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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介绍19-20世纪中国画家接触印象派的历史,史料可资参考。文章末尾提到“而印象派画家的艺术探索成果,已经十分自然地融人中国艺术家的创作之中,在油画或者水墨画中,都可以看到汲取、融会印象派绘画观念和技法而获得成功的事例。”这个说法似乎略显笼统夸张,中国水墨画从人物转向“写意”的山水,是一个独立的艺术过程,这与特纳以后的法国画家对现实的拆解从哲学到技法都是两回事,不宜因其艺术特点的某些共通表象或某些国画大家接触过印象派画作而称中国水墨画受印象派影响。正如“印象派”这三字曾经成为无辜的被批判对象,它也在很多艺术评论中因其琅琅上口而被滥用。--人文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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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七年春,瑞典学者赫定又一次率远征队抵京,准备到蒙新考察。北京学术界因国外考察队历次盗掘文物,对北洋政府无条件应允这次考察表示强烈不满,组成中国学术团体协会,进行交涉,最后达成共同组建“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协议。徐旭生《西游日记》193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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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写作150年后--世界著名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的访谈。霍布斯鲍姆是最伟大的仍在世的历史学家之一,伦敦大学柏贝克学院的院长,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的荣退教授。他分析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分析的回归及其与当代金融危机的关系,展望了马克思主义在当下的意义。2008年9月16日发表,英文。(译文完成 人文与社会编辑小组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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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们对巴西进行了考察,着重了解了巴西城市贫民窟形成的原因及其产生的社会问题。通过对巴西的考察,我们认为,必须准确理解我国城市化的内涵,合理把握好城市化进度,特别是在城市化过程中要妥善处理好农民的土地问题。一、巴西城市贫民窟现状经过几十年努力,巴西经济发展获得巨大成就已由农业国转变为现代工业化国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 1960年为1049美元与我国目前的水平基本相当,1980年达到2486美元,2000年为3587美元。2000年国内生产总值中农业、工业、服务业的构成是9%:33%:58%。巴西城市化率由1960年的56%,提高到1980年的67.6%,2000年为的81.2%。巴西城市化的特点是大城市化,农村人口集中进入大都市。第一大城市圣保罗地区1950年人口为250万人1980年达到1350万人; 同期,第二大城市里约热内卢地区人口由290万人增加到1070万人。现在全国51%的人口居住在10万以上人口的城市中,其中9个大都市占全国人口的29%。巴西城市化过程中存在的突出问题是贫富差别过大,贫困人口多数集中于城市。巴西的基尼系数由1960年的0.5上升到1995年的0.6,现在全国贫困人口仍占34%,14%的人口未解决温饱。2000年巴西有4600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即月收入低于80雷亚尔(35美元)。据巴西应用经济研究所介绍,目前贫困人口农村有1500万人 中小城市有2200多万人,大城市有900多万人。巴西城市贫民大部分住在贫民窟。贫民窟在巴西被称为“法维拉”(favela),指临时搭建的简陋住房的集中地。根据巴西地理统计局的界定,贫民窟是指50户以上的人家汇住一起,房屋建筑无序,占用他人或公共土地、缺乏主要卫生等服务设施的生活区。1987年全国约有2500万人居住在贫民窟。近几年有加剧发展的趋势,据2000年的人口普查,巴西有贫民窟3905个,比1991年增加717个。贫民窟遍及巴西所有的大城市,现在已发展到中等城市。圣保罗州是贫民窟最多的州,有1548个。我们考察的里约热内卢市是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和世界十大著名旅游城市之一,城区人口550万人,其中就有150多万人住在贫民窟里。城中不少山头被贫民窟所占据。4万人以上的贫民窟20多个,一个大的贫民窟占地139万平方米,有贫民15万多人,是拉美最大的贫民窟。贫民窟带来的社会问题主要是一方面贫民窟居民大部分人处于贫困线以下,居住、出行、卫生、教育条件极差,不仅影响当代人,也影响下一代人的发展。另一方面,生活水平的巨大差异造成国民感情隔阂, 加之贫民窟游离于社区和正常社会管理之外,影响社会安定。 一些贫民窟为黑社会所控制,成为城市犯罪的窝点。毒品贩子往往把贫民窟作为“根据地”,以小恩小惠收买当地居民,为其贩毒活动“站岗放哨”,以至政府派军警去贫民窟扫毒,都不能取得理想的成果。里约热内卢市贫民窟里有6000多只枪,成为一个不安定因素。再者,贫民窟乱占公共土地和山头,也给城市生态环境造成不良影响。二、巴西城市贫民窟产生的主要原因1、土地占有严重不平等, 造成大量无地农民。巴西绝大部分土地一直为少数大地主所控制。据巴西地理统计局的统计,1996年占农户1%的农村土地所有者,占有土地面积的45%。全国大部分良田掌握在大庄园主手里,其规模最大的可以达到几万、十几万公顷。国家重视出口农业,忽视面向国内市场的小农,对农业的优惠政策补贴大都落在大中型农业企业手中。农村中小农户和无地农民处境艰难,形成大量无地农民向城市的流动。由于他们在农村丧失了土地,这种流动是单向的,不可能再回流农村。这种流动虽然推动了工业的发展,但因超过城市工业发展提供的就业机会,一些人就由农村的无地农民转而成为城市的公开失业或隐蔽失业的贫困群体。现在巴西农村仍有1000多万无地农民,他们持续不断地向城市流动。2、城市化过程中就业机会严重不足,非正规部门充当了剩余劳动力的“蓄水池”。这与上世纪60--70年代巴西工业化的战略选择有很大关系。这一阶段,巴西把工业重点转向资本、技术密集的部门,服装、制鞋等传统产业又在国际上失去竞争力,难以拓展就业,劳动力大量进入第三产业中的传统服务业和非正规部门。非正规就业一般指家庭服务、在5人以下微型企业工作及从事个体经营等,没有签定劳动合同,没有社会保障,得不到法律保护的就业。1985-1997年非正规就业增加了97%,正规就业仅增加6%。非正规部门就业已经占总就业人员的近50%,虽然是一个重要的“排气阀门”,起着缓解社会冲突的作用,然而工资一般只相当于正规部门人员工资的一半,多数属于低收入群体。另外有大量劳力失业。城市公开失业率由1990年的4.5%上升到近年的8-11%,有的统计称为17%。失业、就业不足、就业质量差,是造成城市贫困人口长期大量存在的重要原因。3、城市规划、建房用地、基础设施、社区发展没有考虑低收入人群的要求。城市贫民窟的人80%收入在最低工资标准以下他们很难在城市获得建房用地和住房,又不能退回农村,就非法强占城市公有土地如山头、城乡结合部的公地和私人土地,搭建简陋住房,搞违章建筑。适应其住房需要贫民窟的房地产商及非法交易的黑市也发展起来。4、公共政策不够完善。如巴西的税收体制是根据各州工资标准确定税收,按税收贡献向各地返回,使地区差距拉大。再如,国家教育开支向中、高等教育过度倾斜,初等教育相对萎缩,在中等教育阶段重视普通教育和人文学科教育,而轻视中等职业技术教育和师范教育,不利于改善低收入阶层子女受教育和就业状况。三、对我国的几点启示1、城市化并不能自动解决农民问题,关键是为农民进城就业创造更多的机会。巴西的情况表明,进城农民就不了业,只不过是由农村的贫困人口变为城市的贫困人口。统筹城乡发展,关键是为农民进城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使农民在城里有长期稳定生存的手段,只有这样,城镇化水平才可能扎实地提高。要继续重视发展传统工业,大力发展劳动密集产业,发展多种服务业,促进中小企业发展,充分发挥其吸纳农村劳动力就业的作用。2、保持农民土地承包经营权的稳定,使农民在城乡之间能够“双向”流动,对城市化的健康发展至关重要。巴西的经验教训提醒我们,城市化能否健康发展,与农村的土地制度关系很大。我国的基本国情决定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土地是农民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外出打工的农民,大多处于不稳定状态,在家乡有一块地,仍然是农民维持生计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农民到城镇落户未取得稳定的就业、收入保障以前,保留这部分农民的土地承包权,让农民在城乡之间“双向”流动,有助于防止大量的无地农民集中于城市,形成贫民窟。扩大农地规模,推动农业产业化经营,都不能拔苗助长,不能剥夺农民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不能制造无地农民。3、调整城市建设的思路,在城镇规划、住房建设、公共服务、社区管理上考虑城就业农民工的需要。巴西的情况表明,农村人口进城,除了就业之外,较大的问题是安居问题。我国农民进城就业与巴西无地农民进城有很大区别,一些人没有工作干还可回去,但相当一部分人,将长期拖家带口在城镇就业和生活,城市应把在他们视同常住人口对待,把外来人口对住房、就学、医疗等设施的需求纳入城市建设规划。城市的财政支出和各种公共服务不能仅考虑城市户籍人口的需要,应该有效服务于全社会。(作者韩俊 崔传义 赵阳: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中财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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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一生受雷海宗师影响至深且巨,而事实上只正式读过他的惟一一门必修的中国通史。西史的课都是雷先生的专长,战乱中完全错过是我终身憾事之一。北平清华二、三年级时课外虽不无向雷师请教的机会,但使我受益最多的是在昆明西南联大期间与他的经常接触和专业内外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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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先生则率先注意到了黄老学向黄老道术演变的轨迹,而这正是道家向道教演进的关键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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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普查数据的公布再次证明中国人口已经进入了超低生育水平的时代。中国20世纪90年代生育水平迅速下降以来,每两年更新数据的联合国人口预测就不断地调整中国未来人口峰值数据,从16亿下调15亿,再调至2011年版的不到14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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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我开始上小学,十年后上大学,知道"文革"是中国人自己折腾自己的大动乱。又十年去美国留学,才知道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不仅中国在闹"文革",全世界也在闹"文革",包括发达国家在内的全世界都陷入了大动乱。全球"文革"始于古巴而非始于中国。经历了1962年导弹危机,美国鼻尖上的小小古巴居然生存了下来,并在拉美和非洲开始扩散革命。那时确如毛泽东所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仅苏联是个例外。美国动乱的爆点就在我读博士的学校,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但全球"文革"结束10余年后,整个世界都消停了,缺少免疫力的苏联却陷入动乱甚至崩溃了,为早年的稳定付出了最高昂的代价。经历了世界"文革"的十年大动荡后,人们的社会和政治观念变了,服饰发型也变了,连音乐、戏剧、食品都变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到那场动乱之前的四十来年,西方国家以凯恩斯为名风行社会主义导向的政策,大力推行教育、医疗、养老、甚至住房的均等化。这导致发达国家的底层人民在历史上第一次免除了养小送老的恐惧,普通人素质大幅提高,中产阶级队伍快速壮大。西方风行社会主义政策的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苏联福利模式和苏联奇迹的压力;二是欧洲人普遍认为资本主义的贪婪是欧洲连续发生两次世界大战的原因;三是罗斯福"新政"的示范效应乃至战后旨在稳定南欧和西欧的"马歇尔计划"。西方发达国家在60年代中期发生动乱,其主要原因是很多知识青年不同意西方镇压第三世界民族解放运动的政策,那种帝国主义政策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游击战。年长者的价值观及使用的陈旧话语系统与青年几乎无法沟通。不再担忧生活匮乏的青年们占据了道义制高点,自认为掌握了真理,却又恒定是无力的少数,就质疑选举制的合理并采用暴力和准暴力手段抵抗"反动权威"。随着帝国主义政策的失败,反抗运动也丧失了对象及动力。苏联在亚非拉填补真空的企图还引发了西方青年们的普遍反感。撒切尔和里根上台是那场动乱彻底结束的标志,西方从此扭转了社会主义导向的政策,开始推行古典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称为"新古典自由主义"。如果全世界欠发达国家都推行新古典自由主义政策,那么西方挟教育、技术、经验的优势当然可以依旧过好日子,不用直接占有殖民地。二在最近几年,全世界又开始动乱。从南美到北美,从南非到北非,从南亚到北亚,从南欧到北欧。中国并非例外,否则也不会强力"维稳"。历史从来都不会在形式和内容上重复,但我感兴趣的是世界各国政府陷入治理困境的原因。因此,我以"世界的治理危机"为题陈述自己眼下的认识。半个世纪前,全世界陷入治理危机,各地区的原因颇不相同,相互推波助澜,形成世界性大动荡。但在眼下的全球化时代,世界各地发生社会治理危机却明显有共同原因,与社会治理体系是否"现代"无关。第一,世界范围的古典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在发达国家,这种政策起初加速了低端第二产业的外移和第三产业的发展,带来了经济活力。然而在最近十来年,欧洲和美国逐渐陷入困境,主要是互联网金融资本崛起导致的教育水准和贫富差距迅速扩大,中产阶级开始萎缩并陷入生计困难。在欠发达国家,由于苏联的崩溃,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思想被奉若神明,彻底扭转了效法社会主义政策的大局。少数有能力建设基础设施的穷国出现了制造业繁荣,也催生了庞大的中产阶级。但在最近十来年,贫富差距急速扩大,市场化渗入了教育、医疗、养老、住房等社会领域,新兴中产阶级养小送老日渐艰难。在中国骤然陷入经济停滞之际,坚定推行新古典自由主义的印度莫迪政府也陷入了经济政治危机。第二,让资本颐指气使的崭新技术。互联网技术快速发展,资本的流动性和集中性大为增强。快速流动不仅意味着资本量成几何级数增长,而且这种前所未有的大规模资本严重挑战了国家疆界壁垒、传统产业壁垒、文化差异壁垒、乃至一切现有的政治权威形式。一切原有的社会组织在资本面前都成为僵尸。资本市场把踏实做正当职业的人变成傻瓜,把国家金融管理者变成同谋或者笨蛋。这种资本还在全球制造了一个个拥有数十万上百万亩的巨大农场,使用令人惊悚的技术,让小农种养什么都破产。这种资本对一切道义规范乃至法规都嗤之以鼻。在网络"众筹"的旗帜下,重金突然砸入出租车市场,无情摧毁传统出租车工人的生计。在互联网资本面前,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盛行,人们以自由的名义变成奴隶。除了睡觉时,几乎每个人都被移动互联网里的手机屏幕支配。第三,人类前所未见的代沟。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80后、90后、00后,几乎没人经历过封闭的农业和工业,没经历过对抗饥饿。在互联网世代中,东方和西方的官方意识形态体系丧失了吸引力,民主、自由、法治、阶级斗争等抽象概念在课堂上成了大学生们的催眠曲。权力层与年轻人的沟通出现了严重的思想和语言障碍。新一代人使用的网络语言和象形符号,不仅老一代人看不懂,更让呆板的官方用语成为笑料。谎言和忽悠随处可见,生计的安全变得极不确定,什么都遭到怀疑,而且所有人都在焦虑,苦苦搜寻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于是,信仰碎片化降临了,信什么的都有,绝不仅是求神拜佛。于是,全球伊斯兰教复兴运动也来了,给绝望中的地球边缘人带来生存的意义。尽管还有些中国青年在幻想,幻想自己能成为"马云",但台港的青年们早就没了幻想。无论李嘉诚还是马云,终究只是极少数;而养不起小,送不起老,买不起房,甚至结不起婚,才是现实。于是,出生率以百年减少一半人口的速度下跌。在信仰的碎片中,不同世代的人们日以继夜地去各种推特或微信小群里抱团取暖,或以心灵鸡汤相互安慰,或讽刺谩骂,甚至形成极端和反智的小圈子。社会就这样成为一地碎片。除了上述三大共同原因,世界各地还有五花八门的具体原因催化本地的治理危机。台港的反共传统,加上不适应中国大陆暴富,成为那里发生危机的催化剂。中国新疆南部的近千万维吾尔人变成了中国最边缘化的群体。他们从事沙漠绿洲农业,产业规模小,运输距离超长,农业几乎没有利润,加上语言隔阂和宗教传统,融入制造业劳动大军也几乎无望。那里不少人认同全球伊斯兰复兴运动里最极端的部分,于是暴恐事件在南疆成为"新常态"。 三笔者并无应对世界范围治理危机的灵丹妙药,只有几个对我国前景的观察。第一,在效率与公平间找到最佳平衡点或能占得先机。经过了四十年的自由资本主义,钟摆重新向社会主义方向偏移是世界大势,许多国家将选择公平而非效率。平衡点在哪里?关键在养小送老,也就是教育、医疗、养老、住房方面的去市场化,即均等化。在社会领域去市场化方面做得最好的国家都是最稳定的国家。西方国家在战后普遍实行了社会均等化政策,是其发达的牢固基础。奥巴马总统把对穷人的医疗救助变成了面向中产阶级的全国医保,完成了执政声望的逆袭。自由不在少数人挣大钱的机会,而在多数人素质的提高,在人均收入的提高。不恐惧就是幸福。多数人免除了养小送老这个最大的恐惧,全民族就幸福。第二,把资本洪水引向重建社会和建设先进基础设施。发动和组织群众,重建基层社区组织,重建集体精神,削弱个人主义,严厉打击本地的无赖、恶霸,将决定社会是否稳定有序,决定政府的正当性,即人民的支持度。资本或许是能够帮助重建社区的。淘宝网的送货机制在最后100米遭遇成本瓶颈。如果与社区合作,分享部分物流利润,社区集体也就有了复兴的经济基础。有了社区组织支持,建设先进的基础设施就难以被无赖钉子户劫持。节制资本,抵制"钱生钱"的游戏,抵制不劳而获的诱惑,是至关重要的平等措施。不平等本身不是问题,而是动力和效率;但不平等越来越严重就是问题了,而且是严重问题。患寡的时代结束了,患不均的时代开始了。在这危机时代,向着大众采用宽松的财政政策还是向着资本采用宽松的货币政策,考验每个国家决策者的远见和能力。发达或欠发达国家,就在基础设施的发达或欠发达,没有其它。第三,把工作重心转向建设社会互助的经济。在政府和市场间寻找最佳平衡点的企图没有前途。政府和市场以外的第三方,即人民的利益,才是决定性因素。无论市场还是政府,都必须服务于人民的利益。抽象的市场决定论显然源于无知。让公众利益决定政府是否干预市场不仅明智,也是所有发达国家的共识,否则遍地都会有"青岛大虾"和"天津大火"。国家资本和私人资本的两分是一叶障目,最大的资本是人民的资本,是社会互助资本。全民免费医疗主要不是政府财政的责任,政府主要负动员组织责任。中国人每人每月交纳100元医疗统筹,全国每年会有1.6万亿元。加上政府按世界惯例的医疗支出,2万亿以上的社会资本能造就世界上最大的非盈利医疗机构,足够给医生体面的收入去拒绝不体面的钱,足够把药价压到全世界最低,也足够13亿人看病吃药住院不再花钱。若让保险公司拿走一半充入私囊,免费医疗就遥遥无期了。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均等化的养老、教育、住房。什么是社会主义?没病的帮有病的,年青的帮年老的,有知识的帮缺知识的,有钱的帮缺钱的,就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大家庭"不仅能帮助我国维持稳定,让政府重获人民信任,而且社会互助资本能撬动私人资本和国家资本,极大促进第三产业的发达,提升全民素质和全民幸福感。第四,在各种官方价值体系崩溃的时代,努力重建社会核心价值观。主流价值体系不是几个学官用自己情有所衷的概念拼凑出来的,那不过是价值体系已然崩溃的标志。社会核心价值观必须有一个核心,就是对"公正社会关系"的全民共识。这种价值观成为核心有三个基本要求:首先是表达简洁,用一个词而非一堆词;其次要有本国特色,而非生搬硬套他国的核心价值观;再次是国际接受,而非被国际反对。我想,围绕"大家庭"这个词所论述的价值体系能满足上述三大条件,应当是我国的核心价值观。笔者已另有著述讨论这个体系,此处只想指出建设本国社会核心价值观思想体系的紧迫需求。第五,高瞻远瞩、能力非凡的领导人。如同世界历史的几乎每个阶段,国家在危机中生存下来的最重要因素是领导人。领导人解读大局的远见和带领人民走出危机的能力决定国家兴衰。然而,无论就人文还是社会科学而言,英雄的出现不可预知,只能在奇迹出现后判定,所以人民只能祈祷。这场危机是资本主义的危机,也是贫富差距急速扩大的危机。为大资本还是为普通百姓,响应资本控制的舆论还是响应民心,为少数人的自由还是为多数人的自由,为少数人的现代化还是为大多数人的现代化,这两难的问题就摆在各国领导人面前。在这个危机时代,重读1974年出版的美国名著《光荣与梦想》首卷是会有启发的。这次大会以弘扬马克思的思想为主题。马克思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批评家。他批判过去、现在、以及(可见)未来的所有重大社会支柱,即私有制、家庭、资本、宗教、民族、政府、法律、意识形态。在这些支柱消亡之前,他的思想与英名永恒。对我们芸芸众生而言,物质短缺是根本问题。但对马克思而言,资本主义时代出现的悖论才是根本问题:由于私有制每时每刻都在制造新的、更大的不平等,所以,物质生产越丰富,人类的物质短缺感就越强烈。从孔子到柏拉图到马克思,共产理想生生不息。无论是否同意马克思只有消灭私有制人类方能获得彻底解放的论断,都应牢记公平与效率的矛盾,牢记钟摆必然左右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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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金融危机的爆发,中断了新自由主义在西方盛行在全球扩张了20余年的进程,动摇了"美元霸权"保持了半个多世纪的地位,也使社会主义的道德价值和政策主张重新受到了重视。正如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在接受法国《解放报》专访时所说:如今资本主义陷入危机,"人们不仅在重新找到马克思,而且还重新发现社会主义传统。"BBC在柏林墙倒塌20年之际公布的一项民意调查更是以具体的数据显示出,全球半数以上被调查者不满自由市场经济的资本主义制度,相反,社会主义思想愈来愈受欢迎。危机爆发后,奉行社会民主主义的各国社会(民主)党试图以金融危机为契机重新创造昔日辉煌,提出了"用社会民主主义拯救自由资本主义"的口号。然而就在人们广泛关注左翼思潮,普遍看好奉行社会民主主义的中左翼政党的时候,各国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却在200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普遍遭遇了挫败。在这一背景下,西方政界和思想理论界在对资本主义进行反思和质疑的同时,也对社会民主主义的现实处境和发展前景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和思考,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前景如何?社会民主主义当前的困境何在?它如何才能摆脱困境实现复兴?此类问题成为了西方思想界尤其是左翼理论家关注和讨论的焦点问题。综览金融危机爆发后西方思想理论界对社会民主主义的思考,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达成了比较一致的看法。一、社会民主主义的前景:机遇与挑战并存众所周知,全球化背景下的社会民主主义不断调整其理论政策,并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出现过短暂的"神奇回归",但总体上说,20世纪80年代以来尤其是苏东剧变之后,新自由主义一直处于在西方盛行在全球扩张的态势,社会民主主义则遭遇了来自多方面的挑战,一直处于在困境中徘徊的态势。诚如有学者所言:"过去20年,是左翼政党特别艰难的20年。虽然一些政党保住了自身在中央政府的执政地位,但其特有的社会观及其实践却遭到了抨击。......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的政治和经济武库中的福利国家、经济干预和税收所发挥的作用遭到了质疑。"[1]金融危机的爆发,究竟将对社会民主主义产生怎样的影响呢?1.国际金融危机为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机会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之初,在西方政界和思想理论界,不管是左翼还是右翼,几乎都认为此次金融危机集中暴露了西方发达国家主导的政治经济秩序和制度的不合理,暴露了资本主义制度固有的弊端和矛盾,并把国际金融危机的爆发看作新自由主义的终结,视为社会民主主义复兴的机会。对这一观点较早进行过系统阐述的当推德国著名学者、德国社民党重要理论家托马斯·迈尔(Thomas Meyer)。他指出:国际金融危机的出现及其对经济的破坏,使人们对奉行新自由主义的中右翼政党产生了不满,从而为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提供了机会。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可以利用这一机会,重新确立左翼的路线,通过一系列能够拯救现有经济的理论原则和政策主张,实现社会民主主义的重新崛起。[2]捷克民主社会主义党的副主席吉瑞·胡德克认为,"目前的局势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清楚地证明资本主义经济和资本主义社会模式的局限性,指出资本主义经济和资本主义社会模式是多么无效率(以及长远看来的不可持续),最后提出我们自己关于经济和社会模式的替代方案。"[3]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Kevin Rudd)明确指出:这是一场涉及体制、理论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危机。它让人们开始质疑过去30年以来盛行的新自由经济理论--在此理论基础上建立的国家和全球监管框架是如此不堪一击,根本无法阻止经济重创造访全球。并进而提出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应"将国家的重要性以及社会民主主义政治经济学说,发展为一个面向未来的、全面的理论框架。"[4]德国左翼党人科特雅·凯平指出:"经济危机爆发后,一些西方国家采取了国有化、限制高管薪酬以及扩大公共投入等方案,而这些措施都是以往左翼政党所主张但遭到右翼政党激烈反对的,因此,金融危机为左翼提供了实践社会民主的机会。"[5]英国著名经济学家、伦敦经济学院教授理查德·塞尼特(Richard Sennett)认为西方正在走向金融社会主义,主张把这种公有制从金融行业扩大到制造业和服务业。[6]甚至连一些右翼政党领袖,如法国总统萨科齐与德国总理默克尔也开始严厉批判自由放任资本主义,认为"这场金融危机是资本帝国的终结",并大力宣扬体现社会民主主义价值理念的、以混合经济和社会福利为主要特征的"社会市场经济"发展模式。2.国际金融危机使社会民主主义充满困境和挑战在认为国际金融危机给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的发展转型和力量整合带来了机遇、为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提供了契机的同时,西方思想理论界也深刻认识到了社会民主主义在金融危机背景下面临着种种挑战。尤其是欧洲议会选举后,一些人对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前景持悲观态度,譬如英国牛津大学教授蒂莫西·加尔腾·艾西在分析了金融危机背景下各国社会民主党普遍失败的原因就悲观地指出:"哪怕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工党领袖也不会赢得下一次选举。"[7]美国学者罗伯特·泰勒(Robert Taylor)则在其《欧洲社会民主党还有出路吗?》一文开篇指出:"欧洲社会民主党的前景不容乐观",认为欧洲社民党在选举中的普遍失利,不是暂时的表面性的失败,而是当今全球化社会经济趋势造成的深刻影响的结果,其背后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目前社会民主党在意识形态方面过分处于守势。更有许多学者对危机中社会民主主义面临的挑战进行了深入剖析:荷兰财政部长,工党领袖沃特·博斯(Wouter Bos)明确指出,由于全球化对日常生活造成的强有力的破坏性冲击,欧洲社会的分化和分裂日益加重,社会民主党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陆克文详细分析了社会民主主义面临的挑战:其一既要承认开放的、竞争的市场的巨大力量,又要摒弃极端资本主义和过度贪婪这些近代对全球金融体系造成重大危害的因素。其二是不仅要驳斥造成今天混乱局面的新自由极端主义,还要推进社会民主国家对保持恰当监管的竞争市场能够提供最好的保障这一理念。其三是把国家和与之配套的社会民主主义政治经济的角色,重新塑造成为一个既适应危机时期,也适应繁荣时代的全面哲学框架。其四是利用市场的力量促进创新、投资和提高生产力,同时又使之与一种能够管理风险,纠正市场问题,资助和提供公共产品,同时寻求实现社会平等的管理框架相结合。[8]艾伯特基金会驻尼泊尔办公室主任Dev Raj Dahal也把国际金融危机下的社会民主主义面临的挑战归结为四个方面:一是建立一个稳定的全球金融体系,妥善地平衡私人激励与公共责任之间的关系,并保持国家和市场之间的平衡。二是要把危机对广大失业者的影响减小到最低限度。三是要把危机对贫穷、不平等以及对劳动标准减少,对发展中世界的政治稳定的影响减到最小。四是控制气候变化和寻找能够减少污染环境、掠夺自然的能源替代机制。[9]事实上,2009年6月欧洲议会选举中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的普遍失利,在某种程度上表明西方思想界对金融危机中社会民主主义充满困境和挑战的判断是非常客观的。二、金融危机背景下社会民主主义陷入困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200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各主要国家的社会党获得的席位均低于中右翼政的党,其中德国社民党、法国社会党、意大利民主党分别以17.5%、11.2%以及9%的得票率较大差距地输给了各自的对手。甚至连一向被称为福利国家橱窗的北欧国家,也陷入了经济下滑的泥沼。如欧洲议会议员米歇尔·罗卡尔(Michel Rocard)所说:"欧洲的社会民主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危机。戈登·布朗在英国支持率的大幅下降;西班牙经济衰退的沉重打击;法国社会党领导地位的难以为继;意大利中左派联盟的土崩瓦解;以及德国社会民主党内部严重的勾心斗角:所有这些现象无一不在表明:社会民主力量似乎没有能力抓住目前金融危机带来的这次机会,扩大自身的影响力。"[10]尽管西方国家思想界在普遍认为国际金融危机为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提供了契机的同时,也深刻认识到了社会民主主义在金融危机背景下面临着种种挑战。但是,金融危机环境下各国社会民主党普遍挫败的现实状况还是令西方国家思想界尤其是左翼学者始料不及。因为与新保守主义和新自由主义政党相比,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在西方国家政治"光谱"中处于中间偏左的位置。此次由新自由主义政策直接导致的国际金融危机,本应顺理成章地使西方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成为受益者,但各国社会民主主义政党非但未能显示优势、反而颓势更加明显、处境更加严峻,这不得不引起西方国家思想界的广泛关注。对于国际金融危机背景下社会民主主义遭遇困境的原因,西方思想界也作了比较深刻的分析。托马斯·迈尔结合德国社民党的情况分析了中左派政党失利的原因:第一,在金融危机背景下,民众的本能反应是维持现有秩序,因此,代表保守势力的右翼力量受到民众的信赖。第二,金融危机环境下中右翼政党尽可能地采取了能够挽救危机的政策手段,这些能够挽救危机的政策手段无疑是来自社会民主党。第三,德国左翼党的崛起及其在政策上的右转,使社会民主党受到了来自左右两翼的夹击,丧失了很多选民。俄罗斯学者 B.古谢列托夫认为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失败的原因是:第一,人民在危机时期只希望能保住自己现有的资产,左翼政党对现行经济模式的激烈抨击使选民们害怕可能发生的变革。与此同时,保守党盗用了社会主义者关于社会公正、加强大企业责任感的口号,因此得到了更多的支持。第二,右翼执政的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等国依靠政府的巨额援助侥幸度过了危机的初期阶段,增强了民众对他们的信任。第三,作为左翼力量传统支持者的工会、青年团体等组织为了获得政府的直接拨款,转而求助于自己在政府中的院外集团的力量。第四,右翼政府加强了对大众传媒的操控,使他们更能扮出代表广大民意的面孔。[11]蒂莫西·加尔腾·艾西认为金融危机环境下各国社会民主党普遍失败的原因在于:其一,选民们认为,保守党人更有能力制定合适的经济政策;其二,作为对大危机的回应,出现了向民族主义情绪倒退的情况。选民宁可向右转而不是向左转。其三,保守党和社会民主党之间的执政理念出现趋同,彼此之间只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12]从西方思想界的分析中,可以把国际金融危机背景下社会民主主义不胜反败的原因归纳为以下三点:1.左翼的理论阵地和政策空间受到右翼挤占右翼政党借助自身的政治实力以及掌控传媒的优势地位,在应对此次金融危机中抢占先机,不断挤占左翼的理论阵地和政策空间。这一点从各国右翼政府采取的"救市"举措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发达国家右翼执政党在应对危机时,提出了一些与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相似的主张,包括强调实体经济高于虚拟经济,强化国家对市场的调控,努力做到效率与公平、国家与市场、经济与社会的平衡发展等。譬如,德国总理默克尔就让其领导的保守派放弃了此前倡导的市场取向改革,逐步批准了一系列国家干预措施,这些措施从救助汽车生产商到向那些出口订单暴跌的企业提供用工补贴等等不一而足,而这些原本都是社会民主主义政党长期以来一直宣扬的经济政策。2.左翼的身份特征在全球化中不断丧失各国社会民主主义政党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第三条道路"的理论指引下,程度不同地丧失了自己的身份特征,与保守党之间的执政理念出现趋同,彼此之间只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社会民主主义"越来越具有新自由主义而不是社会民主主义的特征(尽管它们似乎仍然以社会民主主义向选民示好)"。金融危机后,由于原有的一些政策主张被右翼"盗取",为显示与右翼的不同,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提出了一些比较偏激的政策主张,但迄今为止,多数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的行动仅停留在抗议和简单批评阶段,很难为处于危机背景下的广大民众所接受。3.左翼政党长期以来内部缺乏团结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内部缺乏团结,与其他左翼政党之间在理论政策上存在分歧,这也是导致其选民分散和选举失败的重要原因。近年来许多社会民主主义政党一直处于分裂和矛盾状态,这在相当程度上损害了党的团结。譬如,法国社会党中"党魁之争、新老派系之争"就非常严重,特别是党内在欧竞选策略和欧盟等问题上分歧严重,分散了左翼选票,这也是法国社会党多年来屡战屡败、很少赢得大选的重要原因。危机爆发后,出于对右派新自由主义的强烈反抗和对社会党无法招架右派攻势的极度不满,2008年2月法国又创立了"新反资本主义党",这势必进一步缩小社民党的发展空间。德国社会党亦是如此,原本在德国只有德国社会民主党一个左翼政党,20世纪80年代组建的绿党、90年代成立的德国左翼党,现在与德国社会民主党共同拥有45%的选票,这也是目前形势下,德国社会民主党流失将近25%选票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说,左翼政党的支持率与原来相比并没太大变化,不同的是左翼阵营由一个政党变成了三个政党。因此,目前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处于一个左右夹击的尴尬境地,未能突破思想束缚,与其他左翼力量形成有效的联合之势,这也是国际金融危机环境下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未能取胜的重要原因。三、社会民主主义必须摒弃"第三条道路",重新回归或"左转"在国际金融危机背景下,西方思想界结合危机爆发的原因以及社会民主主义政党面临的困境,提出了种种变革和复兴社会民主主义的改革方案。其中最为首要的一条就是,他们对"第三条道路"进行了反思和批判,认为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应该突出左翼特色,超越"第三条道路",重新回归社会民主主义的传统,继续把自己定位在产业工人、失业者和一般职员,即社会中下层人群。1."第三条道路"未能有效应对全球化的挑战大家知道, 冷战结束后,社会(民主)党为了应对西方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发生的剧烈变化以及新自由主义的强烈攻势,对其理论政策进行了一系列重大调整,提出了一套全方位(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层次(即从微观公司改革到宏观福利改制)、多角度(即从公民社会到世界主义的民族国家)的改革方案和政治策略,即"超越左与右"的新激进政治框架[13],也即介于传统自由主义和传统社会民主主义之间的"新的第三条道路"。在政治上,明确以"中左"身份标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以一种超越阶级、"超然左右"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在经济方面:主张建立一种"新的混合经济";在福利制度方面,主张变"消极的福利制度为积极的福利制度",力图建立一个"社会投资国家",以便有效地消除旧福利制度所存在的负面作用。[14]"第三条道路"其实就是指"在全球化时代使社会民主主义现代化的盎格鲁--萨克森式方案。"[15]"第三条道路"的提出和推行,对于推动欧洲经济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也一度使欧洲出现了短暂的"粉红色欧洲"的盛况。但是,它并没有能够有效应对西方社会民主党面临的困境,实现其复兴社会民主主义的初衷。非但如此,其为应对全球化而采取的一些政策措施,还导致各国社会(民主)党程度不同地丧失了自身特性,遭到了传统支持群体特别是党内左翼的强烈反对。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西方国家发生了多次上百万人的游行示威活动。在这一背景下,社会民主党人开始反思"第三条道路",并结合新的历史条件对社会民主主义的纲领进行了重新定位,将其出路定格在超越和摒弃"第三条道路"、回归社会民主主义的传统政策上。在北美从事科研工作的于时语指出,"第三条道路"加速了左翼的分裂:"过去十多年来,欧洲社会党盛行'第三条道路',向中间靠拢,......这样固然一时获得了中间派选票,却开罪了铁杆左派,加速了左翼分裂。"[16]美国学者罗伯特·泰勒也明确提出:太多的欧洲左翼长期低估了现代化与其传统目标(收入再分配和劳工保护)之间的紧张关系,"以私有化和解除管制为特征的现代化将中左翼带进了死胡同。"[17]2.社会民主主义必须摒弃"第三条道路"德国社民党工会领袖马德赫斯·马林提出:一个新的左翼,需要在国家和市场、增长和公正互助、分工和个人负责、民族国家和世界的新平衡中采取新的政策。他明确提出:第三条道路是一种使社会民主主义与市场自由主义相互结合的尝试,是一种中间道路。如果社会民主主义要重新活跃,它就必须成为与左翼联盟的左翼政党,代替"第三条道路"重新确定左翼政治的新方向。[18]德国社民党副主席安德丽亚·纳勒斯和英国工党政治家乔恩·克鲁达斯于他们起草的共同战略纲领--《建设一个美好社会》中,毫不掩饰地亮明了其旨在替代"第三条道路"的目的和主张。他们认为:社会民主主义的"第三条道路"不加批判地接受了新的全球化的资本主义,低估了缺乏调控的市场的破坏潜力。在市场引导之下的全球化框架内,经济发展带来了史无前例的繁荣和富裕,但是"第三条道路"政策却未能阻止社会的分化。经过为期10年的社会民主党的政府之后,阶级不平等依然是社会的决定性结构特征。[19]西方思想界能够及时反思"第三条道路",把社会民主主义的出路定格在回归社会民主主义的传统政策上,这是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是西方思想界为社会民主主义如何实现复兴所做的理论反思。四、社会民主主义要更加强调"社会公正"、"可持续发展"和"全球治理"西方思想界尤其是西方左翼人士围绕如何在全球化进程中推进改革、提高适应能力同时又坚守传统价值观、巩固基本支持力量等问题,对社会民主主义的价值目标和政策主张进行了认真思考。在把社会民主主义摆脱困境的改革方向定位于"左转"和回归社会民主主义传统的基础之上,他们还为社会民主主义设计了一系列回归社会民主主义传统的政策主张。1.更加重视"社会公正"西方思想界在对金融危机的思考中,进一步强调了"社会公正"的重要性,主张重新举起"社会公正"的旗帜,以彰显社会民主主义的传统特色。陆克文明确指出:社会公正也是社会民主主义工程的关键组成部分。社会民主主义对社会公正的诉求,建立在平等这一价值信念之上,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而言,对社会公正的诉求,基点在于相信人格尊严、机会均等和追求幸福生活的能力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20]安德丽亚·纳勒斯和乔恩·克鲁达斯指出:"美好社会的主导原则是公正,公正的道德核心是平等。每一个人都是无可替代和具有同等价值的。在美好社会里,不论其背景如何,每一个人都得到同样的尊重和保障;每一个人在生活中都拥有同等的机会。我们要从法律上反对阶级歧视、种族主义、同性恋恐怖症以及对女性的偏见。并在文化、教育和工作领域对此进行坚决斗争。"[21]德国社民党在2007年的党代会中强调,要重视社会公正问题,甚至为此表示不再固守施罗德政府于2003年出台,解决就业问题的同时也加剧了德国的贫富分化,增强了中下层民众的不安定感的"2010议程"。多数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在反思中更多强调国家干预、发展中小企业、改善民生、保障劳动者权益等主张。法国社会党制定了2008-2011年指导性政策文件,坚决捍卫劳动者就业权利,提出新的发展模式并制定出立足左翼的务实政策。2.强调致力于实现可持续发展随着环境和气候变化,"可持续发展"问题也日渐引起了各国社会民主党的普遍重视。早在此次金融危机爆发前,社会(民主)党人就把应对气候变化问题视为其工作重点,他们利用各种场合宣传社会党的立场和政策主张。譬如前英国工党领袖布莱尔作为欧盟在气候问题上的特使,这几年一直致力于向世界不少大国特别是温室气体排放的主要国家做工作。作为摆脱经济危机和实现政党振兴的战略选择和目标任务,"建设一个公正而可持续的经济"正在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支持和认可。德英两国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在《建设一个美好社会》的共同纲领中提出:"我们要推动一种生态可持续的发展,它符合人类的公正需求并提高所有人的生活质量",在他们看来,思考并实行一种新的繁荣模式的时刻已经到来,这种模式可以在全球实现,却不会引发生态灾难。质的增长、有意义的工作以及技术进步可以带来更加富足和更高质量的生活,而市场自身却不能实现这些目标。国家在将来要更加积极主动,参与构建长期经济计划和发展,以实现一种可持续的经济。[22]2008年6月30日至7月2日在希腊首都雅典召开的社会党国际23大,是社会党国际面对全球发展的新变化和新挑战做出政策调整的一次重要会议,大会的主题为"全球团结:变革的勇气"。会议强调强调面对全球共同面临的环境和资源危机,必须进行变革,实现可持续发展。要求各国社民党采取行动控制气候变化,促进全球可持续发展。[23]3.强调要加强对国际金融资本的监管,实现全球治理西方思想界在对金融危机的思考中,提出了社会民主主义要致力于实现全球治理,尤其是加强国际金融监管的战略主张。在他们看来,金融危机爆发的根源在于长期缺乏对资本的监控和管制,导致利润至上和投机行为恶性膨胀。为有效应对金融危机,必须对不受控制的资本流动进行管制,对自由放任的全球化进行必要的调控,尤其要加快对现有国际金融体系和机制进行意义深远的改革,同时推动对联合国和八国集团等机构的改革,确立符合时代要求的新的国际金融框架与规制。包括奥巴马(Barack Obama)在内的西方国家众多政治家、金融家和经济学家,都倡议通过加强对全球金融市场的监管,从根本上控制危机的进一步蔓延,并防止此类危机再次发生。2008年10月,洛杉矶时报和彭博社共同发起的民意调查显示,有70%的参与调查者认为是由于缺乏政府监管导致了现在出现的经济问题。从美国民众和领导层来看,绝大多数人都支持金融监管。甚至之前一些曾表示不愿对金融行业进行干预的西方学者,也转而拥护加强金融监管的主张。譬如欧盟内部市场委员查理·麦克里维(Charlie McCreevy)就明确表示,是时候考虑对私募股权和对冲基金立法了。欧洲社会党主席波尔尼鲁普拉斯穆森(Poul Nyrup Rasmussen) 也支持奥巴马关于改革的倡议,他指出:"人们担心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存款、他们的养老金和他们的工作。现在是民主党对市场进行管理的时候了。公共利益应该高于私有金融收益以及不合理投机买卖的收益。是时候推行我们对金融市场新的、先进的改革方案,以保证金融危机不会再次爆发。"[24]在"欧洲应该如何应对金融危机"一文中,进一步提出了包括加强国际金融监管等在内的实现"公正而可持续"发展的7条举措。并表示支持萨科奇和戈登布朗(Gordon Brown)提出的关于建立新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议。陆克文明确指出:全球金融市场需要有效的全球性监管,因为全球性金融交易的庞大规模如今足以压倒大多数国家的自身经济规模。"世界上的社会民主政府还必须制定切实可行的政策应对危机,重振受损的经济增长,同时为未来的金融市场制定新的监管机制。""各个政府应该制定一致的全球金融管理制度,以避免经济急速触底,资本流入全球经济最缺乏管理的领域。我们必须为具有系统重要性的金融机构, 建立更强的全球公开标准。还必须建立更强的监管框架,鼓励负责任的公司行为,包括监管管理层薪酬。"[25]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以来,越来越多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也都深刻认识到了加强全球金融治理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明确提出:要在国际层面和欧洲层面对金融市场进行调控。通过引入雇员代表具有明确知情权、参与权和共决权的某种全球经济民主,把跨国公司置于民主的监管之下。总体上说,金融危机爆发后西方国家思想界对社会民主主义的认识和剖析是比较全面深刻的,他们提出的包括"重新左翼化"的改革方向以及强调"社会公正"、"可持续发展"以及"左翼联合"等具体策略也是比较合理可行的。从国际金融危机目前造成的后果看,它的确使世界范围内包括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在内的各国左派又重新活跃起来,使强调国家作用、主张对市场加强监管并加强全球治理的左翼思潮逐渐占据上风。但我们不能由此断定凯恩斯主义以及建立在其上的社会民主主义能够根除资本主义的缺陷,更不能盲目遵循凯恩斯主义、简单照搬社会民主主义。金融危机背景下各国社会民主党的无所作为和我国取得的辉煌成就所形成的强烈反差,充分彰显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使人们更加坚定了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和信心。因为只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才能引导中国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在当代中国,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就是真正坚持社会主义。"(作者吕薇洲,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员) [1]斯图亚特·汤普森:《社会民主主义的困境:思想意识、治理与全球化》,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2]托马斯·迈尔: "社会民主主义的机会",《新社会》2008年第11期。[3]吉瑞胡德克:"左翼力量在欧洲--东西欧的不同经历对于合作与统一的挑战" 《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12期,[4] 陆克文:"全球金融危机",《月刊》2008年第2期。[5]"资本主义危机与世界历史的转折点--2009年全球左翼论坛综述",《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12期。[6]理查德塞尼特:"金融危机迫使西方学习中国式社会主义", 2008年10月17日《环球时报》。[7]蒂莫西·加尔腾·艾西:"金融危机环境下各国社会民主党普遍失败的原因",《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11期。[8]陆克文:"全球金融危机",《月刊》2008年第2期。[9]Dev Raj Dahal:"全球金融危机,社会民主和尼泊尔的选择",《观察家杂志》2008年。[10]米歇尔·罗卡尔:"欧洲社会民主的软弱权力", http://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rocard22/Chinese[11]B.古谢列托夫:"国际金融危机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负面影响", 2009年11月26日《中国社会科学报》。[12]蒂莫西·加尔腾·艾西:"金融危机环境下各国社会民主党普遍失败的原因",《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11期。[13]安东尼·吉登斯:《超越左与右--激进政治的未来》,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9页。[14]参见吕薇洲:"中左派及其第三条道路评析",《郑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15]托马斯·迈尔:"现代社会民主主义:共同的基础和争论的问题",《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03年第1期。[16]于时语:"欧洲社会党的困境", 2009年10月7日《联合早报网》。[17]罗伯特·泰勒:"欧洲社会民主党还有出路吗?" 《世界社会主义研究动态》2008年第 11期。[18]参见马德赫斯·马林:"代替中间的方向",《新社会》2009年第6期。[19]参见张文红:"德国社民党和英国工党超越'第三条道路'",《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6期。[20]陆克文:"全球金融危机",《月刊》2008年第2期。[21]张文红:"德国社民党和英国工党超越'第三条道路'"。[22]张文红:"德国社民党和英国工党超越'第三条道路'"。[23]王继停、李元:"当前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左翼:现状与趋势",《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9年第3期。[24]Melanie Wong:"奥巴马悬念",《投资与合作》2008年第12期。[25]陆克文:"全球金融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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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更多地从经济社会结构层面反思刑事司法政策的导向,如果不是像美国这样过度依赖国家强制机器维持法律与秩序,国家认证制度能力的提升,完全可以在另一个国家实现真正俭省化的法治状态,这可能也是所谓“后发国家的落后优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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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改革日益显示出系统性,不同领域改革的互动也越来越明显。温家宝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我们的改革是全面的改革,包括经济体制改革、政治体制改革以及其他各领域的改革",引起舆论的高度关注。而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改革在多领域互动的一个主要动因在于全社会对社会公正的追求,它同时推进着民生事业的发展和社会公众的公共参与。社会公正诉求兴起目前中国社会各阶层对社会公正追求的普遍支持,以及社会公正成为改革事业的一个核心目标,正在改变中国改革事业的地形,包括整体性改革的地形。对于十年前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变化。在打破"铁饭碗"、"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1990年代后期,当时的社会思想对社会公正诉求还存在严重分歧,不少人认为在中国的现代化还没有到一定程度或者还没基本完成,不能拿社会公正或者环保这类的话题来批评和反思中国的发展进程,否则会阻碍改革和发展。沧海横流,风从草偃,现在氛围、人心或者言辞都有了变化。在二十世纪的中国,追求社会平等和群众参与是社会主义意识的两个关键内容。对社会公正诉求的普遍认同,对基层民意的日益重视,以及基层民意在政策决策和日常事务中的声音越来越响,这些都显示目前中国社会的社会主义意识进入了近二十年来的上升周期。俄新社3月9日的报道称,"西方希望中国多些社会主义",认为中国政府重视收入合理分配问题这一政策得到不少外国投资者和观察家的支持,因为它将有助于提高中等阶层的购买力,帮助中国进一步拯救世界,西方和东方都希望中国制定更具社会主义性质的政策。这一观察有其道理,世界也并非一成不变。社会公正诉求的兴起必然会带来系统性变化,包括政府作用、网络民意、土地财政、国企角色等方面,而且这些变化与社会公正诉求比较低沉的时期的潮流有很大的不同。社会公正诉求逐渐获得较普遍的社会认可的同时,随公正诉求兴起而来的各种变化则聚集了诸多争议(此次两会上大多重要争论都与此有关),这是中国改革进入自我调整时期的标志性表现。理解这些变化及争议,都需要联系社会公正诉求兴起这一基础性变化。从2003年以来对看病难、上学难、买房难以及三农问题等民生难题的关注和讨论,到近两年直接提出社会分配不合理这一根本性问题,意味着社会公正诉求从一般表现向基本成因的拓进。与此相应的最为直接、也是最为重要的变化是政府与市场的关系的重构,在关系民生的热点领域更多的是发挥政府的作用来追求社会公正。目前政府与市场关系变化的轨迹,既不是完全否定市场的作用,也不是进一步压缩政府作用的空间,而是市场经济进一步发展的同时,政府的作用的确也在不断加大,而且政府调动的公共资源随着民生投入的增加而大幅增加。也就是说,目前在民生领域达成社会公正的努力,主要并不是通过市场自动调节的方式进行的。此前最有影响的思路是市场发展通过"涓滴效应"会实现社会平衡,不需政府介入,但需要一些时间。然而,民众对于"新三座大山"之类的难题的强烈反应,意味着社会已经对这样的承诺失去耐心,甚至基于所见的分化不断的现实,已经不相信这一承诺在可见的未来会有自动实现的一天。毕竟,人们在希望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的同时,还要求相对的平等和公正。政府之手正是在这种状况下出场,来平衡和对冲市场发展所带来的优胜劣汰的自然趋势。 国企的改革箭在弦上 社会保障支出和民生事业的摊子越来越大,意味着政府需要聚集更多的资源。政府投入民生事业的资源从何而来,这是目前问题的焦点所在。一般来说,主要渠道包括税收、举债、国有资本的经营性收入、国有土地出让收入以及各种存量资产等等。目前舆论主要的争论点在于垄断国企和土地财政。如果根据对土地财政和国企的强烈批评,土地财政和国企营收对政府支出的贡献大幅削减,则税收和政府举债得有大幅提升。但增税同样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毕竟这会大大降低中小企业的活力,在全球金融危机时期令其雪上加霜;至于地方债务问题,目前已经引起不少忧虑。而卖空存量资产,恐怕也不可持续。 这是不少地方政府日益依赖土地财政的基本背景。但过度依赖土地财政、不断推高房价也没有太大空间,至少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考虑,政府已经面临调控房价的强大社会压力。无论是大建公租房,还是建廉租房,还是经济适用房,政府不得不为解决社会民生问题而做出妥协,从土地财政中切出一块投入民众的基本居住保障领域。国土资源部在两会期间出台规定,要求各地确保保障性住房用地供应,保障性住房、棚户改造和自住性中小套型商品房建房用地,不低于住房建设用地供应总量的70%,即是明显的信号。 在土地财政因为千夫所指而不得不逐渐向民生住房倾斜的情况下,如果税收和政府债务没有大幅增加,国企必然会成为今后各级政府"开发"的重点。近年来中大型国企的大发展已经包含了这样的信息。而且晚近对国企的批评风起云涌,也在推动国企更多地为国家投入民生领域做出贡献。 目前对国企的批评有不同的重点。一种是彻底否定国企存在的合理性,这类批评的吸引力已经大大减弱,一个基本原因就是政府投入社会事业的资金来源必然会越来越倚重国企,而且大中型国企改制因为风险巨大已经没有什么空间。另一种是批评垄断国企员工收入与社会一般人群收入的严重失衡。再一种是批评垄断国企没有尽到对国家应负的责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张梅颖近日犀利地指出,现在很多垄断行业的国字头企业,"动不动就以长子自居,我很反感,你要是长子你就要管家,你不能占尽政治优势、资源优势、市场竞争优势,但又不担风险不管家里的穷人。"无论批评垄断国企收入高,还是不对国家做贡献,都有助于推动近年来崔之元等学者所呼吁的国有企业的社会分红。而且,对政府拿国企分红来投入民生领域、填补"土地财政"逐渐转型留下的空白而言,这些批评和压力事实上对政府施政是有利的。 可以预期,国企的改革已经箭在弦上,不过方向并不是改制,而是国企通过增加对国家的分红而真正成为"共和国长子",真正体现公共资产的公共性,真正让公共资源的营收使用社会化。在这个意义上,"重庆模式"已经先行一步,提供了一个可供参照的范本,其中的关键在于,由于近年来重庆的国资运营全面增值,国资在工业、金融和基础设施上形成了"四三三"结构,加上城市规划和土地储备相结合,重庆市政府有条件并不依赖短期"土地财政"。根据重庆市长黄奇帆的介绍,重庆严控土地出让价格,降低商品房成本,"经济适用房土地出让价不超过房价的1╱6,中低档商品房不超过房价的1╱5,而高级商品房地价不超过房价的1╱3"。目前重庆主城平均房价低于同类经济发展水平的城市,而且投入资源大建公租房,这些都显示,重庆突破"短期土地财政"的努力已有成效。 公共政策辩论的繁荣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社会公正诉求的全面兴起不仅推动经济领域的变革和调整,也是当代中国社会政治变革的一大表现,并带动了公共政策辩论的繁荣。 网络时代到来之后,民意在中国政治生活中崛起,国家领导人和各地领导人与网友直接交流、通达民情,已经成为常态。以往,普通民众的声音在日常决策及国家政治生活中的表达在技术上有难度,毕竟一般媒体的表达是有一定门槛的;要在没有网络的条件促成普通公众的表达,也容易被认为是乌合之众的喧哗(比如所谓"大民主")。普通公众在网络平台上找到了前所未有的表达空间之后,在市场时代倾向于优胜劣汰的大环境下,中心主题自然有关社会分化,社会公正诉求于是成为近年来网络民意崛起过程中最为重要的表达之一,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并成为国家政策的一个核心出发点。网络民意的崛起与公正诉求的兴起存在共生关系。 但是怎样实现社会公正,普通民众与其他社会群体、普通群众之间意见分歧经常很大。这种分歧一方面带来了政府的变化,政府既要重视民意,但是究竟听谁的、听了以后如何有主见,成为新的课题;另一方面,政府因为在民生问题上的核心责任,面临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政府如何看这些压力,如何处理这些压力,是目前建构新的官民关系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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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书评
2009/03/17
| 阅读: 1479
潘毅博士的《中国制造: 全球化工厂下的女工》( Made in China :Women Factory Workers in a Global Workplace) 一书通过对深圳经济特区一家电子厂年轻女工生活的民族志考察,深入探讨了全球化对于中国农民工日常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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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的资本主义不可能实现自我监管。它始终会造成不平等性的加剧和宏观经济波动的不稳定性。中间路线要求对市场和企业进行民主监管。虽然理性监管永远无法做到完美,但它是一个优于其它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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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加科夫一九三○年三月二十八日,贫困潦倒的布尔加科夫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希望得到莫斯科艺术剧院一个助理导演的职位,"如果不能任命我为助理导演......"他说,"请求当个在编的普通配角演员;如果当普通配角也不行,我就请求当个管剧务的工人;如果连工人也不能当,那就请求苏联政府以它认为必要的任何方式尽快处置我,只要处置就行......"作为一位作品被禁的大师,布尔加科夫在骄傲与克服饥饿之间显得困难重重,最终他两者都选择了,他在"请求"的后面没有丝毫的乞讨,当他请求做一个管剧务的工人时,依然骄傲地说:"只要处置就行。"同年四月十八日,斯大林拨通了布尔加科夫家的电话,与布尔加科夫进行了简短的交谈,然后布尔加科夫成了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一名助理导演。他重新开始写作《大师和玛格丽特》,一部在那个时代不可能获得发表的作品。布尔加科夫深知这一点,因此他的写作就更为突出地表达了内心的需要,也就是说他的写作失去了实际的意义,与发表、收入、名誉等等毫无关系,写作成为了纯粹的自我表达,成为了市尔加科夫对自己的纪念。这位来自基辅的神学教授的儿子,自幼腼腆、斯文、安静,他认为:"作家不论遇到多大困难都应该坚贞不屈......如果使文学去适应把个人生活安排得更为舒适、更富有的需要,这样的文学便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勾当了。"他说到做到。无论是来自政治的斯大林的意见,还是来自艺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压力,都不能使他改变自己的主张,于是他生活贫困,朋友疏远,人格遭受侮辱,然而布尔加科夫"微笑着接受厄运的挑战",就像一首牙买加民歌里的奴隶的歌唱:"你们有权利,我们有道德。"在这种情况下,布尔加科夫的写作只能是内心独白,于是在愤怒、仇恨和绝望之后,他突然幸福地回到了写作,就像疾病使普鲁斯特回到写作,孤独使卡夫卡回到写作那样,厄运将布尔加科夫与荣誉、富贵分开了,同时又将真正的写作赋于了他,给了他另一种欢乐,也给了他另一种痛苦。回到了写作的布尔加科夫,没有了出版,没有了读者,没有了评论,与此同时他也没有了虚荣,没有了毫无意义的期待。他获得了宁静,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他用不着去和自己的盛名斗争;用不着一方面和报纸、杂志夸夸其谈,另一方面独自一人时又要反省自己的言行。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迫使自己从世俗的荣耀里脱身而出,从而使自己回到写作,因为他没有机会离开写作了,他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叙述的虚构里,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的写作之中,而且无影无踪,就像博尔赫斯写到佩德罗-达米安生命消失时的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在生命的最后十二年里,布尔加科夫失去一切之后,《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写作又使他得到了一切;他虚构了撒旦对莫斯科的访问,也虚构了自己;或者说他将自己的生活进行了重新的安排,他扩张了想象,缩小了现实。因此在最后的十二年里,很难说布尔加科夫是贫困的?还是富有的?是软弱的?还是强大的?是走投无路?还是左右逢源?大师和玛格丽特在这部作品中,有两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就是大师和玛格丽特,他们第一次的出现,是在书的封面上,可是以书名的身份出现了一次以后,他们的第二次出现却被叙述一再推迟,直到二八四页,大师才悄然而来,紧接着在三一四页的时候,美丽的玛格丽特也接踵而至了。在这部五八○页的作品里,大师和玛格丽特真正的出现正是在叙述最为舒展的部分,也就是一部作品中间的部分。这时候,读者已经忘记了书名,忘记了曾经在书的封面上看到过他们的名字。在此之前,化名沃兰德的撒旦以叙述里最为有力的声音,改变了莫斯科的现实。虽然撒旦的声音极其低沉,低到泥土之下,但是它建立了叙述的基础,然后就像是地震一样,在其之上,我们看到了莫斯科如何紧张了起来,并且惊恐不安。显然,布尔加科夫的天才得到了魔鬼的帮助,他饱尝痛苦和耻辱的内心,使他在有生之年就远离了人世,当他发现自己讨厌的不是几个人,而是所有的人时,他的内心逐渐地成为了传说,在传说中与撒旦相遇,然后和撒旦重叠。因此可以这样说,《大师和玛格丽特》里的撒旦,就是布尔加科夫自己,而大师--这个试图重写本丢·彼拉多的历史的作家,则是布尔加科夫留在现实里的残缺不全的影子。从钱诚先生的汉语翻译来看,《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叙述具备了十九世纪式的耐心,尤其是开始的几章,牧首湖畔的冗长的交谈,本丢·彼拉多对耶稣的审训,然后又回到牧首湖畔的谈话,五十一页过去了,布尔加科夫才让那位诗人疯跑起来,当诗人无家汉开始其丧失理智的疯狂奔跑,布尔加科夫叙述的速度也跑动起来了,一直到二八三页,也就是大师出现之前,布尔加科夫让笔下的人物像是传递接力棒似的,把叙述中的不安和恐惧迅速弥漫开去。我们读到的篇章越来越辉煌,叙述逐渐地成为了集会,莫斯科众多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地汇入红场。在魔鬼的游戏的上面,所有的人都在惊慌失措的摇晃,而且都是不由自主。所发生的一切事都丧失了现实的原则,人们目瞪口呆、浑身发抖、莫名其妙和心惊胆战。就这样,当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虚张声势都聚集起来时,也就是说当叙述开始显示出无边无际的前景时,叙述断了。这时候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开始了,强劲有力的叙述一瞬间就转换成柔情似水,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是片刻的沉默也没有,仿佛是突然伸过来一双纤细的手,"咔嚓"一声扭断了一根铁管。这时候二八三页过去了,这往往是一部作品找到方向的时候,最起码也是方向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因此在这样的时候再让两个崭新的人物出现,叙述的危险也随之诞生,因为这时候读者开始了解叙述中的人物了,叙述中的各种关系也正是在这时候得到全部的呈现。叙述在经历了此刻的复杂以后,接下去应该是逐渐单纯地走向结尾。所以,作家往往只有出于无奈,才会在这时候让新的人物出来,作家这样做是因为新的人物能够带来新的情节和新的细节,将它们带入停滞不前的叙述中,从而推动叙述。在这里,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出现显然不是出于布尔加科夫的无奈,他们虽然带来了新的情节和新的细节,但是他们不是推动,而是改变了叙述的方向。这样一来,就注定了这部作品在叙述上的多层选择,也就是说它不是一部结构严密的作品。事实也正是如此,人们在这部作品中读到的是一段又一段光彩夺目的篇章,而章节之间的必要连接却显得并不重要了,有时候甚至没有连接,直接就是中断。布尔加科夫在丰富的欲望和叙述的控制之间,作出了明智的选择,他要表达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叙述的完美必然会破坏事实的丰富,他干脆放任自己的叙述,让自己的想象和感受尽情发挥,直到淋漓尽致之时,他才会做出结构上的考虑。这时候大师和玛格丽特的重要性显示出来了,正是他们的爱情,虚幻的和抽象的爱情使《大师和玛格丽特》有了结构,同时也正是这爱情篇章的简短,这样也就一目了然,使结构在叙述中浮现了出来,让叙述在快速奔跑的时候有了回首一望,这回首一望恰到好处地拉住了快要迷途不返的叙述。《大师和玛格丽特》似乎证明了这样的一种叙述,在一部五百页以上的长篇小说里,结构不应该是清晰可见的,它应该是时隐时现;它应该在叙述者训练有素的内心里,而不应该在急功近利的笔尖。只有这样,长篇小说里跌宕的幅度辽阔的叙述才不会受到伤害。大师和玛格丽特,这是两个雕像般的人物,他们具有不可思议的完美,布尔加科夫让他们来自现实,又不给予他们现实的性格。与柏辽兹、斯乔帕、瓦列奴哈和里姆斯基他们相比,大师和玛格丽特实在不像是莫斯科的居民。这并不是指他们身上没有莫斯科平庸和虚伪的时尚,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内心里我们读不到莫斯科的现实,而且他们的完美使他们更像是传说中的人物,让人们觉得他们和书中的撒旦、耶稣还有本丢·彼拉多一样古老,甚至还没有撒旦和耶稣身上的某些现实性,而大师笔下的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倒是和今天的政治家十分相近。布尔加科夫在描叙这两个人物时,显然是放弃了他们应该具有的现实性!因为在《大师和玛格丽特》里,我们已经读到了足够多的现实。在柏辽兹、里姆斯基这些莫斯科的平庸之辈那里,布尔加科夫已经显示出了其洞察现实的天才,可以说是我们要什么,布尔加科夫就给了我们什么。就是在撒旦,在耶稣,在本丢·彼拉多那里,我们也读到了来自人间的沉思默想,来自人间的对死亡的恐惧和来自人间的如何让阴谋得以实现。在长达十二年的写作里,布尔加科夫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斟酌大师和玛格丽特,他不会因为疏忽而将他们写得像抒情诗那样与现实十分遥远。当然,他们也和现实格格不入。布尔加科夫之所以这样,就是要得到叙述上的不和谐,让大师和玛格丽特在整个叙述中突出起来,然后,正像前面所说的那样,使结构在叙述中得到浮现。在《大师和玛格丽特》里,作为一个作家,大师与现实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他被剥夺了发表作品的自由,这一点和布尔加科夫的现实境况完全一致,这也是布尔加科夫自身的现实与作品之间的唯一联系。这样的联系十分脆弱,正是因为其脆弱,大师这个人物在布尔加科夫的笔下才如此虚幻。在这里,布尔加科夫对自己的理解产生了虚幻,或者说他宁愿虚幻地去理解自己。现实的压制使他完全退回到了自己的内心,接着又使他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他将自己的命运推入到想象之中。于是出现了玛格丽特,这个美丽超凡的女子,与大师一样,她也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两个同样的人在莫斯科的某一个街角邂逅时,都是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内心,爱情就这样开始了。玛格丽特的出现,不仅使大师的内心获得了宁静,也使布尔加科夫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安慰。这个虚幻的女子与其说是为了大师而来,还不如说是布尔加科夫为自己创造的。大师只是布尔加科夫在虚构世界里的一个代表:当布尔加科夫思想时,他成为了语言;当布尔加科夫说话时,他成为了声音;当布尔加科夫抚摸时,他成为了手。因此可以这样说,玛格丽特是布尔加科夫在另一条人生道路上的全部的幸福,也是布尔加科夫在现实与写作之间的唯一模糊之区。只有这样,布尔加科夫才能完好无损地保护住了自己的信念,就像人们常说的这是爱情的力量,并且将这样的信念继续下去,就是在自己生命结束以后,仍然让它向前延伸,因为他的另一条人生道路没有止境。所以当大师的完美因为抽象而显得苍白时,玛格丽特的完美则是楚楚动人。对布尔加科夫来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大师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结构的需要,玛格丽特就不仅仅是结构的需要了,她柔软的双肩同时还要挑起布尔加科夫内心沉重的爱情。于是她不可逃避地变得极其忧郁,她的忧郁正是大师--其实是布尔加科夫--给予的,是大师在镜中映出的另一个人的现实造成的。玛格丽特被撒旦选中,出来担当魔鬼晚会的女主人,这位一夜皇后在布尔加科夫笔下光彩照人。虽然在这辉煌的篇章里,有关玛格丽特最多的描绘是她的视线,让她的视线去勾勒晚会的全部,也就是说在这个篇章里主要出现的都是别人,玛格丽特出现的只是眼睛,然而这正是人们常说的烘云托月,布尔加科夫向我们证明了烘云托月是最能让女人美丽,而且也是女人最为乐意的。不久之后,玛格丽特开始在天空飞翔了,这又是一段美丽无比的描叙,让玛格丽特的身体在夜空的风中舒展开来,虚幻之后的美已经无法表达,只有几声叹息来滥竽充数。飞翔的最后是看到了一条月光铺成的道路,这条道路来自于遥远的月亮,在月光路上,玛格丽特看到本丢·彼拉多拼命地追赶着耶稣,大声喊叫着告诉耶稣:杀害他的不是本丢·彼拉多。作家就是这样,穷尽一生的写作,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出于某些隐秘的原因,将某一个叙述中的人物永远留给自己。这既是对自己的纪念,也是对自己的奖励。布尔加科夫同样如此,玛格丽特看上去是属于《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是属于所有阅读者的,其实她只属于布尔加科夫。她是布尔加科夫内心的所有爱人,是布尔加科夫对美的所有的感受,也是布尔加科夫漫长的人生中的所有力量。在玛格丽特这里,布尔加科夫的内心得到了所有的美和所有的爱,同时也得到了所有的保护。玛格丽特在天空的飞翔曾经中断过一次,就是为了大师,也就是布尔加科夫,她在莫斯科的上空看到了伤害大师的批评家拉铜斯基的住所,于是她毅然中断了美丽的飞翔,降落到了拉铜斯基的家中,将所有的仇恨都发泄了出来。事实上她的仇恨正是布尔加科夫的仇恨,而她的发泄又正是布尔加科夫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保护。有时候道理就是这样简单。幽默与现实可以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写作,是布尔加科夫在生命最后岁月里最为真实的生活,这位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作家,就是通过写作,不停的写作使自己与现实之间继续着藕断丝连的联系。在卡夫卡之后,布尔加科夫成为二十世纪又一位现实的敌人,不同的是卡夫卡对现实的仇恨源自于自己的内心,而布尔加科夫则有切肤之痛,并且伤痕累累。因此,当他开始发出一生中最后的声音时,《大师和玛格丽特》就成为了道路,把他带到了现实面前,让他的遗嘱得到了发言的机会。这时候对布尔加科夫来说,与现实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就显得极其重要了,显然他绝不会和现实妥协,可是和现实剑拔弩张又会使他的声音失去力量,他的声音很可能会成为一堆谩骂,一堆哭叫。他两者都放弃了,他做出的选择是一个优秀作家应有的选择,最后他与现实建立了幽默的关系。他让魔鬼访问莫斯科,作品一开始他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他要讲述的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故事,他要告诉我们的不是个人的恩怨,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不是人们所认为的实在的现实,而是事实、想象、荒诞的现实,是过去、现在、将来的现实,是应有尽有的现实。同时他也表明了自己的内心在仇恨之后已经获得了宁静。所以,他把撒旦请来了。撒旦在作品中经常沉思默想,这样的品格正是布尔加科夫历尽艰难之后的安详。因此,布尔加科夫对幽默的选择不是出于修辞的需要,不是叙述中机智的讽刺和人物俏皮的发言。在这里,幽默成为了结构,成为了叙述中控制得恰如其分的态度,也就是说幽默使布尔加科夫找到了与世界打交道的最好方式。正是这样的方式,使布尔加科夫在其最后的写作里,没有被自己的仇恨淹没,也没有被贫穷拖垮,更没有被现实欺骗。同时,他的想象力,他的洞察力,他写作的激情开始茁壮成长了。就这样,在那最后的十二年里,布尔加科夫解放了《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叙述,也解放了自己越来越阴暗的内心。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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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国而言,怎样向东南亚民众传达其"和平崛起"、"富国、强军"的愿景,在本质上有别于日本明治维新以来"富国强兵"的路线与思维,将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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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讲里,我要谈谈轻与重之间的对立;侧重于对轻lightness的价值判断。这并不是说我认为重的价值较少引人入胜,而仅仅是因为,对前者我有更多的话可说。
写了四十年小说,探索过各种道路和作过多种实验之后,应该是我寻求自己毕生事业的总体定义的时候了。我想指出: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首先,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
在这一讲中,我要尝试向我自己一一还有诸位一一解释清楚,我何以认为轻是一种价值而并非缺陷,指出在哪些过往的作品中我发现对轻的理想,并且表明现在我把这种价值放置在何处,又如何将其投射于未来。
我先谈谈上述最后一点。我开始写作生涯之时,每个青年作家的诫命都是表现他们自己的时代。我带着满怀的善良动机,致力于使我自己认同推动着二十世纪种种事件的无情的一一集体的和个人的一一动力。在激发我写作的那种探险性的、流浪汉般的内在节奏,和世界上时而戏剧性时而丑怪的狂热景象之间,我设法寻求和谐。不久以后,我就意识到,本来可以成为我写作素材的生活事实,和我期望我的作品能够具有的那种明快轻松感之间,存在着一条我日益难以跨越的鸿沟。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了世界的沉重、惰性和难解;而这些特性,如果不设法避开,定将从一开始便牢固地胶结在作品中。
在某些时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正在变成石头;这是一种石化,随着人和地点的不相同而程度有别,然而绝不放过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就像谁也没有办法躲避美社萨(Medusa)那种令一切化为石头的目光一样。唯一能够砍下美杜萨的头的英雄是柏修斯(Perseus),他因为穿了长有翅膀的鞋而善飞翔。柏修斯不去看美杜萨的脸,而只观察映入他青铜盾牌的女妖形象(即使是在此刻,我即将落入这石头老虎钳之际,也还是柏修斯才能解救我;每当我想谈谈我自己以往生涯之时,无不如此)还是让我用希腊神话中的形象来说明为好。
为斩断美杜萨首级而又不被化为石头,柏修斯依凭了万物中最轻者,即风和云,目光盯紧间接映象所示,即铜镜中的形象。我不由自主地立刻把这篇神话看作是对诗人与世界的关系的一个比喻,写作时可资遵循的一种方法。但是我知道:任何阐释都有可能损害一篇神话的涵义,从而将其窒息。对于神话,切切不可轻率。最好让神话存于记忆之中,玩味其每个细节、多加思考,却又保持住对于其形象语言的感悟。我们从一篇神话中领悟的道理在于文学的叙事过程,而不是我们从旁对其添加的因素。
柏修斯和美杜萨之间的关系是繁复的,并不止于这女妖被斩首。从美杜萨的血里诞生出了飞马佩加索斯(Pegasus):石头的沉重转化成为其对立物。佩加索斯的马蹄踩上赫里肯山(Mount Helicon),便引发出一股清泉,这是司文艺众女神饮水的地方。据这篇神话其他一些变体,是柏修斯乘坐了生于美杜萨可咒之血、却又为众文艺女神钟爱的飞马佩加索斯。(说来也巧,就连柏修斯的有翼之鞋,也来自妖魔界;他取自于美杜萨另外两个姊妹——这两姊妹共用一个牙齿、一只眼睛。)至于那斩下的首级,柏修斯则没有丢弃,而是藏在袋中随身携带。在他的敌人可能快要战胜他的时候,他只消抓住那首级上由小蛇组成的发卷,这件血淋淋的战利品在这位英雄手里便立即变成一件克敌制胜的武器。这件武器,他只在非用不可之时才使用,而且只用来对付那些罪大恶极只配化为石像的对手。在这里,这篇神话肯定是给予我们某种启示,蕴含在只能作如此解释的形象之中的启示。柏修斯通过藏匿的办法成功地制服了女妖凶险的脸面;正如起初他通过在铜镜中观察它的办法战胜了它一样。
柏修斯的力量在于他能做到不去直接观看,而不是在于他拒否他命定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承担着现实,将其作为自己的一项特殊负荷来接受现实。
在柏修斯和美杜萨的关系方面,我们可以从奥维德(Ovid)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中学习到更多的东西。柏修斯赢得了另一个战斗:用剑把一个海妖劈成碎块;解救了安德洛梅达(Andromeda)。现在他要做一件事——在完成一件如此令人厌恶的任务之后人人都想要做的一件事:洗手不干。但是,另一个问题旋即出现:把美杜萨的头放在什么地方。在这里,奥维德的几行文字(iv. 740-752)在我看来不同凡响,表明一个人要想充当斩妖勇将柏修斯应该具有何等细心周密的精神:“为了不让粗沙损伤这长满小蛇发卷的头,他用柔软的树叶铺垫地面,上面又加一层水下植物的嫩枝,才把美杜萨的头放下,脸朝下。”我认为,柏修斯作为一个英雄所代表的那种轻逸,在对如此凶恶、如此恐怖,同时又有些脆弱和夭折的妖怪所表现出来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礼仪姿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但是,最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是如下的奇迹:细软的海草稍一触及美杜萨就变成了珊瑚和水仙,而且,为了让珊瑚成为装饰品,又急急忙忙把嫩枝和海藻推向那可怕的首级。
在优美的珊瑚同美社萨这种凶蛮恐怖形象的冲撞之中,包含着深远的意义,我不愿意强加说明或解释而去损害其意义。
我所能够做到的是把奥维德的诗句和现代诗人欧杰尼奥·蒙塔莱(Eugenio Montale)的诗句加以比较。我们在蒙塔莱的《小遗嘱》(Piccolo testamento)中也可以找到可资作为其诗歌象征的最为微妙的因素“蜗牛珠母层颜色的踪迹/或者碎玻璃般的云母片/要起来对抗一个可怕的恶魔,一个扑向西方城市的、长着漆黑色翅膀的魔鬼"。这首诗写于一九五三年,蒙塔莱在其他诗中从来没有引发如此具有启示意义的景观,正是这些微弱的、泛出光泽的踪迹构成了前景:与压城黑云般的灾祸形成对比:“即使灯光一一熄灭/舞蹈化为凶狂踢踏/你也要把它的灰烬珍藏在室盒之中。”但是,对于最为脆弱者,我们如何能够袖手旁观呢?蒙塔莱的诗是一篇表白,表明他信赖那看上去似乎注定消亡的事物,信赖那仅在依稀可见踪迹中包含着的道德价值:"那细弱见微的闪烁,不是正在熄灭的火柴。"
为了谈谈我们的时代,我兜了一个大圈子,还动用了奥维德的脆弱的美杜萨和蒙塔莱的黑翼魔鬼。一个小说家如果不把日常生活俗务变作为某种无限探索的不可企及的对象,就难以用实例表现他关于轻的观念。这正是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做的。他做得十分明确,十分直截了当。他的小说《生活中不可忍受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实际上是对生活中无法躲避的沉重表示出来的一种苦涩的认可,这不仅仅存在于他的祖国命定遭受的那种极度的、无所不及的受压迫的处境之中,也存在于我们大家所处的人类命运之中,尽管我们可能要比他们幸运十倍、百倍。对于昆德拉来说,生活的沉重主要存在于威迫,把我们裹得越来越紧的公共和私人事务的小孔眼大网般的威迫。他的小说告诉我们,我们在生活中因其轻快而选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须臾之间都要显示出其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的本来面目。大概只有凭借智慧的灵活和机动性我们才能够逃避这种判决;而这种品质正是这本小说写作的依据,这种品质属于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只要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我想我就应该像柏修斯那样飞入另外一种空间里去。我指的不是逃进梦景或者非理性中去。我指的是我必须改变我的方法,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用一种不同的逻辑,用一种面目一新的认知和检验方式。我所寻求的轻逸的形象,不应该被现在与未来的现实景象消溶,不应该像梦一样消失……
在广阔的文学天地之中,永远存在着有待探索的途径,无论是最近的还是最古老的风格和形式都能够改变世界给予我们的形象。但是,如果文学还不足以令我确信我不是在追逐梦景,那我就要求助于科学来培育我的景观,因为在科学中一切沉重感都会消失。今天,科学的每一个分枝都旨在表明,世界是由最为细小的实体支撑着,如脱氧核糖核酸所包含的信息,神经元的脉冲,夸克,以及自从时间开始就在空间漫游的中微子……
还有计算机科学。的确,软件只能够通过沉重的硬件来发挥它轻捷的功能。然而,到底还是软件发出指令,影响着外在世界和机械,机械只作为软件的功能实现物而存在,机械的发展可以实现更为复杂的设计。第二次工业革命,不像第一次那样,没有向我们展现车床轰鸣和钢水奔流这类惊心动魄的形象,而是提供以电子脉冲形式沿着线路流动的信息流的“点滴”。钢铁机械依然存在,但是必须遵从毫无重量的点滴的指令。
用科学研讨的办法来寻求什么世界形象适应我的观点,这有道理吗?如果说,我在这里的企望对我具有吸引力,那么,这是因为我觉得这种企望可能和诗学史中一条古老的线索有联系。
卢克莱修(Lucretios)的《物性论》(De Rerum Natura)是关于诗歌的第一部伟大著作;在这部著作中,有关世界的知识倾向于消解世界的实在性,诱导到对一切无限细小、轻微和机动的因素的感受。卢克莱修的出发点是写一篇关于物理世界的诗,但是从一开始他便预告物质是由不可见的粒子组成的。他是一位注重物体具体性的诗人,这种具体性见于其永恒不变的实体,然而他首先要告诉我们的是,空虚也和实在的物体一样具体。卢克莱修的主要用心在于防止物质的沉重压垮我们。即使是在叙述确定每种现象的严格机械规律时,他也感到必须让原子不可预知地偏离直线,从而保证原子和人的自由。关于不可见物和无限的、不可预期的或然性的诗——甚至是关于空无的诗——就源于这样一位诗人,一位对世界实体现实毫不质疑的诗人。
这种对事物所持的原子化的态度也扩及到了可见世界的诸方面(也正是在这里,卢克莱修才是一位最好的诗人):暗室里一室阳光柱中漂移旋转的尘埃微粒(II.114-124),海浪轻轻推到“接纳来者的白沙”上面的那些看似相同、实则各异的细薄贝壳(II. 374-376),在我们周围组结起来,而我们从旁而过却视而不见的蜘蛛网(III.381-390)。
我已经谈到另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诗作,即奥维德的《变形记》(写作时间比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晚五十年),它的出发点不是实体的现实,而是神话故事。对于奥维德来说,一切都会变化成为不同的东西,关于这世界的知识意味着消解世界的实体性。
还有,对于他来说,在世界上存在的一切事物之间,都有一种本质上的可比拟性,与权力和价值观的任何等级观对立。如果说卢克莱修的世界是由不变的原子组成,那么,奥维德的世界则由规定着万物——无论是植物、动物或者是人——的多样性的品质、属性和形式组成。但这些不过是一个单一的共同本质的外在表象而已;这本质一旦被潜在的情绪激发,就会成为与其绝不相同的现象。
奥维德正是遵循了一种形体向另外一种转化的延续性,才表现出他无以伦比的才华。他讲了一个女人如何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棵忘忧树的故事:她的两只脚深深地植入土地中,一层柔软的树皮渐渐向上扩展,裹起她的大腿,她抬起手梳理头发, 发现手臂长满树叶。他还谈到阿拉奇纳(Arachne)的手指;阿拉奇纳是梳纺羊毛、旋转纺子、穿针引线进行刺绣的专家。在某一个时刻,我们看到阿拉奇纳的手指渐渐延长,变成纤细的蜘蛛腿,开始织起蛛网来。
在卢克莱修和奥维德那里,轻是一种基于哲学和科学的观看世界的方法:对卢克莱修而言,是伊壁鸠鲁(Epicurus)的理论,对奥维德而言,是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的(而奥维德所展现的毕达哥拉斯是十分类似佛的)。在他们两人那里,这种轻来自写作风格,来自诗人驾驭语言的能力,完全独立于诗人自称所要 遵循的哲学学说。
话说到这里,我想,关于轻的概念快要开始成形了吧。首先,我希望我已经说明,的确存在着一种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正如我们都知道也存在着轻举妄动那种轻那样。实际上,经过严密思考的轻会使轻举妄动变得愚笨而沉重。
我可以用《十日谈》(Decameron, VI.9)中的一个故事来最好地说明这一点。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是佛罗伦萨诗人吉多·卡瓦尔康蒂(Guido Cavalcanti)。薄迦丘(Boccaccio)把卡瓦尔康蒂描写成一位严肃的哲学家,常在一座教堂附近大理石坟墓间漫步、思考。而佛罗伦萨的纨绔子弟们则成群结队在城里骑着马招摇过市,总要抓紧机会寻欢作乐。他们不欢迎卡瓦尔康蒂;卡瓦尔康蒂虽然富有、文雅,却不参加他们的欢宴;另一个原因是,人们怀疑他的神秘主义哲学缺乏虔敬精神。
一天,吉多离开圣米开莱广场,沿着他常常行走的路线——穿过阿达马里街来到圣乔万尼。现在在圣莱帕拉塔广场附近的高大的大理石坟墓,当时都散乱分布在圣乔万尼。他站在教堂斑点石柱和这些坟墓之间,身后教堂的大门关闭着。这时候,贝托少爷和他的同伙从圣莱帕拉塔广场骑着马奔来。一看见吉多伫立在墓石中间,他们便说:“走,去敲打敲打他。”于是刺马前进,嘻嘻哈哈地奔到他面前,像冲锋队一样,弄得他不知所措。他们开口便说:“吉多,你不理睬我们,可是你要放明白点,就是你证明了上帝不存在,那你又能怎么样?”吉多见被他们包围,便迅速回话:“各位少爷,你们要骂我就回你们家里去骂吧。”[*]说罢,他一只手扶着一块大墓石,轻快灵便地一跳,跳到那墓石后面,随即拔腿走开,摆脱了他们。
在这里,令我们感兴趣的不是卡瓦尔康蒂理直气壮的回答(可以作如下的解释:诗人所主张的“伊壁鸠鲁哲学”(Epicurianism)实际上是阿维罗学说(Averroism);这一学说认为个体的灵魂只是普遍智慧的一部分:坟墓是你们的归宿,不是我的;因为凡是能够通过智慧思辨而上升到普遍观照的人,都会克服个体肌体的死亡)。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薄伽丘提供的视觉场景:卡尔康蒂一跃而逃脱,真是一个身轻如燕的人。
如果让我为新世纪选择一个吉利的形象的话,那么,我要选择的就是:超脱了世界之沉重的哲学家诗人那机敏的骤然跳跃,这表明尽管他有体重却仍然具有轻逸的秘密,表明许多人认定的时代活力——喧嚣、攻击、纠缠不休和大喊大叫——都属于死亡的王国,恰如一个堆满锈迹斑斑破旧汽车的坟场。
我要继续谈论卡瓦尔康蒂这位轻逸诗人,想要提醒诸位记住上面的形象。他诗中的“戏剧人物”不会是连连叹息的人,不是道道的光明,透明的形象,首先不是他称之为“精神”的全部那些非物质的冲动和信息。像爱情的痛苦这种绝非“轻松”的题材,都被化解为在敏感心灵和智慧心灵之间、在情感与理智之间、在目光与声音之间移动的难以察觉的实体。总之,在每种情况下,我们都能注意到三个特点:一、极度轻微;二、不断地运动;三、是一个信息的矢量。在一些诗中,这信息传递者就是诗歌本文。在最有名的一首《我从不希望归来》(Perch'i' no spero di tornar giammai)中,流亡的诗人谈到他正在写作的一首歌谣,他说:“你又柔和又轻盈/快到我那姑娘的身旁。”在另外一首诗中,作家的工具鹅翎毛笔和削翎毛用的小刀说了话:“我们是可怜的、心神不安的翎毛/小剪子和悲伤的修笔刀。”在第十三首十四行诗中,“精神”(spirito)或“灵魂”(spiritello)这两个词出现在每一行诗里。在一首平常的自嘲诗中,卡瓦尔康蒂对这个关键词的偏爱发展到了极致,组成包括十四种“精神”的一篇复杂而抽象的叙述,每种“精神”均有其不同的功能,而全部在十四行的范围之内。在另一首十四行诗中,爱情的痛苦肢解了躯体;但那躯体仍然像铜制或石制或木制自动机器一样地行走。几年以前,魁尼柴理(Guinizelli)在一首十四行诗中把他的诗人蜕变成为一尊铜像,这是一个从它给予的沉重感中汲取力量的具体形象。
在卡瓦尔康蒂那里,因为构成人的形象的材料多种多样,而石可以互相取代,所以物质的沉重感被消解。比喻不会施予我们一种强硬的形象,就连“石头”这样一个词语也不会给诗行增加沉重感。在这里我们还可以见出我在评论卢克莱修和奥维德时谈到的一些现存物的等同性。批评家吉安弗朗科·孔蒂尼(Gianfranco Contini)说这是“卡瓦尔康蒂的现实物等同观”,指的是卡瓦尔康蒂把一切置于同等水平上。卡瓦尔康蒂等同一切事物的最恳切范例见于他的一首十四行诗;诗一开始就罗列了许多美的形象,但注定都要被一位所钟爱的女人的美超过:
美丽的女人和美丽聪颖的心灵,
身披甲胄的骑士,却文雅虔敬,
百鸟的啁啾和倾诉的爱情,
明丽的船只在海面上全速滑行。
清新的空气流遍破晓的黎明,
还有徐徐落下的白雪,寂静无风,
流水潺潺,草地上百花怒放,
装饰品有黄金、白银和淡蓝的水晶。
“还有徐徐落下的白雪,寂静无风”这一行,但丁在《地狱篇》(Inferno,XIV.30)中稍加改变后引用:“有如大雪在无风的山中飘落。”这两行诗几乎完全相同,但是表达的思想却完全不一样。在这两行中,无风日子中的雪表现出一种轻飘的、寂静中的运动。但是,相同之处仅此而已。在但丁的诗行中,地点(“山中”)占重要地位,表现出山的风景,而在卡瓦尔康蒂那里,可能显得冗赘的形容词"白"字,和动词“落下”——完全可以预计的是——把一片风景溶入一种茫然的期待。不过,还是这两行的第一个词确定了两者的区别。卡瓦尔康蒂用的连接词“还有”把雪和其前后的其他景观置于同一平面上;这是有如世界上美丽事物的目录一样的一系列形象。在但丁那里,副词“有如”囊括了比喻范围中的整个场景,但是在这个范围之内,它包含着一种具体的现实。地狱里倾盆大雨的情况也同样具体而有戏剧性,他是以纷然飘落的雪片来比喻火的。在卡瓦尔康蒂那里,一切都极快地运动着,我们体会不到其恒定性,只能见出其效果。在但丁那里,一切都具有恒定性和稳定性:事物的沉重感已恰如其分地确定。但丁即使是在谈论轻微的事物时,看来也是想要表现出这种轻微中的沉重感:“有如大雪在无风的山中飘落。”在另外一行十分类似的诗中,沉入水中而正在消失的物体的沉重感似乎被抑制住,下降减慢,“就像深水中的沉重物体一样”(《天堂篇》(Paradiso,III.123)。
在这里,我们应该记得,正因为我们明确知道事物的沉重,以关于世界由毫无重量的原子构成这一观念才出人意表。同样道理,如果我们不能体味具有某种沉重感的语言,我们也就不善于品味语言的轻松感。
我们可以说,几个世纪以来,文学中有两种对立的倾向互相竞争:一种倾向致力于把语言变为一种像云朵一样,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像纤细的尘埃一样,或者说得再好一点,磁场中磁力线一样盘旋于物外的某种毫无重量的因素。另外一种倾向则致力于给予语言以沉重感、密度和事物、躯体和感受的具体性。在意大利文学——实际上是欧洲文学的初期,第一种倾向就已经由卡瓦尔康蒂开创,而第二种则由但丁开始。对比在总体上是成立的,但是需要繁复的分析,因为但丁的写作极为丰富,他又多才多艺得超凡绝伦。但丁的一首充溢着最为恳切轻松感的十四行诗(《吉多,我愿你、拉波和我》(Guido, i'vorrei che tu e Lapo ed io)事实上是献给卡瓦尔康蒂的,这绝非偶然。在《新生》中,但丁也像写老朋友、老主人翁那样地写同样的题材;某些用语、题材和思想都见于两位诗人。甚至在《神曲》中,但丁对轻松的描写也是前无古人的,但是,他的真正的天才却在于一个相反的方面:他善于从语言中提取出全部潜在的音韵、情感和感觉,在诗歌的不同层面中,全部的形式和属性中把握世界,传达出这样一种意象,即:世界是一个有组织的系统,是一种秩序,是一个各得其所的等级体系。我也许稍微夸大了一点对比,不过,我依然想说,但丁甚至把实体性赋予了最为抽象的精神思辨,而卡瓦尔康蒂则在格律严谨的诗行的每个词中化解了真实经验的具体性,思想似乎像迅速闪光一样从黑暗中连连迸发。
上面对卡瓦尔康蒂的讨论可以用来澄清我所指的“轻松”了,至少对我是如此。对我来说,轻微感是精确的,确定的,不是模糊的、偶然性的。保尔·瓦莱里(Paul Valery)说:“应该像一只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一根羽毛。”我至少在三层意思上引用了卡瓦尔康蒂描写轻感的例子。首先是语言的轻松化;使意义通过看上去似乎毫无重量的语言机质表达出来,致使意义本身也具有同样淡化的浓度。诸位自己可以找到这类的例子。例如艾米莉·狄根森(Emily Dickinson)就可以提供许多:
一个花托,一片花瓣和一根刺针,
在一个普通的夏日的清晨——
长颈瓶上挂满露珠——两个蜜蜂——
一息微风——轻轻摇曳的树林——
还有我,是一朵玫瑰!
其次,是对有微妙而不易察觉因素在活动的思想脉络或者心理过程的叙述,或者涉及高度抽象活动的任何一种描写。在更为近代的作家中,我们可以看看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随便打开他的哪一本书:
这些鸿沟的两侧常常被虽然很轻、虽然微小的旋转气流也不时引起摆动、却十分坚固的构件连接起来;似乎这些鸿沟为了安定自己的神经间或也需要有一枚探锤投下,以测量那深渊的深度,有一件事实已经一成不变地存在,这就是:她看起来一向没有感觉到需要反驳他对于她秘藏心底而不敢明言的一个念头的责备;这个念头,直到他们最近推心置腹的讨论结尾,才被和盘托出。(【丛林猛兽】,The Beast in the Jungle,第三章)
第三,轻逸的视觉形象具有象征的价值,例如薄伽丘故事中卡瓦尔康蒂以轻便的腿脚翻跃过墓碑。有些文学创新是以其语汇变化、而不是其实际的词语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而堂吉诃德将其长矛戳入风磨叶片、自己也被拉入空中的场面,在塞万提斯的小说中只用了几行的笔墨。可以说,作者只把素材最小的一部分写进小说。然而,这是全部文学中最为著名的段落之一。
凭借这些见解、我想可以浏览我的藏书、寻找轻逸的例子了。在莎士比亚,我马上就注意到了,默库肖(Mercutio)上场要点(I.iv.17-18):“你是情人;要借用爱神的翅膀/超越平凡的境界,自由飞翔。”罗密欧和默库肖见地相反,回答道:“在爱情重担压迫下,我正在下沉。”默库肖巡游四方的方式,可以轻易见于他所使用的动词:舞蹈、飞翔、策马奔驰。人脸是一个假面具,“一副面甲”。他刚一上场,就感到有必要解释他的哲理,不是通过理论阐述,而是讲述一个梦。仙女们的接生婆麦布女王出现在一辆用“一个空心檬子核”做的战车上:
她战车的轮辐材料是大蜘蛛的细腿,
华盖用料是蚱蜢的翅膀,
缰绳是小蜘蛛吐出的细丝,
项圈是闪烁银色的月光,
鞭杆是蟋蟀的腿骨,鞭子是薄膜细条
不要忘记,拉车的是“一队纤小的侏儒”(drawn with a team of little atomies,在原文中为atomies,此词另一意义则为“原子”)。依我看,这个生动的细节可以让麦布女王的梦把卢克莱修的原子论、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以及凯尔特 (Celtic)的民间故事结合为一。
我还想让默库肖的舞步伴随我们跨过未来一千年的门槛。构成《罗密欧与朱丽叶》背景的那个时代在许多方面与我们的时代不无相似之处:城市血淋淋的暴力斗争和蒙塔古家族与卡普列(Capulets)家族之间的争斗一样毫无意义;乳母教导的性解放没有能够变成普遍之爱的楷模;凭着劳伦斯修道士主张的“自然哲学”的广大的乐观主义开展的事业成果不显:既可带来生命,也会导致死亡。
莎士比亚的时代承认连接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微妙力量,从新柏拉图主义的天,到炼金术士坩锅中被变形的金属的精神。古典神话包含有许多山林水畔的仙女,但是,凯尔特神话中有精灵和仙女,有关最细弱的自然力量的形象更为丰富。这一文化背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弗朗西斯·叶芝(Francis Yates)对文艺复兴时期神秘哲学及其在文学中的反响所进行的令人入迷的研究)可以解释莎士比亚为什么对我的论题提供了最为充分的例证。我想到的不仅仅是《仲夏夜之梦》中的精灵和全部梦景,或者爱俪儿和那些“造成梦幻的/材料”。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使莎士比亚的人物能够脱离自己所在戏剧、从而使戏剧溶入伤感和讽刺之情的那种特殊的、对存在的反思。
我在谈论卡瓦尔康蒂时提及的没有重量的沉重感,又复现在塞万提斯(Cervantes)和莎士比亚的时代:这就是莱蒙特·克里班斯基(Raymond Klibansky)、欧文·帕洛夫斯基(Erwin Panofsky)和弗里茨·萨克斯尔(Fritz Saxl)在《土星与忧郁》( Saturn and Melancholy,1964)中所研究的那种在忧郁与幽默之间的特殊联系。忧郁是添加了轻松感的悲哀,幽默则是失去了实体重量感(即构成薄伽丘和拉伯雷伟大之处的人类俗念的那一维)的喜剧。幽默感对本身、对世界、对有关的整个关系网提出了疑问。交织为一、密不可分的忧郁与幽默构成了丹麦王子谈吐的特点;这类谈吐,几乎在全部莎士比亚戏剧众多的哈姆莱特这一角色的种种化身上出现,真是耳熟能详的。其中之一,《皆大欢喜》中的雅克(IV.i.15-18),是这样限定忧郁的:“但是,这是我自己特有的忧郁,由许许多多的小事造成,来源于许多问题,说实在话,来源于我走南闯北旅途中的许多见闻;我常常琢磨这一切,陷入一种滑稽的悲哀之中。”因而,这不是一种浓重的、压抑的忧郁,而是一张由幽默和情绪波动微粒组成的面纱,一种由原子组成的纤尘,就像组成天下万物最终本体的那一切。
我承认,我想要建造我自己的莎士比亚,认定他是一个原子论者,但是我也知道这有胆大妄为之嫌。在现代世界上,第一位明确地对变幻莫测宇宙提出原子论概念的作家是在若干年后在法国被发现的,这就是西拉诺·德·贝热拉克(Cyrano de Bergerac)。
西拉诺是一位杰出的作家,理应更为知名,这不仅是因为他是科幻小说的第一个真正的先驱者,还因为他所具有的智慧和人的气质。他是卡森迪(Gassendi)“感觉论”和哥白尼(Copernicus)天文学的拥护者,但是首先受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卡尔达诺(Cardano)、布鲁诺(Bruno)、康帕内拉(Campanella)等人自然哲学的熏陶,所以;是现代文学中第一位原子论诗人。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讽刺掩遮不住某种具有真正宇宙感的激荡:他赞美包括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万物的一体性;赞美决定一切生命形式的多样性的基本形体的结合能力;然而,他首先要表达的却是一切生命形式背后各种过程的不稳定感。亦即:人如何几乎没有成人,生命如何几乎没有成为生命,世界如何几乎没有成为世界。
物质任凭机遇随意杂乱无章地混合,竟然造出人来,而且,为了构成人的生存,又需要极多必不可少的条件,对此,你会惊异莫名。然而,你应当知道,在造就人的路上,这物质曾亿万次停下脚步,时而造出一块石头,时而造出一块铅块、一枝珊瑚、一朵花、一个彗星;这都是因为设计人时需要或者不需要的原素不是大多就是太少。在不断变化和搅动的、数量无穷的物质中,我们所见的不多的动物、植物和矿物得以造成,这就不足为奇了;不比掷一百次骰子才得一次对子更令人惊异。的确,全部这类的掺合不可能不导致某物的形成;然而,某种蠢才笨伯竟会对这某物大为惊奇,皆因这种人永远也不明白某一个很小的变化就会把它变成另外一物。 (《月球内部旅行》【Voyage dans la lune】)
依照这一思路,西拉诺就宣称了人与白菜亲缘的关系,因而想象一棵即将砍下的白菜所提出的抗议:“喂,我的骨肉兄弟,我怎么惹你啦,你非让我死不可?……我从土里长出来,开花,向你伸出手臂,把我的孩子——种子奉献给你;我以礼相待,但报答却是处死!”
如果我们注意到,赞扬真正普世博爱的这慷慨激昂文字几乎是在法国大革命以前一百五十年写就的,那么现在我们就能看到,人类意识摆脱人类中心论偏狭心理的极度缓慢性是可以由诗歌的创新于须臾之间消除的。而这一切则都是以登月旅行为背景;在这里,西拉诺的想象力超过了他最优秀的先驱者萨莫萨塔(Samosata)的路齐安(Lucian)和路多维科·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在我关于轻逸的讨论中,西拉诺以其感受宇宙重力问题的方式而必定独树一帜(在牛顿以前)。或者可以说,正是逃避重力的问题激发了他的想象力,推动他设想出一系列抵达月球的方法,一个比一个妙,例如,用装满露水的小瓶,因为露水遇阳光就蒸发;他全身涂满牛骨髓油,因为月亮吸食这种油;或者,从一只小船里不断向上抛出磁化球。
至于磁力技术,当然要由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为使拉普塔(Laputa)飞岛浮在空中而加以发展和完善了。拉普塔岛首次飞起之时,亦正是斯威夫特两项热衷所在,在磁力平衡之时刻消散之际。我说的是他讽刺锋芒所指向的理性主义的无形体抽象观念,是躯体的物质重量:“我能够看到它的两侧,都配有几层走廊,每隔一段又有一个楼梯,以供上下行走。我看到在最下一层走廊上有几个人用长鱼杆钓鱼,其他的人在旁观望。”
斯威夫特是牛顿的同时代人,反对牛顿。伏尔泰则拥该牛顿;他想象出来一个叫米克罗美加斯(Micromegas)的巨人;这个巨人不同于斯威夫特大人国里的巨人,之所以大,不是因为身材巨大,而是因为言谈中数字的巨大,用科学论文式严格、冷漠术语罗列的时空品质。凭借这种逻辑和风格,米克罗美加斯成功地穿过太空,从天狼星飞到土星和地球。可以说,在牛顿的理论中,最能激发文学想象力的不是万物不可避免的重量本身对万物的限制,而是俾使天体在空中浮游的力的平衡。
十八世纪的文学想象充满了空中飘游体。决非偶然的是,在十八世纪初,安东·加兰(Antoine Galland)的法语译本《天方夜谭》开启了西方人对东方式奇迹的想象:飞毯、翼马、灯中冒出的魔鬼。在这种漫无界线的想象力发挥过程中,由于冯·敏豪森男爵(Baron von Munchausen)乘炮弹飞行这一情节,想象力在十八纪达到了顶峰;又由于居斯塔夫·多莱(Gustave Dore)的插图杰作,这一形象便永久地固着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敏豪森的这些奇遇——像《天方夜谭》一样,可能有一个作者;或者许多作者,或者全无作者——是对于重力的经常性的挑战。男爵骑鸭子腾空;揪自己假发尾辫而令自己和坐骑离地;攀着一条绳子从月亮下降,绳子还断了几次,却又重新接起。
民间文学中的这些形象,以及我们在作家作品中见到的形象,乃是文学对牛顿理论作出的反响的一部分。贾科莫·列奥帕第(Giacomo Leopardi)十五岁时写作了一部表现出他惊人博学的《天文学史》,在这本书中,他的业绩之一是总结了牛顿的理论。仰望夜空给了列奥帕第写出最优美诗行的灵感,但是仰望夜空却不是一种抒情题材:他在谈论月亮的时候,他是准确地知道他所云为何的。列奥帕第在不断地评论生活的不可忍受的沉重感时候,把很多轻快的形象赋予了他认为我们无法企及的欢愉:飞鸟,倚窗低唱姑娘的歌声,空气的清新,还有首要的月亮。只要月亮一出现在诗歌之中,它就会带来一种轻逸、空悬感,一种令人心气平和的、幽静的神往。我开始构想这几次讲演之时,就想要用一次讲演只谈月亮,追溯一下月亮在古今与各地文学中出现的情况。后来我又转念,认定月亮理论理应全然归于列奥帕第。他的诗歌的妙处就在于他利利落落地抽去了语言的沉重感,竟致使他的语言变得有如月光。月亮在他诗歌中出现,所用笔墨不多,诗句不繁,但是足以把月光洒向全诗,或者向全诗散播月亮隐藏时空中的幽明。
夜色柔和、晴明、风也无踪影,
月光洒遍花园和屋顶,
远处显现出山峦,
寂寥而谧静。
啊,优雅的月亮,我不禁追忆
一年前我曾来到此地
仰望着你,心里一片苦悲。
现在和去年一样,你依伴着这片树林,
让林木披满清辉。
啊,心爱的月亮,在你柔漫的银辉里
兔儿正在林中嬉戏……
暮色在天空大地流溢,
碧蓝色又旋即泛起,
阴影从屋顶和山峦遁离
新月的白色光辉徐徐飘飞。
月亮,你在做什么,远在那天上。
告诉我吧,啊沉默的月亮;
夜晚你上升;观照荒原,
然后你依然下沉、隐藏。
这篇讲演中是不是有很多的线索纠结在一起了呢?我应该拉哪条线抽出头来呢?有一条线索把月亮、列奥帕第、牛顿、重力和浮力联系了起来。有一条卢克莱修、原子论、卡瓦尔康蒂的爱的哲学、文艺复兴时期魔术、西拉诺的线索。还有作为一个比喻、谈论世界上微尘般细小事物的写作线索。对于卢克莱修来说,文字就像永恒移动的原子一样,通过组合,创造出极多种多样的词汇和音韵。古今许多思想家都使用过这个观念,他们认为,世界的种种秘密都包含在书写符号的种种结合之中:我们不禁会想到莱蒙特·吕黎(Raymond Lully)的《大艺术》(Ars Magna)、西班牙犹太法师的大经书和皮戈·德拉·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甚至伽利略(Galileo)也把字母表看作为最小单位一切组合的典范……还有莱布尼茨……我是否应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呢?等待着我的结论看来不是很明显的吗?写作就是现实中每一种过程的模式……的确是我们所能知道的唯一的现实,的确干脆就是唯一的现实……不不,我不会走像这样的路,因为这些路会让我远离我所理解的语词的用法,也就是说,语词是对事物的永恒的迫逐,是对事物无限多样性的永无止境的顺应。
还有一条线索,就是我首先抽出的这一条: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大概甚至卢克莱修也痛感这一需要,甚至还有奥维德;卢克莱修寻求过——或者他认为他寻求过——伊壁鸠鲁的冷漠;奥维德寻求过——或者他认为他寻求过——依照毕达哥拉斯教导所说的轮回。
我习惯于认为文学是一种知识追求。为了进入有关存在的论述,我必须考虑延伸到人类学、民族学和神话学的文字。面对着部落生活的苦难困境——干旱、疾病、各种邪恶势力——萨满的反应是脱离躯体的沉重,飞入另一个世界,另一层次的感受,从而可以找到改变现实面貌的力量。在距离我们较近的世纪和文明中,在女人承担艰苦生活大部分重担的农村,巫婆们夜里骑着苕帚棍飞驰,或者乘坐更轻的车具,如麦穗,或者稻草。在被宗教裁判所列为禁忌以前,这些场景是民间想象力的一部分,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生活感受的一部分。我认为这是人类学的稳固特征,是人们向往的轻松生活与实际遭受的困苦之间的一个连接环节。而文学则把人类学的这一设想永久化了。
首先,口头文学:在民间故事里,飞入另一世界是常见的事。在符拉基米尔·普罗普(Vladimir Propp)的《民间故事形态学》(Morphology of the Folktale,1968)中开列的“功能”当中,有一种方法是“人物转移”,说明如下:“通常,被寻求的物体是在‘另一个’或者‘不同的’国度,这个国度可能在横向上十分遥远的地方,或者,在纵向上,或在高空,或在深海或地下。”接着,普罗普罗列许多人物腾空的例证:骑马或骑鸟,化装为鸟,乘飞船,乘飞毯,坐在巨人或鬼魂肩上,乘魔鬼的车辆。
把民族志和民俗学中记载的萨满教和巫术的功能与文学中包含的形象目录接合起来,也许不是无的放矢的。恰恰相反,我认为每种文学手段背后的最深刻的理性是可以在这种理性所符合的人类学的需要之中找到的。
我想以卡夫卡(Kafka)的《木桶骑士)(Der Kübelreiter)结束我这篇讲演。这一篇在一九一七年写成的第一人称的故事,很短。故事出发点是奥地利帝国战争期间最艰苦的一个冬天中的真实情况:缺煤。叙事人提着空木桶去寻找火炉用煤。路上,木桶像一匹马一样驮着他,把他竟驮到了一座房屋的第二层;他在那房屋里颠簸摇摆得像是骑着一匹骆驼。煤店老板的煤场在地下室,木桶骑士却高高在上。他费尽力气才把信息传送给老板,老板也的确是有求必应的,但是老板娘却不理睬他的需求。骑士恳求他们给他一铲子哪怕是最劣质的煤,即使他不能马上付款。那老板娘解下了裙子像轰苍蝇一样把这位不速之客赶了出去。那木桶很轻,驮着骑士飞走,消失在大冰山之后。
卡夫卡的许多短篇小说都具有神秘色彩,这一篇尤其如此。也许是卡夫卡不过想告诉我们,在战时寒冬之夜外出找煤一事把晃动的木桶变成了游侠的索求,或者一辆大篷车穿过沙漠,或者乘魔毯的飞翔。但是,一只空木桶让你超离既可以得到帮助、又可发现他人利己主义的地方;一桶空木桶,作为匮乏、希求和寻找的象征,又把你带到一个连小小的要求也得不到满足的地方——所有这一切都足以引发人无限的思考。
我读到了萨满和民间故事中的人物,读到了被转化为轻松、使飞翔进入一个神奇的、有求必应的境界这样的事成为可能的困苦。我谈到了乘着普通家常用具——如一只木桶——飞翔的巫师。但是,卡夫卡故事的主人翁看来没有被赋予萨满教或者巫术的力量;大冰山后面的国度看起来是一个空木桶有可能被装满的地方。事实上,那木桶装得越满,就越不可能飞翔。就这样吧,让我们骑上我们的木桶,来面对未来一千年;我们能够往里面装多少东西就装多少,不可抱更大的奢望。例如,轻逸;于轻逸的好处,在这里我已经用尽心思谈论了一番。
[*] 整理者注:参照《十日谈》原文,吉多此句回话大意为“你们这是在自己家里,要怎么骂我都由得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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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05年第一批中国青年志愿者走进埃塞俄比亚开始,至2011年底,已经有364名青年志愿者奔赴非洲各国。笔者深入调研了中国"援外青年志愿者"项目的运转和实施情况,本文结合此个案研究,来反思中国目前对非公共外交的定位、绩效及现存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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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识》2009年第11期发表的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的论文《再说王维〈鸟鸣涧〉的“桂花”》,给我这名复旦教授不小的刺激:青年学子应当如何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有所发明、有所进展,如何继承老一辈实事求是的传统、避免误非为是?作者叶盈是成绩优秀的同学,才学俱佳,因而更要严格要求;而我进言的参考价值,当不限于一两位文史研究生。
首先,应当关注相关动态,吸收研究成果,求真求是,不可将已经否决的论断作为论述的依据。叶盈同学2008年上学期选修了我的训诂学课。在课堂上我讲要从不合情理处发疑,同时提示不合此时此地情理未必不合彼时彼地情理,所举例证就是《文史知识》2002年两篇关于王维《鸟鸣涧》“桂花”的讨论:第4期郭锡良《〈鸟鸣涧〉的“桂花” 》和第7期蔡义江《新解难圆其说——也谈〈鸟鸣涧〉中的“桂花”》。郭先生综合《本草纲目》等几种本草名著的意见,得出结论:桂有多种,有春季开花,有四季开花,但都只生长在南方亚热带地区,像福建、广东、广西、云南等地。岭南以北,长江、黄河流域,都只生长八、九月盛开的秋桂。不仅明清以前的古代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王维写的陕西蓝田鸟鸣涧,当时不可能有春天开花的桂树,因此《鸟鸣涧》中的 “桂花” 只可能是指代月光。而蔡先生则列举李德裕《春暮思平泉杂咏》之一《山桂》、于武陵《友人南游不回因而有寄》《山中桂》等,证明唐代黄河流域的河南洛阳南、与陕西蓝田同一个地方的鄠、杜都有春天开花的桂树。事有凑巧,2008年4月底郭先生应邀来复旦大学古籍所讲学,讲学题目之一是“漫谈知人论世与字词句落实——古典诗词误释三例”,其中一例即《鸟鸣涧》“桂花”。此时旁听的我才知郭先生从未见过蔡先生的反驳论文,于是复印给他。郭先生在次日的讲学中说:昨晚我认真看了蔡先生的论文,对我有启发,“‘王维写的陕西蓝田鸟鸣涧,当时不可能有春天开花的桂树’不能成立。我没有任何话可说。我自以为是,话说得满了”。郭先生实事求是、从善如流、勇于自我批评的大家风范,深深地感动了我(我以为如果不公之于众,真对不起实事求是的老一辈),相信在座的教师和研究生也有同感。我在训诂学课上也讲述了这一难能可贵的情景。可是叶盈同学论文仍然将被郭先生自己否决的“唐代陕西蓝田春天无桂说”作为实景之桂的说法不能成立的依据,未免辜负前辈的优良传统。后来从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浏览相关研究成果,发现这篇论文几乎是叶盈同学五年前旧作(《秋水芙蕖,倚风自笑——王维诗小札》,《中文自学指导》2004年第5期)的再发表。这无异放弃了订正求是的机会,真为此惋惜。
其次,读书应当细致,作论文应当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有所进展,发明重于发表。《鸟鸣涧》的诗意,我个人以为葛兆光《唐诗选注》(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的注释研究得最为透彻,建议研究生仔细阅读。新解未尝不可,但要站得住。《鸟鸣涧》的首句,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作“人间桂花落”,注释:“人间句:‘桂花落人间’的倒文。”葛杰、仓阳卿《绝句三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的文本和注释相同。蔡义江《新解难圆其说》批评前者“甚至连原诗‘人闲’也改作‘人间’”,鲁屋《王维〈鸟鸣礀〉杂说》质疑后者将 “人閒”改成“人间”:“‘閒’和‘间’在古汉语中常可通用,但‘閒’作‘闲暇’、‘悠闲’ 用时则不可通用。考历来版本王维此诗均作‘閒’字,其意即在作从容悠闲义。”(《齐鲁学刊》 1984年第6期)叶盈同学花了时间和精力,“据四部丛刊以及王维诗集各版本对《鸟鸣涧》一诗作一比较,可发现除宋蜀刻本与其他版本差异较大之外,其馀版本仅于首句第二字上有异”,“各版本首句第二字分别作‘閒’、‘闲’”。遗憾的是对这一用字现象未予探究,毫不理会前人研究,轻易下了断语:“‘閒’、‘间’、‘闲’三字在实际书写中常常混用,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汉字简化才告结束。”与之如出一辙的,是另一名研究生高佳《是“间” 还是“闲”——谈王维诗〈鸟鸣涧〉》(《张家口师专学报》2003年第5期)的意见:“由于‘閒’、‘间’、‘闲’三字的混用以及俗字运用的影响,后人传抄时,难免会因为理解上的不同而出现“闲”和“间”两种说法了。”叶盈认为“人闲”、“人间”“置于诗中均理通文顺”。这种“三字混用”理据,使得反对改为“人间 ”的意见显得苛刻不合理。
其实,只要细心阅览王维集版本用字,就会发现蔡义江和鲁屋两位的意见是正确的,压根儿不可能得出“‘閒’、‘间’、‘闲 ’三字混用”的结论。就拿叶盈同学查考的版本来说,在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元刊《须溪先生校本王右丞集》(四部丛刊本)中,没有“閒”字,这就表明:其一,不存在<“閒”与 “间”或“闲”混用的可能;其二,此时已经把读jiān和jiàn的写作“间”,读xián的写作“闲”。“间”、“闲”两字的区别十分明确,也没有混用的可能。前者如“人间”、“天地间”、“云间”、“浮云间”、“云雾间 ”、“岩间”、松间”、“花间”、“草间”、“腰间”、“闾井间”、“窗间”、“檐间”、“ 音容间”、“间柳”、“周间之”,后者如“闲暇”、“闲逸”、“心闲”、“长自闲”、“闲有馀”、“闲人”、“好闲”、“闲窗”、“闲门”、“闲檐”、“闲花”、“乘闲”、“闲居”、 “闲坐”、“寂寂闲”、“闲且静”、“广庭闲”、“农事闲”、“鸟声闲”、“清月皓方闲”、 “闲洒阶边草”。而《鸟鸣涧》的首句,两版本均作“人闲桂花落” 。这是王维集宋元版本的排他性证据。如果愿意,还可以定量调查宋元版刻,看看无“閒”而“间”、“闲”区别是否存在普遍性。《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作 “人间桂花落”,注明是依据中华书局校刊本《王右丞集笺注》卷十三。浏览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全书,虽然“閒”、“间”、“闲”三字均有,但分工仍是清晰的:读jiān和jiàn的写作“间”,读xián的写作“闲”或“閒”。在“闲暇”、“闲静”(xián)的意义上,“閒”和“闲”通用(混用),例如同为“闲居”,一首作 “《辋川闲居》”,一首作“《辋川閒居赠裴秀才迪》”。而“间”(jiān、jiàn)与“閒”(xián)音义都不相同,泾渭分明。例如同一诗中两字均有的《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况君池上閒……数峰出云间”、《泛前陂》“况复远人间… …清月皓方閒”。这种区别在王维集所有版本中十分明确,无一例外。因而从版本用字规律可以确认:《鸟鸣涧》无论作“闲”还是“閒 ”,都读xián,决不是读音和词义与之不同的“间”。所谓“后人传抄时难免会因为理解上的不同”而出现“人间”的说法,是今人才会犯的错误;作“人间”,是对《王右丞集笺注》卷十三“人閒”的擅改。《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唐诗部分的编选者是马茂元先生,马先生《唐诗选》初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未选《鸟鸣涧》,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9年)作“人闲”,这理应视为马先生的定论。因而《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的“人间”,应当改正。
2010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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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阿多诺来说,晚期是与超越了可以接受和常规之物而依然存留下来有关的理念;此外,晚期还包括这一理念:人们确实不可能完全超越晚期,不可能使自己脱离晚期,而只可能深化晚期。不存在任何超越性或统一性。在其《新音乐的哲学》一书中,阿多诺认为,勋伯格在实质上延续了晚期贝多芬的不可协调性、否定性和固定性。当然,晚期在其中也保留了一个人生命的晚期阶段。
于是出现了两个问题。贝多芬的晚期风格在阿多诺的整个著述中使其非常着迷的原因在于,贝多芬固定的和具有社会抵抗性的最后作品,以一种完全悖论性的方式,处在我们时代的现代音乐的新奇之处的核心。在贝多芬中期的歌剧《菲岱里奥》——典型的中期作品——里,人性的理念极为明显,而伴随它的则是一种更好的世界的理念。相似地,对黑格尔来说,不可调和的对立面,凭借辩证法,凭借对立面的和解这种宏大的综合,最终是可以和解的。晚期风格的贝多芬是不可协调性分离了,在这么做之时,“音乐从某种有意义之物越来越变成了某种晦涩之物——甚至对它本身来说也是这样”(阿多诺:《新音乐的哲学》)。因而,晚期风格的贝多芬控制着音乐对新的资产阶级秩序的拒绝,并且预示了勋伯格完全本真和新奇的艺术,那些“超前的音乐无所傍依,只坚持它自身的成规,不向它所识破了的自诩的博爱精神让步……在现存的境况之下,(音乐)被局限于明确的否定性”(阿多诺:《新音乐的哲学》)。其次,晚期风格的贝多芬远不是一种单纯的古怪的和不相干的现象,而是无情地异化和晦涩,变成了原型般的现代美学形式,由于与资产阶级社会疏离并拒绝它,乃至于宁静的死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它获得了一种更大的意义和反抗性。
晚期的概念,以及在那些惊人地大胆和阴郁地反思一位正在变老的艺术家之地位时伴随它的东西,以如此众多的方式,对阿多诺来说似乎要成为美学的根本方面,并且要成为他自己作为批判理论家和哲学家的著作的根本方面。我对阿多诺的理解,并就他对音乐核心问题进行反思的理解,都把他看成是为马克思主义注射进了一种极为强有力的疫苗,以至于几乎彻底消解了它的煽动性的力量。马克思主义的进步概念和顶点概念,在阿多诺严厉否定性的嘲弄之下不仅崩溃了,而且使人想起运动的一切东西也都崩溃了。就其面临的死亡和衰老而言,就其本身充满希望的开始岁月而言,阿多诺把晚期贝多芬的模式用来维系晚期形式中的终结,但仅仅是为了晚期本身,为了它自身的缘故,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做准备或者把它抹去。晚期最终是存在,是充分的意识,是充满着记忆,而且也是对现存的真正的(甚至超常的)意识。像贝多芬一样,阿多诺因而成立一个晚期形象本身,成了一个最终的、令人震惊的、甚至灾难性的对现存的批评者。
[美]爱德华•W. 萨义德(Edward W. Said,1935-2003):《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阎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1-13页。
在哲学上,如果没有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所提供的宏伟灯塔,阿多诺就是匪夷所思的。但如果没有他对早期著作的必胜信念和暗含的超越性的拒绝,那么他也是匪夷所思的。对卢卡奇来说,如果说在小说和无产阶级意识这类重新书写的史诗的叙事形式中可以极大地看出、体现和达到主客体关系及其矛盾对立、碎裂与丧失、有关现代性的讽刺性的透视法学说的话,那么,对阿多诺来说——他在一篇反对卢卡奇的著名文章里曾经说到过——特别的选择就是一种在强迫之下的虚假和解。现代性是一种堕落的、尚未得到救赎的现实,而新音乐几乎就是阿多诺自己的哲学实践,它所承担的任务就是要成为对于那种现实的不停的、示范性的提示。
[……]阿多诺描述了勋伯格的十二音技法,使用的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出自卢卡奇有关主体与客体对峙的戏剧的术语,但每一次都有进行综合的机会,而阿多诺却让勋伯格将其拒绝了。我们所看见的是阿多诺建构了一个惊人的退化序列,一个最后阶段的程序,他借以是自己的道路沿着卢卡奇所走过的路线向后穿行;由卢卡奇自愿提供的、使他自己脱离现代绝望的泥沼、经过艰苦设计出来的所有解决办法,正像阿多诺对勋伯格真正关注的东西的说明一样,都是被艰苦拆解和放弃了的无用之物。阿多诺的言辞把焦点集中在新音乐对于商业领域的无条件拒绝之上,从艺术之下截取出社会原因。就与修辞音符、幻想、调和、交流、人本主义和成功作斗争而言,艺术变得难以维系。
同上,第16-17页。
阿多诺是从长期体验的观点而不是革命性的开端来写作的,他所要书写的东西浸淫在文化之中。阿多诺作为一个晚期风格和最后阶段的理论家的立足点,是一种非凡的见识,与卢梭的立足点完全相反。也存在着对财富和特权的推想(的确是设想),我们现在把它称为精英主义,[……]阿多诺的世界是魏玛的世界,现代主义盛期的世界,奢华趣味的世界,一个受到激励的、似乎有点厌腻的业余的世界。
[……]在一个层面上,他那精英主义的偏好,当然起着其阶级背景的作用。但是,在另一个层面上,在他背离了其等级之后,他在其中所喜好的东西就是其悠闲与奢侈的享受;他在《最低限度的道德》中暗示,这使他得以继续通晓那些伟大的作品、伟大的大师和伟大的理念,不是当作专业学科主题,而是作为一个俱乐部的常客所沉湎于其中的实践。然而,这成了阿多诺不可能被任何体系吸纳的另一个原因,哪怕是上流社会的感知体系:他确实藐视可预言性,把自己反叛的、却极为愤世嫉俗的眼光转向了范围之内的一切。
然而,像普鲁斯特一样,阿多诺使自己的整个一生都过得和劳作得接近于西方社会最根本的连续性,哪怕是作为其中的一部分:家庭,知识分子团体,音乐与音乐会的生活,哲学传统,以及一切学术机构。但是,他始终都倾向于一面,绝不是其中任何一种的完整部分。[……]他的著作像一种对位法的声音,与法西斯主义、资产阶级大众社会和共产主义纠缠在一起,如果没有它们就无法说明,对它们始终都是批判的和嘲讽的。
我认为,因而正确的是,把阿多诺毕生对第三个时期的贝多芬极为密切的关注,看成是小心保持着的对一种批判模式的选择,一种有利于他自己作为哲学家和文化批评家之现状的利益建构活动,而他作为哲学家和文化批评家则处于一种强迫的放逐之中,首先脱离了那个使他成为可能的社会。[……]
阿多诺是一个世俗的人,即法语“尘世”(mondain)意义上的世俗,他是都市的、有教养的和深思熟虑的,令人难以置信地能找到要说的有趣的事情,甚至在说起一个分号或惊叹号那样的事情时也能毫不装腔作势。这些特质——正在变老的、却在精神上敏捷的欧洲文化人的特质——与晚期风格相一致,他绝不习惯于苦行的平静或老练的成熟:没有多少线索可以作参考、作脚注或学究式的援引,但始终都有一种非常自信的和有良好教养的能力,非常胜任地去讨论巴赫以及爱好他的人,讨论社会和社会学。
阿多诺是一个非常晚期的人物,因为他所做的大多数事情都对他自己的时代产生了极为不利的影响。[……]对他的读者来说,不存在任何让步、概要、闲聊、有用的路标或便利的简化,也不存在任何安慰或虚假的乐观。在阅读阿多诺时所获得的印象之一在于,他是一架将自身分解成越来越小的部分的兴奋机器。他具有微型图画画家那种对于无情的细节的偏好:他搜索出最后的瑕疵并将其悬挂出来,带着学究式的小小窃笑加以审视。
同上,第18-23页。
Edward W. Said. On Late Style: Music and Literature against the Grain. Random House Inc,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