息,华为公司2012年上半年的销售收入首次超过爱立信,荣登世界榜首。 2011年7月,瑞典教育大臣扬·比约克隆德公开表示:"我希望看到瑞典成为第一个在所有中小学都教授汉语课的欧洲国家。"比约克隆德计划在10至15年之内,全国中小学都将开设汉语课作为第二外语。有瑞典人总结得好:"今天让瑞典人学中文,是顺理成章的。就像瑞典人18世纪开始学习法语,之后开始学习德语和英语一样。" 今天,莫言能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当然首先依靠的是莫言自身的努力,不过除此之外,我们恐怕很难否认华为、中兴通讯、吉利汽车这样的中国企业无形之中所提供的巨大帮助。 莫言获奖,离不开中国的崛起。那么中国崛起、中国成为全球大款,又仰仗着谁呢?在此我要提一下诺奖之外的另一次评选。 2009年底,"中国工人"群体荣登美国《时代》周刊年度人物评选的亚军。尽管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排名首位,但是,全球有六成网民认为他"根本不配",亚军"中国工人"成为大家心目中事实上的冠军。 《时代》总编辑理查德·斯坦格尔对此解释道:"几乎每年,中国对全球经济的发展都至关重要。没有中国工人,就没有中国8%的经济增长,世界经济也会处于最糟糕的境地。所以中国工人是观察中国对世界影响的一个角度,这种影响实在是无法估量。"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国之所以能够单枪匹马拯救全球经济,主要就是依靠了中国工人的贡献。"是中国工人撑起了中国的天空,因此不能只有外国媒体赞扬他们,中国应该牢记工人才是经济的支柱。没有他们,中国不能阔步前进;有了他们,世界才会感激中国。"澳大利亚《商业观察家》在《时代》评选"中国工人"为年度人物后做了这样的点评。 一个月前,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总统竞选提名演说中,曲折地表示了对中国及中国工人的羡慕。奥巴马指出,美国要重新恢复繁荣,就需要拥有像中国那样的工人、工程师和科学家大军。 遗憾的是,今天的中国人却似乎没有"牢记"这一点:工人才是中国的"支柱"。那无数为奥巴马所艳羡的优秀白领蓝领、工人工程师,在中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不论是从舆论的角度看,还是从现实待遇的角度看。长期以来,中国工人的付出与收入本来就不匹配,可是自去年以来,媒体上充斥着"劳动成本上升"的抱怨。像陈志武教授,竟然连区区劳动合同法都不容忍,而已故的被被南方周末封为宪政良心的蔡定剑先生,则认为确立最低工资标准是不应该的。 中国工人当选2009年《时代》周刊年度人物的意义,要远大于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没有皮,何来毛?没有这些白领蓝领、工人工程师,华为、中兴通讯、吉利这样的企业就无法让瑞典人刮目相看,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间也可能要大幅推迟--如莫言自己过去所说的那样需要"百年以后"。因此,我们在祝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际,也不要忘记那些中国工人。 2012年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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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达与阿明为推进知识分子与民间运动的联结、交流及对诘,从二○○三年开始,每年出版《抵抗的全球化》文集,邀约全球各地的公共知识分子撰文,既介绍和反思各地运动经验,也寻求思想的汇聚与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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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
思想
2011/03/16
| 阅读: 1951
美刊《批评探索》第34期(2008年夏季号)发表了菲利波·德尔·卢凯塞、贾森·史密斯与法国著名理论家阿兰·巴迪乌的访谈文章,巴迪乌就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马克思主义传统、当代政治的新的组织形式等问题阐释了自己的观点。访谈主要内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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