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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发现我国婚姻家庭法的发展已呈现出个人自由与国家干预并进的趋势。国家权力已经退出了许多原来国家以维系社会公共利益、家庭价值或伦常秩序为理由而对于个人自由所做的限制,让其任由个人自主与家庭自治。而在原来法律不愿介入或是采取较消极态度的领域与问题上,例如对于家庭暴力或是家庭中其他弱势者的保护等,则是越来越积极地介入,这就是强化法律对婚姻家庭必要干预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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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会选举后,对"泛民"失败的反思,主要包括"铁票抹黑"论、"地区工作"不足论和"主流民意"右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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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历八年(1758年),大阪的歌舞伎艺术家并木正三发明了世界上第一个旋转舞台,18世纪,中国清宫大戏台也有了升降、地井装置以及移动推车"车台",表现出宫廷大戏表演中不同于写意性的写实性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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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主要介绍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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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
历史
2009/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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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尧已经设立“掌天地四时”的专职天文官,负责观察天象,由四个人分别驻在东西南北四个地方,通过观测太阳和星宿来推定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个节气的具体日期,以利农事。《尚书·胤征》记载:夏王仲康时(约公元前2050年前后)发生了一次日食,由于天文官羲、和二氏沉湎酒色,疏于观测,居然没有及时作出预报,以致引起全国震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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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专递
2013/05/03
| 阅读: 1580
【专题】新集体主义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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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人心目中悲剧的屈原,宋代以后逐渐被塑造成为忠君爱国的圣贤,明清之际遗民学者笔下的屈原则是富有民族气节、满怀孤愤的爱国志士。20世纪以来,随着中西文化的整合与融汇,传统的屈原形象发生深刻的裂变,屈原被分别描写为一个纵横家、巫官、有洁癖的殉情者、法家诗人,还有人认为屈原是一个“病态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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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业是绿色银行,只要不出现巨大灾害,每年都会不断地自然增长,是全球资本过剩下最好的避险投资领域。因此,利用资本过剩和产业过剩,急于找到投资客体和避险机会的有利条件来推进现在正在进行的第三次林权改革,仍以形成交易市场、引进外部资本作为改革内容,就有可能因这种宏观条件的改变而成为有效的制度安排。加之林业发展可吸纳大量劳动力,具有新时期各种矛盾加剧下维护稳定大局的正外部性。 ○此次集体林区改革是发生在全球性经济危机的大背景下,越是经济危机的时候稳定就越重要。中国在稳定耕地到户的同时,能够以山地和林业资产落实到村社和农民家庭的农村财产关系的稳定来替代危机发生时政府临时性应对政策,是历经危机却仍然没有陷入其他发展中国家困境的根本原因之一。 中国进入新世纪之后,正在推动新一轮以"均山制"为本质特征的集体林区林权改革,一方面确实在一些地方出现了改革者多年梦寐以求的山权、林权交易的市场化和外部过剩的资金进入山区促进资源资本化;另一方面,30年改革中曾经出现过的乱砍滥伐和20世纪90年代以来林区产业化开发中"速生丰产林"大规模种植单一树种、过量使用化肥农药等罔顾生态环境的负外部性问题,也在南方林区随处可见。 如果把20世纪80年代初期伴随家庭承包制的同时集体林区推进的"均山到户"作为第一次林改;把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推进"四荒拍卖"形成了有规模的"大户林"作为第二次林改;把新世纪正在开展的新一轮分山到户作为第三次林改;那么农村改革30年来先后三次林改,走的却是从均分到集中、再到均分的循环。 解读中国的林改问题,既需要回顾集体林区30年改革的经验过程,也需要理解林区之于农区的不同,主要在于林区自然资源与人口的关系之紧张程度低于农区,因此林地对于林农,相对而言也就不如农地对于农民的那种生存依赖关系强烈。而且,林改的"分-合-分"循环与外部财政金融等宏观经济制度环境的变化演进高度相关。 第一次林改---1979-1991年的林业"三定"时期"均山到户"为何导致乱砍滥伐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广大农村中推广并广泛地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1981年3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保护森林发展林业若干问题的决定》,将"分田到户"翻版到集体林区形成"均山到户"的林业"三定",即稳定林权,划定自留山,确定林业生产责任制。1984年,"林业三定"集体林权改革在全国正式启动。1984年底,95%的集体林场完成了山权和林权的划定工作。 "均山到户"之后,曾经引起集体林区农户对森林资源的乱砍滥伐。政府主管部门指出:"有些地方发生了严重的滥砍、偷盗和引发森林火灾等情况,违背了改革的初衷",导致集体林区蓄积量在300万立方米的林业重点市由20世纪50年代的158个减到不足100个,能提供商品材的县由297个减到172个。我国第三次森林资源清查(1984-1988年)结果也显示,南方集体林区活立木总蓄积量减少18558.68万立方米,森林蓄积量减少15942.46万立方米。 其他农村地区也出现类似情况,如河北省赞皇县一带实行了农业包产到户,因对林业政策缺乏宣传,农民怕今后政策有变,以致先下手捞现货,砍了一些树。"于是,集体林权改革被迫紧急'刹车'"。 为什么集体林区"均山制"改革与农村地区"均田制"几乎同时进行,但却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对此,政府部门认为主要是管理问题。理论界认为,主要原因是农民对产权制度缺乏稳定预期,或者说产权不够清晰而产生的结果。 笔者认为,这套适用于农业"业态"的政策被复制到南方集体林区后却出现了乱砍滥伐现象,这就需要理解林区"业态":林地难以短期获益,对于林农并不具有农地对于农民的那种生存依赖关系。林农大多数还可以依靠山区的自有耕地维持生存需求,因此对林地更多的表现为理性需求---当为实现国家工业化原始积累而被过度提取剩余的林农陡然被赋予山权林权之后,短期内的理性行为必然是将非个人资产个人化,利用政策所突然赋予的收益获取权尽快占有前期非个人投资所形成的自然资源收益。可见,在"均山制"实行之初就出现的林农大面积砍伐山林,也只是宏观制度变迁的背景下微观经济主体的一种理性行为。 第二次林改---1992-1998年的大拍卖与股份合作制试验利益主要由资本相对丰富的大户获得 虽然,在第一次林改完成之后的1988年,福建三明上报国务院批复的林改试验区设计方案中刻意强调了产权清晰化,试图大力推进山权、林权、活立木的市场化交易,其目的在于通过建立林区产权市场来促进资源向资本的转化。但是,这种试图依靠制度变革在山区林区内部生成资本的试验,却在那个资本仍然极度稀缺的年代显得步履维艰。最终,集体林区几乎所有理想化的改革试验,不得不让位于在财政上早已捉襟见肘的地方政府的"投资饥渴"---以低价出让林区资源为条件吸引外部投资;遂有了"四荒拍卖"带来的以"大户林""干部林"为代表的林区资源相对集中。由此,也就在中国进入市场经济的1990年代中后期,大多数集体林区完成了第二次林改---从分到合的过程。 1984年,福建三明开始进行集体林区改革试点,93个改革试点按照"分股不分山,分利不分林,折股经营,经营承包的原则",选择集体山林折股经营,山林联系面积、联系产量的"双联"计酬承包管护方法,实现了林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分离,成立了村林业股东大会或村林业合作社委员会或林业股份公司。 三明试点1988年得到国务院批复列入国家级农村改革试验区序列,但被湖南、山西、陕西等集体林区在1993年之后效仿期间发生变异---大部分贫困但仍有集体林地的农村基层实际上搞的是"大户承包"和"干部承包"。这种变异的原因: 除了当时中央地方两级税收占GDP之比大幅度下降政府支出困难外,更为主要的宏观约束是1988-1989年发生滞涨危机之后各地政府财政普遍赤字,各地银行普遍贷差。此时,资金的绝对稀缺性相对于地方的投资饥渴而言显得格外严重。 随之,1993年就在山西、陕西等连地方政府也陷入极端贫困无以自拔的黄土高原地区出现了价格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四荒拍卖。接着,1995年8月,原国家体改委和林业部联合下发《林业经济体制改革总体纲要》将推进林权市场化以政策的形式固定下来。《纲要》明确指出要以多种方式有偿流转宜林"四荒地使用权",要"开辟人工林活立木市场,允许通过招标、拍卖、租赁、抵押、委托经营等形式,使森林资产变现"。林权市场化运作趋势明显,由最初的"四荒"资源拍卖、中幼林及成熟林转让、发展到林地使用权流转等。 允许土地收益权和林业产权交易流转后,林农限于自身投资能力和缺乏融资渠道,大都"一卖了事"地将自有林地转给当地投资能力较高的大户经营。由此形成"大户林"、"大款林"---以相对低廉的先期成本集中大量林地资源,成为第二次林改时期的普遍现象。 鉴于当时中国处于产业资本扩张时期、资本对其他生产力要素的整合能力提高,因此,第二次林改导致山区资源向大户相对集中形成经济规模,目标是试图通过林地资源的相对集中吸引外部资金进入,可实现当地资源向资本转化。第二次林改之后的事实也说明,利益主要由资本禀赋相对丰富的大户或大款获得,而资源所有者则参与社会分工获取要素社会平均收益。 而由此产生的制度变革负外部性影响主要体现在社会矛盾增加和林业困境恶化。社会矛盾增加:从当时的资本仍然极度稀缺的宏观经济背景来看,这种通过大户来整合林区资源以期实现林农收入提高和促进集体林区发展的努力显得事与愿违。其根源在于无论这些林地的产权形式发生何种变化,这种集中资源的改革还是让部分老百姓靠山吃山的权力被剥夺,甚而引发了一系列的矛盾和群体性冲突。 同期林业困境恶化:一方面是我国需要为大量进口木材及其他林产品支付其他国家"林价",另一方面集体林区出现大量林地抛荒。20世纪90年代中期分税制改革后,林业税费进一步提高。在林业生产经营中,国家法定税收和部门收费已高达木材销售价格的51%以上,此外还有各级地方政府及各级林业部门对林业生产经营过程中的层层收费。林业税费越高,收购价越低,高税费最终还是转嫁到营林生产者身上。 由于缺乏投资和激励机制,1994-1998年和1999-2003年集体林生产力水平分别相当于国有林生产力水平的38.36%和40.65%,都低于改革初期的44.50%。1993-2004年,我国原木进口量从1981年的187.1万立方米增加到2004年的2624.4万立方米,增长13.03倍。原木、锯材、胶合板和单板的进口额从1981年的3.67亿美元增加到2004年的46.86亿美元,增长11.76倍。 1984年实行了中央与地方财政分级承包的改革,在形成了中国历史上人员数量最庞大的农村基层政府的同时并没有形成与之配套的地方财政来源。地方政府为维持庞大的开支,只得继续追加对小农剩余的提取,使得小农自身无力进行对扩大再生产的投资。到1994年财政分级承包进一步演化为分税制后,各级政府都将地方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服务的供给责任留在地方,其后果自然是农民负担进一步加重。 第三次林改---2003年至今---再次实行"均山制"吸引大量过剩资金进入 进入新世纪,二元结构体制下的中国城市经济已经表现出典型的金融过剩特征;而大多数没有条件进入工业化的农村地区则仍然处于大多数传统部门都遭遇的"金融排拒"和流动性不足。过剩资本越来越强烈地生发出占有可变现资源以获取资本化制度收益的冲动。于是,第三次林改上演了"枯木逢春"的活剧。 2003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快林业发展决定》颁布后,促进了以产权制度为核心的林业各项改革。紧接着的3个"1号文件"都将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确定为深化农村改革的重要内容。福建省三明市再次启动了以"明晰所有权,放活经营权,落实处置权,确保收益权"为主要内容的集体林权制度改革。2004年,江西省开展了以"明晰产权,减轻税费,放活经营,规范流转"为主要内容的集体林业产权制度改革。2006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若干意见》明确提出:"加快集体林权制度改革,促进林业健康发展"。《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一个五年规划纲要》建议:"稳步推进集体林权改革"。 林业是绿色银行,只要不出现巨大灾害,每年都会不断地自然增长,是全球资本过剩下最好的避险投资领域。因此,利用资本过剩和产业过剩,急于找到投资客体和避险机会的有利条件来推进现在正在进行的第三次林权改革,仍以形成交易市场、引进外部资本作为改革内容,就有可能因这种宏观条件的改变而成为有效的制度安排。加之林业发展可吸纳大量劳动力,具有新时期各种矛盾加剧下维护稳定大局的正外部性。 2009年颁布的"一号"文件要求全面完成林权发证到户,同步推进林权山权交易和其他配套改革。这意味着国家把25亿亩的山地和林地的经营权回归到农民和村社手中。如同20世纪80年代初期国家通过相关政策将农地产权和农地经营权还权于民所带来的农村经济大发展一样,此次"一号"文件所确定的还山权于民也势必会带来山区经济的巨大发展。根据国资委研究中心的计算,每年我国有1.89亿劳动力处于失业或隐形失业的状态。劳动力过剩是长期影响我国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集体林区林业生产过程从采种、育苗到采伐、运输、加工、林下种植等,均可吸纳大量劳动力,是适合我国经济发展和维护稳定大局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 由于外部宏观经济的变化,新一轮林改或将成为有效制度安排已初见端倪。首先,吸引了大量过剩的国内外资金进入林业。如2007年福建三明对林业形成19.3亿元的投资,其中利用台资和区外资本16亿元,占了涉林项目的一半以上;浙江丽水人民银行2008年发放林权抵押贷款2.8亿,并针对不同林农的资金需求设计了不同类型的贷款机制。其次,新的规模主体逐步形成。林农根据当地林业特点,形成了家庭合作林场、股份合作制林场、"公司+农户+基地"合作型林场、农民合作经济组织等多样化组织。 三次林改的回顾与总结改革要有大环境的支持 第一次林改搬用了农业的大包干之后,林农上山伐林,既非"均山"之过,亦非均山之后"产权不清晰"之过,实乃在资金要素极度稀缺条件下宏观制度变迁无法顾及林业这种微观产业的业态特征,林区全面照搬耕地的分户经营,导致长期贫困的林农作为经济主体而采取了适应其短期增收现金需求、符合理性的行为。 改革开放的30年,我国经历了产业资本逐渐形成、壮大,并向金融资本升级的过程,也经历了中央和地方的反复博弈、中央既对地方放权让利也将各种负担交由地方自行承担的过程。 资本稀缺性在不同时期程度不同,总会在其追逐高利本性的内在机制作用下从农村净流出,流向获利能力较高的行业和部门。虽然第二轮集体林区的改革采用了市场化的运作方式,通过林业资源的相对集中形成规模化效应以引进外部资本,但资本在这一时期仍然属于极度稀缺要素,不具备短期流动性高收益性的林业,不论通过何种方式集中资源都无法对外部资本形成吸引力。 回顾前两次林改,整个国家从中央到地方的财政都严重亏空,与经济增长相伴随的金融机构严重贷差,无论城乡都处于资本极度稀缺的阶段。所谓林改教训,无外乎是对于林区生产关系的内部调整因没有产生增量的可能而失败。这并非地方主管部门主观判断或决策失误,实乃外部宏观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内部微观调整导致制度成本增加。 而正在进行的第三次林改则是在外部宏观经济条件发生巨大变化的历史条件下进行的,因此,如果南方集体林区能够借第三次林改真正把"均山制"再实现一次,在林区百姓都平等得到山权林权的时候,利用资本过剩和产业过剩的宏观经济条件,做好与国家新农村建设战略相关的林区建设,防止出现环境污染、盲目求大等问题,就有可能在宏观经济环境和中央政策导向发生重大变化的情况下达到此次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的目的。 尤其是此次集体林区改革是发生在全球性经济危机的大背景下,越是经济危机的时候稳定就越重要。中国在稳定耕地到户的同时,能够以山地和林业资产落实到村社和农民家庭的农村财产关系的稳定来替代危机发生时政府临时性应对政策,是历经危机却仍然没有陷入其他发展中国家困境的根本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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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你是中国当代艺术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虽然你参与艺术是九十年代初以后,没有参与"八五新潮"和"八九现代大展",但我仍然认为你是领军人物,一路很顺利。2011年纽约国际摄影中心ICP又给你办了首次中国影像艺术家的个展,在国际上影响很大。所以我特别想听一听你一路走来的历程,一是自己的感受,一是你对当代艺术历史的一种个人角度的观察。 说你顺利,是因为我觉得你有好几个有利的方面: 首先,你应该是最早使用摄影媒介的一拨人;第二,因为你跟栗宪庭的关系,所以深谙圈子内的事情;第三,一开始你就接触了西方的市场,当然这个市场上不全是买卖人,比如你跟Christopher Phillips(菲利普先生,美国纽约国际摄影中心ICP策划人)就是一种非常学术的关系。你相比其他艺术家有很多优势,因为你都在第一线。虽然现在我们很讨厌西方,但是像菲利普这样的人也代表西方一种比较良性的声音。今天这个对谈,我特别想听听你对这些的看法,澄清对许多事情的理解。 这两天我一直在做准备工作,看了很多你的访谈,但是访谈好的还是2000年胡同做的,张朝晖的也可以,还有后来杜曦云的,其它的主要都在谈事儿。 王:杜曦云当时在做一个摄影专辑。 鲍:上海同济大学的林黎估计是书面采访,所以你回答得很系统、很具体,那个蛮有意思的。 菲利普和2004年纽约ICP展览 王:真正的采访不是特别多,很多人来之后问可不可以录音,之后就成为一个文章或者是访谈。其实我跟菲利普聊过很长时间,他为2011年纽约ICP个展在2009年和我曾经聊了三天,没有谈到作品,他就谈我小时候怎么着,怎么回事,怎么认识张芳等等。因为作品他懂,已经很了解。后来个展规模缩小了,文章就没有出来。 鲍:本来应该在展览上一块出来? 王:最早是要出一本大概400页的文献性画册,后来经济危机,经费出问题了,就变成24页的小折页了。菲利普这个人确实比较学术,为了文章他做了十几个小时访谈,只谈小时候一直到北京的事情,讲我到北京之前是什么人,怎样接触到艺术等。到北京之后的状态他能想象,作品中也能体现出来。他2000年第一次到中国,就到了宋庄我的工作室。我们认识太偶然了。 鲍:菲利普去你宋庄很小的房子里,开始没当回事,只当在宋庄见到的无穷无尽小艺术家中的一个。 王:对,当时屋里只有一个在废品收购站30块钱买的小沙发,白天是沙发,晚上我们就睡上面。家里边也没有其它东西,墙上贴了一堆A4纸打印的小样片。他当时就转了转,也不知道聊什么,发现了墙上《老栗夜宴图》的小样片,就坐下来谈了。其实那时他就想做中国摄影展览。 鲍:他想做展览,信心是从你这儿开始的? 王:他只是初步了解,对我的作品有兴趣。是邢丹文把他带来的,邢丹文是他在美国的学生,肯定知道他在摄影界的地位。我当时觉得这位老师比较文静、弱不禁风。后来没过多久就说准备做一个十人左右的中国展览,再后来决定做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当时巫鸿也要做,两人在一起一聊,决定扩大到60个人,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他们原来的设想。(《过去和未来之间:中国新影像展》(Between Past and Future: New Photography and Video from China, 2004年) 鲍:。那个展览当时影响极大,但今天看来还是需要梳理评价的,比如它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影响是什么? 王:这个展览的贡献在于它把中国的摄影市场推动了起来,很多艺术家原来作品没有什么市场,后来变成了很有市场。美国人挺怪的,接受中国当代艺术很晚。早期喜欢中国当代艺术大部分是在西方看似强大,其实是大国里受排挤的一拨人。澳大利亚1993年就办中国当代艺术展,还有法国、德国,这些人比较失落,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也是他们心中理想的状态。欧洲的中国摄影展影响不大,规模也很小。等欧洲全部做遍了,美国才做,但直接搞60个人的巡回展。2004年纽约ICP开幕后,又在芝加哥、西雅图和洛杉矶等地巡回了好几个美术馆,其中也去英国、德国巡回。这个巡回对市场的影响非常大。一到欧洲,所有的画廊眼睛都盯着,拿着名单收藏。当时只要是展览的作品就被画廊买了,60个人的作品基本上都买了。收藏摄影和绘画不同,绘画有时候这个系列中有画得好的,有画得坏的,看不透就不敢买。摄影就没这个问题,完全是同样的作品,只是编号不一样。 鲍:画廊从来是跟着美术馆走的。60人展时,中国当代艺术在整个国际艺术品市场上获得了独立地位。现在你怎么看? 王:现在西方有一定压力了,整个价格上去了。最初他们觉得买中国货便宜,就像在北京买东北、新疆的土特产、新鲜粗粮一样。最早买"廉价"货,打一个牌子。后来觉得没那么简单。中国原来没有画廊体制,中国艺术家也没什么游戏规则,跟八国联军谁都合作,英国画廊行,美国画廊也行,德国画廊也行,只要你有钱,就跟你合作,最后发现作品不够分了,所以后来才出现请助手批量生产。 鲍:控制不了。 王:有人害怕就撤了,但是撤的时候发现这个东西真的涨价了,因为八国联军买东西的人多,买回去可能也没有卖掉,但是画廊不断涨价,人们就发现确实涨了,这时抛一部分就挣到钱了。最早的那批人,可能没有真正挣钱,但是他挣了一大批作品。我去英国,看许多画廊虽然倒闭了,短短的十年时间储存了一大批东西,但是存货按照现在的市值,在英国或在美国做生意一辈子也挣不出来。现在反过来人们才发现,中国是没有道义地乱来,影响市场稳定。 鲍:那个展览今天看来,我觉得两个方面应该分析。一个是确实直接地启动、撬动了西方艺术商人对中国影像艺术的重视。一个是说明美国在当代西方文化中的主流话语位置。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欧洲和美国一直存在争夺谁是文化中心的问题。美国是现代财富中心,凭借国家实力一下子就发展起来,战后的艺术中心就从欧洲挪到美国了。从老的摄影上看也很清楚,原来是以法国为中心,后来美国有钱了,美国人就要自己走自己的路,慢慢地把摄影的话语权拿过去了,比如绝大部分的摄影史写作都是美国人完成的。对当代艺术来说,从安迪·沃霍尔这些人开始,再早之前应该是从波洛克和格林伯格的一唱一和,就把当代艺术的重心从欧洲挪到美国去了。这些年,美国在资本方面的强势更是占尽了先机,商人最"鸡贼",最终的话语权在谁那儿,他们就往谁那儿去。 另外一方面,纽约ICP是从传统摄影走出来的,但是他们也要与时俱进,突然发觉到了九十年代,摄影和数字这两个媒介开始强烈地向整个大视觉艺术渗透,觉得这是必须关注的。正好又赶上巫鸿要做这件事,巫鸿是一位华人教授,作为华人的资源只有自己本族的文化,于是他与菲利普一下把这个事给做起来了。因为这件事,巫鸿在西方获得了很大影响,所以圈里一直说他是中国当代艺术的"摘桃派"。 王:原来这方面在西方最有发言权的是高名潞。 鲍:实际上与中国当代艺术关系最深的是栗宪庭。我觉得这个60人的展览当时挺仓促的,有些急于求成。现在看来,菲利普他们当时还不是特别了解中国的文化状态。 王:他不太知道。我可以感觉到中间变数很大。刚开始一直是20~30人左右,最后慢慢增加,从菲利普来信中可以感觉到,差不多半年之内,从20~30人就到了60人。 鲍:对菲利普来说就是怎么样做一个像样的展览,他是策展人,他把他的事做完就好了。但今天看来这个展览还是有很多问题,对中国当代艺术、收藏市场还有后面的很多艺术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大家就奔这个标准来了,能卖就行。 王:原来是在ICP展,后来把亚洲协会的展厅都用了,同时开幕。那时Melissa Chiu(招颖思)刚到亚洲协会没多久,她希望把开幕的整个学术论坛放在那儿。亚洲协会当时在纽约位置比较重要,没有正规的展览空间,但它是一个综合性的文化空间,有很多亚洲传统文明的收藏。去那看古董的人都是西方的老绅士,很有钱,他们在董事会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1998年高名潞做展览就是借用的这个展厅。那次摄影展览,美国有一部分上层文化人士也来参观,同时有很多展览广告,媒体报道非常踊跃,先是《纽约时报》,随后《纽约时报》周刊,然后其它杂志就开始跟进报道这个中国大型的影像展览,不只有照片,还有电视专访,这个对美国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几方面把展览规格提升了。 鲍:一个时尚的事件出来了。 王:开幕式人山人海,乌泱乌泱的很多人在外面,进不去。总共参观展览的大概有20到30万人,在中国这不算什么,在美国是很了不得的。ICP收藏了一部分展览作品,董事会主席自己也买了一大批,可能有上百张作品。今年他还想2012年在德国自己建的私人美术馆做一个中国摄影展,他有很多大师的作品,我可以感到他对摄影收藏的浓厚兴趣。 鲍:你说所有的传媒都蜂拥而至,他们对中国这个展览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是一种跟所有的时尚事件一样,蜂拥而至纷纷报道,也不太去分析?还是说他们有一个比较深入的报道? 王:有很多,光是《纽约时报》一个星期之内就报道过我两次,其中一个是采访式的,另一个是简单介绍。 鲍:只有你一个人是两次吗? 王:可能就我一个人是两次。 鲍:其它还关注谁呢? 王:邱志杰(中国美术学院教师、当代影像艺术家)是作为研讨会的参与者被请去的。林天苗、邢丹文、邱志杰都会说英语,可能是便于交流,都被请来参加研讨会。只有我不懂英语。对邱志杰也有比较大的宣传。画册封面选了盛奇的那个"手",其实那是因为女朋友割掉的,但他说是因为"六·四"剁掉的,这对宣传是很厉害的。媒体宣传就是从他那个开始,后来宣传的是身上画山水的黄岩。西方人更多是从一种可识别性和符号化出发,这些在广告宣传里是比较多的。 鲍:我前些日子去纽约MOMA,黄岩的东西还在那儿挂着呢。西方人对东方的了解相对来说是非常简单化的,对东方的理解主要是神秘、专制等非常概念化的东西,比如共产国家、铁幕、集权、性变态等。我在德国的时候,特别神的是德国人觉得中国人的性能力特强,后来我发现是从哪儿来的了,原来《金瓶梅》、《肉蒲团》这些东西在西方小知识分子中影响非常大,几乎每家书店都在卖,再有就是文革图式。好多西方画廊、商人在选择中国作品的时候代表西方最一般、最大众的趣味。比如现西方特别有钱的这一代成功人士,都在六、七十来岁之间,基本上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反越战和巴黎红五月那一茬儿人。他们现在是主流人士,他们的青春记忆其实都跟毛时代、毛泽东主义有很大的关系,像王广义他们这类作品,他们一眼就能识别,甚至还很亲切,因为跟他们自己的青春有关。他们也曾举着毛泽东画像牌子上马路游行。这些因素都构成今天西方对中国的市场走向的兴趣,甚至也有学术兴趣。 王:那个时期的汉学家,包括画廊的经营者和写文章的很多人,都是"毛"分子。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曾经欢呼过"毛",甚至有好多人说见过"毛"。他们作为西方的大学生代表,真见过"毛",也有很多见过周恩来的,到现在他们都还是很兴奋的。 鲍:毛、周都是他们的青春偶像。 王:他们早期也收藏了很多"毛"像章什么的。他们把这个传播出去,像马可·波罗一样,既是到中国的旅游者,也是中国文化的传播者。像法国总统都是毛派。菲利普他们后来这拨人对毛没有太多的感觉。很多人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开始就是"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等,然后对整个后面的中国艺术产生了影响。他们是从这个脉络下来的,一条线拉下来的。 鲍:你的作品不太涉及政治波普、政治遗产的问题,特别棒的就是你关注中国当下的现实问题。这次在ICP的个展就说明西方的学术界最终还是只选择你、认可你。但最早是什么人对你的作品感兴趣,是记者,还是什么人? 王:最早我跟影像有关的展览是日本策划人南条史生策划的台北双年展,他觉得中国的商业化倾向越来越浓,处处充满欲望,对金钱、名利的渴望等,当时是从艳俗角度开始关注我的。 鲍:哪一年? 王:1998年,好像也是台湾首次比较重要的国际双年展,主题是"欲望都市"。 鲍:你刚才说的那个脉络和一条线能再详细讲讲吗? 王:西方人总认为中国是创造潮流的,从最早79年的"星星美展"开始。"星星画会"不一定是作品形式的潮流,而是表达人的心境、民族的心境,但思想也是一种潮流,虽然某些作品是自相矛盾的。"政治波普"、"玩世"之后的潮流,比如"乡土"是一种形式化的,"艳俗"也是借力打力,注重表面模仿农民趣味等比较形式化的喜庆内容。西方人后来发现了影像,认为摄影的潮流可能将会发生,而且还会独立。果然,之后摄影参与到当代艺术中,共同搅在一起。西方的艺术展览不会再称什么"油画展览"、"版画展览"之类,一般是统称当代艺术展。摄影最早都是跟当代艺术在一起,后来影像慢慢地独立出来,跟绘画没有关系了,反而绘画不能进摄影展了。再后来纯影像展览有很多。西方人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潮流。再加上当时的行为艺术影像记录和一般摄影之间也搅和不清楚,觉得摄影也包括行为图片。所以在2004年ICP展览里最少有1/3作品是行为表演的摄影记录作品。 鲍:马六明(1990年代初北京东村行为艺术家)他们这些。 王:有很多,包括朱冥(1990年代初北京东村行为艺术家)。 鲍:当时在美国的评论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吗? 王:没有提,他们不会关心具体问题的。美国人只关心什么是新的。当时有人跟我开玩笑,虽然是玩笑话,但也代表美国大部分的人,她说,"以前我根本不相信中国有当代艺术。现在我才知道中国不是文化沙漠"。还碰到过有人问我中国有冰箱吗?他不知道我们用空调比他们还狠呢。随便一个中国人可以说出美国二十个城市的名字,美国人都不可能。只有美国比较专业的人才非常了解中国,这些人从国家战略角度了解中国,比我们中国人自己了解的都多。很多西方人说中国话跟广播员似的,有时觉得怎么有一帮人天天在琢磨中国。 鲍:碰到一帮间谍了,哈哈! 王:这些人很厉害。很多汉学家都给他们政府提供中国未来可能性的报告。 鲍:他们政府的智库。 王:对,这一点很厉害。所以我们想了解真的西方还是很难,要想了解他们怎么看待我们就更难。他们有时候说话不会给你特别多的东西,总是在开玩笑。 鲍:你刚才提到的ICP董事会主席,开始只是想关注一下当代影像这个媒介。可他没有想到展览得到这么多美国人的关注。但他反应很快,既然有这么多人关注,那就意味着是一个商业机会,干嘛不买?一下买了100多幅作品。对任何一个经过一百多年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历史的美国人来说,他们太明白这是一个机会了。别人见他买100个,我就也买10个,一股风就出来了。一下子,一个从市场出发的所谓中国当代影像艺术忽地就起来了。 王:我知道买得最多的一个美国人大概买了2000、3000幅。他并没有那么多钱,融资买的。他大概筹了300万美金就全部通吃掉,全部买空。 鲍:这次展览之前,尤伦斯(比利时收藏中国艺术的藏家)、希克(瑞士收藏中国当代艺术的藏家)这帮人买你们的东西吗? 王:这个展览反而没有影响到他们,因为他们相对了解中国,那个展览是吸引了新进来的人,老的相对要理智一些,他们按照自己的步骤一直买。早在2004年展览之前,尤伦斯已经买了我很多的东西。 鲍:他买过很多?希克买吗? 王:希克大概买了两张,2002年最早策划威尼斯双年展的Harald Szeeman(泽曼)要做《金钱和价值》的展览,他出面,希克买了《过去、现在和将来》。希克一般不从画廊买,他去拜访艺术家工作室,从艺术家手上买。尤伦斯之前从法国画廊大概买了20张左右,现在好像放出来一张。 鲍:在香港苏富比? 王:不是,在保利。 鲍:怎么认识尤伦斯的呢? 王:2002年,他在故宫举办聚会。尤伦斯刚好和我坐一个桌子,他说,"你是王庆松吗?"我说"是"。他说,"我买了你20多张照片。"我当时听了非常吃惊。他说全是从画廊买的。 鲍:你觉得最近整个的状态不是太好? 王:开始反流,开始返回中国一大批了,所以尤伦斯很多藏品往中国卖。接盘的中国人多,因为现在中国地产弄不了了,钱没有地方放。同时西方大的收藏家也进来了,大的收藏家只认人,只认有名的作品,认有名同时又是好的作品。 鲍:他们的鉴赏力,你觉得提高了吗? 王:不用鉴赏力,只看影响力。为什么《跟我学》当时价格那么高,就是因为在世界各个媒体上发表过两百多次。那个作品当时对我来说不是代表作,也不是我主要拍摄的东西,我只是想用最便宜的方法拍一个作品,希望控制在200块钱之内拍一件最简单的作品。 鲍:《跟我学》成本才200块钱,不可能吧? 王:非常简单,就是用6到8块钱一张的石膏板搭了一面墙,涂上墨汁,写上字。我一个哥们老说庆松拍大制作,我说我可以拍小制作。我拍大制作,是因为当时劳动力廉价,原来20块钱一个人一天,现在120元都没人干。西方人认为我花十几、二十万美金,其实我就花了两、三万块钱。《跟我学》第一次拍卖30多万块钱,是尤伦斯先生从拍卖场上买的,后来听说乌克兰那个世界前五位大收藏家,也是从拍卖行买的《跟我学》,花了几十万美金。 鲍:送拍跟你没关吧? 王:没有关系,都是画廊送的。一个年轻人在我四合院个展时一次买了七幅,我都不知道。早期画廊也不告诉我是一个人买的。当时我再傻,也不愿意让一个人买七件,那个人接着又批发给别人。 鲍:西方人还是中国人? 王:西方的一个年轻人。为什么《跟我学》市场这么好,因为人人都想要,我觉得重要的是大家都能看懂,上边有中英文。 鲍:这个很关键。 王:像《老栗夜宴图》也还能看懂。 鲍:西方人看着应该挺奇怪的,但仍然还是很感兴趣的。 王:他们感兴趣是中国散点构图、卷轴画的影像叙述方式,他们觉得这个东西跟他们不太一样,至于这里边的内容,西方一般普通人看不懂。 鲍:《向上看》是什么时候拍的呢? 王:那是2000年后来拍的,《老栗夜宴图》是2000年第一张作品。 首次摄影个展 鲍:什么时候你被画廊代理的? 王:2001年在法国巴黎LOFT画廊做摄影个展。在这以前,油画有英国画廊代理,摄影没有画廊代理。2000年,我在北京的云峰画廊做个展,是因为1996年《艳妆生活》展览在那儿,比较熟悉。画廊经理老问我能不能做一个展,最后答应了。云峰是个很传统的画廊,做当代一般要求交场地费,我说我交不起。他说你不用出场地费,送我们签字无编号的照片就行。我送了两张,要求他给我印一个小折页,他说没有问题,就给我印了三折页。 鲍:这是你第一个个展? 王:第一个摄影个展,那天特别尴尬,第一次曝光,我没钱请朋友过来吃饭,所以基本上没通知任何人。开幕半个小时没有一个人来,我傻了,我才知道云峰根本没有发请柬,他们希望我叫一些当代艺术家过来。好在那天是周末,有很多展览,有人说庆松在云峰那边有个展览,就陆陆续续来了上百人。当时只准备了一些饮料,后来饭局差不多花了800元,手上的钱全花光了。 鲍:那个时候还不富裕。 王:根本没有钱,把底儿都掏出来了。办展览要出照片、装裱,花了7000多块钱。装裱是用最廉价的很细的小框子,作品全是1米左右。后来卖了8000多,本钱回来,还富余大概1000多块钱。这个展览免费赠送一个小折页,大家特别高兴。 鲍:那个时候正是朱其(艺术批评家、策展人)在弄先锋、前卫的时候,没有找你吗? 王:那时候朱其名声已经很大了,但对我的宣传已经没意义了。 鲍:那个时候,像洪磊(中国江苏艺术家)都已经出来了吧? 王:洪磊那一拨,包括吴晓军等都是差不多的时间。那个时候海波也才参加展览,大家都比他做得早。但早期谈摄影的文章并没有我,因为那时别人对我的认识是从"艳俗"了解的,不会从影像来认识我。老栗写我也是从"艳俗"艺术角度来提的。那时我的名声可能比他们大,但并不是摄影。摄影并不提我,提摄影是我自己提的。 鲍:最早做摄影的还有高氏兄弟(中国当代艺术家)。 王:高氏兄弟要晚。 鲍:他们1997年就开始了吧? 王:那时他们是行为艺术。 鲍:岛子(清华美院教授、批评家、策展人)1997年做那个观念摄影展览你参与了吗? 王:没有,那时所有的摄影展我都没有参与。后来就想摄影为什么没有我呢?我也是摄影的。所以在2000年,我决定把自己放进摄影里,就是云峰画廊那一天。我自己原来写了王庆松作品展,但是差不多明天就要开幕了,我说改成摄影,所以小册子是"王庆松作品展",招贴改成了"王庆松摄影作品展"。 鲍:你那么强烈地想把自己定位在摄影上出于什么原因?你觉得别人都摄影了那我也应该摄影吗? 王:有这个原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当时的展览方式遇到了阻碍。1999年在意大利都灵青年双年展上,我没有把影像印在相纸上,而是印在塑料布上,还覆了一层膜,当时还是想从"艳俗"这个方向上走。结果展览的时候整个效果不好,起皱,看不清楚图像。2000年韩国光州双年展效果也不好。回来后特别烦,觉得可能走偏了,当时打印在各种俗气的材料上,亮闪闪的塑料纸上、金丝绒布上,还用挂轴,因为敷一个花哨的亮膜出了问题,后来想干脆就都算了,也许印在相纸上反倒更有力。 鲍:还有哪些因素? 王:那个时候老栗写的摄影文章对我都有影响,因为当时摄影是一个最新、最重要的潮流。 鲍:老栗当时有这个意识了。 王:有一篇文章。 鲍:哪一年? 王:老栗在1997年就已经写文章了,那篇文章不停地在改,不停加人。这个对我的压力挺大,后来他越写越好,原来写的只是不长的一段,后来基本上快到一页纸了。 鲍:这个文章是每次用的时候加一点? 王:对,我记得老栗当时写了当代艺术的五个方向,其中有一个是摄影。老栗老是把我放在"艳俗"里边,其实那个时候我对"艳俗"已经有抵触情绪了。1999年在天津泰达美术馆举办"艳俗艺术"展,是一个综合展览,我展出了早期的《思想者》、《亚当与夏娃》、《新兵和老兵》、《拿来千手观音》四张作品。展览之前听说可能有人要出20万收藏,这样每个人至少会有万把块钱的收入,但是最后没有。那时候钱是结果,不仅是学术的结果,被人收藏就觉得作品不错,能卖钱了,就有信心了。 鲍:那个时候这对很多艺术家是很重要的一个考量。 圆明园艺术家的分裂 王:对,当时预计泰达展完,会到东北东宇美术馆或者成都上河美术馆巡回,结果两个全部泡汤了。我内心感觉到很多人在排斥"艳俗"这个东西,觉得艳俗这个词就是垃圾。从有些人说话中也可以感觉到,包括"玩世"、"前卫"这批人,对这批更年轻的做的新东西有点不喜欢。 鲍:他们有排斥态度? 王:应该是。 鲍:你感觉他们对你们有敌视?他们觉得杀出一帮小的,又想玩一个什么主义把我们这帮人给替代? 王:有这种感觉。因为我们的展览连续泡汤。 鲍:泡汤背后有他们的影子。 王:我觉得有,所以后来再见面,基本只是打招呼而已。 鲍:老栗明白这个问题吗? 王:老栗当然知道,他太清楚了,老栗感觉到我们"艳俗"内部的矛盾,觉得展览应该再放放。 鲍:你在一个访谈里提到,你在圆明园的时候,别人介绍你去认识杨卫(圆明园艺术家,后期批评家、策展人),杨卫跟你谈起了"艳俗"。 王:准确的说,是1993年到1994年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我都在圆明园画画,突然发现周围有一种变化,不适应了,发生抵触了。我以前很内向,总想找到一个个人创造的点,忽然发现找不到了,外界总是干扰我。这个时候我就停下来,大概停了几个月,完全不做任何事情,就是游手好闲这里坐坐,那里聊聊,当时也是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后来徐一晖(圆明园艺术家)跟人做了一个室外的公园项目挣了一点钱,他回来就问,"庆松,干什么了?"我说,"最近没法做,我想换换脑子,想做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他问,"做什么?"我说,"想跟民族文化有些关系的。"他一听有点儿愣,就问我,"你认识杨卫吗?"我说,"不认识。"虽然不认识,但是我知道,因为杨卫住在我斜对面的小房间里,里边挂着湘西的什么木楼,完全是行画。 鲍:他在画行画? 王:酱油色的木楼,画几张"胭脂"系列,很像李路明的管道,粉红色的。我觉得他当时是李山、李路明、余友涵三个人的结合,当然他的色彩已经开始庸俗化了,粉嘟嘟的,画的像女的生殖器的小花瓣。但是看不出杨卫画那个花瓣是女性的花瓣,他只不过是把局部放大了,他画的是真的花瓣。我印象不是特别好。徐一晖就拉我们一起聊。我那时跟画画的刘峥(油画家、圆明园艺术家)很好,跟他也聊了很多。当时我就想,艺术应该肯定不是只讲大的方向,要跟生活有关系。 鲍:你已经意识到了,刚才我就特别想问,民族主义这个东西你怎么想起来的? 王:那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当时的流行歌曲。1993年刚好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全国都在纪念毛,唱关于"毛"的歌曲,什么李玲玉等,但是节奏明显加快,有摇滚的感觉,就是那种很俗的唱法。我说太奇怪了,怎么能把这种革命歌曲唱成靡靡之音的调子?很不舒服的感觉。这对我影响很大,觉得所有严肃的东西都被消解了,这种消解是很商业化的,不是批判的,目的旨在挣钱。 鲍:抽掉了所有具体的历史背景和价值,什么都没有了。 王:但是它能够流行,是因为它把问题边缘化,不谈论"毛"的问题了,是市场化改变了人的思维。1990年代初流行"下海",我也想"下海",到圆明园来有下海的动机。虽然说我想找个地方画画,其实还是想离开原来的地方,觉得要找一个方向。那时候我快30岁了,过去30岁的人没有自己的目标是很恐惧的。我那时很恐慌,很彷徨,感觉再不奋争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想有一个自己的事业,所以才决定到北京来。到北京后,却发现连过去认为很严肃的也被人们拿来挣钱。这个时候你觉得有点儿怪,觉得艺术肯定要变,当时谈的还不是"艳俗",更多的是中国传统民间艺术和商业流行文化之间混搭的东西。 鲍:你是从这个角度,你觉得当时中国民族的、民俗的文化有强大的吞噬力,历史最终还要回到这个缸里头来,从这个角度进入民族主义。 王:对,无论个人怎么强大,背景却是老百姓家里、出租车、大街上播放的通俗歌曲,毛主席像挂在车里面像驱魔的虎符似的,我感觉自己无法脱离出这种现实。 鲍:现在更厉害了,最近的"红歌"完全被政治化了。 王:1990年代初出现了香港三流女星很暴露的泳装挂历。整个商业化进程让你发现钱能改变很多东西。 鲍:那个时候正是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整个国家坚定地向市场方向转。 王:对。中国为什么以发展经济作为国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后来物价上涨却让很多人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当时社会的种种变化和矛盾让我特别想了解原因在哪里。 鲍:当时正是一个角力的时候,实际上到那个时候已经彻底转向了。在转向的时候,你就看到突然市场经济出现乱象,原有的价值体系崩解,但是你又找不到一个更好的理论,你感觉到是对中国传统的一个文化颠覆。 王:市俗文化盛行,市俗文化就是务实,这个危害很大。 鲍:市场经济一旦启动以后,最先兴起的就是市俗文化,它是最早的基础。 王:老栗那个时候去圆明园看了我们两次,他愣了,这些年轻艺术家用日常的东西做作品,包括小闪灯、陶瓷瓶、丝绒布、电视机等。他说你们可以做一个展览。我们当时一听老栗说可以做展览,大家就积极准备,让老栗做策展。 鲍:你在别的访谈中还提到邹跃进(现中央美术学院史论系教授、批评家)。 王:邹跃进那时刚到北京,跟我们是一种同时发展的状态,他希望建立一个理论。 鲍:共同绑着一块走,他从理论来加盟,老栗是领袖。 王:后来出现矛盾了。1994年以后,大家聊得不能再聊了,作品创意都聊出来了,所有人都积极做作品。没想到两三个月后,杨卫自己写了一篇文章发在《江苏画刊》上了。他写"庸俗艺术",把我们所有的人整合并个人化了,就是都放在他自己一个人身上。当时所有人傻了,一下矛盾全出来了。大家不高兴,觉得杨卫也只是参与者,不能这么说,而且没跟大家打招呼就投稿。当时徐一晖也在写文章,他比较能写,而且写得很有意思,他也非常不高兴,之后徐一晖就分出来了。 鲍:你说老栗提议大家要做个"艳俗"的展览,做了吗? 王:1996年做了。徐一晖的女朋友聊天时无意透露,徐一晖准备要自己做展览。这些共同准备的朋友们当时一听就疯了,不是说要一起做展览吗?怎么徐一晖要自己做展览?后来徐一晖把王劲松和祁志龙也拉进来了。 鲍:分裂公开化了。 王:大家就跟杨卫说了,杨卫说那我们就赶在他前面做。特别搞笑的是我差点没能参加。那天我刚好在五道口洗片子,因为要等半天,我就给杨卫打电话,说洗片子要等两三个小时。杨卫说:"你快点过来,11点钟之前必须过来,我要拿资料给老栗看。"我当时一听就傻了,怎么这么急?因为他跟老栗约了那个时间就必须到,于是我就加急洗出来,让杨卫带过去,算是参与到这个"艳俗"展览中,要不然连展览都参与不了。 鲍:"艳俗"这个现象中也就没有你的份了。 王:不可能有。所以说特可笑,差半个小时就差点儿把我在历史中开除了。 鲍:人生就是这样,经常被莫名其妙的命运左右。 王:开始老栗的文章里边也没特多写我,别人都去过老栗家,我没有去过,所以跟老栗的关系远一些, 鲍:你这个人的性格内敛。 王:但是在这个展览的前言上,老栗比较关注我。老栗在前言中写别人都是并列的,只是谁第一个,谁第二个,我的名字也不是特别靠前,但写我是独立的段落。这又引起矛盾了,有人提议改老栗前言。 鲍:那怎么能改呢?老栗能同意吗? 王:老栗不知道。下午要开幕,中午他们就把前言全改了。 鲍:这太过分了。不管老栗写的对不对,有意见可以提,但不能不经过作者知道就改。 王:当时要贴上去。我们说不能改,老栗的文章怎么能改呢?其中只有两三个人想改,后来一看觉得不对,两点钟的时候撤下来,三点钟开幕前又重新换上了老栗原来的文章。 鲍:杨卫想改吗? 王:他是中立。但他觉得老栗写的也并不是特别满意。想改的是老常、老胡他们。因为老栗写老胡是受王广义《大批判》的影响,写老常是因为跟我有点儿相似,我画在丝绒布上,他搞刺绣,基材一样,但我比他先做,感觉是他跟我学。圆明园时我就在做屏风,画小猫小狗在丝绒布上,而老常是后来圆明园都散了以后才搞刺绣。不过从展览效果上看,老常的作品效果比较好,他绣了一个农民暴发户的大脑袋,感觉很滑稽。所以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展览上特成功,应该获得突出的评价。 鲍:这种情况在文革后的艺术潮流发展中,有一段时间非常常见。因为那个时候社会资源有限,展示平台不多,不像现在有无数的展览空间画廊,大家没什么争的,东方不亮西方亮。那时经常需要群体意识,大家相互绑起来发声。但是这其中会产生许多个人性的相互矛盾,其实这也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后来的许多历史叙述都是冠冕堂皇的,但许多改变历史的动机和发酵的因素都是很个性化的。不过应该检视的是,为什么有些人淡出了?不是那些表面的原因,背后本质的就是人品。 王:品质有问题,艺术就不行。因为艺术是非常个人化的,人品和思想如果不行,肯定会阻碍你,因为人品是你跟社会、朋友、周边人的关系。除非你是一个奇才,我就要自己弄,跟谁都没有关系。后来走向影像也有这个因素,就是考虑"艳俗"这个群体里关系太复杂。 鲍:走开,走一条自己独立的路。刚才提到有结果,说能卖出去、能发表出去都是很重要的结果。你觉得当时这种心态是不是也强烈地影响了当代艺术的走向? 王:1996年"艳妆生活"开幕没有钱,大家凑了500块钱,展览就两个媒体报道,《江苏画刊》报道了很小的一块,广东的《画廊》报了一个小豆腐块。展览请柬就是做名片的小店的打印稿,三个名片加起来那么大的一个请柬,花了几百块钱。所以那个时候哪儿要发表、谁要发表是很重要的。 鲍:大家急于去寻找一种成功,而且不择手段,有这个问题吗? 王:当然有。从早期的"星星画会"、后来的"玩世"、"政治波普",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有人当时很火,后来就不成了。最终还要靠作品说话,就是你的作品能不能经受历史的检验。评论文章上也能看出来,比如很长时间有些人盯着老栗的文章,觉得我应该在这文章里边排第几,我不应该是第五,我应该是第三。他发现这个人超过自己,那不行,于是就会有矛盾。所以说邻居发财最伤人,邻居发财就更容易眼红。有次老栗把我排在第三个,而且写了很独立的段落,就引起过一些人的不愉快。 鲍:其实是老栗把你当成一个独立的现象来研究了。 王:有些人就开始分析,老栗他为什么要把王庆松提前了? 对摄影的理解 鲍:你后来完全转入摄影,你怎么理解摄影这种方式呢?你再详细谈谈。 王:其实我早前是拒绝摄影的,那时候还没有觉得摄影是艺术。觉得摄影家跟艺术家是两回事,感觉摄影跟设计、装修差不多,属于技术工种。艺术家才是自己发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个多牛逼。所以开始做影像时很矛盾,但摄影是现在当代艺术一个重要的方向。 鲍:现在何止是重要,上世纪末西方影像已经全面开始介入当代艺术了。 王: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参与很多关于摄影的展览,包括1998、1999、2000年很重要的展览。那时没有人再谈我的"艳俗艺术"了,都是谈我的图片,还是没有说摄影。 鲍:当时使用摄影这个词汇是非常随意的。实际上艺术家开始使用摄影这个媒介,对自己的艺术定位都是模糊的,包括朱其写《中国先锋摄影》的书,把那时出现的使用摄影这个媒介的视觉艺术都归在"摄影"里面,现在看来是很不严谨的,虽然使用了"先锋"这两个字。 王:是。那时我们对摄影理论、摄影历史根本不了解。那个时候最多看当代艺术,怎么会去研究摄影的历史?我们对摄影历史的理解就是新闻图片,比如这个图片我见过,了解图片背后的一个个故事以及图片反映的当时社会背景,绝对不会认为摄影本身是一个历史,更不会把自己放在摄影的历史里边。当时觉得摄影应该是一个非常正统、很专业,而且是跟记者有一定关系的职业,不可能是我们这样无正当职业的"盲流"所从事的。 鲍:其实也不只是你,恐怕当时全世界的艺术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有很多年摄影家不被艺术界所接受。后来摄影这个媒介被艺术界广泛使用,是跟艺术全面观念化有关,因为传统的手艺式的艺术有点儿走不下去了。安迪·沃霍尔这些人对这一转变有巨大的贡献。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2002年见到高氏兄弟,看到他们工作室里边一些用摄影媒介的作品,有摆拍的,也有一些完全是数码制作的影像作品。比如用数码高塔,塔尖上再贴上去一个小人。那个高塔使用的一种矢量软件叫"Freehand",可以纯粹靠数字建模计算出一些带有立体感的假影像。现在大家使用的Photoshop叫图象处理软件,是对照相机拍摄的影像进行调整切割和重新安排,它和摄影影像有直接的关联性,但是"Freehand"那种软件,则纯粹属于设计类的图形软件,和"图像"一词就有很大距离了,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软件。高氏兄弟的作品许多都是这样的,而且他们和我交谈时也称其为摄影。我问他们说为什么管这种样式的艺术叫摄影呢?他说他也不知道,可能最终拿相纸输出的,所以叫摄影。我说,从美学上来讲,应该有一个严谨的学术的定义。他们问我的意见,我说应该叫"当代影像艺术",也可以叫图像艺术,但是影和图在汉字中是有区别的,图可以从零绘到有,而影一定是经过镜头镜像出来在感光体上留下来的,再在这个东西上去做文章,所以应该是关于影像的一种艺术。这种艺术现在可以假于数码技术移花接木等,早期是暗房拼贴。后来我问这种说法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中国艺术界从1996、1997年开始使用摄影这种媒介,并这样称谓的。 老栗和《老栗夜宴图》 鲍:在你的印象中,老栗这个人在中国当代艺术中的作用,表明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王:老栗是特明白一人,我第一次去老栗家是1997年。当时我和张芳(王庆松妻子)花37块钱买了一挂进口香蕉去看他。现在想起来都很可笑,那香蕉连一个黑点都没有,很好看,其实很难吃,但礼物说明我们那种虔诚的态度。 鲍:那是当时时髦的厄瓜多尔香蕉。 王:我当时介绍张芳说,"这是我女朋友,我没有来过你们家。"老栗说,"是吗?"我想他肯定知道我,因为我当时做"艳俗",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果然老栗又问,"庆松你最近不做艳俗了吗"?老栗经常就只问一句话。我说,"我一直在做,只是说做得很复杂,大概还有一个星期就出来了。"过了一个星期我把《三姐妹》、《拿起战笔,战斗到底》、《最后的晚餐》等一些最早换脑袋的图片给老栗看了,老栗一看说不错,因为老栗一看这个东西绝对不是一个星期做出来的,是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那时候电脑速度很慢。 有一次我因为晚了住在老栗那儿。他说,"庆松,你知道吗?这个沙发睡了很多成功的人,也有失败的人,大家一来就睡这儿,现在你们这拨儿又跑这儿睡了。"他说的时候很感慨。老栗这人特别明白,谁过来是拍马屁还是求教,他都太清楚了,他只是在看演戏。最近听说老栗写了一篇老艾(艾未未,国际著名艺术家)的文章特别好,我没看到。其实你说老栗喜欢老艾吗?他不太喜欢老艾这种方式,但他还是站出来写这篇文章。老艾被抓了以后,他妈妈找了一些有名的知识分子,很多人躲了,不敢写。但老栗写了,据说写得很老练,把种种不利老艾的矛盾往下压,同时又从学术角度评价老艾。 鲍:老栗这人是挺义气的,尤其在大是大非面前,敢承担。大家尊重他是有理由的。声望要靠学识和能力,品格其实是更为重要的。 王:老栗最风光是2000年以前,那个时候没人推动先锋艺术,他做了。2000年以后,政府干预很多,老栗就转到宋庄这边做艺术区。其实老栗也不喜欢这种乱哄哄的感觉,但是他觉得中国需要这个,他不得不做,他总是在特别重要的时期转折。在宋庄美术馆,我相信他的阻力非常大,包括后来"行为艺术"的文献展(2011年1月1日宋庄美术馆举办的"1985-2010行为艺术文献展)。 鲍:这次行为艺术文献展闹得鸡飞狗跳的,各种利益都在表演。一些人指责老栗抢夺话语权,其实他们怎么会理解老栗做这件事有多为难,他用得着抢这个话语权吗?宋庄美术馆惨淡经营,既要维持办展览,又不能惹事导致美术馆关门,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王:关键是老栗会发现有希望的东西,比如实验电影。2000年以后,中国实验电影的发展就像当时1990年代初的当代艺术,蓬勃发展但无人支持,老栗就做了一个电影基金,筹措资金每年举办纪录片节。 鲍:老栗这个人挺棒,但他有他的毛病,委曲求全,有时候他的委曲求全让事情变得有点复杂,所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但他真的是一个好人。老栗的内心特坚定,但是他表面又很柔弱,碰到一些事他就软化处理。老栗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起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现在"玩世"、"政治波普"那帮人腰缠万贯,中国当代艺术品的价格一度成了世界艺术市场上的冠军,这又出现另外一个问题。我个人观察老栗也很难受,难受在哪儿?就是中国当代艺术这么多年积存的问题。前面咱们聊到那些比如"有没有结果"的问题和"成功没成功"的问题,很多个人的欲望掺杂在这个历史的潮流中。这当中难免由于个人的欲望、自私造成整个大的运动中出现很多特别不和谐的东西,比如新殖民主义的问题。由于早期只有外国人来买,这种购买早期是抵抗过去官方艺术意识形态控制和构建新艺术力量的必要手段,这是必须肯定的。但是后来这种行为完全成为一种纯商业的时候,弊端也出来了。中国的新艺术家全奔钱去了,能卖钱就得,结果最后变成了一个由外国人操纵市场的中国当代艺术。这个过程中,老栗一直是在场的。他有时候特别难说话,他培养出来的"玩世现实主义"这些人过分地市场化,现在大家都在批判,你说老栗怎么办?有很多人说,"当代艺术这个德性跟你栗宪庭有关系",我不太同意这个观点。他从来没有这个愿望,老栗很憋屈。他希望的艺术不是这样的。我觉得老栗本来要进行的是一场艺术革命,但是这场革命刚见成果就纷纷被各种势力接手了,比如市场。老栗这个人不是激烈的人,他都是顺势而为。他也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尤其是艺术家生存致富的问题。 老栗和我说起这些现象的时候说过,很多画廊的展览开幕式,他是不去的。他回答那些功成名就的艺术家是,"你们要是新艺术,我肯定去参加开幕式,如果还是过去那些作品,我去干嘛?"其实老栗心里挺明白的,也挺无奈的。转到做宋庄艺术区,他也表示过,他希望中国的艺术运动能够持久地发展下去,别光前面的人成功,让后续的人也能接上,让后来的年轻艺术家能在宋庄安身立命,形成一个大的艺术基地,所以他去干这个事,他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 王:宋庄这地方更复杂,有太多的利益纠缠,那些艺术家不论大小事都找老栗,这个也够他烦的了。他这人太爱面子,谁这几天跟他接触多,碰到个展览他就说你参加吧。这很容易得罪人,有的人没赶上,没有从老栗那儿得到利益的时候就骂老栗。 鲍:没得到利益就开骂,"庄主"、"乡绅"估计都是这么来的。 王:他们不明白,不是老栗推荐谁,谁就一定能有成效,别人不喜欢你,推荐也没用。 鲍:我不爱到他那儿去,每次去都发现他们家跟大车店似的,坐那儿一会儿,就好几拨人进来。老栗都成了专职会客的了。 王:我的展览从来不叫老栗,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你叫他来干什么,我怎么可能麻烦他?我经历了很多策展人、批评家问我,"你觉得老栗这个人怎么样?"我知道他跟老栗不对付,说白了就是你如果不跟他,我绝对猛推你。我心说你跟我说这干什么?用得着你推吗?画廊给我办展览,让老栗写文章,我说给点儿钱。老栗知道后说要钱干什么?我给你写文章就是写文章,跟钱没有关系。我说这个钱跟我也没有关系,是画廊出钱,不出钱不行的。他说那就意思一下吧。我当然要尊重他,他实在不要,我也不硬塞。我们就是这种关系,我一年不去,他也不会埋怨我。我觉得和老栗完全像是一家人,他是兄长、长辈和老师,都搅和在一起了。 从世俗的角度上说,我接触他的时候,是他最巅峰的时候,之后他反而开始往下走。比如说策划展览他一般不再做了,但我觉得他是在做一种延续的工作,可能更有意义,将来会看出来的。 鲍:我同意你的判断。你那张作品《老栗夜宴图》对老栗在西方的影响还贡献了一把。 王:是。好多西方人老问这个人是谁?我说这个人是中国非常重要的知识分子。2000年,上海双年展开始出来了,表面上是地方主义,有钱人投资办展览,其实是国家参与把控的。国家参与培养中国当代艺术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那个时候拍《老栗夜宴图》,很多人就觉得为什么要找老栗?我说这个人特别重要,作品也确实拍出老栗的落寞神情。 鲍:我记得你在一个访谈里说过老栗有一种挺失落的感觉。 王:白发的状态,刚刚花白的状态是人们最不好接受的,怀疑这个年龄真到了吗?别人以为他是很老的知识分子。 鲍:2008年,我主持了北京摄影季的高峰论坛,请的人全是世界上顶尖的做视觉批评的学者。中国这边的学者老栗、还有李陀、汪晖等都去了。结果老栗一去,发现那些西方学者很兴奋,纽约大学的安妮·霍伊冲上来跟老栗握手说,"您是栗宪庭?我看过《老栗夜宴图》"。我这才明白,你的《老栗夜宴图》在国际上有这么大的影响。 王:国内当时很多人认为我在利用老栗。其实是老栗当时自己答应的,他想帮我,特高兴参加,他觉得他像韩熙载的状态。 鲍:也有戏谑的成份,通过韩熙载传达对现在时弊的讽刺,又跟原来的"艳俗"串上了。 王:当时我挺感动的。头天晚上没有睡觉,任晓林(中国当代艺术家)过生日,我陪老栗去,张晓刚他们都去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就要开机,三点钟还没回家,我心都慌了。老栗看出来了,说,"没事,再待会儿,再待5分钟。"他觉得跟这帮人玩儿高兴。回去后老栗说,"庆松,你睡吧,我不睡了。"三、四点钟才回家,他怕睡了起不来。他真的一晚上没睡,就看书。他知道这个事对我很重要,当时是第一次组织很多人拍作品。 鲍:那是第一次组织人? 王:第一件作品。 观念与立场 鲍:当代艺术这么热闹,影像这部分你有什么看法? 王:一般我不太主动接触。开始做摄影时我非常喜欢庄辉(当代影像艺术家)的合影作品。海波后来都受庄辉的影响。我当时就觉得庄辉把这些人叫过来合影,他自己在里边插一杠子,这个挺逗的。我觉得这些开什么大会的合影里边,你跑里边搅局很荒谬,破坏了这种很严肃的集体主义的感觉,当时觉得很好。 鲍:因为影像这个东西是要和任何艺术家的内心直接碰撞出来的。不像绘画、装置,需要一个很长时间的考虑,对过程中的工艺或是方式的选择会改变最终的效果。唯独摄影这个东西不会影响你,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它直接一下就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了。艺术观念化以后,更多考验的是艺术家的思想状态。许多中国当代艺术家的思想资源、观念资源,大多来自于中国最陈词滥调的所谓对封建社会的批判。比如以苏州园林做素材的影像,天上水里都飘着血红色,象征园主们和背后的制度都是血淋淋地吃人,太简单概念化了。 当代观念艺术,第一要有思想深度;第二要有立场态度。其实我一直特别欣赏你的就是你两方面兼有,比如你最早关注对消费主义的揭露批判,是一种思考;后期表现拆迁,还有"新闻摄影"(王庆松的一个作品系列)这一块,都是强烈关注现实的,这都构成了当代艺术的思想性特征,这是最重要的,如果这两点一条都不沾,那就是伪当代。当代艺术这个词,实际上现在说是"当下",就是强调你对当下问题的关注。比如说像西方最成功的古尔斯基(Andrea Gursky,国际著名摄影家),都是紧紧地站在这点上的。中国的一些艺术家,兴趣全是裸体女人,甚至说对所有中国的历史现象以性的角度去解释它,这些其实都蛮成问题的,中国历史绝不是这么简单。你拿弗洛伊德那套,荣格那些精神分析的思想来切入这么宏大和错综复杂的历史,显然是以偏概全的。我有一天在网上看嘉德拍卖的信息,看到一个艺术家拍了一张中国女孩子叉开腿露着生殖器的照片上拍,居然卖了好几万。荒谬至极,说明他们思想之混乱的程度。这些年优秀的作品实在是太少了。 当代艺术的基金会制度与市场 鲍:西方人为什么操控?实际上正好赶上西方艺术突然大规模地市场化和资本化。中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从上世纪九十年来以来,新技术引起社会财富的暴增,西方艺术基金会制度也大规模地出现,成为闲余资本和避税的中介。2011年2月份的时候,瑞士温特图尔摄影博物馆请我参加一个叫"平台Plate"的活动,这个活动有一个推荐委员会,每年在欧洲选40个新影像艺术家,到博物馆这儿来交流。我是作为东方的观察员去的,也没什么具体的任务,就是看。期间他们安排参观各个艺术博物馆、基金会、机构,艺术区。给我的印象深刻的是,西方的艺术实际是一个大产业。这个产业并不只是一些艺术家、画廊,还有很多人依附在这个产业中生存。比如基金会,西方鼓励企业把利润投入到文化、公益事业,并给予税收优惠,这就催生了名目繁多的基金会,于是大量的人去做这些事情并以此生活。他们要活着,就要找理由创造机会和收入。这时我才闹明白一件事情,为什么西方在中国这么大规模的买艺术品,而且有时是胡买。2007年连州摄影节结束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英国小子,背着一书包的钱,到一些艺术家的场地上说你墙上这些作品都卖给我得了,几个都是几百块美金。有的艺术家觉得拿回去还是个麻烦事,既然有人愿意收,拿走。对这种奇怪的行为,当时理解是他们到中国押宝来了,等未来中国艺术升值。现在看应该是前面说的情况。因为它是一个产业,它就必须按照产业的规律运作。运作是有计划的,比如说人家给基金会捐助了多少钱的额度,不能到年底一分钱没花出去。你的业绩在哪儿呢?明年凭什么再给你钱?所以他们可能就会出现这种突击花钱,胡乱收购。关键的问题也就来了,来收购的是真正懂艺术的吗?看来未必,没准儿就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这些年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市场上火爆,其实跟这有关。再有,商业行为都是一种大众跟风的行为,你买我也买,越买越厉害,这个结果后面真正的原因错综复杂。 王:宋庄那边更多这种,突然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就开始收东西,收完就走了,最后也不知道展览不展览。 鲍:这次在瑞士我们到各艺术区去参观,每次都跟他们座谈。座谈话题都有一个内容,就是他们说没钱,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找钱,起码在瑞士有很多人靠艺术这个名词活着。 王:瑞士那个地方比较特殊,它的免税制度很厉害。同样偷税、洗钱也是最狠的。为什么巴塞尔那么成功?巴塞尔如果在别处就不一定。比如尤伦斯虽然是在比利时,但是他的基金会却是在瑞士。很多人在瑞士建立一个办公室,就像中国有很多大公司在香港有办公室,这样他可以从税收上减免。为什么瑞银很厉害,有大量的收藏,我想可能跟制度有关,人们可以钻这个空子。瑞士确实是这样的,美国也是一样。法国大部分是国家行为,英国完全不一样。美国基本上是基金会体制,MOMA也是基金会支持的,基金会就需要给赞助人看,就要"表演",你不表演,没有"业绩",下次人家不给钱了。 鲍:你说得非常对,表演是必要的。我要表现很有效率地在工作,这样目的和工作就出现分离了,目的不重要,工作成了第一了。这个过程中就会出现乱收藏。很多中国人有意见,你们收的都是什么东西啊?你想,他找了一个根本不懂学术的人,他哪管那么多?比如他就收有关毛泽东的,因为熟啊。最终的结果就是出现这么一个情况,背后还是一个制度和资本的问题。 王:最近中国的拍卖也挺疯的。 鲍:也是这个问题,就是洗钱。 王:洗钱是避免不了的,包括电影洗钱,胡乱说拍摄电影的费用花在这些上面了,很难有人去查。 一百件作品的计划 鲍:你好像一直很喜欢电影,听说你前几年拍了几个小短片? 王:2008年我做了三个录像作品,基本上都是从一个固定的角度拍摄的。《大厦》是雇了40、50个建筑工人花一个月的时间,用涂成金色的脚手架搭建了一座35米高的"摩天大楼",最后用35毫米胶片定格拍摄。2007年底,我找到了昌平军都山滑雪场附近的一个村庄,那里农民很穷。拍摄过程中我刻意省略掉民工的形象,是想说虽然中国房地产建设靠的是这些人,而贫穷的他们永远也住不起自己建造的楼房。《铁人》里挨打的主人公一直在微笑,那样子就像是说打得越厉害,我就笑得越厉害。我要的就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感觉,不知道是痛苦接受,还是满意享受。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经历这样那样的打击,也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身体挨打,所以打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123456刀》里的男人在寂静的黑夜,疯狂地乱砍一只羊,直到羊肉、骨头和木屑混杂在一起,洒满微光下照射着的大案板四周。也许这个主人公平时受惯了社会给他的种种不公待遇,他在诉说、在发泄。中国社会教导我们作为男人必须经打,必须要百折不挠。 鲍:以摄影媒介这个方式做,你还想继续走下去吗? 王:应该会走,但会少,每年我想控制在3幅左右。 鲍:你觉得你在这方面遇到瓶颈没有,或者是有问题? 王:目前没有想到。但不想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这个上面,因为我还想干些别的,我现在对流动影像有兴趣。因为我拍的东西不属于时髦的,不是今天不拍,明天就过时了,所以没有这个担心,是一种无所谓的状态。我一直有一个完成100张摄影作品的目标,现在大概有70多幅。将来100件挑出50件出来做一个展览,那时期待大家可以就我的作品聊一聊,看看我的脉络,可能发现每件作品力度不是很大,不像一个大棒子,一下子打中要害,而是像一根根细细的针,一点一点地戳痛要害,这样最后可能一针就触到问题的关键部位。 鲍:你现在对你过去所有的作品有一个评价吗?你认为你最满意的是什么? 王:我还是对《老栗夜宴图》最满意。《大摆战场》是从我家楼道里边发现像牛皮癣似的小广告到处张贴,有感而发的。《跟我学》拍的时候没有感觉,片子洗出来后才发现人的比例、黑板的大小,都太棒了,那个时候才觉得拍得不错。 鲍:你的"新闻摄影"作品也是一个系列,对这个系列的评价是怎样的? 王:新闻是多方面、多角度的观察,现在只做了一部分。 鲍:这部分我倒是认为很重要,感觉挺彻底的,应该是你整个过程中最高峰的作品。《老栗夜宴图》把你的方式定下来了,之后《向上看》等系列作品,是对消费主义的批判,一下子让你很成熟了,《拿起战笔、战斗到底》(1997年)和《鲁迅-2004年》也是很多年后的又一次思考? 王:对,骨子里老想知识分子在这个商业操纵的社会里到底还有什么作用? 鲍:《千手观音》系列呢? 王:那是1999年主要用电脑photoshop做的,因为没有人长三头六臂。 鲍:这段都是你相当成熟和很高峰的时候,很棒,包括2001年的攻占麦当劳高地的摄影作品。我觉得你最近这三、四年以来略微有点儿弱了,不太成系列,好像很个人化。没有早期"新闻摄影"系列的那种对中国现实很深刻洞悉的感觉。2009年的《安全奶》模仿《最后的晚餐》又是怎么一回事? 王:这是我当时特别想拍的一个系列,是跟《最后晚餐》有关的一个系列。1997年拍《最后晚餐》,使用非常俗气的挂历上的美女图像拼凑的;后来2008年拍《最后晚餐》风格的《营养液》是受时装品牌迪奥的邀请,其实我是在讽刺时尚;2009年由于奶制品安全出现恐慌,才拍摄的《安全奶》。这个系列我准备从各个角度、各个时期、针对不同的社会问题一共拍十张。我小时候对达芬奇的《最后晚餐》的理解就不是带有宗教色彩的,但是我们对《最后晚餐》有特殊的情感,总想为什么很多人都用各种方式画它?本来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包括狡诈、奸诈和理想的矛盾体。所以将来用这十件和《最后的晚餐》有关的作品,做一个展览,就想找一个教堂做。 鲍:《最后晚餐》之所以在历史上有那么长久的影响,是因为它探讨人性,并作为一个宗教故事流传下来。今天用这种图示做现实故事,虽然《安全奶》会让很多人想起三聚氰氨事件,有点儿现实的因素,但我觉得不是很直接。 王:是不太一样,跟新闻完全脱离出来了,是想用某一个东西熟悉的视觉印象引发一种思考。 鲍:你的《鲁迅-2004》特精彩,雪夜中的鲁迅夹着一本自己的《鲁迅全集》,你把所有人物的性格和时代的关系都表现出来了。很少有人这样,通过艺术来阐释一个非常复杂的中国现代以来的知识分子的问题。 王:很多人不喜欢,弄不明白。 鲍:这不奇怪。因为鲁迅这个符号需要很多知识和人格态度的准备,这些人如果只是从美术的表面形式效果上看,当然对不上卯。 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很多人可能是觉得当时雪花飘的感觉没有出来。 鲍:为什么他们老是回到那种感觉,艺术发展到今天完全是一个思想的媒介了。我们要求作品做好,但重要的是思想表达好。如果非要检讨效果质量,你好多作品中技术上不过关的地方太多了,但这重要吗?不重要。大家认可你的是你表达的思想和观念。很多人确实行活玩得很棒,但是有什么意思?你不必太多考虑这个东西。 王:是,感触挺多,大家对我作品中的问题都有很多个人见解,外国人关注我戏仿现实,是不是反社会主义,中国人觉得我在反资本主义,他们总在画圈,想归类处理。总问我到底研究什么主题,技术上是怎样实现的。而我有时就是没有章法地胡乱走,因为生活在这个发生天翻地覆巨变的时代,各种道德价值体系都崩溃了,艺术家比较敏感地用艺术媒介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我的摄影作品就非常直接地表现我对我们中国本土的社会出现的种种状况的看法,很多人说我像这个那个西方大师,我觉得我的作品就像经过多次整容后的东西,而大脑和内脏都是我自己的,希望大家不要被外表假象所蒙蔽。 鲍:现在你的作品,首先第一收藏界是很重视,然后是画廊圈。现在西方的一些学校邀请你多吗? 王:挺多的。每年都有一些学生专门拿我的作品做毕业论文,也有一些摄影史的作者准备写我,国外的电视媒体也有许多专访在播出。也有很多国内外的学校编教材,把我的几件经典作品编到他们的摄影教材里边。好像《百年摄影》里有,国外的,就准备往里编。 鲍:你没想起将来什么时候开一个讨论会什么的,关于你的作品? 王:现在还没有,这个东西肯定要等,到50岁的时候,因为自己还没有扯清楚,还有一个就是有一个契机,因为很多事情没做完。 鲍:以摄影媒介这个方式做,你还想继续走下去吗? 王:应该会走,而且会精减,每年我想控制在3幅左右。 鲍:你觉得你在这方面遇到瓶颈没有,或者有没有问题? 王:目前没有想到,只是说你需要时间,但是又不想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这个上面,比如现在对流动影像有兴趣,这样我就可能会做得精心一些,因为你拍的这个东西不是属于时髦的,不是今天不拍明天就过时了,今天拍也行,明天拍也行,后天拍也行,这样不会有压力,也不会存在紧张,是一种无所谓的状态。 201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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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文学
2008/11/02
| 阅读: 1578
周作人的民族意识显示出一种强烈的民族自我批判,或他所说的“自我谴责 ”倾向,这一点与鲁迅毫无二致。而且这一点也越发加深了周作人对于日本文化某方面的个性上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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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德文版后记中说道:「我是以比较了解日本文学史的读者为对象来写作的,根本没有考虑到海外的读者。」但此书最终却被译成英文、德文、韩文和中文等多种译本。更为有趣的是,美国后现代主义元老级思想家詹明信(F. Jameson)竟特意为此书英译本作序,并在这篇长序中,大谈该书对西方知识份子的意义。究竟《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是一本怎样的著作,竟会在作者期许和读者接受之间产生这样大的落差? 诚如此书的中译者赵京华所言,当柄谷1969年正式登上日本文坛之际,他注意到:新左翼运动的退潮和知识份子反抗政府接受「日美安全保障协定」的运动失败后,很多与自己一同参与了该运动的青年,纷纷因政治幻灭而退回到所谓「内在自我」,亦即「文学」里。如此一来,文学彷佛成了与政治(外部)分立的个人领域(内部),但退回文学这一决定本身实际上却是对保守主义政治的默许。这种想法促使柄谷认真思考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他发现,自现代文学出现以来,人们确实曾对现代文学做过反思和批判,却从来没有怀疑过文学的制度性格。然而,日本现代文学形成於1890年代发生的「文言一致」运动,却恰好与日本现代国家体制的确立,处於同一时期。而这个想法便成了《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论述起点。 柄谷所谓的「制度」不单指议会、法制和医疗等外在物质性制度,还包括思维方式和语言形式等内在的精神制度,柄谷将后者称之为「认识装置」。柄谷著手考察日本现代文学的认识装置时发现,现代文学的一大特色是「内在自我」的诞生,这个「内在自我」以「自白」的方式出现在小说等文体中,逐渐占据了核心位置。「内在自我」是前现代文学所没有的,但我们却以为它是古已有之的「自然」存在,甚至还以为,先有内在自我,然后才产生自白和忏悔一类写作形成。柄谷将这种误认称之「认识装置的颠倒」。柄谷认为,内在自我、自白和忏悔其实都是西欧基督教文化的产物。引伸开来,甚至建基於自我表白和完全投入之上的「恋爱」和「热恋」,也是这个颠倒的认识装置的一部份。他并引述北村透谷对「风流」的讨论,借此证明自己的论点。北村认为,从尾崎红叶到德川时代的文学里,我们可以发现「风流」,但却根本没有现代式的痴迷恋情或「恋爱」。因此,柄谷断定,在古代日本人那里,只有「在乎相恋而不痴迷」的「风流」,而根本不存在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西欧基督教式的「热恋」或「恋爱」。「恋爱」和「内在自我」一样,根本不是自然而然的存在,而是西欧基督教文化的产物。 「内在自我」在现代日本文化中出现,并非仅仅在日本原有的认识装置中添上一个新元素这么简单。恰恰相反,它意味著整个认识装置的一次大颠倒。而这次大颠倒的其中一个构成要素,则是视觉和认知模式的彻底转变。这次认知模式的转变便具体展现在「风景」这个现代概念的出现这一文化事件上。我们一般以为,西洋风景画是一种比传统山水画更接近真实的绘画。但柄谷却认为,风景画并非在描摹外在的真实,恰恰相反,风景画所再现的「风景」不过是「透视法」这种西方视觉文化或认知模式的产物。柄谷引用瓦莱里(Paul Valéry)的说法指出:「因为我们的眼睛对於树木、原野等不像对於生物那么敏感,所以画家通过专心致志描摹这些景物可以做到比较随便的任意摹仿,其结果是在绘画上这种狂乱独断的画法成为理所当然。譬如,画家若是以画一根树枝同样粗暴的画法来画人类的手脚,那么我们一定会惊讶的。」换言之,我们之所以认为风景画接近真实,非因它描摹了外在的真实景况,而是因为它符合了「透视法」这种现代认识装置。 柄谷并透过分析国木田独步的小说《难忘的人们》,进一步指出,描写「风景」并不等於对外在现实的描摹,恰恰相反,「风景」是由对四周环境漠不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发现的。《难忘的人们》讲述:无名文学家大津向在多摩川沿岸的客店偶尔相识的名叫秋山的人谈论「难忘的人们」。他拿出自己标题为《难忘的人未必是可忘记之人》的手稿,向秋山展示说明:所谓「可忘记之人」是指「朋友知己及给自己以帮助的师长同辈等」;所谓「难忘的人」则是一般说来忘了也没关系但忘不了的人。在谈论「难忘的人」时,大津曾这样说道:「当时油然浮上心头的就是这些人,啊,不对,是站在我看到这些人时的周围光景中的人们。」换言之,对於大津来说,所谓「难忘的人」其实是作为「风景」而存在的人。故事的结尾讲述,两年以后,大津在同一个手稿上再新加上一节,但不是曾与他深入交谈的「秋山」,却竟是没有深交的背景人物「龟屋主人」。这一结尾清楚地例证了柄谷的洞见:「风景」是被无视他人和外部现实的「内在的人」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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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学良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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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爱略特陷于神经崩溃的时候,关于资助他提议的刊物的商业谈判被迫暂停;康复期间他写了《荒原》。尽管他的崩溃很大程度上与他的婚姻不幸有关,它也同时反映了战后的文化危机。那时19世纪的学说--浪漫派的人文主义,自由派的个人主义,社会进步的梦想--仿佛都未能从战争中幸存;而爱略特和他欧洲的现代主义同侪一样,因精神幻灭而颓丧。重要的是,这也提出了在丧失了养育他们的遗产之后如何写作的问题。--译文不太清通,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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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专递
2012/03/23
| 阅读: 1578
《今天》飘风特辑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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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工人家庭的私人记忆,却是一段不应让人遗忘的历史。"工人阶级老大哥"风光与沉寂,我们不能简单用时代潮来潮涌轻轻带过。时间的静流不是为了冲淡记忆,而是沉淀理性,让我们看清历史,才助于厘清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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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来对延安音乐的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成绩,出版的文论已论及延安音乐的诸多方面,但还有许多个案研究没有进行,还有一些研究领域尚待开拓,而一部完整、全面的《延安音乐史》至今未能出现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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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年黑格尔到耶拿大学任教,结束了以往在法兰克福、伯尔尼等地担任家庭教师的经历。黑格尔作为哲学家的历程也就从此起航了。 在《耶拿逻辑》中,黑格尔力求学习、吸收和批判性超越费希特和谢林,第一次论述了绝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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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专递
2010/09/18
| 阅读: 1577
这一期刊物编得比较久,从约稿到交稿,前后竟然有两年之多,如果算上最初的选题讨论,或者还要更长一些。当今社会的变化确实太快,快过时间流水,我们对于完美深入的讨论呈现常常有极大的期待。有穿透力的思考怎么可以落在现象变化的后面呢?这让我们感到,境况的糟糕超乎意料,很焦虑。比如说吧,对于教育问题的讨论,是早在《热风学术》创刊之初定下来的几个主要问题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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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突然发生的这场9 级地震和随之而来的海啸,大概是继汶川地震之后最残酷的一次灾难。它发生在日本的东部,却影响着整个地球:它不仅挪移了日本和朝鲜半岛,也加快了地球的转动速度。地球的运转速度在加快,历史似乎也在提速。地震发生后的第九天,2011 年3 月20 日,法、英、美等六个国家把联合国安理会关于在利比亚设立禁飞区的维和决议变成了一场空袭。在最短的时间内,世界浓缩地推出了人类历史上最尖锐的矛盾:人与自然、人类与资源、国家利益、强权政治与人类正义……正是在这个灾难性的瞬间,我们在关注自然的巨大能量如何瞬间摧毁家园的时刻,也看到了人类生存模式本身所面对的真实危机。
日本思想家竹内好的女儿、住在千叶县的裕子女士,给我发来报平安的邮件,同时告诉我,战后出生的她一直过着从容的生活,即使有什么不顺利乃至困窘,也从来没有意识到“生存”是一个问题。但是,这次大地震和福岛核电站的放射性污染以及随之而来的能源紧张,却使她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存危机。停电!停水!那些曾经如此自然地被人们所享用的资源,只有在今天,只有在这个灾难性的时刻,才被真正意识到,它们作为资源,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裕子女士告诉我,千叶停电期间,她每天只能使用五个小时的电力。在其余的时刻,她必须接受停电的事实。千叶距离东京并不遥远,在东京的几位友人也纷纷通过邮件告诉我,他们都在准备适应这个新的生活节拍,练习在停电状态下生活和工作。我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去设想停电这个事实的后果。我知道它不仅仅意味着生产的损失,也跟我们每个个体的生存方式息息相关。对于依然习惯于依赖电力生活和工作的人们来说,停电的不便几乎与突然失去呼吸一样是无法想象的,因为电力的存在几乎从未被意识到。设想我们生活中的停电状态吧———电脑不能使用,对于我们这些早已失去了纸笔写作习惯的人而言,它所带来的焦虑将多么严重,而那些会因为停电而功亏一篑的科学实验,更无法承受电脑停机恒温箱断电的损失;电视、广播不能收看和收听,通讯受到严重影响,必要的信息将难以及时获取;电梯停运、照明停止,各种公共场所的营业将受到巨大的影响,以电力为能源的交通也将瘫痪……
在最初的海啸画面带来的震撼定格之后,我开始思考这次灾难的核心问题。核泄漏与核辐射?日本平民在灾难面前显示的秩序感?一些日本人在面对灾难时的勇气和奉献精神?中国网民展开的如何对比中日民众素质的讨论?_救灾过程中日本政府和企业的瞒报问题?抑或中国网民在面对这场灾难时表现出的人道态度?……
的确,这些在传媒上不断被谈论的热点都是不可忽视的,然而对我来说,最核心的问题却是不那么显眼甚至没有被正面意识的“东京停电”。
东京停电,意味着这个不夜城将使夜晚以它原初的形态呈现。一片黑暗中的东京是什么样子,我无法想象。这意味着习惯了夜生活的东京人将在夜晚不得不待在家里,意味着以此为业的那些行业将不得不停业,也意味着待在家里的东京人不得不另找途径打发他们已然习惯于依靠电力使用的时间。东京停电,意味着这个白天高速运转的城市不得不放慢它的节奏,人们必须习惯于骑自行车和走路,习惯于在上下班高峰时期更加耐心地排长队等候电车和地铁。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定格的行为模式,例如登上自动扶梯上下车站的楼梯、在空调中享受适度的温度,都将在电力使用被压低到最低限度的时候突然解体。至于停电给各行各业的正常生产带来的经济损失,那是无需赘言的。
对于日本乃至世界而言,东京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附着了太多的象征性意义,以至于它不堪重负。除去它作为日本的政治中心这一不言而喻的事实之外,东京还象征着很多意涵。东京是落后的东亚岛国跻身于世界列强的符号,在二战中遭受了东京大空袭之后,战败之后的日本人在一片废墟上依靠特定的国际国内条件建起了这个现代化的大都会,它代表着日本成为一个与其国土面积并不相称的经济大国;东京是日本人憧憬的现代生活方式的符号,它繁忙的生活节奏、时髦的消费模式、注重细节的享乐感觉,一直使日本全国的年轻人向往着在这个城市中自我实现从而不断“东漂”;东京也是东亚虚拟经济的中心,东京股市的跌涨起落影响着世界股市,据说银座四丁目的交叉路口还是世界上最贵的地皮;东京也是日本的现代思想、文化、科技中心,这里聚集着大批日本的精英,他们影响着日本社会的选择与思考,也打造着日本人的生活态度……东京停电,因此不可能是一件小事情。它远远严重于停电这个事实本身,它意味着这个符号将要面对尖锐的考验。
据说东京电力公司在宣布定时停电之后仍然迟迟不在东京核心区域实行,因此首都圈县市停电之后,都内核心地带二十三区仍然保持基本供电。或许我所设想的上述这一切在东京都内并不会真的发生,或许它即使部分地发生了也仅仅如同台风一样是一过性的不便。我没有兴趣向东京的友人确认这些事实,因为有一个更基本的事实是不必确认的:我相信日本人和世界上的人们,都会认为停电仅仅是对于生活常态的干扰,人们有足够的耐心坚持,等待着恢复常态生活。
听说世界上一些国家已经在讨论用更安全的发电方式取代核发电,也听说包括中国在内的国家都在各自检查自己的核电设施;人类可以找到各种方式继续制造与消耗能源,不仅东京,世界上的所有城市都不会因为这次巨大的创伤而改变它们的面貌———这一点,似乎也无疑义。
当地震和海啸夺走至少九千多条鲜活的生命(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攀升)、还有一万多人下落不明的时候,人们关注的中心却不得不转移到福岛核电站的安危上面。一批勇敢的日本工程师坚守在核辐射的现场,为了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不再重演,他们以献身的精神试图抑制事态的恶化。每天早上起床,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调到国际频道,关注最新动态;从有限的信息当中,我看到福岛核电站已经挤满了整个日本大地震报道的前台,而地震和海啸还有那些灾民的安置,则暂时淡化为背景。等待着核污染警报的解除,等待着回归以往的生活常态。已有传媒和朋友在讨论日本的将来:这一切灾难过去之后,生活会回到从前的轨道,一切将重新开始。当然,也有一些人开始质疑核发电的合理性。
我依稀感觉到,似乎还缺少一些话题。地震的时候,我刚刚从台湾返回北京。在宝岛客座执教半年,台湾人的热情和生活的惬意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台湾中产阶级的生活似乎比我们现代化,台湾社会也很好地保留了传统的社会形态。不过,在这两者之间建立和谐的关系,似乎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所客居的大学招待所是一个极为摩登的建筑,本身就构成了大学中的一个景点。不过入住之后不久,我就感受到了这所建筑“现代化的不便”:房间通风不便因此必须依赖空调,厨房全部使用电器,微波炉与电磁炉是烹调的全部工具。好心的台湾友人为我搬来普通的电炉,劝我尽量减少接触电磁辐射的机会;至于洗衣,偌大的没有阳台的宿舍并没有提供晒衣台,用地下室的洗衣机洗衣之后只能在烘干机中烘干,或者在房间中利用空调或抽湿机吹干;大晴天想要晾晒被子,就只能厚着脸皮在宿舍内部天井的栏杆上晾晒,尽管油漆早已剥落的栏杆上贴着“注意油漆”的含蓄警示。在潮湿的北台湾,晾晒衣物比北京更重要,而这个宿舍却是禁止晾晒的。
我观察过一些台湾的建筑,那些传统民居显然仍然保留着暴露晒衣的习惯,有些人甚至会把衣物晾晒到电车轨道附近;但是那些现代化的高层公寓却很少提供这样的可能,人们缺少晾晒的条件,甚至连被子发潮都要送到干洗店烘干。
问题还不止于此。这种违反自然大量耗电的方式,似乎被一些台湾人认定为“文明”。记得有个大晴天我用晒衣架把自己的衣物晾在天井里去湿气,一向容忍我此类行为的管理员陪着小心跟我说,因为下午有一批外宾入住,在天井里晾晒有碍观瞻。姑且不论这个不提供阳台的宿舍是生活场所而且我晾晒的又仅仅是外衣;我觉得奇怪的是,人们为什么要坚持晾晒服有碍观瞻的价值判断?我不敢无端地推测这种“文明观”是否来自大量留美学人带回台湾的美国生活模式,也无从判断那些在铁道边晾衣服的百姓有朝一日住进现代化公寓是否也愿意“文明”;但是我可以判断的是,台湾人如此消耗电力,使他们不得不依赖持续的和大量的电力生产,而独特的地理地貌,使得缺少水利发电条件的台湾不得不也选择核发电。
和台湾的朋友一起到台湾岛南端的垦丁旅游时,我被美丽的海湾和明媚的阳光吸引,举起相机时却发现不远处那群煞风景的建筑实在破坏构图;台湾朋友告诉我,那是核电站。我看着电视中日本福岛核电站的报道,不知为何突然牵挂起了垦丁。
台湾社会早就存在抵制修水库和抵制核电站的社会运动。据说核发电在台湾的发电方式中占百分之十六。这些运动基本是把地方政府的相关政策作为对抗的目标,似乎并不涉及民众的生活方式本身;我也曾经结识了一些为了节约能源而试图改变生活方式的台湾人,从建筑师到艺术家,他们都试图利用最少的资源和最简捷的方式来解决生存的质量问题。但是由于各种原因,他们的生活态度很难社会化。可以说在今天,自然的生活状态只能存在于贫困阶层,他们鲜少利用现代化的非自然生活工具,仅仅是由于贫穷。在连自然也在逐渐商品化的现代消费社会,有可能让生活回到曾经的那种不太方便却对环境有利的状态吗?只要看看传媒广告宣传商品的方式就可以明白,这是一个很难有肯定答案的问题。但是,假如我们如此接受非自然的“现代化生活”并赋予它以“文明”的正面价值,那么,什么样的生产才能满足我们不知餍足的生活需求?
几年前在北京的一个会议上,我听到一位从事有机农业生产的年轻人说出他的感慨:当他从乡村进入北京的时候,看到北京街头闪烁的霓虹灯,不禁联想起乡村里黑暗的夜晚:“要是这些光亮能给乡亲们,那该多好!”至于那些耸立北京城区、消耗大量电力才能维持的摩登建筑,不是台湾大学里的摩登宿舍可以望其项背。在赞叹它巧夺天工的技术时,人们是否想到,维持其运作的大量电力来自何处?
城市在大量地消耗电力,人们在不经意地用电。记得某年在北京曾经有过一个晚上作秀式的自动关闭电灯的活动,似乎它被转化为一个时髦的行为艺术,被转换为如何有趣地渡过这个夜晚的游戏。在常态生活里,能源问题、“绿色生活”尽管被大量谈论,却并未成为城市民众真正的焦虑,它仅仅是一个话题,一个无伤大雅的新的消费热点。
但是地震海啸发生了,核泄漏发生了,为了争夺能源与国际政治霸权而无视联合国决议的利比亚空袭发生了。正在加速的历史把一个紧迫的课题推到人类面前:过度消费能源的生活模式是否适合人类的可持续生存,这已经不是留给子孙后代的问题,它已经成为关乎当下的生存课题。如果人们关注日本的核发电背后是否还有核武器的阴影,那么,一个更紧迫的课题或许是,在这个日益保守化并且与真实存在的国际政治霸权保持着共谋关系的世界上,包括反对核武器在内的和平运动,必须与反思我们的生活方式相关。现代战争与资源掠夺的关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露骨,而现代发达国家的大众对于国际公平正义的问题,却显示了惊人的冷漠与自私。无论表面上的借口如何冠冕堂皇,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不容否认的:当发达国家需要保证有足够的资源供应大量消费的时候,选举政治就会通过国民的“民意”支持一场以民主为名的对外战争。美国社会已经一再重复了这个模式,这是有目共睹的。而美国社会内部反战势力的艰难困境,也正在于它必须不断与这种潜在的社会模式相抗衡。
或许有些已经形成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尤其是大众社会的消费模式。次贷危机造成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缩水”,却并未危及美国打造的高消费生活模式。拉动消费是社会发展的“硬道理”,对于后发达国家而言似乎这是一个无可逃避的宿命。但是,如何消费、消费什么,这却仍然是需要讨论和甄别的。什么是过度消费?什么是国民经济增长所需要的消费?怎样的国民经济增长真正符合社会可持续发展的要求?一概而论地讨论消费已经无法应对今天的危机,我们需要找到新的思路。如果节俭的生活仅仅被视为贫穷的代名词,那么,过度消费将势在必行。是否需要努力打造一种社会共识,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待消费与节俭的关系?
在地震发生几天之后,埼玉县一位著名的在日韩人社会活动家转发给我一封来自韩国三十四个市民团体致日本社会的联合声明。这是一封慰问信,表示了韩国社会对日本地震海啸以及核泄漏中的日本平民最深切的关怀;同时,这也是一封警示信,它提醒日本社会,在巨大的灾难来临时,日本社会必须平等地对待它的所有成员,包括在日本的外国侨民。它呼吁道:现在正是超越国境与民族,把这个悲剧事件作为东亚的伤痛,使所有人一起奋起合作的时刻。不言而喻,这封信的背后不仅有着对于日本社会种族歧视和排外历史与现状的忧虑,更暗含着对于发生在大正时期的东京大地震时日本社会对在日朝鲜人残酷虐杀的历史记忆。同时,这封呼吁跨越国族联合的声明也正是韩国社会近年来累积的关于东亚讨论的直接成果。应该说,这是一封未雨绸缪的信,它的及时发出,显然与日本社会有识之士和在日韩国人近年来的不懈努力相关。正是在这个危机时刻,近年来批判日本社会歧视在日朝鲜人和韩国人的思想积累显示了它的功效。它向我们证实,社会共识的形成,必须经历一个长期的过程,持续地积累基本的共识,在危机来临的时候才能做出最有效的决断。
这位在日韩人活动家以超乎常人的精力从事着舆论生产的工作。从他不断传来的信息中,可以看到有些日本人似乎对于这些在日韩国人的言论有非议,也有些日本人表示了无保留的支持。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可以确认部分灾区流传着诽谤在日外国人的谣言,它呼应着日本人排外的心理状态。但是目前,日本并未形成明目张胆的歧视和迫害外国人的社会风潮。尽管我们无法预料接下去的事态,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1923 年关东大地震的悲剧不可能重演,这不仅与今天的国际局势以及日本在东北亚的位置有关,日本社会中这些有识之士的不懈努力更是不容忽视的。我从这封韩国市民团体的声明中,从这位在日韩人活动家的努力中,受到了极大的启示。有些努力和坚持,并不一定当即奏效,但是,它的公共积累却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当历史突然加速的时候,正是这些积累有可能提供正确的选择,制衡邪恶势力的时候。
东北亚一体化问题,在今天的危机时刻具有了新的含义———跨越国境与民族,不仅为了利益最大化,为了更人道的理想,也更是为了民众的生存本身。能源的开发与消耗,也不再仅仅是官方和企业的课题———对于每个中国人而言,这也是我们的“活法”问题。不能说能源充足就一定会有效避免冲突与流血的发生,但是能源的紧缺却必然会导致类似目前几个发达国家对于利比亚的所作所为,哪怕它打着正义的招牌。在日本东部地区依然限时供电的时刻,即使东京未必停电,对人类而言,“东京停电”依然是一个需要共享的标志性事件:需要重新定义“文明”的内涵,需要从我们的生活感觉开始追问,我们今天的生活模式,是否真的“文明”?我相信,如果这样的反思与追问不是少数人的课题,而是某种程度的社会共识,而这种社会共识又能够真实地改变我们的生活模式,让我们以更少的消耗来打造更自然的生活;那么,它的累积或许才真的可以拯救我们的地球。而这种持续性的累积所需要的,却是比灾难时对恢复常态的信念更强大的理念。理念最真实的存在方式并非在于它的理论表述,而在于它介入现实的形态;换句话说,理念最真实的意涵,只有在它介入具体状况的时候才能确认。对于社会生活而言,最困难的改变就是对大众生活模式的改造。已然形成的现代消费模式,是与资本的欲望和操纵直接相关的,它打造的生活态度,必然以过度消费为底线。最困难的不在于改变道德姿态或者思想立场,而在于改变生活行为和生活感觉本身。试想,现代生活中那些潜移默化的过度消耗,不正是被罩上了“文明”、“成功”的光环,诱导着价值判断的共谋吗?
祝愿日本的民众早日渡过危机,也祝愿近万名无辜死者牺牲的代价不会白白付出。日本的教训属于人类,我们并不在它的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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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实践历史的视角是否缺乏前瞻性?这是此辑评论者们提出的问题。本文论证,从实践角度来看,改革中的地方政府,在一个分权并允许创新与竞争的制度下,而同时又是中央集权的干部审核-委任和以GDP增长为主要目标的制度之下,乃是推动改革经济发展的关键动力。而他们"招商引资"的成功"秘诀"主要是农民的廉价劳动力,凭借无顾劳动法规和福利以及环境保护来压低其价格的劳动力。这个体系既是改革的经济发展的根源,也是其社会和环境危机的根源。以上的分析所提倡的是改进公共服务和福利,既赖以缓解社会不公,也赖以扩大国内市场。但除非真正改变当前的干部激励制度,中央打出的从汲取-管制型政府转型到服务型政府的理想只可能是空谈。-- 在我们三次的系列讨论中,对话双方既反映了当今中国思想界的基本分歧也有意识地试图超越那样的分歧。分歧是一方强调改革三十年所带来的社会矛盾,一方则强调其所带来的经济发展,甚或"奇迹"。它们来自一定的历史背景:在毛泽东时代占霸权地位的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在改革时代则快速变成了新自由主义-现代化主义(发展主义)。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讨论试图跨越以上的分歧、探寻其间的共识以及区别意识形态的建构和历史实际。我们突出了一个基本研究进路,所纳入大多数的文章倾向用实践(历史)视野来替代意识形态化论证;同时,也突出了对其一个基本批评,评论者虽然基本赞同如此的研究,但同时,也多有意无意地质疑实践的研究,认为其容易陷入纯回顾性,缺乏前瞻性,容易变成简单对实然的描述和解释,甚或是辩护,缺乏应然的视野。本文将集中讨论这个问题,故命名《从实践历史来探寻改革》。[1] 首先,在我看来,从实践历史角度回顾改革三十年的经验,一个关键要点是左右双方所强调的社会危机和经济奇迹其实来自同一根源,即改革中所形成的特殊的国家体制。我曾撰写短文,突出《改革中的国家体制:经济奇迹和社会危机的同一根源》。[2] 这里不妨先再次转述这个论点,作为进入上述回顾与前瞻问题的讨论的出发点。 改革中的国家体制:作为经济发展奇迹的能动主体和动力 摆开意识形态而正视改革实践,国家体制显然在改革经济发展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根据资本主义理论的建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主要动力是私营企业家们的创业。在中国旧计划经济体制下,私人创业基本被完全扼杀。从潜在企业家们的视角来说,在那样的制度环境下,创业的"成本"高得简直无可能克服。一个党-国集权制度可以在短时间内动用大规模的资源,可以做到一般资本主义经济所不可能达到的创业"效率",尤其是中央直接创办的战略性大企业,但它不可能发动资本主义型的可持续的创业动力。在那样的经济体制现实下,基本上唯有国家才具有创业的可能。要激发潜在企业家们创业,一个可能是解散旧体制,完全转向市场机制。前苏联和东欧采用"休克治疗"办法来创造新制度环境,试图全盘移植资本主义的模式和动力,正是出于这样的逻辑和动机。但是,它们的经验已经证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需要一系列的配套制度,不可一蹴而就;苏东的休克治疗在短期内只可能导致经济衰退。中国没有采用苏东的方法,而是用计划和市场的"双轨"进路,"摸着石头过河"来逐步市场化,结果在旧体制的基础上,通过中央和地方的分权(比较具体地体现于1980年代的"分灶吃饭"、"财政包干",而1994年的"分税制"则是在分权现实上扩大中央的税收和功能),以地方政府为能动主体,结合市场刺激而形成了改革经济的主要动力。正因为是借用旧体制,才有可能首先在基层的旧大队、公社的基础上,发动了上世纪80年代蓬勃的"乡镇企业"。与上级的政府机关不同,作为集体单位,大队和公社既拥有资源的管理权,又拥有其所有权,因此能够在中央的号召下更灵活地创业。其后,伴随投资规模的扩大,经济发展的主要载体上升到县、市、省级政府,以它们为"招商引资"的能动主体,配合"经济特区"等措施,大规模引进国内外资本,借此推动了进一步的快速经济发展。 今天回顾,我们可以断言推动中国改革时期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既不简单是计划经济下的"国家",也不简单是市场经济下的企业,而是两者的结合,亦即我这里之所谓"改革中的国家体制"。在维持党-国旧有体制的客观环境之下,其实唯有政府本身才可能快速克服体制性的障碍而实现低成本高效率的创业;体制外的可能创业者则仍然面对重重关卡。同时,正是改革中形成的体制把旧制度下政府庞大管制权力的弱点变成市场化经济发展的优点:正因为旧体制所特有的国家威权,改革中的地方政府能够高效率地动用旧体制所掌握的资源,包括"人力资本"(尤其是能干的集体和国家干部)和土地(因此才会有大规模"征地"的现象),以及资本、劳动力和原材料。同时,正因为国家是个"威权"政府,才有可能在现有劳动法规之外,使用不必遵守劳动法规、也不必为之提供福利的廉价劳动力--即2.5亿"非正规经济"中的"农民工"和"下岗工人"。[3] 威权性地压低劳动成本,甚至省略基本安全措施、使用每日工作时间超出八小时半倍到一倍的、不附带福利成本的、不允许组织工会的劳动力,全是在这样的"改革的国家体制"下实行的。由此在追求全球资本的竞争下,提供了极其廉价的劳动力,利用某些新古典经济学家之所谓"比较优势",[4] 在短期间内使中国成为世界外资投入最多的发展中国家。 和"右派"的市场主义的解释不同,改革三十年的经济发展绝对不简单来自市场化的动力。正是经过旧体制的分权,结合新的市场化,激发了全国各地地方政府的积极性、推动了他们之间的竞争,并且建立、形成了以扩增GDP为主要审核"政绩"的制度。中国经济之与一般资本主义不同,主要是因为地方政府在其经济发展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如果要用"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来描述的话,那么地方政府所起的作用应该是其核心内容之一。 面对这样的经验现实,有的西方经济学学者采用了来自美国的"联邦主义"(federalism)范畴,借此来突出中国改革中地方政府所起的关键作用。他们首先颇费口舌地为其美国读者说明 "联邦主义"用于中国和在西方的不同:它不附带美国联邦主义对权利、宪法、民主等的关心,并且不是一个完全的共同市场(common market),因此乃是"中国式的联邦主义"("Chinese federalism")。经过这番解释之后,方才能够说明"中国式的联邦主义"概念的实质性内容,即在一统国家内地方政府经济分权以及竞争的现实。如此绕个大圈子来说明中国改革的特色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也展示了西方在经济学话语中占据绝对霸权的事实。[5] 但是,对于习惯以中央和省、市来区分电视频道的中国读者来说,美国式的"联邦主义"概念其实只会引起对美国政治经济实际的误解(比如,由联邦政府以及加州、纽约、华盛顿等州、市来主办电视频道可以说完全不可思议;同时,由中央的组织部来委任各州州长也同样不可思议),并使中国的政治经济现实更难掌握。我们也许可以倒过来想象,西方学者们如果必须绕大圈子采用中国古代的"封建"范畴来说明西方中世纪的"feudalism",会意味一个什么样的语境和效果。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更直接,更具说服力地把改革中的分权体制与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地方分权传统连接起来说明。[6] 当然,改革在其上附加了新的市场化。无论如何,地方政府所起的关键作用今天已经成为西方经济学对中国改革的一种共识。[7] 作为社会(和环境)危机的同一根源 经济奇迹的来源也就是今天的社会(和环境)危机的来源;两者其实乃是同一现象的两个方面。在"招商引资"和"征地"等改革经济发展所采用的方法下,只可能形成官员 + 企业家的 "官商勾结"的新"利益集团"。同时,在 "非正规"地使用廉价劳动力的"比较优势"下,也只可能形成尖锐的贫富不均和社会矛盾。加上原有的城乡间的差别,便是今天"社会危机"的主要内容。根据世界银行的基尼系数指标,在改革三十年后的今天,中国已经从世界上最平等的国家之一转化为最不平等的国家之一。[8] 和"左派"的批评不同,现今的社会危机并不简单来自市场化或资本主义。今天的社会不公平、不平等并不简单是资方对劳方的剥削,也不简单是外来资本对中国廉价劳动力的剥削。它附带着中国国家(一个与帝国主义时期的中国十分不同的国家)的强力推动。不遵循国家劳动法规、不允许农民工组织自发的工会等政策乃是国家的抉择,不是资本或外国的单边行为。它们当然也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中国近、现代历史中,在帝国主义入侵之下所形成的"买办"机制。今天的国家是主权高度发达的、追求自己的经济发展的国家,何况它确实通过这个改革体制而做到了举世瞩目的GDP增长,提高了大多数人的收入和生活水平,虽然也同时导致了对农民工的不公平待遇以及庞大的城乡差别。 环境污染也不简单地是引进了西方资本主义的结果,让它把工业对环境的破坏从西方发达国家转移到了中国。当然,这是事情的重要的一面;中国确实已经成为"全世界的工厂",接纳了大规模的能源消耗以及环境污染。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中国国家体制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和责任。我们既要直面全球化下的客观历史背景,也要直面国家抉择的作用和责任。正是靠分权和市场化激发的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积极性,以及其围绕GDP的政绩审核制度,促使地方官员把招商引资作为第一优先目标。这样,相互竞争引进资本。一方面提供廉价土地、劳动力、原材料、财政优惠等等条件,同时,为了提高本地的竞争力,着重把稀缺资源配置于优先发展基础建设(道路、铁道、供能等方面),而环境保护则只可能是次要的考虑,不可能获得其需要的资源。[9] 结果是环保部门变成多唱高调而缺乏实质性措施的部门,大大加剧了环境污染。[10] 也就是说,改革的地方国家体制在推动了"奇迹"性的经济发展的同时,也严重破坏了环境,两者乃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偏重GDP发展和相对忽略环境保护其实是"招商引资"策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是提高全球资本投资者的回报率的一个重要结构性组成部分,是吸引外来投资的秘诀之一。其道理和廉价劳动力是一样的。 同时,外资和地方政府不可避免地形成一个要维护这种机制的利益集团。正如众多的民众抗争运动的调查报告表明,各地环保抗争运动几乎不可避免地会首先遇到政-资方的联合压制和打击。它们不可能简单通过各地的环保部门和法院而获得公正处理,因为那些部门在经费和人事上都受地方政府的管辖。唯有通过组织动员、网络联系、媒体曝光等而形成了一定的声势之后,才有可能突破地方上官商勾结的第一层的"捂盖子"回应,进入到第二层的 "摆平"矛盾回应。那样,抗议者才有可能通过妥协得到部分满足。[11] 所以,左右双方之把问题形容为资本对劳动、西方对中国、资本主义对社会主义、市场主义对计划经济的非此即彼绝对对立,都是片面的。事实是,改革及其过程中所形成的体制既非简单的资本主义,也非简单的旧计划经济体制,而是两者结合之后的产物。它以发展主义式的地方政府为主体和动力。它是市场化、企业化了的地方政府,是一种地方-国家 + 企业的结合体、外资 + 中国政府的结合体,它不能简单地用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来理解。 改革的国家体制在实际运作中的一些特点 这个"改革的国家体制"在实践之中已经形成一个比较特殊的体系,具有自己的特色。上面已经突出了实际运作中的地方政府的经济角色。同时,我们不能忽视国家体制的另一面,即集权的中央政府的角色。 正如强世功的论文指出,对中国宪政的理解绝对不能限于其成文宪法。即便是在西方的传统之中,也有两种很不一样的传统:以成文宪法为主的美国传统和以不成文宪法为主的英国传统。中国的成文宪法其实只是相应现代西方话语霸权的现实而拟就的文本,如果简单地像许多现有宪政研究那样,用美国政府组织模式来理解,把中国和美国的国家成文宪法等同起来,或简单地根据美国模式而强调中国宪政各方面的不足,便会完全误解中国国家体制的性质。首先,中国国家体制不能脱离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运动现实以及其所包含的"不成文宪法"来理解。正如强文指出,各级人民代表大会的组织固然是个分权的体系,而各级政府在官僚体制内的关系则是垂直集权的状态,但共产党则与两者都不同。它首先是个高度集权的组织,充分体现于其干部任命和纪律检查的制度。但是,它同时具有一定的分权传统,其来源是毛泽东在"十大关系"中打出的"两个积极性"原则:要求统一集权,但同时也要求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发动地方积极性。这是毛泽东批评苏联集中的官僚制度的一个要点。在他看来,中国革命的"群众路线"才真正体现了共产党党章中的"民主集中"原则的精神:在运作之中,要求充分发挥地方积极性,要求上级广泛与下级"商量办事"。邓小平用"分权让利"来推动改革,正来自那样的传统。这是对中央和地方政府关系问题的一个好思路,也说明我们为什么不能简单引用美国"联邦主义"来理解中国的改革体制。 Pierre Landry 的新作使用了一个矛盾结合体概念--分权的威权体制(decentralized authoritarianism),来描述改革中的中国的国家体制。他指出,从财政角度来看,中国是世界上分权度最高的国家--2002年地方政府的支出占政府总支出的将近70%。[12] 这是一个悖论的事实,因为一般威权国家的财政要比民主国家集中,后者的地方政府支出在1972-2000年中平均只达到全财政支出的约六分之一,前者则贴近四分之一,但改革期间中国地方政府的支出比例则明显比两者都高,1958到2002年间平均达到一半以上(55%)。[13] 从一般的理论预期来看,如此的分权应会严重削弱中央政府的权力和功能,导致其分裂甚或崩溃。但是,中国不同,在大规模的改革中,包括干部更新、提高其教育和技术水平以及"地改市"和"市管县"等制度改革,仍然维持了其高度一统的体制。 Landry 认为主要原因是中国由共产党的干部任命制度。它通过各级组织部门有效地控制了干部的选拔和提升。正是这个干部任命制度奠定了改革中高度奏效的政治经济体系。因此,Landry采用了一双相悖的形容词,分权和威权,用两者的矛盾结合来形容改革的中国国家体制。[14] 它既是一个分权的体制,也仍然是一个中央集权的体制;它是两者微妙结合的体制,也是政府和共产党微妙结合的体制,缺一不可理解。如此的理解符合强世功所分析的中央与地方关系在实际运作中的成文与不成文宪法的结构。它也是对中国国家体制的实际运作比较贴切的描述和分析。 此外,在我看来,中国中央政府在改革中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其表达和实践间的背离。[15] 一方面,为了促进快速的经济发展,不惜撇开国家劳动法规而利用农民工等极其廉价的劳动力来吸引全球资本,而另一方面,它也打出社会公正、和谐社会,甚至于社会主义的理念。一方面,它不惜不顾环境污染来吸引外资,推动工业发展,但同时又设立了许多环保机构,制定了不少环保法规。它既提倡发展主义,并设置了以扩增GDP为本的地方官员审核制度,同时也提倡社会公正、环境保护等理想。 这样的背离是地方政府运作中普遍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现象的一个重要来源。正是中央的矛盾言行,导致了各级地方政府的类似行动。一方面,在涉及比较"软"的指标的时候,地方上下级政府显示了一种 "共谋现象",大家心照不宣地摆样子来满足中央对那方面的要求。同时,一致比较集中地追求大家知道是真正关键的扩增GDP的发展主义"硬道理"。正是沿着这样的逻辑,县、乡/镇、村级政权机构可以串通了把一个比较软的指标的中央拨款(如"退耕还林")用来满足更"硬"更重要的指标的需要(比如基础建设,用来招商引资、扩增GDP)。 周雪光用组织理论来解释地方政府上下层间的"共谋现象",说明它的来源是制度化了的组织环境,是中央政策与地方实际之间的距离、是在中央集权制度下县、镇、村不同层级的地方政府所具有的共同利益所促使的对付中央的行为。[16] 他的分析毋庸说有一定的说服力,并且很好地与现有西方组织理论对上话,既不限于其视野,又同时把中国经验用西方学者所能理解的概念来解释。但我们也可以从中央政府在表达和实践上的矛盾性来理解周雪光关心的"共谋现象":地方政府官员都知道经济发展是"硬道理",是共产党执行的干部审核制度的关键标准,而环保、卫生、和谐等则是相对软的道理,因此,才会有多层地方政府在表面上满足中央的软要求,显示了一种"共谋现象"。在资源稀缺的现实下,地方政府权衡轻重,会作出优先照顾硬道理的"理性"抉择。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地方政府和中央同样区分"硬"和"软"的道理,其实也是一种"共谋现象"。 王汉生、王一鸽新近的研究则从特定制度环境所促成的"实践逻辑"[17]角度来解释地方政府行为。在改革期间设立的"目标责任管理制"下,各级行政和业务机构通过"责任书"把中央设定的目标一级一级地传达、贯彻下去。所设目标固然包含社会公正、公共服务和环境保护等,但在制度化了的量化管理机制下,真正刚性的任务乃是易于量化的"招商引资"和GDP增长目标。因此,在现存制度和管理机制下,自然形成了经济发展乃是"重中之重"的实践逻辑。[18] 这是对当今国家体制实际运作的贴切描述与分析。 这个逻辑的另一方面是,为了经济发展的硬道理而优先要求稳定、避免"生事",尽量"摆平"矛盾,因此导致地方上对民众抗议事件的压制和隐瞒或迫不得已的妥协。上面已经提到环保方面的例子。最近在四川汶川大地震中对许多学校因建筑不达标而轻易塌毁的民众抗议的一些措施更是众所周知的例子。 此外,改革的国家体制更显示了政府部门牟利化的特点。政府各部门的利益追求,和因这种追求而出现的部门间的矛盾,也是旧体制和新市场经济结合的另一面。从我自己关于离婚法实践的研究中举一例来说,南方R县的民政部门近十几年来竟然拒绝继续处理、登记夫妻双方同意的离婚,其原因是不愿意为十分有限的收费(8元的登记手续费)而冒被卷入登记过程中临时可能出现的当事人间的矛盾的麻烦,为此把简单的离婚登记也全部推向当地法院,因此引起了部门间的矛盾和上访。[19] 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但它可以说明部门主义的现象。它是在市场化了的新体制要求地方政府创收的大环境下形成的。而我们可以更进一步把官员腐败也视作政府部门及其官员牟利化现象的一个方面。譬如,新近的研究展示,中央为发展"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各项拨款,多被一层一层的地方政府部门或个人克扣、挤占,以致真正交付给基层的只是所拨款项的一半甚或更少,乡镇市场建设补助资金如此,卫生院建设补助资金、学校危房改造的国债基金等等也如此。这是个半公开的普遍现象。[20] 在现阶段的改革中的地方政府体制下,人们普遍认为与官员打交道,没有礼物和其个人或部门利益便什么事都不可能办成。 如此这般的现象尚待系统的研究和梳理, 但我们也许可以初步提出这样一个概念:改革过程中形成的特殊国家体制既可能是一种过渡性的体制,也可能会是长期凝固的体制。从正面来说,它推进了震惊世界的经济发展"奇迹";从反面来说,它导致了社会和环境的危机,并在许多方面具有既是旧体制的也是新牟利化的制度性劣质。在原有的官僚化倾向--繁琐的程序、形式主义、臃肿和低效率、官官相护等等--之上,消除了过去为人民服务的意识形态及其钳制作用,更加上了部门和官员的谋利意识,其弊端可能更甚于过去的官僚主义。如果不进一步改革,很可能会凝固成一种新的僵化体制。那样的话,只可能导致更严重的社会不公和更污染的环境,触发更多、更大规模的民众抗议。 进一步改革? 当务之急是,怎样来进一步改革这样的现存国家体制?以上的分析说明,我们如果简单地从意识形态化的理论出发,继续陷于"民主主义"对"威权主义"、宪政对集权、或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争论,只可能脱离中国实际而在意识形态分歧之中打滚。脱离了运作中的实际,便没有可能点出真正的问题,也更没有可能提出具体可行的改革实施方案。如此的争论,完全局限于应然理想,最终只可能越谈越僵,最终变成互不理会的分别自说自话。对实践历史的回顾则虽然可能忽视应然,但也完全可以变成有实际根据和针对性的改革思考。[21] 今天政府已经打出要从汲取型、管制型政府转化为服务型政府的理念。这是个非常关键的理念,它意味着由政府来(再次)负起公共物品的主要责任,为广大农村人民, 以及城市非正规就业的农民工和下岗工人,提供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它也意味着国家体制根本性转型的可能。 有的市场主义者从原则上、理论上反对如此的政府角色,认为它只可能导致更庞大的政府以及计划经济时期那样的官僚化;同时,他们认为,由私营企业提供服务--教育、医疗、卫生、福利--会有更高的经济效率。这其实完全是一种原教旨市场主义,源自西方(尤其是美国)的新保守主义意识形态,并不符合任何西方国家的实践实际。西方先进国家其实全都是市场主义和福利国家结合的产物。即便是哈耶克那样的新古典经济学理论家都承认,公共用品和一般消费品不同,必须由公共的国家来提供,不可能完全依赖追求自家利润最大化的私家公司来提供。[22] 毛泽东时代中国充满过度意识形态化的例子,今天绝对不应犯过度依赖美国新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的错误。 当前的世界经济大萧条危机其实已经再度证明了原教旨市场主义和新古典经济学的不足。事实是,中国在改革中借助出口带动的经济增长,今天已经受到严重的挫折。作为手段,过去的发展无可厚非,它给予中国经济大规模的外来投资和技术转移,也给二亿多中国农民带来了农业之外的工业、打工收入。但是今天,更关键的是要提高广大中国人民的消费水平,扩大中国国内的市场,借此来推动更具可持续性的经济发展。 这里需要的一个关键概念是利用社会改革来推进经济发展。低收入者是消费占可支配收入最大比例的人群;提高他们的收入,要比提高(中国有限的)"中产阶层"收入具有更快、更多的扩大消费效应。面对经济萧条和海外需求的萎缩,这是刺激进一步经济发展的关键因素。它也是美国奥巴马总统新政下对经济大萧条所提倡的主要药方之一。换言之,缓解当前的严重分配不公和社会危机可以扩大"内需"并促进经济发展。 至于福利,其逻辑同样。由政府来提供、组织免费教育和合作医疗,会立刻影响中下和低收入人群的消费。他们对教育与(疾病和失业的)风险特别敏感,因此会更重视储蓄,借以为自己提供保障。如果由国家来承担这样的社会保障,一旦在民间建立了这方面的安全感,便会刺激消费、扩大国内市场。中国政府最近几年其实已经开始采纳这种逻辑,连贯出台了一系列如此的措施,包括取消农业税、确立九年义务教育、给予农村六十老人生活补贴、组建覆盖大部分民众的合作医疗制度等等。其他方面的福利和卫生及环保则尚有待进一步的推进。 与此同时,也许可以借鉴我在第一辑中所突出的中国持续不断的"集权的简约治理"--在高度集中的皇权下依赖来自社区的半正式官员的简约治理--实践传统,[23] 适当考虑结合政府的威权功能和社区的参与和监督,再加以市场的竞争和激励机制。在公共物品提供上,可以利用旧体制的威权特点来带动新型的公共服务,适当纳入私营企业来激发创新性,利用竞争(包括地方间的竞争)来提高效率,考虑部分采用公私合营的半企业性的服务,由政府来领导、发动,地方社区来配合和监督,私营企业来参与。过去的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简单非此即彼二元对立,使人们认为市场经济必定建立在完全私有的产权制度上,是错误的。这里应该清楚区别所有制和市场机制,因为市场机制并不排除公有制度。 在合作医疗方面,根据第二辑纳入的王绍光的研究,经过多年的摸索,看来将会以国家投资和领导,地方和集体配合,人民交费型来推动。[24] 这样的多元参与的公共物品提供不同于管制型政府是,后者是由上而下的单向机制,权力在上,人民没有选择余地,而多元的社会服务则不同,地方之间可以有竞争,社区可以参与并拥有监督权利,人民可以有购买与否的选择权利。因此,应该不会像管制型政府那样几乎必然陷入官僚主义化泥沼。它也不同于牟利型的政府,应该不会陷入改革前三十年所凸现的只为金钱提供服务的弊端。计划经济时代政府的极端全能管制型一面应该被抛弃,但其有效的公共服务一面则应适当继承,用来建立一种"第三条道路"。[25] 扩大公共服务甚至可以看作改善国家体制的机遇。 根据以上的讨论,中央政府的政策抉择显然非常关键。鉴于过去30年的实践经验,最关键的步骤也许是地方官员审核的制度。如果能够把优质福利、社会公平和环境保护真正变成"硬"道理,采纳具有长远视野的审核制度来替代现在仍然主要以经济发展为标准的政绩机制,应该不仅能够推动市场发展,也能促进国家体制本身的转化。毋庸说,目标是从旧管制型国家体制转化为真正为人民服务的体制。 从实践历史的角度来考虑,正因为当前的中国既来自人民共和国前三十年的社会主义历史背景,也来自改革三十年的新自由主义历史背景,今后的中国追寻的该是两者的结合和超越,而不是非此即彼的、不符合历史实际的二元对立的抉择。崔之元极具挑战性地打出了"自由社会主义"的设想,其中一个关键建议是把大量仍然存在的国有资产纳入市场环境现实来考虑,既不限于纯粹反市场的计划经济视野,也不限于纯粹私有化的资本主义视野,强调的是利用这些来自计划经济的国有资产在市场经济中的增值来支付公共服务与社会保障,甚或收入的重新分配,由此来体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26] 这是一个具有一定历史渊源和理论深度的"另类"设想。它也和强世功论文的观点有一定的相通之处,因为我们可以把强文解读为提倡既纳入中国成文宪法的自由民主主义观点,也纳入中国不成文宪法(或"根本法")的中国共产党的社会主义党章观点,由此来超越当前非此即彼的狭窄观点,由此来理解和探寻符合实践历史的宪法改革。譬如,我们也许可以想象某种一党民主制,其中的人民代表大会不仅具有立法的权力,更具有财政预算和罢免领导者权力,甚或对国有资产的监督和管理权力。 应该说明,我个人对崔之元的"自由社会主义"和强世功的"成文与不成文宪法"的理解是它们所包含的理想不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和稀泥的那种含含糊糊的妥协,而是在承认两者都是必要的、缺一不可的前提下的超越性综合。讲究"收益"与增值的国有资产,以及其用来作为提供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 甚或收入重新分配的设想,正体现了这样的超越和综合。自由民主主义的成文宪法与社会主义的共产党党章的并存与结合同样。至于具体如何综合并在实践中操作,则尚有待于实用性的试验,据此尔后逐步提炼其中的理论性逻辑。 新中国建立以来的60年中,有一个前后一贯的优质体制性特点可以用来推进如此方向的进一步改革。正如Sebastian Heilmann在第二辑的讨论中指出,和一般的民主制度国家不同,中国政府的决策过程经常先在地方上"试点",然后由中央决策,"以点带面"推广。民主制度下的国家,则必须在采用某一政策之前,预测其可能后果,凭此而后采用,但中国的集中和分级的政权则允许试点型的试验,在看到某地某级实际结果之后,方才采用、推广某一政策。[27] 王绍光在同一辑中则进一步指出,从改革30年对农村医疗政策的摸索和演变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政府在试点的进路之外,更显示了吸纳基层创新的"学习"能力,以及在实践之中逐步适应实际需要的能力。[28] 这种实用性的决策方法和进路,完全可以灵活使用于进一步的国家体制改革。新近报道和讨论较多的 "重庆经验"--用市场化了的公有资产的增值来投资于公共建设,并带动私家资本的参与,再用进一步的增值来再建设--便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这样的一种尝试。[29] 对近期的改革来说,从管制型政府转型为服务型政府是已经被充分明确的前瞻性理念和道德价值,所缺的只是对其促进经济发展的认识和付之于实践的决心。对长期的改革来说,完全可以采用现有基于实践的试验-适应决策方法来探寻结合市场经济和社会服务、兼顾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理念的道路。以上是从实践历史视野得出的一些实用性改革的尝试性思路。 我们第一轮的讨论最后突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在自由-民主-资本主义和计划经济-社会主义的两大模式之外,还有什么样的选择?具体什么内容?我们第二和第三轮的讨论,以及我这里的总结性评论,也许可以视作一个提出初步的答案的尝试。 [1] 我对"实践"的理解包含三种交搭而又不同的含义:一是相对"理论"而言的实践,主要指行动;一是相对"表达"而言的实践,主要指实际运作;一是相对"制度"而言的实践,主要指其运作过程。而"实践历史"则更包含实践与其相对的三方面在历史中的相互影响。更详细的讨论见黄宗智《过去和现在:中国民事法律实践的探索》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2] 载《开放时代》2009年第四期。 [3] 黄宗智:《中国被忽视的非正规经济:现实与理论》,载《开放时代》,2009年第2期。 [4] Justin Lin (林毅夫),Cai Fang(蔡昉)and Zhou Li(李周). The China Miracle: Development Strategy and Economic Reform, rev. ed.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3 [1996] . [5] Montinola, Gabriella, Yingyi Qian and Barry R. Weingast. "Federalism Chinese Style: The Political Basis for Economic Success in China," World Politics 48 (October 1995): 50-81. 亦见Qian Yingyi and Barry R. Weingast. "Federalism as a Commitment to Preserving Market Incentives,"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v. 11, no. 4 (fall,1997): 83-92. [6] 例见Susan L.Shirk. The Political Logic of Economic Reform in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7] 在钱颖一等的著作之外,例见David Li. "Changing Incentives of the Chinese Bureaucracy,"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 88, no. 2 (1998): 393-397. [8] 中国的"基尼系数"(量度收入不平均系数,以零点为完全平均,100为完全不平均)已从1982年的0.30退落到2002年的0.45(根据世界银行数据)。后者在当年世界131国家中,排名于第90的低下位置。见China Development Research Foundation China Development ResearchFoundation. China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me,China Country Office. 2005:第13页。 [9] 最近这方面的研究颇多,例见张恒龙、陈宪:《财政竞争对地方公共支出结构的影响---以中国的招商引资竞争为例〉,载《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6年第6期。2006; 傅勇、张晏:《中国式分权与财政支出结构偏向:为增长而竞争的代价》, 载《管理世界》2007年第3期。[10] 张玉林:《中国的环境战争与农村社会--以山西省为中心》,待刊;Elizabeth C. Economy. The River Runs Black: The Environmental Challenge to China's Future. Ithaca, N. 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4. [11] 关于环保运动的调查报告相当多,例见张玉林:《中国农村环境恶化与冲突加剧的动力机制--从三起"群体性事件"看"政经一体化"》,载《洪范评论》第9辑,2007年。北京:中国法律出版社。黄家亮 :《通过集团诉讼的环境维权:多重困境与行动逻辑--基于华南P县一起环境诉讼案件的分析》,载《中国乡村研究》第6辑,2008年。福建:福建教育出版社。石发勇:《关系网络与当代中国基层社会运动--以一个街区环保运动个案为例》载《学海》,2005年第3期。 [12] Pierre F. Landry. Decentralized Authoritarianism in China: The Communist Party's Control of Local Elites in the Post-Mao Era, pp. 3-5. New York: Cambir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13] 同上,p. 6。 [14] 尤见第2、第4章。 [15] 表达与实践的区分是我《清代的法律、社会与文化:民法的表达与实践》(上海书店,2001, 2006)的中心论点。 [16] 周学光:《基层政府间的"共谋现象"--一个政府行为的制度逻辑 》,载《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6期,1-21页。 [17] "实践逻辑"毋庸说是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用词。孙立平是国内阐释布迪厄理论的领军者,例见其发表于《对话(一)》的文章:《社会转型:发展社会学的新议题》,载《开放时代》2008,第1期, 57-72页。 [18] 王汉生、王一鸽:《目标管理责任制:农村基层政权的实践逻辑》,载《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2期, 61-92页。 [19] 黄宗智、巫若枝 :《取证程序的改革:离婚法的合理与不合理实践》,载《政法论坛》2008年第1期,3-13页。 [20] 例见解兵、任生德、张俊飚:《新农村建设中的新型违纪与腐败及其治理》,载《经济研究》2008,第4期:111-118。 [21] 这里的话题主要是经济和社会。我个人对法律实践历史和民事立法改革的关联有比较详细的讨论。见《过去和现在:中国民事法律实践的探索》,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22] Friedrich A. Hayek. Individualism and Economic Order, 第六章。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8 [1980]. [23] 黄宗智:《集权的简约治理--中国以准官员和纠纷解决为主的办正式基层行政》,载《中国乡村研究》第5辑,2007年, 1-23页。[24] 王绍光:《学习与适应:中国农村合作医疗体制变迁的启示》,载《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111-133页。 英文版见"Adapting by Learning: The Evolution of China's Rural Healthcare Financing," Modern China, v. 35 no. 4 (July 2009)。[25] 例见杨团:《医疗卫生服务体系改革的第三条道路》,载(武汉社科院)《学习与实践》2006,第5期。 [26] 崔之元:"Liberal Socialism and the Future of China: A Petty Bourgeoisie Manifesto" in TianyuCao (ed.), "China's Model for Modern Development", Routlege, 2005。亦见樊纲、高明华《国有资产形态转化与监管体制〉载《开放导报》2005,第2期。 [27] Sebastian Heilmann. "Policy Experimentation in China's Economic Rise," Studies in Comparativ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v. 43, no. 1 (March 2008): 1-26. 中文版见《中国经济腾飞中的分级制政策试验》载《开放时代》,2008年第五期,31-51页。另见同一作者:"From Local Experiments to National Policy: The Origins of China's Distinctive Policy Process," The China Journal, no. 59 (Jan. 2008): 1-30; 亦见其 "Maximum Tinkering Under Uncertainty: Unorthodox Lessons from China," Modern China, v. 35, no. 4 (July 2009). [28] 王绍光,同上。虽然,正如Heilmann指出,不能对其由下而上的机制估计过高,因为政策选择的最终权力是集中于中央的。(见Heilmann, "Maximum Tinkering Under Uncertainty: Unorthodox Lessons from China," Modern China, v. 35, no. 4 (July 2009);中文版见《开放时代》2009年第7期。 [29] 崔之元:《"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丰富经济学含义》载www.humanities.cn, Nov. 27, 2008; 《"重庆经验"国资增值与藏富于民携手并进》载www.tecn.cn, Dec. 13, 2008。--原载地址:http://www.lishiyushehui.cn/modules/topic/detail.php?topic_id=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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