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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通称清华简,是在2008年7月由境外抢救人藏的。从那时开始进行的竹简保护整理工作,到现在已经经历了四个阶段。 自竹简入藏到2008年10月举行“清华大学所藏竹简鉴定会”,是第一阶段,中心工作是简的清理保护和鉴定。同年11月清华工作人员赴各地有关单位学 习保护经验,同时着手拍照,到2009年1月拍照初告段落,是第二阶段,中心工作是简的进一步保护和拍照。2009年3月到6月,我们利用简的数码照片, 对全部有字简作了试读,以更多了解这批简的性质和内容,是第三阶段”。[1] 在浏览了全部简的基础上,2009年暑期以后,我们开展了简的缀合、编排和分篇工作。和上述三个阶段一样,这个新阶段的工作相当困难繁重。经过近半年的努力,现在可以初步估计清华简包含书籍63篇。这个数日不是最后的,今后通过深入释读研究,肯定会有调整。 我们当前的中心工作,是对已缀合、编排好的简,逐篇进行隶定和读释。业已选出的第一批,有书9篇,暂名为《尹至》、《尹诰》、《程寤》、《保训》、《耆夜》、《金縢》、《皇门》、《祭公》和《楚居》(表一;封二):以下根据我个人的认识,对这9篇简作一简要介绍。 表一 竹简编号对照表 篇名 序号 原简编号 《尹至》 一正 2234 《尹诰》 四正 1530+1494 《程寤》 八正 1540+1508+1482 《保训》 一正 131 《耆夜》 十四背 1345+1390+0808 《金縢》 十四背 2254 《皇门》 八正 664 《祭公》 二十一正 813 《楚居》 十五正 1736 一、《尹至》 《尹至》共简4支,简长45厘米,原无篇题,简背有次序编号。 简文内容是伊尹见汤时的对话,体裁属于今传本《尚口》中的《商书》。篇内伊尹称“尹”,也或称“镊”按清代梁玉绳《古今人表考》云,伊尹系“伊氏,尹 字,名挚”[2],名“挚”见《孙子·用间》、《墨子·尚贤中》及《楚辞·离骚》、《天问》等,这里的“执”是“执”字繁写,就是“挚”。 《尹至》开头说:“惟尹自夏虘(徂)白(亳)”,句例与《国语·楚语上》武丁“自河徂亳”一致。简文两见“白”这一地名,都读为“亳”,古音均属并母铎部。 伊尹见汤,“汤曰:格”,句例同于《尚书·商书》中《汤誓》“王曰:格”和《盘庚》“王若曰:格”。 简文伊尹说到夏的民众怨恨其后(即桀),云“余及汝皆亡”,这句话也见于《汤誓》,《孟子·梁惠王上》曾经引用。 关于夏后(桀)的罪恶,伊尹特别举出“龙(宠)二玉”。按古本《竹书纪年》载:“后桀伐岷山,岷山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或作爱)二女,无 子,刻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3]上博简《容成氏》也说桀“不量其力之不足,起师以伐岷山氏,取其两女琬、琰”[4]。所谓“宠二玉”即指 宠爱琬、琰而言。 上引《纪年》还说桀“弃其元妃于洛,曰末喜氏。末喜氏以与伊尹交,遂以间夏。”《国语·晋语一》则说“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妹喜有宠,于 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吕氏春秋·慎大》又云“桀迷惑于末嬉,好彼琬、琰。”妹喜或说受宠,或说被弃,这些传说都不见于《尹至》。 简中还提到夏民发生疾病,“隹酨(灾)蠹(虐)惠(极)瘰(暴)艟(瘴)”,这和上博简《容成氏》所说夏“虐疾始生,于是乎喑聋跛□瘿窠偻始起”相似[5]。 二、《尹诰》 《尹诰》共简5支,简长和字的风格均与《尹至》相同,原无篇题,简背有次序编号。 《尹诰》是《尚书》佚篇,或称《咸有一德》。大家知道,《礼记》中的《缁衣》传系孔子之孙子思所作,里面有两章引有《尹吉》。其一章云:“《尹吉》 曰: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郑玄注:“‘吉’当为‘告’,‘告’,古文‘诰’,字之误也。《尹告》,伊尹之诰也。《书序》以为《咸有一德》,今亡。”郭店 简、上博简都有《缁衣》,相当的地方正作《尹诰》,证实了郑注的灼见[6]。 “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这一句,郭店、上博简作“惟尹允及汤(上博简作康)咸有一德”。清华简《尹诰》这乃是首句,作“惟尹既及(及)汤咸有一德”,说明简文即是《尹诰》。 《礼记·缁衣》另有一章引有:“《尹吉》曰: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郑玄注:“‘《尹吉》’,亦《尹诰》也。……‘见’或为 ‘败’,‘邑’或为‘予’。”这句在清华简《尹诰》中是“尹念天之败西邑夏”,“败”字与郑注或本相应。至于“自周有终”等,注疏都讲不通,简文没有,或 许是后来阑人。 《尹诰》的体裁与其他《尚书》相似,值得注意的是篇内有一句是“今其女(如)制(台)”,传世《商书》常见类似语句: 《汤誓》:夏罪其如台。 《盘庚》:卜稽曰其如台。 《高宗肜日》:乃曰其如台。 《西伯戡黎》:今王其如台。 “如台”自《史记》以来都解释为“奈何”。 据《尚书·尧典》孔颖达《正义》,西汉时曲阜孔壁发现的古文《尚书》里便有《咸有一德》,也就是《尹诰》,至汉末郑玄时业已佚失[7]。东晋时立于学 官的《孔传》本《尚书》的《咸有一德》是后人伪作,自宋代以来历经学者讨论,已成定谳。现在清华简里重新发现了这篇古文《尚书》,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 《尹至》、《尹诰》在简中是两篇,但应有密切关系。对照《吕氏春秋·慎大》,可知两篇都曾为《慎大》作者所见,并且引为叙事的依据。 三、《程寤》 《程寤》共简9支,简长44.5厘米,原无篇题,没有次序编号。 《程寤》是《逸周书》中的一篇,次于《程典》之后。《逸周书》即《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周书》七十一篇,当时就应有《程寤》,所以东汉王符的《潜夫 论》、晋代皇甫谧的《帝王世纪》与张华的《博物志》等都曾征引过。后来此篇佚失,只在《太平御览》等类书中保存了一些文字[8]。现在对照清华简完整的篇 文,所保存的仅是很小的一部分。 篇中讲的是,周文王之妃“太姒梦见商廷惟梀(棘),廼小子发(后来的武王)取周廷杍(梓)梪(树)于氒(阙)间,譌(化)为松柏棫柞”,认为是周将代 商的吉兆,于是“王及太子发并拜吉梦,受商命于皇上帝”。这个传说可能与文王受命之说有关。周人常说文王受命,如《尚书·无逸》“文王受命惟中身”,《君 爽》“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金文也有类似的话,如何尊“肆文王受兹大命”,大盂鼎“丕显文王受天有大命”,都可印证。 我过去曾谈到,《逸周书》各篇来源不一,其中“《度训》、《命训》等多篇文例相似,可视为一组,而《左传》、《战国策》所载春秋时苟息、狼瞫、魏绛等 所引《武称》、《大匡》、《程典》等篇,皆属于这一组。由此足见在书中占较大比例的这一组,时代也不很迟[9]。《程寤》便是属于这一组的。《大开武》篇 所云“天降寤于程,程降因于商,商今生葛,葛右有周”,即暗指《程寤》。 《程寤》简文还有若干有特色的语句,例如“何监非时,何务(务)非和,何愄(褢)非文,何保非道,何爱非身,何力非人”,同样的句例多见于《逸周书》 上面说的那一组。特别是《小开》的“何监非时,何务非德”,更与简文相类。这种特殊的句例,也见于《尚书·吕刑》“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人,何敬非刑,何 度非及”,还有“今往何监非德”。《孑L传》解释前者说:“在今尔安百姓兆民之道,当何所择,非惟吉人乎?当何所敬,非惟五刑乎?当何所度,非惟及世轻重 所宜乎?”已经把这种句例的读法讲清楚了。由此也可看出,《程寤》的成篇不会太晚。 四、《保训》 《保训》共简11支,简长28.6厘米,原无篇题及次序编号。第2简上半残失。 关于《保训》简,我们已经作过介绍”[10],当时曾以简文最后的“日不足惟宿不羕(详)”[11]与《逸周书》一些篇末的文句对比,说明是训诫文体的一种习用语。现在看到,清华简《程寤》也有这样的文句,不妨放在一起再对照一下: 《程寤》:人怨(谋)疆(竞)不可以寱(藏)后,后戒人用女(汝),毋爱日不足(足)。 《保训》:日不足惟宿不羕(详)。 《逸周书·大开》:戒后人其用汝谋,维宿不悉日不足。 《酆保》:戒后人,复戒后人其用汝谋。 《小开》:后戒后戒,宿不悉日不足。 《小开武》:日正余不足。 《寤儆》:后戒,维宿。 《文儆》:后戒后戒,谋念勿择(斁)。 《武穆》:余夙夜求之无射(斁)。 我觉得,尽管在篇末用语上有这样的相似性,还不能认为《保训》与《逸周书》各篇同出一源,因为我已经指出,《诗经》的《天保》也有“维日不足”之句。 同时,《周书序》云“文王有疾,告武王以民之多变,作《文儆》;文王告武正以序德之行,作《文传》。”《逸周书》现存的《文儆》、《文传》两篇,已经是文 王末年的口气。《文传》篇首云“文王受命之九年”,《帝王世纪》即以为文王的卒年,所谓“文传”就是遗命的意思”[12],所以不会又容纳一篇《保训》 了。 五、《耆夜》 《耆夜》共简14支,简长45厘米,最末简背有篇题“郎夜”。最后4支简上部残损。 对于《耆夜》,我也写过一篇短文介绍”[13],其中有几点可以在这里作一些引申。 简文中的“旨”是商末诸侯国,即文献中的“耆”,或写作“黎”、“墅”、“饥”、“阢”,在今山西壶关(或说黎城)。“夜”是与饮酒的礼仪有关的词, 我认为当渎为《尚书·顾命》的“咤”,“夜”古音喻母铎部,“咤”则为端母铎部,《说文》作“诧”,云“奠酒爵也”。这个读法,自然还有待考虑,所以篇题 暂时还只作“夜”字。《尚书·西伯戡黎》云:“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纣)。”这个“西伯”,《尚书大传》、《史记》等都以为是周文王,不过黎也 就是耆这个地方迫近纣都,说文王已征伐到那里似不合情理,因而宋代胡宏《皇王大纪》以来,不少著作认为应该是武王”[14]。现在简文说“武王八年征伐 旨,大戢(戡)之,还,乃饮至于文大室”,正合于胡宏等家之说: 《左传》桓公二年:“凡公行,告于宗庙;反行,饮至,舍爵、策勋焉,礼也:”成王时的鲤方鼎记:“惟周公于征伐东夷丰伯尃古(蒲姑),咸哉(捷),公 归,紫于周庙:戊辰,酓臻;”谭戒甫先生指出就是饮至”[15],是很对的。周原甲骨文也有“命秦”,“秦”也当如谭说读作训“至”的“臻”[16]。 简文云这次饮至,除武王亲临外,“縪(毕)公高为客,邵公保睾(爽)为夹,周公叔旦为命,辛公姬虖(甲)为立(位),作策(册)逸为东尚(堂)之客, 吕上(尚)甫(父)命为司政(正),监饮酒。”[17]周公、毕公系武王之弟,召公传说也是文王庶子,辛公甲、作册逸是周太史,而吕尚父就是太公望” [18]。 《耆夜》的内容,主要是记述这次饮至时武王和周公所作的诗。武王醻毕公诗,题为《乐乐旨酒》;醻周公诗,题为《鞧(辅)乘》:周公醻毕公诗,题为《贔 贔(英英)》;祝颂武王诗,则题为《明明上帝》。最后,还有周公因闻蟋蟀声而作的诗《蟋蟀》,寓有劝戒之意,文句类同于《诗经》中的《唐风·蟋蟀》。 六、《金縢》 《金縢》简共14支,简长45厘米,第14简简背有篇题“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简背有次序编号。按《尚书序》云“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简文则不用《金縢》篇题,可能表明没有见到《书序》。 简文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就是没有传世《尚书·金滕》中涉及占卜的文句,而《史记·鲁世家》所引该篇是有那些内容的。由此看来,清华简与传世本《金縢》应分属于不同的传流系统。 简文有不少与传世本有别的异文,有的非常重要。例如传世本说:“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 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史记·鲁世家》解“辟”为“避”,“居东”为东征;《尚书》孔传解“辟”为讨罪,也以“居东”为 东征;马融、郑玄则解“辟”为“避”,而“以下文‘居东’为出处东国,待罪以须君之察己,而谓‘罪人斯得’为成王收捕公之属党”[19];《尚书》蔡沈传 又讲“罪人斯得”是周公始知流言出于管蔡[20]。种种异说,都是由于《金滕》“居东二年”与《诗·东山》所云周公东征三年不合。现在清华简的这一句不是 “二年”而是“三年”,就恰与东征一致了。 像《金縢》这样有传世本可资对照的简文,在研究上还有一种特别的益处,就是使大家易于识出许多过去不识或者误识的古文字。如传世本《金縢》“予冲人” 的“冲”字,简文作“酋”,从“沈”声。“沈”是定母侵部字,“冲”则届定母冬部,侵冬两部关系密切[21],故相通用,这是前此难于想到的。 七、《皇门》 《皇门》共简13支,简长45厘米.原无篇题,简背有次序编号。 传世《逸周书》中有《皇门》,清代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曾说该篇“大似今文《尚书》,非伪古文所能仿佛”[22],但篇文充满讹脱,难于通读。现在对看简文,传世本的种种问题便一一澄清了,展现在大家面前的乃是一篇极关重要的文献。 传世本开头说“维正月庚午,周公格于左闳门”,《周书序》也说“周公会群臣于闳门”,简文则作“惟正[月]庚午,公各(格)才(在)耇门”,这电有两处异文,值得注意。 首先自然是简文没有“周”字,从而篇中的“公”是什么人就成了问题。这一点有待深入讨是周公,因为《皇门》这一篇是西周的,而当时只有周公才能在篇文中表现出与周壬一样的身份: 第一,简文云“公若曰”,在《尚书》的《周书》各篇中,除“王若曰”外,只有《君奭》、《立政》有“周公若曰”[23]。 第二,简文的公自称“朕莐(冲)人”,《周书》的《金滕》、《大诰》有“予冲人”,系成王自称。 第三,简文公又自称“予一人”,这同样是正的口吻,过去胡厚宣先生曾详细讨论[24]。 再有传世本的“闳门”,孔晁注云:“路寝左门曰皇门,‘闳’音‘皇’也。”朱右曾已指出“末详所据”[25]。“闳”的意思是巷门,这位公为什么在左 巷门会群臣,是很难理解的。简文作“耇门”,“耇”字从“古”声,属见母鱼部,可读为溪母鱼部的“库”,库门是周制天子五门(皋、库、雉、应、路)的第二 道门[26],这也表明公的地位。 如果以上想法不错,《皇门》可能属于周公摄政时期。看简文,公自云“朕寡邑小邦”,与《大诰》称“我小邦周”和《多士》称“我小国”彼此相似,都是周初那个时期的口气,篇中所说要求“父兄、荩臣”帮助的话,也正符合其时的形势。 八、《祭公》 《祭公》共简21支,简长45厘米,第21简正面末端有篇题“慧(祭)公之寡(顾)命”,简背有次序编号。 和《皇门》一样,《祭公》也有传世本收入《逸周书》。《礼记·缁衣》引此篇,题为《叶公之顾命》,我曾说明,“祭字古音为精母月部,叶字从枼声,而枼 又从世声,世字为书母月部,从世声的字多在心母月部,都与祭音近,因此祭与叶仍是通假的关系”[27]。这样看来,清华简的篇题同《缁衣》是一致的。 郭店简、上博简《缁衣》,这个字写作“彗”,字形有些像“晋”,然而同篇就有显然有别的“晋”。我以为这个字从“彗”省,《说文》云“彗”,“从又持 牲”,“彗”声的字或为精母月部,或为心母月部,故与“祭”通假[28]。至于清华简这个字,应分析为从“邑”,“彗”省声,“丯”为附加声符,“丯”属 见母月部。 《祭公》的词浯文例足以表明是一篇西周文字,不少地方还可与金文对比[29],现在有了清华简本,这一点便更清楚了。简文与传世本简有不少异文,例如简文有“乃诏(诏)縪(毕)垣、井(井)利、毛班”,传世本讹作“乃诏毕桓于黎民般”,自孔晁注以下都不能通解。 毕垣、井利、毛班,据简文是穆王当时的三公。西晋时汲冢发现的战国简《穆天子传》,有井利、毛班,两人见于金文,井利即穆公簋盖和师遽方彝的宰利,毛 班即班簋的班。过去总觉得《穆天子传》是战国人作的“小说”,不明白其中人名怎么会与金文相合,现在知道很可能就是本于《祭公》这篇文字。附带说一下, 《穆天子传》还有人名毕矩,“矩”字与“躯”有些相像,也不无可能是同一人。 九、《楚居》 《楚居》共简16支,简长47.5厘米,原无篇题,简背有次序编号。 简文内容是叙述历代楚君居处建都之地,体例近似《世本》的《居篇》。由于是以“居”为主,所记楚国世系并非十分完全,但与传世文献比较,还是有不少优胜的地方。 《史记·楚世家》以现存于《大戴礼记》的《帝系》和《世本》为依据,说楚之先祖出自颛顼,颛顼生称,称生卷章(老童,字形之误),卷章生重黎,重黎弟吴回为祝融,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6人,“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楚居》简文正是从季连开始的。 季连,简文作“季銮”,从“孪”省声。按《楚世家》推断,陆终生季连是帝喾时的事情,在简文中他则是以神的身份出现的“季銮初降于隈山”,可对比《国 语·周语上》“昔夏之兴也,融(祝融)降于崇山”。隈山应即騩山,见于《山海经·西山经》,云“其上多玉而无石,神耆童居之”,郭璞注:“耆童,老童,颛 顼之子”,正是与楚国先祖传说有关的地方。 《世家》说“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卒,其子曰熊 丽”。《帝系》则说“季连产什祖氏,什祖氏产内熊,九世至于渠娄鲧出”,“内熊”为“穴熊”之讹,“渠娄鲧出”注释不解。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云:“鬻 熊即穴熊,声读之异,史误分之。穴熊子事文王,蚤卒,其孙以熊为氏,是为熊丽,历熊狂、熊绎、熊艾、熊黚、熊胜、熊杨,到熊渠,凡九世也。”这是一个非常 聪明的洞见。近年一系列楚简,特别是新蔡葛陵简的出现,已使学者注意到所祀“楚先”鬻熊、穴熊是同一人[30]。清华简《楚居》在“穴酓(熊)”之后是 “侸叔、丽季”,更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楚居》对楚君居处之地的记载十分详细,多可与过去发现的楚简和器铭对应,也有若干前所未知,其时代下限是楚肃王时。这对于研究楚国历史地理,以及楚文化考古工作,无疑有重大价值。 [文本OCR处理,先秦史论坛,子居] ———————————————————————————————————— [1]李学勤《清华简整理工作的第一年》,《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年第5期。 [2]《史记汉书诸表订补十种》,第544~545页,中华书局,1982年。 [3]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第17~1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4]李守奎等《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五)文字编》,第813页,作家出版社,2007年。 [5]同[4]。 [6]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32页,文物出版社,1998年: [7]《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118页,中华书局,1980年。 [8]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第1141—114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9]同[8],李学勤序言,第3页。 [10]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保训)释文》,《文物》2009年第6期;李学勤《论清华简(保训)的几个问题》,《文物》2009年第6期;李学勤《清华简(保训)释读补正》,《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4期。 [11]“羕”读为“详”,训作“悉”,或说读为“永”。 112]参看徐宗元《帝王世纪辑存》,第86页,中华书局,1964年。 [13]李学勤《清华简(旨夜)》,《光明日报》2009年8月3日。 [14]顾颉刚、刘起纡《尚书校释译论》,第1006—1067页,中华书局,2005年。 [15]谭戒甫《西周过鼎铭文研究》,《考古》1963年第12期。 [16]李学勤《周易溯源》,第184页,巴蜀书社,2006年。 [17]参看马楠《清华简(旨夜)礼制小札》,《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咖年第5期。 [18]《殷周金文集成》2830师靓鼎铭有“公上父”,可能也是太公望。 [19]杨筠如《尚书核诂》,第232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 [20]蔡沈《书经集传》,第81—82页,收入《四书五经》,中国书店,1985年。 [21]参看陈复华、何九盈《古韵通晓》,第42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 [22]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目录第11页,商务印书馆,1940年。 [23]参看董作宾《王若曰古义》,《说文月刊》第4卷合订本,1944年。 [24]胡厚宣《重论“余一人”问题》,《古文字研究》第6辑,中华书局,1981年。 [25]同[22],第79页。 [26]李学勤《小盂鼎与西周制度》,《历史研究》1987年第5期。 [271李学勤《重写学术史》,第42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28]同[27],第43页。 [29]参看李学勤《古文献论丛》,第75—7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又《中国古代文明研究》,第51~5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 [30]贾连敏《新蔡竹简中的楚先祖名》,《华学》第7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 (责任编辑:李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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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给答案时,胡适已在台湾逝世三年。依胡适的聪明,当时即应知道陈寅恪要考生对的答案就是他,但无论如何都不方便自行「对号入座」。唯考生当时对出「胡适之」的却大有其人,后来在学界皆属名家。例如曾任北大数学系主任的段学复、北大中文系教授周祖谟、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张政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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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把这种共鸣称为“事件”。事件这种突然创造,所产生的不是一种新现实,而是无数种新的可能性。它们无一是对已知的重复,这就是为何“这次运动宣称了民主”(意谓西方正在享受的民主)或者“这次运动追求社会改进”(意谓小资产阶级的一般富裕)的说法完全是蒙昧主义的。从几乎一无所有开始,在各地呼应,大众起义为整个世界创造了未知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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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世界人类疾病史》一书,叙述了不同地区的医学传统和疾病史以及人类主要疾病的历史和地理分布,为研究者快速掌握不同国别史中对疾病研究的概况与动态提供了一本极好的研究手册,同时也使我们反思在重视具体文化语境的情况下,如何实现跨文化的疾病史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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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绍光提到过的桑德斯1995年发表的一篇文章,找不到书可看此文,其中提到由于现代艺术体积庞大不易搬动,包括洛克菲勒在内的的财团被召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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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作者写这篇文章是赞赏萨奇“为当代艺术及其收藏的建立和传播带来了全新的思路和可能性”,对于更多读者来说,可以看到的更是有一部分当代艺术是怎样通过“相关的学术包装与媒体炒作”乃至金融手段成为艺术。--人文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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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诗》中还保存了几百首女诗人的作品,仍然反映着这是清代以前女诗人最多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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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租房建设如今已在全国铺开,成为国家住房保障制度改革的重要载体,也成为了今年全国“两会”的一大热点。这一新事物在各地出现有哪些模式?还要突破什么瓶颈,形成长效的住房保障制度?
昨日,记者陪同重庆和吉林两地代表团的4名全国人大代表,一起考察了位于北京鹿海园的公租房项目,并与北京住保办的官员一起,就公租房的种种焦点问题进行了对话。
开发模式 北京采取“三多一组合”方式
重庆商报:在公租房建设全面铺开后,国家也还在探索相关的指导性规范措施。以鹿海园这个片区为例,目前北京公租房建设标准是什么?
邹劲松:按照建设部去年发的标准,公租房都必须在60平米以下。这里的户型比较大,甚至达到了90平方米。因为这是政府从开发商手中收购过来,改成公租房项目的。在发展模式上,北京市采用多元化的办法,我们叫“三多一组合”,多元的主体建设,多方式供地,多渠道筹集资金,然后就是进行建设管理。
崔坚:北京多元化建设具体怎么操作?
邹劲松:一个是政府建,还有咱们相关的产业园区来建设,还鼓励国有企业拿出自己的用地来建,面向社会公开。同时,北京也鼓励民营企业拿出自己的土地搞公租房建设,解决本单位的职工住房困难问题。
重庆商报:重庆建设模式都比较单纯,直接由政府划拨土地,然后由国企来操作,这和北京的模式有很大的差别。
崔坚:北京调动更多的社会力量来参与公租房的建设,我认为这个做法能让社会更多的人知道公租房,支持公租房,这也是好事情。重庆的模式则能更好地保证公租房的融资,保证公租房的质量,保证公租房的数量,去年我们开工是1300万平方米,今年计划开工1350万平方米,这个量在全国可能是很多省市都没有达到的。
遭遇困惑 如何保证公租房可持续发展?
重庆商报:从各地建设公租房的情况来看,好像政府都在“吃亏”,如何能保证这个制度不是暂时现象,而是持续发展,成为未来住房保障中最重要的一块呢?
邹劲松:这个问题是我们现在很困惑,也是正在探索的。公租房建设必须要坚持“两个可”,首先是老百姓可承受租金。
华渝生:老百姓能够承受,经营单位就不一定能承受了。
邹劲松:所以第二个就叫做可持续。我们的公租房试验点还要做大做强,还要可持续。那么这里就需要政府要有作为,比如北京提出政府要采取一定的优惠措施,包括土地让利、税费减免等。同时对承租公租房的廉租房要进行补贴,多管齐下,才能保证老百姓能够住得起,同时还能良性循环。还有就是企业来经营,可以采用协议租赁的方式。
北京马上还会发一些措施,对于公租房建设,减免政府性的基金,减收基础设施配套费,目的都是为了大大降低它的运营成本。
柏广新:还有就是融资方面,因为政府的负债,政府不能直接融资、直接担保等等,所以需要大量的资金启动时,要靠企业解决。
崔坚:这是一个金融问题,我们现在公租房建设资金的筹集方式,和商品房资金筹集方式一样。所以,我们政策的配套性就有一些讨论空间:公租房和商品房能不能不一样,公租房能不能采用特殊的政策。现在商品房的融资模式,等于占了双重资源,首先是融资的企业付了利息,其次是融资的企业还需要用资产来进行抵押,这样成本就很高了。
从这个角度上讲,我觉得国家应该出台一些支撑政策。不过我注意到,银监会最近有一个表态,对公租房的融资给予特殊支持,这是好迹象。人大代表以建议的方式进一步的反映,应该还会推动这个事情的进展。
重庆商报:融资成本比较高,企业天生就是要盈利的,即使国有企业也不例外。过一段时间,会不会为了经营平衡,企业把公租房的租金给提高了。
崔坚:就企业本身来讲,它是一个社会的经济细胞。但国有企业为带动社会发展,就得干一些亏本的事情。但是企业成立的目的,其中有一个就是要用它未来的收益来平衡当时的支出,不平衡不给你贷款,这个要讲清楚。
各地租金 重庆的租金付利息都不够
重庆商报:现在每个地方的老百姓都很关心,公租房的租金是怎么界定和测算的?
华渝生:重庆公租房的成本,包括征用土地成本,加上土建成本、环境配套成本、装修成本,大概每平米3000元左右。柏广新:我这次专门有一个建议,拓展公租房制度,建立国家公民公寓制度,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都应该有这个权利申请。
邹劲松:北京基本的原则是不会高于市场价,但是同时考虑成本。
华渝生:像这样的小区,租金标准能够控制在一个什么范围?比如每平方米30块钱、20块钱、还是10块钱以内?
邹劲松:没有最终确定。像这里收购的房子,就是大体上是六七千元/平方米。
华渝生:如果不是收购,自己建设大概多少钱?
邹劲松:目前我们政府建设的也是7000块钱左右,不同的地段价格不一样,有的地段好一些,土地费用高一些。
丛连彪:那租金就不低于40块钱一平米一个月。
重庆商报:相比之下,重庆目前每月的租金是10元左右一平方米,已经很低了。
华渝生:重庆公租房的成本,包括征用土地成本,加上土建成本、环境配套成本、装修成本,大概每平米3000元左右。按照近百分之七的利息算,一平方米一年的利息200元,而租金才120元,相当于政府一年要补贴80元/平方米,这是多么划算。反过来说,你真用三千元来买房子,就利息也不止十元钱。
柏广新:即使公租房再便宜,为什么很多市民考虑最多的还是买房?我觉得,当前最重要是引导居民消费理念的转变。在一些国家或地区,60%的人口住公租房,住商品房的很少。你想,买一栋房子,这个钱租一辈子的房都用不完。所以我们也应该追求使用权,不要追求产权。
未来方向 建议建立全民公寓制度
重庆商报:当前各地都在探索公租房的住房保障方式,如果要在全国形成一套长效的模式,下一步的发展方向会有哪些?
柏广新:我这次专门有一个建议,拓展公租房制度,建立国家公民公寓制度,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都应该有这个权利申请。在建设的同时,起草完善一系列规范和条例,比如说购买了商品房,就要退出公寓,年均收入超过30万或者50万,退出公寓,这样使公民公寓轮流使用。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国土资源是有限的,如果现在都卖掉了,那么将来再建廉租房,我们就没有地方建了,因为土地面积是固定的。
丛连彪:我担心的是,扩大规模后,很多地方的财力可能会杯水车薪。
柏广新:可以逐步将房产税试点范围拓展,你住豪宅的人,花几千万买了,纳税就得高点,这个钱拿回来就建公寓,给普通人建。为了从根本上保障居民的公寓住房,商品房的价格就完全由市场决定去,你卖得越高,我收的税越多。
重庆商报:但同样也有个申请和退出的问题。
柏广新:可以实行公民轮候制度,我符合申请公租房的条件了,或者申请公寓的条件了,就可以申请等候,通过审批进住。各个省市可能遇到一些细节问题,比如外来的怎么办?户口所在外地怎么办?这些住建部要研究,形成一个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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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屋权利是包括了工作权、健康权、教育权、社会保障权……等等都可谓之「社会权」的一项,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项。对这些领域,尤其是住屋,我当然是外行。 我今天的发言与其说是针对社会住宅这一特定问题,不如说是针对更高一个抽象层次的社会权问题。 这也是我为何应邀来这个我其实完全并没有发言权的场子来说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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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事变以后,“民族主义”一跃而升为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主要假想对手,由此,许多西方学者开始注意所谓“民族主义”问题,尤其是第三世界国家中的民族主义问题,对其的批判也随之而展开。这些学者大多认为,第三世界国家的“民族主义者”们没有摆脱掉本国文化传统的影响和束缚,民族主义的误区,导致了他们对人权、个人自由等西方自由主义原则的背离。瑞贝卡·卡尔(Rebecca Karl )所著《把世界放在舞台上(Staging the World)》一书,在这一问题上的观点却与西方学术界的主流看法有所不同,因而别具意义。书中主张,对于受压迫国家中所产生的民族主义运动,应该将之理解为对国际资本主义的不平等关系的一种对抗,而不应把它视为一种前现代模式的遗产。具体到中国,卡尔以为,在中国出现的民族主义思潮,与西方语境中的那一民族主义是有很大区别的。她不是把中国的民族主义仅仅看作为一种由西方输入到中国的话语,而是将晚清时期知识分子的民族主义视作一种对西方帝国主义的挑战。二十世纪初,王笑侬曾经以波兰所面临的国际危机为题材,撰写京剧《瓜种兰因》,卡尔便以此事为引子,点出了她赋予此书的主题“把世界放在舞台上”——从国际关系的角度研究中国民族主义的诸方面,分析中国知识分子何以会对全球资本主义边缘地区的民族主义进行支持,并且详细探讨与其相关的理论问题。对于当时世界政治中的诸种现象,如对夏威夷、菲律宾的处境,对晚清时期的亚洲主义主张,以及对土耳其改良派与革命派之间的矛盾等诸多问题,晚清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有着自己的态度和设想,对此,本书也加以涉及。 而讨论所围绕展开的一个核心,即为中国的民族主义与国家的关系问题。在该书的导论里,卡尔即提出,她立意从历史和理论两方面着手,以展开对中国的民族主义的分析。 从历史方面,她大量阅读了一八九五至一九一一年间中国的报刊杂志上登载的文章。 这些文章均与晚清时期的国际政治有着密切呼应, 其视点也是在世界现代性进程中形成的,长期以来却为人们所忽视和淡忘。 最为这些文章作者们所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国际的不平等空间,换句话说, 也就是帝国化和殖民化的空间,而这正是现代世界最突出的一个现象。 在理论分析方面,卡尔认为需要避免两种主流的研究方法:一种是把中国的民族主义和现代性置于流行的欧洲范畴之中;另一种是用一种以国家为中心的空间观来概括中国的民族主义,并且用一个抽象的、本质化的“中国文化”概念来解释中国历来的政治问题。自二十世纪中期以来,美国汉学界一直就在此两者之间彷徨不定,为了避免这一流弊,卡尔主张,要把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区分开来。她提出,在讨论中国的民族主义和现代性问题时,有一点不应被忽略:那一时代中国在世界资本主义系统中所处的位置,乃是所有这些思考之展开的大背景。必须注意到,全球资本主义世界不是一个公平的游戏场所,而是一个等级分明的系统。所以,她说,中国知识分子的民族主义意识是在面临一种不平等的世界政治进程之中形成的。 因此,自然地,对于其他处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边缘的地区的反殖民运动,晚清的民族主义者会加以关注和支持。从这样的理论架构出发,卡尔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有关民族主义的名著《想像的共同体》进行了批评。 安氏认为,民族主义的形成,是依随于传统社会的瓦解和一种同质性的空洞的时间观的出现。在他看来,在传统社会里,时间与人的具体活动有密切关系,因而没有产生现代社会所拥有的那种抽象时间观。只有在拥有了这种抽象的时间观以后,人们才可以想像一个主体在时间中存在和活动。在这样的观念之下,时间是独立于任何具体内容之外的。照安氏的说法,民族国家的观念恰恰是把这样一种空洞的时间观与现代国家形式熔铸为一体,这就是说,民族国家成了公民共同想像的存在于时间中的主体。卡尔大概也同意,新生于现代社会的这一抽象的时间观,与同样是新生的、但更抽象的共同体(即民族国家)是不可分的。不过,她强调,人们想像中的这种新的共同体,其疆域或范围并不一定局限在国家的体制之内。卡尔认为,民族主义的形成与国家的形成是两个不同的过程,而民族主义者并不一定会追求国家权力;因此,学者们也不应把民族主义与国家相混同。她以中国为例,来解释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的区别,声称,晚清的民族主义所追求的,乃是所有被压迫民族的解放,因此其概念的范畴已经突破了关于中国的“国家”观念的局限。进一步地,从晚清政治思想当中,卡尔区分出了两种不同的民族主义: “国家的民族主义”和“民族的民族主义”。 按卡尔的说法,第一种民族主义观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取得或者巩固国家的政权。 她举梁启超为国家民族主义的代表人物, 并认为他的《新民说》很能体现这一观点。梁启超的国家概念是针对全球资本主义的不平等关系而提出的,希望通过国家对政体和经济的控制来提高中国在世界体系之中的地位。 不过,卡尔认为,梁启超的这种想法最终是使得社会隶属于国家。与之形成对照的是, 以民族为基点的民族主义这一派的知识分子, 例如晚清的革命派,则强调跨国联盟的必要性。 卡尔由此得出结论,后者的民族主义观是突破了国家范畴的,而其代表人物,就是辛亥革命时期的章太炎。她在书中举了很多例子以做说明,清末在日本所形成的亚洲和亲会便是其中一例。她认为,以民族为基点的民族主义的重要特点,通过亚洲和亲会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因为它的成员和组织者来自不同的国家,而他们共同地试图建立一个超国家的联盟。亚洲和亲会是由中国与印度的几位学者在日本留学或流亡期间一起组成的,该会约章的第二段,可以让人领会以民族为基点的民族主义的一些特点:曩者,天山三十六国,自遭突厥、回鹘之乱,种类歼亡。 异日支那,印度,越南,缅甸,菲律宾辈,宁知不为三十六国继也。 仆等鉴是则建亚洲和亲会,以反对帝国主义而自保其邦族。 他日攘斥异种,森然自举,东南群辅,势若束芦,集庶姓之宗盟,修阔绝之旧好,用振婆罗门,乔答摩,孔、老诸教,务为慈悲恻怛,以排摈西方旃陀罗之伪道德。 令阿黎耶之称,不夺于皙种,无分别之学,不屈有形。 凡我肺腑,种类繁多,既未尽集,先以印度、支那二国组织成会。 亦谓东土旧邦,二国为大,幸得独立,则足以亚洲屏蔽。 十数邻土,因是得无受陵暴,故建立莫先焉。 一切亚洲民族,有抱独立主义者,愿步玉趾,共结誓盟,则馨香祷祝以迎之也。(《章太炎选集》,429页)卡尔认为,上述文字说明,东方国家的一些人士根据他们被压迫的共同经验,建立了一个独立于国家的世界性组织(《把世界放在舞台上》, 171页) 。这里卡尔涉及到最近两年常被讨论的一个话题,即亚洲的概念与民族主义的关系问题。 卡尔的观念与韩国学者白永瑞的观点有一些共同之处,都赞成一种脱离民族国家而存在的联盟。 她之所以觉得,一种以民族为基点的民族主义比以国家为基点的民族主义优越,就是因为前者超越了民族国家的范畴。这里引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所谓的“民族的民族主义”,亦即晚清的亚洲论述,是否真的突破了民族国家的体制? 从思想史的角度,我们要问,《亚洲和亲会约章》的作者是否确实对民族国家加以否定?从上面所引“约章”中的文字,我们确实可以看到许多超越民族国家的概念, 譬如,作者提到“用振婆罗门,乔答摩(佛教),孔、老诸教,务为慈悲恻怛,以排摈西方旃陀罗之伪道德”。在此,“约章”的作者似乎是把世界分成西方和东方两部分,而不是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要利用印度和中国的古老文明和传统来救世(此处用了佛教词汇“恻怛”), 反过来,西方文明被看成 “旃陀罗(梵文‘恶人’的音译)之伪道德”。不过,“用振”中印之文明的目的,以及整个《亚洲和亲会约章》的旨趣,还是在于“自保其邦族”。我认为,在这里“邦族”同时包括了民族和国家两个概念。 并且,这段文字一开头就把支那、印度等国比喻成天山三十六国,即秦汉时期在天山南北许多不同民族建立的政权,所以我们并不能说,亚洲和亲会设想了一个完全独立于国家的共同体。一方面,卡尔指出,《亚洲和亲会约章》的内容显示,晚清知识分子之所以能够把亚洲看成一个同一的地域,就是因为亚洲的各个国家都同样受到帝国主义的压迫。 换句话说,虽然亚洲各国的文化彼此不同,但可以倡导建立联盟,其必要条件是它们均有遭受帝国主义压迫的共同经验。 但是,另一方面,卡尔又认为这样一种亚洲观是独立于国家概念之外的。这两方面的看法都有局限性。 首先,在“约章”作者的历史叙述中,虽然亚洲国家的文化各不相同,但这些文化有一些重要的共同点,譬如:“侵略之事既少,惟被服仁义者尊焉。” 即仁义与互相尊重, 是他们之所以能维持各自不同文化的一个原因。在“约章”的语境中,很明显地,此一特点与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的“伪道德”形成了对立。其次,让我们来具体看一看章太炎的思想。在撰写(或参与设计)《亚洲和亲会约章》的同一时期,章太炎发表了许多关于民族与国家的文章,在这些文章里,他把国家和民族这两个概念进行了区分。譬如在《五无论》里,章太炎从宇宙观的角度探讨国家与民族的局限性。“夫于恒沙世界之中而有地球,无过太仓之有稊米。今于其间分割疆域,葆为己有,而命之曰国家;复其间建设机关,区分等级,而命之曰政府。则蛮氏、触氏之争,不足喻也。其守本狭隘,惟相应之狭隘之民族主义而力之。”(《革故鼎新的哲理:章太炎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一九九四年,254页。本书下简称《文选》) 从宇宙的角度来看,地球本身极小,而在这里面又分出国家和政府,似乎是没有意义的行为。正是由于这种狭隘的区分方式,造成了许多毫无意义的战争,如庄子所说的“蛮氏”与“触氏”之争。章氏把这样一种狭隘的观念和行为称为狭隘之民族主义。此种民族主义当然没有超越出国家的范畴,但是,章氏认为,民族主义还是与纯粹的国家主义不一样。 “民族主义随感情而有,国家主义非随感情而有。”(《文选》,254页) 但是,国家却恰恰需要情感的支持,也因此,民族主义成为国家得以生存的一个必要条件。不过,同时,章氏也认为,民族主义其实是可以超越国家的范畴的,这是因为情感所投射的政治目标可以更为广泛:是故随顺边,既执著国家矣,则亦不得不执著民族主义。然而其有广大者。吾曹所执,非封于汉族而已。其他之弱民族,有被征服于他之强民族,而盗窃其政柄,奴虏其人民者,勾有余力,必当一匡而恢复之。呜呼!印度、缅甸灭于英,越南灭于法,辩慧慈良种,埽地尽矣!故吾族也,则当返; 非吾族也,孰有圣哲旧邦而忍使其遗民陷为台隶? 欲圆满民族主义者,则当推我赤心救彼同病,令得完全独立之地。(《文选》,254—255页)这里所涉及的民族主义虽然还是与国家观念有密切关系,但它遵循着一个更为普遍的原则。这段话中有一层隐含的意思:每个民族都应该有自己独立的体制。所以,从一个抽象的层面来看,所有的民族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 不过,在现实中,有的国家,即所谓西方国家或强国,实行扩张主义而剥夺亚洲国家或弱国的政治权利。 因此,章氏主张,弱国应该联合起来一起反对帝国主义。章氏就这样区分了两种民族主义,即狭隘与广大或曰圆满的民族主义。 这两种民族主义的区别在于,前者的感情寄托集中在国家这一范畴,而后者的感情寄托是超越某一单一国家的。章氏很明显地认为后者优于前者。那么,是否因此就可以认为章氏的观点与卡尔的说法相符?或者说他的观点有一点类似白永瑞的想法?换句话说,章氏在支持广大的民族主义(用卡尔的语言来说就是民族的民族主义)的过程中,是否放弃了国家主义?为了更确切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讨论章氏对国家的看法。章氏的国家观与其对佛教唯识论的认识有密切关系,因此不易理解,在这里只能简单地探讨其一些相关的想法。 章氏在写《五无论》的同一时期,还写了一篇专门谈国家的文章——《国家论》。 在该文中,他似乎对国家这样一种体制采取轻视的态度,声称“国家之自性是假有者”和“国家之事业是最鄙贱者”。 他批评国家的角度,不是从一个更为广泛的共同体出发,而是从一个更小的单位即个人出发。按章氏的说法,一个团体距离个人越远,它越没有自性。 “凡云自性,惟不可分析绝无变异之物有之,众相组合,即各各有其自性,非于此组合上别有自性。”(《章太炎政论选集》,中华书局一九七七年,359页) 按章氏的观点,只有不可再分析的东西才有自性。 所以,严格地说,人也没有自性,因为人可以再分成细胞。 不过,章氏认为,“以实言之,人亦伪物云尔。 然今者以人对人,彼此皆在假有,则不得以假有者斥假有者”。(《章太炎政论选集》,362页) 人是以其主观意识为基础,而在他们的视界里,人是可以作为基本单位,即有自性的原子的。从这个角度,章氏说,人是实有者而国家是假有者。但是,章氏进而指出,上面的论述,亦即国家的无自性,不应该影响人们的爱国主义意识。我认为,这里所说的爱国主义恰恰就是章氏前面所谈的狭隘民族主义。 两者都是以感情为基础而以国家为感情投放的对象。 实际上,章氏对国家的看法与他对亚洲和亲会的看法是很相似的。 这两种超个人的组织,其意义都是为了反对帝国主义。 他说,国家的目的像蛤蚌的壳一样,就是为了“御外” 。所以,他支持弱国的爱国主义而反对强国的爱国意识。 “乃若支那,印度,交趾,朝鲜诸国,特以他人之剪灭蹂躏,而思还其故有者,过此外,未尝有所加害于人。 其言爱国则何反对之有? 爱国之念,强国之民不可有,弱国之民不可无。”章氏所提的“弱国”,显然就是《亚洲和亲会约章》里所说的亚洲国家。可见,章太炎认为亚洲诸国不能缺乏爱国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 章氏在这里所表达的爱国主义观中,“国”不仅是民族,而且更是一个 “以御为期”的国家。 可以认为,亚洲和亲会追寻的是几个国家的联合,而其目的是让这些国家最终获得独立,因此,这一组织的目的同时融合了国家主义和超国家的因素。简而言之,从一个比较抽象的角度来看,章太炎对国家的态度与卡尔、白永瑞等人的观点是一致的。白永瑞把民族国家/民族主义比喻成佛教所说的浮木,就是说,一旦我们过了河以后,就不必继续背负我们依赖过的那根浮木。 但章太炎的心理似乎有如孙歌所陈述的问题:“如果背上不是浮木而是那个过了河越来越重的叫做‘现代’的孩子呢。”(《主体弥散的空间》,185页) 换句话说,我们到底是否已经过了河? 章氏认为,还没有。 “人于居服,当其可弃则弃之,人于国家,当其可废则废之,其喻正同,势未可脱,则存之亦宜也。”(《章太炎政论选集》,369页) 正如卡尔所解释的, 章氏的时代所面临的“势”就是一个以资本主义为主体的世界体系。 在这一体系里,建立现代国家是一个首要的任务,因为民族国家可以起到双重的作用,一方面可以御外,另一方面可以暂时调节国内的诸多不正义现象。 不过,章氏当然也看到了国家的局限性和历史性,因而希望在未来出现“废国”时代。在这里讨论章太炎的观点,有助于对卡尔的论点进行反思。卡尔正确地指出,我们必须把中国的民族主义理解为对全球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一种对抗,并提醒我们注意晚清知识分子对其他弱国的关心和理论上的支持,这当然具有现实意义。 但是,卡尔对国家的理解其实并没有摆脱开当代西方学术界的主流想法,在试图解释晚清中国和当时的国家主义时,仍旧袭用西方自由主义的国家/社会二元对立模式,试图在这个理论架构之中证明,中国的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是两个不同的过程。但是,如果我们肯定这样一种观点——中国的民族主义与西方的民族主义之间所实际存在的差异,是由于他们在全球资本主义系统中所处位置的不同而导致的,那么,我们还应该更进一步地认识到,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的看法,与西方的国家主义者也是有所不同的,应该考虑到晚清的国家主义与西方的“statism” 的不同内涵。总之,考虑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时候,庄子所云“言非吹也,言者有言, 其所言者特未定也”(《齐物论》),有助于我们了解问题的复杂性。这就是说,在不同时期,不同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具有不同的含义和社会功能。所以,在语言和概念的层面,简单地肯定或否定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都会影响我们清楚地看到更具体的权利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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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上有很多事情非常奇怪,整天地挂在人们的嘴上,也许太熟悉了,人们反道不在意它到底是什么了,比如经济、政治、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等等。本文要讲述的则是另外一个例子,即国际妇女节的起源。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人们都知道它起源于1909年3月8日。在这天,美国芝加哥市的女工为了争取政治、经济上的平等权利而举行了盛大的游行示威。第二年,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召开的国际社会主义妇女代表会议上,被中国人誉为“国际妇女运动之母”的克拉拉•蔡特金提出建议,把这一天作为国际妇女的节日。这项建议被一致通过,于是,国际劳动妇女节(也被称为三八节)就诞生了。我国的史书中,文章里,甚至台历上,总之凡有文字记载的地方都这样写着的。 然而,我说这种讲法的每一句都是错的,您信吗?不信,那您就听我从头道来。 三个疑问 十多年前,我在攻读博士学位时选定的论文题目是克拉拉•蔡特金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发现国际妇女节起源的这种说法至少有三个疑点。 首先,为什么最早庆祝国际妇女节的时间并不是在3月8日? 世界上第一次庆祝国际妇女节发生在欧洲。1911年3月19日这天,欧洲一些国家的劳动妇女举行庆祝活动。在德国,各地的劳动妇女举行争取选举权的集会,仅柏林一地就有5000多名男女工人参加。其它国家,如丹麦、奥地利、瑞士等国也有近百万劳动妇女举行了集会和游行。1912~1915年间,每逢3月19日这一天,蔡特金都在国际妇女书记处的机关刊物--《平等报》上发表文章,纪念国际妇女节。国际妇女节的庆祝活动之所以选在这一天,是为了纪念1871年3月18日法国巴黎劳动妇女和工人反对梯也尔反动军队偷袭蒙马特尔高地国民自卫军大炮阵地而举行的武装起义,这一起义导致巴黎公社的诞生。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1919~1921年的国际妇女节的庆祝日子都选在3月5日这一天。列宁于1920年和1921年发表的《迎接国际妇女节》和《国际劳动妇女节》两篇纪念文章都是在3月4日。选在这一天庆祝国际妇女节,是为了纪念被列宁称为“始终是一只鹰”的罗莎•卢森堡。卢森堡1871年3月5日出生于波兰,后来成为德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1918年德国十一月革命之后,被德国反动派杀害。1922年蔡特金在《国际新闻通讯》上发表的《国际共产主义妇女节》一文中说,“国际共产主义妇女节开始于3月5日卢森堡生日这一天,她无畏和天才的生命被凶手残害了,但她的精神永驻我们心间。她的工作和战斗永远激励我们。”蔡特金所讲的国际共产主义妇女节,指的就是共产国际和各国共产党纪念国际妇女节的活动。 其次,为什么国外对国际妇女节的起源还有其它不同的说法? 前民主德国学者路易丝•多尔纳曼在其1957年出版的《蔡特金传》中说,“美国社会主义妇女1910年2月举行了一次争取平等权的社会主义妇女日。由于受这一事件的鼓舞,克拉拉想到确定一个日子,每年在这一天团结一致地反对压迫者和战争挑拨者各国妇女,为争取和平而举行游行。她同凯尔•敦克尔一起向大会提出了世界闻名的决议案,建议制定国际妇女节,作为争取平等和和平的斗争节日。”不过,在该书1989年第五版中,多尔纳曼则完全改变了说法,只写蔡特金和敦克尔提出的决议案本身的内容,不再提与美国的妇女运动有什么关系了。 另一名民主德国学者卡林•鲍威尔在《克拉拉•蔡特金与无产阶级妇女运动》一书说,“人们从哥本哈根妇女会议关于国际妇女节的讨论中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蔡特金把妇女节理解为反对日益增长的修正主义在国际工人运动中,特别是在德国社会民主党中的影响的一种手段。” 洛塔尔•贝托尔特等民主德国学者1965年在《德国工人运动大事记》中写道,“克拉拉•蔡特金和其他妇女代表建议各国学习美国社会主义妇女,每年举行一次妇女日。这一天主要应该用来进行争取选举权的鼓动工作,并应具有国际性质。” 美国学者菲力普•方纳则提出,“国际妇女节之所以选择在3月8日,是因为在1908年星期日这天,在多数都是社会主义者的纽约市纺织工会的女工领导下,纽约劳动妇女举行了一次示威游行。几百人聚集在曼哈顿东部低地中心的卢特格尔斯广场,要求选举权和建立织工工会。这次示威进行得非常成功,引起了海外社会主义妇女的注意。蔡特金早已获悉此事,于是在哥本哈根大会上建议,把这一天作为妇女节。” 前苏联学者祖波克在其主编的《第二国际史》中指出,“蔡特金和德累斯顿左翼社会党人代表凯尔•敦克尔提出的第二个决议案获得一致通过……决议案最后部分建议各国妇女社会党人按照同各国社会党和各工会组织达成的协议,每年庆祝特定的妇女节,其目的应是争取妇女选举权而斗争。” 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参加哥本哈根会议的美国代表团在报告美国妇女运动发展时讲,“美国女工在争取普选权的斗争中第一次度过了妇女节—1909年最后一个星期日。” 上述关于国际妇女节起源的种种观点是否正确暂且不去管它,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们与中国所熟悉的那种说法大相径庭。 最后,为什么在中外有关美国历史的书籍中并没有1909年3月8日芝加哥女工举行游行示威这一事件的记载? 在这方面,美国人写的书自不必提,最奇怪的还是中国学者写的书,由著名美国史专家写的《美国通史简编》就是一例。该书虽然在附录的大事记中记载1909年3月8日是国际妇女节,可是在正文中却只字未提。这绝不是偶而的遗漏,因为有些意义远不如国际妇女节的事件在书中都被提及了。 看来,要紧的还是搞清楚国际妇女节到底是为什么而设立的。 克拉拉·蔡特金 蔡特金在中国可以说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都知道她是国际妇女节的倡导者,称她为“国际妇女运动之母”。她的著作和中外有关她的传记、文章非常多,邮电部还先后于1960年和1980年两次发行纪念她的邮票。可是,这一切都是表面上的。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一位朋友在为我与导师合著的《克拉拉•蔡特金年谱》写的书评中说,“就像一块祖宗牌位,晚辈们知道她的名字,却不一定了解她的生平,更不敢斗胆去评论她的是非,尊敬和崇拜已经足够了。而我国后生甚至……完全没有弄清楚蔡特金是她娘家姓还是婆家姓。”这并非言过其辞,事实也真地是如此。 所以,要弄真正弄清楚国际妇女节的来历,有必须先了解一下克拉拉•蔡特金其人。 克拉拉•蔡特金原名叫克拉拉•艾斯内,1857年7月5日出生于德国莱比锡附近的一个叫维德劳的小山村。她父亲叫哥特弗里德•艾斯内,是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并兼作教堂的风琴师,笃信基督教。她母亲叫约塞芬•维塔勒,其父是德国和意大利混血商人的后裔,曾作为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的侍卫官。特殊的家庭环境不仅使约塞芬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且继承了资产阶级的自由、民主和平等的思想,成为德国早期的女权主义者。哥特弗里德和约塞芬于1855年结婚,此前他们各有一次婚姻经历,克拉拉是他们所生的三个孩子中的老大,她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打小时候起,克拉拉从父亲那儿接受了良好的文化和艺术教育,但在政治信仰方面却受母亲的女权主义思想影响很深。1872年,为了使子女受到更好的教育,哥特弗里德和约塞芬决定举家迁往莱比锡市。当时,莱比锡不仅是德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而且也是女权主义运动和工人运动的中心。克拉拉进入了由德国女权运动领导人施密特夫人创办的女子师范学校。在这所学校中,克拉拉不仅受到了良好的教师职业教育、积极参加妇权主义运动,更重要的是进一步接触了社会主义运动。而引导克拉拉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正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奥西普•蔡特金。奥西普•蔡特金,1852年生于俄国敖德萨的一个富人家庭。但是,在民粹派运动的影响下,奥西普在大学期间就参加了反沙皇专制统治的活动,受到当局的追捕,流亡到德国,在莱比锡与德国社会民主党建立了联系,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 克拉拉读书期间通过俄籍同学与奥西普相识的,很快地被他的博学和革命经历所吸引。通过奥西普的引荐,克拉拉开始参加德国社会民主党的革命活动并且大量地接触马克思主义,“到了1878年毕业时,克拉拉已经献身于社会主义事业了”。于是,她不顾一心想将她培养成教师和资产阶级女权主义者的母亲和师长的反对,毅然地走上了革命道路。1878年10月,被称为“铁血宰相”俾斯麦颁布了迫害德国社会民主党的“非常法令”,奥西普被德国当局驱逐出境。已经与奥西普建立起深厚感情的克拉拉先是在国内坚持革命活动并于1881年正式加入了德国社会民主党,接着在1882年离开德国去找奥西普。她先后到了奥地利、意大利、瑞士,最后在法国蒙马特尔的贫民区的一间破旧房屋里找到了奥西普。 就这样,一对为了追求革命理想、献身社会主义事业而背井离乡的恋人,结成了异国伉俪。重新想见之时就是克拉拉和奥西普结结婚之日。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仪式,没有喜庆宴会,也没有亲朋好权参加。他们的爱情是建立在对共同事业的追求的基础之上,用物质是无法衡量的。克拉拉和奥西普抛弃了一切形式上的东西,为了保留克拉拉的德国国籍,以便将来能顺利回到德国进行革命工作,他们甚至连正式结婚手续都没有办理。因为按着古老的罗马法,一个女人要与外国人结婚就得必须改变自己的国籍。尽管如此,克拉拉还是采用了奥西普的姓,从此称克拉拉•蔡特金。1889年1月,奥西普去世后,人们就把克拉拉直接称为蔡特金。蔡特金—这个对全世界来说都不朽的名字,实际上是一位俄国革命者奥西普、也是克拉拉•艾斯内丈夫的姓! 设立国际妇女节是争取妇女选举权的一项措施 1889年盛夏,国际社会主义者齐聚巴黎,建立了第二国际。还没有完全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摆脱出来的克拉拉不仅被选入筹备大会的组织委员会,而且在大会的第六天以柏林女工代表的身份走上讲台,就《妇女劳动问题》发言。针对当时国际工人运动以男性为主,并且主要是为了男性这种排斥女性的特点,蔡特金在发言中指出,妇女的解放同全人类的解放一样,最终必将是劳动从资本中解放出来的事业,各国社会民主党人要把无产阶级妇女作为战友接纳到自己的战斗队伍当中。大会根据她的发言,通过了《关于劳工立法的决议》。 1890年“非常法令”废除后,蔡特金携带两个孩子返回了德国,先在德国社会民主的狄茨出版社工作,1892年受该党委托主编妇女双周刊《平等报—为维护妇女权益的杂志》(简称《平等报》)。这个刊物实际上是德国社会主义妇女运动的领导中心,而蔡特金无疑是重要的领袖。为了从组织上将各国无产阶级妇女团结起来,1907年8月,在蔡特金等人的倡导下,第一届国际社会主义妇女代表会议在德国的斯图加特举行,出席会议的有来自15个国家的59名代表。会议根据蔡特金提出的关于加强各国有组织的妇女之间联系的建议,决定成立从属于第二国际的国际妇女书记处,并选举蔡特金为书记,《平等报》被定为国际妇女书记处的机关报。蔡特金在会上发言指出,如果没有妇女的积极参加,实现社会主义的伟大目标就难以实现。因此,妇女代表会议应当建议即将召开的第二国际斯图加特代表大会通过一项决议,责成各国社会主义政党在争取选举权的斗争中,也提出妇女选举权的要求,以便吸引广大劳动妇女参加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会议接受了蔡特金的建议,并且委托她把这些在第二国际斯图加特大会上提出来。 在随后召开的第二国际斯图加特代表大会上,蔡特金作了《妇女选举权》的报告。她提出,“无产阶级迫切需要为妇女获得充分公民权而斗争,女性在政治上的平等地位符合无产阶级的切身利益……妇女获得选举权是无产阶级妇女目标明确地参加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的先决条件。同时,它能大大促使人们如同对男性无产者进行宣传和组织工作那样去热情地唤醒、联合和教育女性无产者。”斯图加特大会在根据蔡特金的报告通过的决议中,宣布支持妇女代表会议提出的各项要求,表示“各国社会党人有责任为妇女选举权的实现而坚决地斗争。” 在把妇女选举权的要求写入第二国际代表大会的文件中之后,蔡特金进一步提出,更为重要的是无产阶级,特别是是无产阶级妇女应当采取什么样的具体行动实现妇女的选举权。所以,1910年8月在第二国际哥本哈根代表大会召开前夕,蔡特金以国际妇女书记处书记的名义在哥本哈根主持召开的第二届国际社会主义妇女代表会议,来自17个国家的100名代表出席了会议。 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讨论无产阶级妇女如何争取选举权的问题。会上,蔡特金起草了一份《关于争取妇女选举权基本原则的决议案》,并希望能以德国代表团的名义提交给会议。但是,德国代表团在讨论它的时候发生了分岐。齐茨夫人等主张用温和的言辞,在决议案中不要锋芒毕露,以免招致资产阶级的镇压。蔡特金和敦克尔等人则认为这是改良主义主张。结果,齐茨夫人等拒绝在决议案上签名,提交给会议的决议案上署名是“克拉拉•蔡特金、凯尔•敦克尔及其同志们”。在表决时,英国代表主张不提妇女的普选权,只要求妇女有限的选举权。最后,会议以90票赞成、10票反对通过了这个决议案。 这个决议重申了上届妇女代表会议提出的关于妇女选举权的基本要求,为此还规定了若干争取妇女社会平等和政治解放的实际宣传鼓动的措施,要求各国社会主义妇女要充分利用在本国已经取得的各种选举权利,如地方自治机关的选举权、伤病互助会的选举权利等等。然而,其中最重要的、也是直到今天仍在起作用的一项措施,就是国际妇女节的确立。决议说,“各国无产阶级有觉悟的政治组织和工会一致同意,各国社会主义妇女每年要有一个自己的节日,其目的必须是帮助妇女获得选举权,必须按照社会主义原则并连同整个妇女问题一起对待妇女选举权的要求。妇女节必须具有国际性和认真地筹备。” 国际妇女节就这样出现了。不难看出,它是作为争取妇女选举权的若干措施之一提出并确定下来的,与特定的历史事件,尤其是与所谓的美国芝加哥女工1909年3月8日的游行示威并没直接联系。 把国际妇妇节定在3月8日是为了纪念俄国妇女在二月革命中的斗争 前边已讲过,最初庆祝国际妇女节的日子并不是3月8日。那么,到底什么时间和为什么将国际妇女节定在每年3月8日呢?在用了很长时间查找了大量第一手资料之后,我发现,将国际妇女节最终定在每年的3月8日,并不是纪念美国芝加哥女工1909年的斗争,而是为了纪念俄国劳动妇女1917年在二月革命中的斗争;提出这个建议的也不是蔡特金,而保加利亚女共产党人。 1917年3月8日(俄历2月23日),彼得格勒女工响应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号召,举行庆祝国际妇女节的示威游行,并且参加了有9万男女工人进行了罢工,为支援女工的斗争,彼得格勒全市工人举行了政治总罢工,接着转变成了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和沙皇专制制度的武装起义。二月革命因此爆发,统治俄国长达300年的罗曼诺夫王朝被推翻,俄国近代史上新的一页开始了。 1921年9月9~15日,第二届国际共产主义妇女代表会议在莫斯科举行。28个国家的82名代表出席。蔡特金出席并主持了这次会议。会上,保加利亚代表提出,为了纪念俄国女工在1917年二月革命中的英勇斗争,把每年的3月8日定为国家劳动妇女节。会议采纳了保加利亚代表的建议,一致通过决议,将3月8日这天定为国际妇女节。从此,各国无产阶级妇女每年在这天都以不同形式庆祝自己的节日,只是由于时代的发展和变化,其目的不仅仅是争取妇女选举权了。 从1922年开始,苏联的《真理报》、共产国际执委会机关刊物《共产国际》、《国际新闻通讯》在3月都开辟专栏,介绍国际劳动妇女节和各国无产阶级的斗争以及生活与工作情况。比如,《真理报》1922年3月8日这一天出版的国际妇女节专栏,刊登了一些著名的工人运动活动家的文章,其中除了蔡特金的《国际妇女节》之外,还有柯伦泰的《保护女工的统一战线》,文科索娃的《共产党和国际妇女节》,洛佐夫斯基的《西方女工和工会》等。 关于国际妇女节,蔡特金在她晚年的著作《列宁给全世界妇女的遗教》中写道:“国际共产主义妇女节是团结劳动妇女的革命力量来争取保卫她们的日常利益、通过社会主义而获得自由的一个重要因素。1910年在第二国际的哥本哈根国际社会主义妇女会议上决定每年举行国际无产阶级妇女节。这个决议是在1905年沙皇俄国的卓有成效的伟大革命运动的影响下、特别是在莫斯科群众性罢工和街垒战的自发力量的影响下提出的。……1917年3月8日,彼得格勒在“面包、和平和自由!”的口号下在巷战中举行了忠实于自己的革命本质的国际妇女节。由于布尔什维克在企业、工人区和兵营里的耐心细致的准备工作,群众在同沙皇武装力量的斗争中得胜了。可见,国际妇女节在俄国已经成为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出发点,这个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后来就发展成为向自己提出更高得无比的目的和具有更重大得多的世界历史意义的十月革命。” 国际妇女节与中国的妇女运动 在我国流行甚久的关于国际妇女节起源的这种说法,又是从何而来呢?实际上,国际妇女节的传入与中国妇女运动的广泛开展是联在一起的。 国际妇女节1924年首次从苏联传到了中国。这年3月5日,广州《民国日报》刊登了一篇社论,题目是《庆祝国际妇女日》。社论中全文引用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发表了社论“庆祝国际妇女节”,转引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传单“三月八日国际妇女日”。这份传单说,“妇女日是由一千九百0九年美国社会主义妇女团体发起,倡之者为女国际共产党领袖栉琼,一千九百0十年,妇女社会主义第二次国际会议开于丹麦京城,决议为世界的令节,广为遵守。”这是我国最早关于妇女节起源的说法,这对后来有相当大的影响。 1925年3月8日,北京的《晨报》在一篇关于国际妇女节纠偏活动的报道中说,“今日之国际劳动妇女节,系一九0 九年美国妇女共产党领袖紫芝根女士(Clare Jeitlin)所创一九一0年在丹麦京城开会,就决定以三月八日为国际妇女节。”这与广州《民国日报》的说法是一致的。在1927年国际妇女节之际,全国各地许多报刊都开辟专栏,登载介绍国际妇女节的文章。广州《民国日报》3月8日的“妇女节特号”发表了古有成的《三八纪念与妇女界应有的努力》,洽光的《“三八”节的意义和应有的工作》。《妇女之友》第29期刊登了《国际妇女节宣言》等等。 上述这些文章虽然正确地指出了国际妇女节是蔡特金在哥本哈根第二届妇女代表会议上倡导的,但是,没有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还认为这次会议直接就将国际妇女节定在每年的3月8日。另外,我们还可以看出,蔡特金的名字也是随着国际妇女节一起传入中国,不过译得很不规范,如栉琼、紫芝根、紫根托、紫根特等。不仅如此,人们还把她当成了美国人,使用女士这种称谓。中国人虽然知道蔡特金是国际妇女节的首倡者,实际上对她并不了解。 30年代之后,中国人民对国际妇女节起源的认识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这突出地表现在提出了设立它的原因上面。1938年3月8日,《新华日报》出版了“三八节特刊”,发表了史良、邓颖超、卢竟如、杨朔、杨慧琳等人的文章。史良在文章中写道,“我们想起革命巨人蔡特金女士所以提倡的‘三八’作为国际劳动妇女节,是因为一九0九年美国有一大批劳动妇女,曾经举行过自由平等的示威游行。她认为,这是妇女大众空前的解放运动,不但有着历史上的价值,同时也可以把这个节日当作激励全世界各国妇女走上民族解放道路的巨浪。”史良的观点奠定了确立国际妇女节是为了美国劳动妇女争取自由平等斗争这种说法的基础。以后人们对此又不断地补充,1948年,胡耐秋在纪念蔡特金诞辰90周年写的小册子《蔡特金》中,就比较详细地说,“一九0九年三月八日,美国劳动妇女在芝加哥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所以一九一0年在丹麦京城哥本哈根举行的第二国际社会主义妇女大会中,蔡特金即建议:规定三月八日为国际妇女节,得到大会一致通过。因此,蔡特金的名字就和三八国际妇女节分不开了,她被称为‘国际妇女运动之母’。” 对于国际妇女节的这种不准确的说法一直延续至今。人们重视的只是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和怎样纪念国际妇女节,却不在乎它的来龙去脉是否正确。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从1928年开始,中国人民对蔡特金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其表现,把她的名字译成蔡特金,其它不规范的译名逐渐消失;明确地指出她是德国人;把她誉为“全世界劳动妇女底伟大领袖”、“革命巨人”,称她是“同志”等。出现这些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比较重要的,一是1927年苏联为纪念蔡特金70寿辰举行了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出版了许多关于蔡特金生平事业的传记文章;二是1928年7月,邓颖超参加完在莫斯科举行的中国共产党第六次代表大会之后,去看望了蔡特金并与她进行了交谈。所有这些,都是有助于中国人民对蔡特金的了解,加深对蔡特金的认识。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对国际妇女节起源看法上的偏颇丝毫没有影响中国广大妇女利用纪念这个节日来开展妇女运动。 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和以孙中山为首的国民党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下,1924年1月,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广州召开。大会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三大政策,成为第一次国共合作的政治基础。代表大会的宣言还规定了“于法律上、经济上、教育上、社会上,确认男女平等之原则,助进女权之发展”,孙中山还对民权主义中包括男女平权做了明确的说明。为了开展妇女运动,国民党中央执委会设立了妇女部。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妇女运动在国共两党的联合领导下拉开了帷幕,最初的舞台是当时中国国民革命的发源地--广州,纪念国际妇女节就是重要的表现形式。 为了引导妇女投身国民革命,国民党妇女部决定1924年首次在中国公开纪念“三八”国际妇女节。事前,国民党妇女部发布通告:“公启者,三月八日为国际妇女日,全世界妇女咸于是日举行大团结示威运动。中国妇女界久受压迫,在此日自当应声而起,以图解放。广州妇女界在此日应有所表示,以警醒妇女群众,使同趋于联合奋斗之一途。本会妇女部有鉴于是,谨召集广州市妇女各团体,于此日举行热烈示威运动……” 3月5日下午,各女校及女界团体代表在执信学校大礼堂召开了庆祝“三八”节筹备会,会议商定了游行办法、时间及路线、并决定3月7日品2人在广州市内乘汽车散发传单,向市民做广泛宣传。为了保证女学生届时能够参加大会,妇女部请教育厅向所属各校发了通知,并通知市内军警保护。 经过周密的准备,3月8日上午10时,广州各办妇女在第一公园举行了盛大的国际妇女节的纪念会。各女校学生、各界妇女团体共计2,000多人参加。国民党中央妇女部部长何香凝主持了大会并且作了精彩的演讲。她讲述了“三八”妇女节的重要意义,号召广大妇女们团结起来,投身国民革命,争取解放。何香凝的演说深入浅出,充满激情,对听众产生了极大的感染力。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廖仲恺先生也发表了《国际妇女日的性质》的演说。大会期间,会场上嘹亮的口号此起彼伏,“打倒外国帝国主义!”“解放中国半殖民地之地位!”“解放妇女所受资本主义制度的压迫!”“要求妇女劳动权、平等教育权、平等工价权、女子参政权及一切妇女应得之权!”“排除纳妾和一夫多妻制度!”“要求女工保护、生育保护、儿童保护的立法!”“八小时工作!”等等。与会妇女群情激昂。 会后,按原计划,与会的女学生和各界妇女高举国旗、校旗游行。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从第一公园正门出发,经省长公署、财政厅,惠爱东路、越秀路、东堤、西堤、丰宁路、惠爱西路,回到第一公园。与此同时,上海丝纱女工协会也召开了庆祝会。 第一次庆祝“三八”妇女节的活动,提出了反帝反封建和妇女解放的口号,表明了中国妇女运动已经成为中国社会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此,蔡特金和“三八”妇女节就与中国妇女运动紧密相连,中国妇女每年都要隆重庆祝国际妇女节,以不同历史阶段的革命任务为中心来推动妇女运动的向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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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建筑
2011/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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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住宅的关键不在于它的福利性质,而在于它以公共化策略补足住宅高度市场化之后的不足。但这个公共化不应该是国家监控的机制,而应该是小区营造的过程。社会住宅包括居民的参与过程,让社会住宅成为可以涵养多元社群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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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重要的社會功能因為土地商品化,以及在城市決策中獨尊土地財產權而慢慢被侵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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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掠夺或者被非法转移文物的返还是一个世界性的历史遗留问题,近年来已经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中国在二战期间被日本掠夺的大量文物迄今没有返还,而且由于种种历史和现实原因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关注也很不够。本文概要介绍了国际社会的相关实践,分析了中国被掠文物返还的法律基础,并探讨了中国收回被掠文物的途径和方法。作者认为:虽然在这个领域里缺乏直接的法律依据,但一些国际条约的相关规定和国际组织的宣言、建议仍可以作为我们与相关国家之间进行谈判的指导原则;收回被掠文物的主要途径除政府间达成双边或多边协定外,还包括有关国际组织的协调、民间机构的广泛参与和受害者的诉讼等。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掠夺或者被非法转移文物的返还是一个世界性的历史遗留问题,近年来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在欧洲各国尤其受到重视。但在亚洲国家,比起战争赔偿、慰安妇问题、劳工问题以及遗留化学武器等热点问题,被掠夺文物的返还还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实际上中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大的受害国之一,文物损失最惨重,最有权利得到补偿。本文概要介绍国际社会在这个问题上所采取的一些举措,着重探讨中国被掠文物返还的相关法律基础及目前存在的若干难题,进一步寻求可能的返还途径。一、国际社会在二战被掠文物的返还问题上所做的努力作为国际社会的一种共识,被非法转移的文物应该尽可能地归还给原产国。因为文物是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象征,是一个国家或者民族历史的见证。更重要的是,文物是一种不可再生、复制和替代的资源,对创造它的人而言是唯一的。所以,国际社会做出许多努力,来遏制和打击对文物的盗窃、非法挖掘和贩运,以及任何形式的破坏,积极促进被非法转移的文物返还给原产国以及原所有人。相对于任何个人或者有组织的盗窃、非法挖掘和贩运,战争是对文物的最大破坏。因为战争是一种国家行为,在国家利益的名义下,轰炸、焚烧、掠夺文物成为战争的重要目标之一,使文物遭到永远无法恢复的毁坏。而二战无疑是对人类文化遗产的一次最严重的破坏,受害国家和人数之多、文物被毁灭和掠夺之巨,都是史无前例的。据1945年11月建立的“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的不完全统计,战争期间仅从中国掠走的文物至少有3,607,074件又1,870箱[1],绝大多数至今没有归还。在欧洲,纳粹德国从其占领的国家掠夺了大量的艺术品,其中很大一部分属于犹太人。据“世界犹太人协会”估计,纳粹德国抢掠的珍贵艺术品可能多达11万件。战争结束后,一些国家根据相关法律和协议归还了部分文物,如1945-1949年美国占领当局向德国地方政府归还了原属于德国的艺术品,20世纪50年代末前苏联政府向当时的民主德国政府归还了部分艺术品。但由于冷战时期两极对抗的存在,相关国家之间无法正常就返还问题展开外交谈判,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这类成功返还的案件还是很罕见的。从90年代开始,这种状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许多国际组织和非政府组织纷纷出台一些原则和建议,以促进相关国家之间就二战被掠夺或者被转移文物的返还进行协商、达成协议。比如,美国国务院和大屠杀纪念馆1998年在华盛顿举办了“大屠杀时期资产返还问题”国际会议,有44个国家和许多非政府组织派代表出席了会议。代表们就1933-1945年之间被非法剥夺财产的返还问题进行了讨论,并签署了关于返还被纳粹掠夺的艺术品的11项基本原则。[2] 再比如,国际博物馆协会(ICOM) 于1999年向世界各国的博物馆从业者提出了一份建议,要求各博物馆调查和辨认那些出处可疑的藏品的来历,尤其是二战期间或者战争刚刚结束后获得的藏品的来历。该建议还要求各博物馆公开相关调查信息,并将原属于犹太人或其他合法所有者的艺术品归还给原所有权人或其后裔。[3]作为最重要的文化遗产保护国际机构之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在这个问题上进行了不懈的努力。1995年,教科文组织国际标准部提出了关于解决因二战期间被转移文物而产生的纠纷的一些基本原则草案。为了使这些原则进一步完善与规范,以便提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促进文化财产返还给原有国的政府间委员会”讨论并通过,教科文组织国际标准部于2000年5月在巴黎总部召开了一个专家会议。笔者作为中国专家参加了此次会议,从中国及亚洲国家二战文物被掠的实际情况出发,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此后,关于二战被掠文物的返还问题一直是“促进文化财产返还给原有国的政府间委员会”历届会议的重点议题之一。据悉,2006年7月结束的“促进文化财产返还给原有国的政府间委员会”第14届会议由于各国分歧较大而未能获得通过,近期将再次开会讨论以最终定稿,以便提交2007年召开的第34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审议,作为“关于二战期间被转移文物返还的宣言”向成员国提出。在国际社会的努力促进和犹太受害者的不懈追求下,有关国家之间也进行了积极的磋商,并取得不小的进展。1996年,德国和俄罗斯政府在经历了多年谈判后达成了一项双边文化合作协定,以促进二战期间从对方领土上获得的文物归还给对方。俄罗斯政府在国际社会的强大压力下,经过艰难抉择,最终于2003年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归还二战结束前作为战利品从德国运回苏联的所有艺术品。据悉这批艺术品共计100万件,主要是纳粹德国从欧洲各地掠夺来的,其中包括不少著名画家的绘画作品,以及奥地利私人图书馆珍藏的从15世纪到18世纪的1000多本书籍和手稿孤本等文物珍品。俄罗斯当局称,这些艺术品将在专门的网站上公布,所有这些物品的原主人及其后裔都可以在此后的18个月内向俄罗斯政府提出关于所有权的有力证据,并经俄方考证无误后再将艺术品物归原主。[4] 虽然具体的归还工作需要经过非常复杂和严格的认证程序,但俄罗斯政府的举动普遍得到国际社会的好评,它为彻底解决二战文物的返还问题树立了一个榜样。荷兰政府于2006年2月做出决定,返还200幅二战期间被纳粹德国掠夺的、原属犹太收藏家收藏的名画。奥地利政府也于最近几年陆续向原来的拥有者归还了5000余幅艺术作品。[5]二、中国被掠文物返还的法律基础及其难题二战被掠文物的返还既是一个政治问题,更是一个法律问题。由于被掠文物涉及许多国家,其返还不仅是内国法问题,而且更多地是国际法领域的问题。对于中国而言,由于我们没有就对日追索或者收回文物制定专门立法,也没有哪项法律直接涉及该问题,因此更多地还是要从国际法的角度去寻求法律依据和支持。最早涉及战争期间文化遗产保护责任的国际公约是海牙公约。作为1899年海牙第二公约附件和1907年海牙第四公约附件的《陆战法规和惯例公约》第56条都规定:“市政当局的财产,包括宗教、慈善、教育、艺术和科学机构的财产,即使是国家所有,也应作为私有财产对待。对这些机构、历史性建筑物、艺术和科学作品的任何没收、毁灭和故意的损害均应予以禁止并受法律追究。” [6]也就是说,这两个公约都禁止在战争期间抢掠文化财产,而不论这些财产属于私人所有还是国家所有,并且抢掠财产的行为应受法律追究。值得注意的是,很多与二战掠夺和转移文物相关的国家,如英、美、法、德、意、日、俄等均签署并批准了这两个公约,中国也是其成员国,因此,两公约本应对这些国家都具有法律拘束力。遗憾的是,两公约都包含了“普遍参加条款”,即只有在全体交战国都是公约批准国时,公约才具有约束力;如果有一个非成员国参加作战,该公约就不发生效力,即便是对批准国也不生效。[7] 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交战国家已远远超出了批准国范围,因此我们无法直接适用这两个公约来要求日本返还被掠文物。在二战即将结束之时,为了避免对被占领土造成更严重的财产毁坏,1943年,同盟国在伦敦发布了“反对在被占领土从事掠夺行为的宣言”。该宣言宣布:一切被占领土上财产的转移、交易行为均属无效,不管这种转移或交易采取公开掠夺还是合法的形式,即便它们被赋予“自愿”的形式也是无效的。中国作为同盟国成员签署了该宣言,也就是说,中国保留战后追究战争期间的任何掠夺、转移财产,包括掠夺、转移文物的行为。二战结束后,国际社会认识到文物在战争中遭受到严重的破坏,决定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保护文物免受战争的威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制定了1954年《关于在武装冲突情况下保护文化财产的海牙公约》。该公约第4条及其议定书都禁止在武装冲突情况下对另一缔约国文化财产的盗窃、盗用、掠夺和任何形式的破坏行为。第26条进一步要求缔约各国对违反该公约的任何人,不论其国籍,采取一切必要步骤进行追诉并施以刑罚或予以制裁。该公约是世界上第一个专门针对战争期间文化财产保护的国际公约,有100多个国家加入了该公约。遗憾的是,该公约没有追溯力,不能直接适用于二战文物的返还。此外,197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和1995年《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关于被盗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 都明确要求缔约国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禁止和防止进口从他国被盗和非法出口的文化财产,防止其所有权的非法转让,并采取适当措施收回和归还此类文化财产。1970年公约并且明确规定:“一个国家直接或间接地由于被他国占领而被迫出口文化财产或转让其所有权应被视为非法。”(第11条) “本公约缔约国应尊重由其负责国际关系的领土内的文化财产,并应采取一切适当措施禁止并防止在这些领土内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第12条)遗憾的是,这两项公约同样没有追溯力。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到目前为止所有公约都不能直接适用于二战被掠文物的返还。尽管1899年和1907年海牙公约的附件《陆战法规和惯例公约》直接涉及到战争期间禁止对文物的破坏和掠夺,并追究破坏和掠夺者的法律责任,但由于“普遍参加条款”的存在而使这些规定无法生效。而且这些规定即便能够生效,也由于规定得太笼统而缺乏可操作性。1943年的伦敦宣言只是同盟国单方面的宣言,只能对参战国家起一个警示作用,不能作为返还文物的直接法律依据引用。1954年的海牙公约是目前为止最直接地针对战争期间文化财产的保护的,它不仅禁止将被占领土的文化财产运往境外,还要求有关方面归还已被运往境外的文化财产。1970年公约和1995年公约也同样要求缔约国归还被盗窃和非法出口的文化财产。但是,二战以后订立的这几项国际公约都不具有追溯力,无法成为二战文物返还的直接法律依据。也正因为在这个领域存在法律依据不足的缺陷,所以,相关国际组织才提出了一些基本原则和建议,虽然它们都不具有法律约束力,但为国与国之间进行双边或多边谈判提供了指导意见。目前正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酝酿通过的“关于二战期间被转移文物返还的宣言”是这些国际组织提出的原则和建议中最具积极指导意义的一种。该宣言草案包括一个序言和13条原则。其宗旨是鼓励各国按照宣言确认的方法和措施,就返还二战流失文物进行认真谈判,促成这些文物的返还。该宣言适用于因二战期间的敌对状态或者占领之下从某一领土转移或者流失的文物而起的纠纷,所谓“转移”或“流失”既包括公开抢劫或掠夺,也包括非法的占有和被迫的转让,甚至包括形式上“自愿”而实际是被迫的交易。宣言要求文物的现所在国或存放国采取必要措施确保将文物返还其最初被转移或流失的领土,并在返还之前禁止其出口,而不论该文物是否有人提出要求。对文物的被转移和流失负有责任的国家应查找这些文物的下落,如果文物已被转手则应负责购回,并将其返还原属领土。文物返还后,接受国应积极查找这些文物的原所有权人或其继承者,并依法将文物归还他们。该宣言特别强调:返还的文物不得作为战争赔偿,而且宣言所规定的义务没有任何时效限制。这说明起草者充分考虑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文物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不能将文物视为普通私法上的财产,被掠文物的返还仅仅是对战争的反省,并不涉及对受害国家和个人的赔偿。这样既避开了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关于日本的战争赔偿责任问题,也彻底解决了通常国际公约缺乏追溯效力的问题,并且堵住了有关国家以时效已过为借口拒绝返还要求的退路。当然,该宣言也一再宣称,它只是为有关国家之间的双边或多边谈判提供指导的“软法”,旨在促进有关协议的达成,并成为判例法发展的基础。[8]三、中国收回被掠文物的主要途径和方法近年来,中国民间对流失海外文物的回归表现了较大的关注,顺便也带出了二战期间被掠文物的返还问题。大多数人所提到的最直接的方法是购买甚至是在拍卖会上竟拍。这样做虽然能使某些被掠文物很快回归,满足了某些人的虚荣心,但其社会效果却是令人质疑的。明明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文物,是被强盗掠夺走的,却要我们花费大量的资金去买回来,难怪有的学者称这是“再次被掠,二次被盗”[9]。这样购买回来的文物不仅激发不了人们的爱国心,反而会更加令人痛心,甚至会导致人们对有关部门管理能力的怀疑。说得严重些,这种做法与购买赃物其实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糟,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抬高了被掠文物的市场价格,刺激了被掠文物的不正常流通,从而给通过正常渠道追索被掠文物带来了很大的障碍。从国际社会的相关法律实践来看,收回被掠文物应该采取以下途径和方法:首先,在现有法律框架内,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返还途径就是相关国家政府之间通过外交谈判达成双边或多边协议,彻底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如果中日等国能够就这个问题达成返还协议,它所带来的社会影响和教育意义将是巨大的,因为它表明了中国政府对历史遗留问题的高度责任心,也表明了日本政府对战争的深刻反省,以及对受害国人民的最直接的道歉和对创造这些文物的民族和人民的尊重。当然,这也是最艰难的一条道路。德国和俄罗斯之间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性质和后果认识足够清楚,达成返还文物的协议尚且需要几十年的努力,以日本政府目前对侵略战争拒不反省的态度,是很难在二战文物返还的问题上有所松动的。以往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早在1946年初,当时的民国政府即向盟军总部和远东委员会提出了一份《中国抗战时期公私文物损失数量及估价总目》,要求日本政府查找这些被掠文物并返还中国。这份目录详细记录了书籍、字画、碑帖、古物、仪器、标本、地图、艺术品、杂项等各类可移动文物的被掠情况,也包括古迹等不可移动文物的损失情况。根据盟军总部的苛刻要求,这份目录提交时还附有每件被掠文物的详细说明,包括文物的名称、制作年代、性状、尺寸、重量等,还附有照片或者样图,并且说明了实施掠夺的部队番号及指挥官的姓名,同时还提供了文物的所有权凭证和地方政府的证明。当然,由于时间紧迫,很多被掠文物的失主在1945年底因躲避战乱还未及返回家乡,根本无法进行失物的登记;而且提供实施掠夺部队番号的要求也很苛刻。因此这份目录中所登记的应当只是中国被掠文物中极为有限的一部分。即便如此,日本政府也没有全力配合查找和返还。虽然日本政府于1946年5月9日曾通令全国:凡七七事变后于中国等地强制没收或者掠夺的文物,现存于日本者,必须于5月20日前查报,藏匿不报者,一经查出将处以两年以下监禁,并处5,000元罚金,[10] 但实际上并没有对这些文物的下落进行详细调查,而是采取敷衍态度,只归还了很小一部分文物,绝大多数都被日本方面以无法查证或已经毁灭等理由拒绝了。所以,日本政府主动归还被掠文物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文物毕竟不是普通财产,它带有的特殊标记谁也抹不掉。目前的日本政府再张狂,恐怕也不敢在他们的博物馆里公开展出像北京人头盖骨(如果还在的话)之类明显属于二战时期从中国掠走或者流失的文物。实际上在现在的国际环境下,别说日本,估计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敢公开将北京人头盖骨这样明显带有中国标记,而且是二战流失标记的文物居为己有。这就是正义的力量!因此,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地努力,不放过任何线索和机会,日本政府也不能不考虑国际压力。再说,文物的返还与战争赔偿是两回事,国际社会都将其作为特例来处理,我们也不应该太悲观。 其次,利用相关国际组织的协调功能来促进被掠文物的返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是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一个重要国际组织,它专门设有“促进文化财产返还给原有国的政府间委员会”。该机构对于促进文物返还已经做了许多工作,并且对二战被掠文物的返还特别重视,近十几年来一直在探讨促进二战文物返还的基本原则和具体方法。如果2007年“关于二战期间被转移文物返还的宣言”能够如期出台,那它的影响力将不可小觑。与其他相关国际组织出台的原则或建议相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宣言草案考虑得更周全,可操作性也更强。更重要的是,中国、日本、韩国、朝鲜等相关国家都是教科文组织的成员国,尽管宣言不具有法律约束力,但对这些国家解决文物返还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会有相当大的说服力的。其实即使宣言不能如期出台,中国和其他受害国家也可以向“促进文化财产返还给原有国的政府间委员会”提出申请,要求日本返还某件或某些被掠夺或流失的文物,因为在相关国家间进行调解或调停、促进双边或多边合作使文物返还给原有国正是该委员会的主要职责。在它的斡旋和帮助下,相关国家之间开展外交谈判会顺利得多。再次,发挥民间机构和正义人士的作用。迄今为止许多成功返还的事例都是在民间机构的参与和正义人士的帮助下进行的,在二战文物返还问题上他们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很多民间机构和正义人士出于对战争的反省和憎恨,主动将它们所占有的二战被掠文物返还给受害国的相关机构,比如2006年7月14日东京大学图书馆向首尔大学归还了韩国古籍《朝鲜王朝实录》,在中、日、韩等国引起很大反响。因此,成立专门的民间文物追索机构,利用民间力量进行被掠文物现状和下落的调查和研究,主动与日本和国际相关机构开展合作,探讨被掠文物返还的途径,及时向公众发布被掠文物的信息并公开表明收回文物的意愿,给日本政府和被掠文物的现占有者或保存者施加压力,是十分必要的。另外,诉讼当然也是受害者的重要权利。如果受害者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文物在战争中被掠夺或没收,并且知道其下落,也可以通过诉讼的方式要求归还。但这同样是一条艰难的路,最近几年中国许多战争受害者向日本法院起诉要求赔偿,大都以失败告终。受害者可能会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诉讼时效。如果根据普通私法来起诉,当然会有时效问题。但现在的国际潮流和惯例显然是将二战文物的追索当作特例来对待,很多国际组织提出的原则和建议,包括正在起草的教科文组织二战文物返还宣言,都明确提出二战被掠文物的追索不受时效的限制。也正因为如此,许多犹太受害者及其后裔才能从有关国家索回自己的艺术品。 综上所述,二战被掠文物的返还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但是,我们不能因为目前缺乏直接的法律依据或者日本现政府的强硬态度,就不积极主动地开展有系统有组织的行动,甚至放弃应有的权利。实际上,收回二战被掠文物不仅是我们的权利,更是我们对子孙后代应尽的责任和永远回避不了的民族义务。犹太受害者及其后裔之所以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同情和支持,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坚持不懈、年复一年地向德国以及其他相关国家进行追索,即便是在冷战时期他们也没有放弃努力,终于使越来越多的国家做出了归还艺术品的正义决定。二战距今已有60多年了,许多证据正在消失,我们应当怀有历史的紧迫感和责任感,充分利用国际国内的各种有利因素,对有关问题开展系统的研究,积极开展被掠文物的返还工作。*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1] 戴雄:《抗战时期中国文物损失概况》,载《民国档案》2003年第2期。[2]http://www.lootedart.com/Internationa ... ConferenceonHolocaust-EraAssets.asp[3]http://icom.museum/worldwar2.html[4] 新华网2003年2月10日。[5] http://arts.tom.com/1002/200628-25336.html[6] http://www.icrc-chinese.org/main.asp? ... id=6_6&article_id=712[7] 扬泽伟著《宏观国际法》,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年,131页。[8]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促进文化财产返还给原有国的政府间委员会”第14届会议资料。[9] http://www.businesswatch.com.cn/Html/gov/0632912002636804.html[10] 孟国祥著《大劫难——日本侵华对中国文化的破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2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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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学者对这部文学经典有很多法理学的或有法理学意义的解释,在当代中国比较有影响的大致有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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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奥古斯丁与自由教育在奥古斯丁的著作中,《论教师》(De Magistro)②是一篇早期对话,除了近来引起一些关心语言和符号问题的哲学家的兴趣以外.在现代一向不大被人注意。③在其晚年的《修正》一书(Retractationes 1.12)中,奥古斯丁对这部作品的讨论非常简短:“在那时,我写了一本题为《 论教师》 的书,在这本书中,经过辩论和探究确立了如下观点:除了上帝以外.没有任何教师能够教给人以知识,正如福音所言:‘只有一位是你们的老师,就是基督’… … ”《修正》 对这篇早期对话的讨论没有提到任何修正, 考虑到奥古斯丁本人对早期著作的严厉态度,这一点多少有些令人惊讶.恐怕不会只出于一个父亲对早夭的爱子的感情。④ 从《修正》的角度看,也就是从所谓“成熟的”奥古斯丁的角度来看,或许《论教师》 这篇早期对话.在一些非常重要的方面 ,包含了进人奥古斯丁整个思想的人手点。但为什么一篇探讨教师和教育的对话会选择父与子作为对话者呢?《忏悔录》 提供了理解这部作品的重要线索。这本书的第9卷以死亡与再生为主题,在这一卷叙述他的受洗时,奥古斯丁提到了这篇对话。他首先谈到的是他的私生子阿德奥达图斯(Adeodatus))。《论教师》中奥古斯丁的对话者:“除了我们以外.我们还加上了阿德奥达图斯这个孩子.因我的罪,在肉体上是我的儿子。是你很好地塑造了他。他15岁.他的才华胜过许多受人尊重的而且受过良好教育的人(doctos)。我向你告白 , 这是你的恩赐.我的主,万物的造物主,具有大能赋护我们的畸形以好的形(formare nostra deformia):因为对于这个孩子.除了我的罪,我没有给他任何东西。而除你之外也无人启发我们培养他有关你的学问,所以我向你告白,这是你的恩赐”(Confessiones, 9.6.14,cf.4.2.2)⑤。值得一提的是,第9卷的核心场景是奥古斯丁母亲去世前一天母子两人在Ostia谈话时的神秘体验(9.l0.23-26)。这次谈话的双方,一方是受过良好教育(Doctus)的儿子.而另一方则是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母亲,但她却“在心中的学校中接受内在的教师”(Magistro intimo in schola pectoris)的教导。在《忏悔录》中,第9 卷的这个场景几乎最接近奥古斯丁所寻求的幸福生活。而此前,他尽管通过对柏拉图派书籍的阅读完成了理智意义的上升(7.17.23),却并没有真正解决自已的困惑。皈依(第8 卷)和洗礼(第9卷)构成了第7 卷失败的努力和第9卷“神秘体验”之间的关键差别。耶稣基督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这一点与《论教师》的主题有着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根据奥古斯丁的“忏悔”,真正幸福的生活,并不能在古代哲学的典籍中找到。古代异教哲学中最伟大的哲学家仍然不能向我们指明通向永久幸福的道路。而相反,对知识的自然欲望中包含了危险的诱惑(所谓“好奇”,Curiositas,1.10 .16 ),⑥往往会带来了不虔敬的骄傲(impiam superbiam, 5.3.4),名为思想和知识,其实不过是虚幻和好奇的欲望(vana et curiosa cupiditas, l0.35.54 ) ,而要接近幸福,就必须战胜这种诱惑。不过,克服“眼的欲求”,并不是不看。奥古斯丁的“智慧”,不是来自希伯莱式的倾听,而仍然首先和主要是希腊式的“看”,只不过是在另一种光照下(参见10.35.54 )。奥古斯丁并不像德尔图良一样,认为反对“好奇”,就意味着信就足够了。奥古斯r丁在《 忏悔录》 中描述的对自已灵魂和上帝的探索,不只是信仰,也是对信仰的理解。⑦ 如果这种智慧或理解,也是一种“思”( Cogitatio )的话,那么它来自哪里呢?正是在这里,自由教育的问题成为理解奥古斯丁思想及其与古典世界的关系的一个关键。虽然奥古斯丁在古典的自由教育方面受过良好的训练,但在《忏悔录》他却没有提及任何世俗意义的教师。而且更重要的是,在皈依前,奥古斯丁本人的职业就是从事自由教育的教师。而用他自已的话说,他的这种生活不过是在各种欲望中诱骗和被诱骗而已(4.1.1)。这种教育或者技艺只是所谓的“自由”而已(4.1.1.4.l6.30),而实际上,他不过是“贫嘴集市”上的词语贩子,从他的嘴里为学生的疯狂提供武器罢了(9.2.2)。撇开这些对修辞术的修辞贬低,实质的问题是为什么自由教育或自由技艺并非真正的自由,反而为人的疯狂和欺骗提供工具。要考察这个问题,我们需要首先回到《忏悔录》中奥古斯丁对自己童年教育的“回忆”。在这个著名的段落中(1.8.13 ),⑧奥古斯丁明确指出,他学会如何说话.并非大人们教会了他,⑨而是他自己借助上帝给他的心智教会了自己。在奥古斯丁描述的这个语言学习过程中,童年的“我”,借助这种上帝恩赐给他的内在能力,努力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好让别人服从自己的意志。恰恰为了表达我自己的意志,“我”慢慢学会如何像别人一样使用符号。通过运用符号,我能够向我身边的那些人沟通我的意志,从而更深地踏人到人类生活暴风骤雨般的社会中(vitae humanae procellosam societatem altius ingressus sum) ,开始依赖父母的权威和大人的指令。在奥古斯丁的这段“回忆”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奇异的转折:符号的学习和使用,尽管和所有学习一样,并非是别人教会的,但我学习符号,却是通过自已的努力,为了建立自身意志的支配,从而踏入到社会之中,建立了别人的权威。学习符号的过程,正是社会通过造就自我的权力而建立自身支配的过程。整个自由教育,在某种意义,不过是这个符号学习过程的延续和深化。奥古斯丁以其惯有的简练和深刻概括了自由教育的世俗动机:自从“我”的童年开始,人们就指出,我要正当地生活(recte vivere),就必须服从那些告诫我的人——必须在此世得到荣华富贵(in hoc saeculo florerem),必须在口舌的技艺上出类拔萃,从而有助于我们得到世的荣誉和虚假的财富(l.9.4)。通过服从学习支配,凭借杰出的技艺来欺骗他人(参见3.3.6),在支配中得到荣誉,在欺骗中获得财富,最终成功地欺骗自己。这样的“正当生活”就是奥古斯丁勾勒的自由教育所造就的人与社会。在自由教育造就人的过程中,对玩乐的贪爱(amore lucendi),想要赢的骄傲(superbas victoris)和好奇(curiositate),这三种构成人世不幸处境的诱惑(“肉的欲求”、“世俗野心”和“眼的欲求”) ,交织在一起发挥作用(l.l.16)。其中,世俗野心是最根本的动力。教育的动机就是要“此世的荣华富贵”。因此,无论教师还是学生,在“自由教育”中得到培养的,是一种努力想要超过别人的欲望(例如superabar,1.9.15)。自由教育不过是“骄傲的学校”(superbiae scholam,9.4.7)。自荷马以来,荣誉就是古典教育的重要出发点。⑩如果把荣誉看作是对德性的褒奖的话(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1124al ),那么古代社会围绕“德性”进行的道德教育,其自然出发点正是荣誉。与“自由教育”相对的“工匠教育”是谋生的技艺,培养人成为工具,因而它使人的灵魂卑下(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337b15)。在这个意义上,“自由教育”即“高贵的教育”( 1338a30 )。其着眼点,最初,即使不是最终,乃是培养与城邦的政体相应的习性(ethos),城邦的政体开始是由这种习性奠立的,也需要依靠这种习性来保卫。民主的习性建立和保卫了民主的政体,寡头的习性则建立和保卫了寡头的政体,而一个更好的政体,必须源于更好的习性(l337a15—19 )。古典城邦中政治与教育之间的紧密关系正是通过“荣誉”的纽带建立起来的,因为政治生活中对“荣誉”的追求,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其目的所在(《尼各马可伦理学》 l095b23 , 1177b14 ); “对荣誉的追求”甚至可以看作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关键(色诺芬,《僭主》,7.3)。11然而,如果一个人的祖国(patria)注定不在此世,在此世,他不过是一个永远漫游的陌生人(De Doctrina Chistiana, 1.4.4) ,此世也不过是他返乡途中暂时歇脚的客舍逆旅,而绝作他的“父母之邦”(patria civis, De Trinitate,11.6.10) ,那么,根源于城邦政治的自由教育,就不再必然具有任何政治意义,而这种教育所借助的“荣誉”,也从人的自然欲望变成了虚幻的“世俗野心”,成为检验人是否能够回到自己的“考验”。12因此,奥古斯丁才会对自由教育中经常出现的“骄傲”充满警惕,即使在这种自由教育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改造为向上帝上升的工具时,他也时刻告诫他的同伴不要为了荣耀的缘故(gloriandi causa)来讨论问题(De Ordine,1.10.29)。但消除了虚幻荣耀带来的热情可能会带来另一种危险,即学习热情冷却成为一种无所作为的懒惰(De Ordine, 1.10.30)。这里并非简单的学习心理学的问题,而涉及自由教育在奥古斯丁的新世界中的根本困难。奥古斯丁在米兰受洗之后,一度试图撰写一系列有关自由教育诸分支的对话(disciplinarum libros, Retractationes,l.6)。在《论秩序》(De Ordine)中,已经摆脱古典意义的自由教育的奥古斯丁, 努力想在基督教生活中为自由教育找到一个新的位置,13《论秩序》中勾勒的返回自身灵魂,向上帝上升的阶梯,在很大程度是自由教育的阶梯(2.8 .25- 2.16 .44,参见1.8.24,2.5.15)。14 然而,奥古斯丁不得不承认,能够循此阶梯上升,最终可以称为“博学”的人,即使在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中,也屈指可数。因为,这样的人需要有才华和闲暇,还要生活丰裕,到达了一定的年纪等等(2.16.44)。外在条件和自然禀赋上的诸多要求,使得通过自由教育的阶梯达到对上帝和自我灵魂的认识变得几乎遥不可及。这里,奥古斯丁对他尚不能正确拼写的母亲莫妮卡的安慰,显得多少有些无可奈何(2.17.45)。换句话说,古典自由教育之所以能够借助“世俗野心”,使一个人变得更加“高贵”,正是因为政治生活追求的“荣誉”和所谓沉思生活追求的“快乐”,具有某种类似的人性基础。15 但古典自由教育的这种自然出发点,在奥古斯丁的分析中,恰恰构成了此世最根本的诱惑,是陌生人在返回 “祖国”的途中要竭力克服的危险(De Trinitate,12.10.15)。如何克服古典自由教育的自然卓越和自然高贵的问题,不仅涉及到幸福生活对于绝大多数人是否可能的问题,甚至涉及幸福生活在根本上是否可能的问题。16因此,对于奥古斯丁来说,如果基督徒仍然在一定程度需要保留古典意义上的自由教育,那么就必须赋予这些“埃及人的金银和衣裳”以新的用途(De Doctrina Christiana,2.40.60,《出埃及记》 3.22.11,2.12.35;参见Confessiones,7.915 )。换句话说,古典自由教育本身不再是目的,而不过是用于某个新的目的的“工具”。因此.需要重新厘清古典自由教育的人性基础。在彻底批判古典自由教育的基础的同时,奥古斯丁必须回答,在“陌生人”回到祖国的途中,他是否需要教育;如果需要,是什么样的教育;这样的教育究竟属于他的“祖国”,还是他在返回祖国的路上借用他人的行李和干粮,不过是暂时用以维持生计罢了?如果说,在柏拉图的笔下,苏格拉底和一个从未学过几何学的奴隶的对话,揭示了所谓“智者的教育革命”肇始的“职业教育”时代所面临的根本问题,17那么,奥古斯丁,选择他的儿子作为《论教师》的对话者,就是要借助一个没有受过正规的古典自由教育的孩子,18来思考教育对于现代陌生人的意义。一、说话与教育《论教师》的开头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对你来说,当我们说话时,我们希望做到什么?”面对奥古斯丁提出的这个普通的问题,阿德奥达图斯的回答却非常奇怪,“就我现在能想到的,要么是教,要么是学”( aut docore aut discere )。对于我们来说,教育是一个特殊的问题,而“说话”则要普遍得多。19阿德奥达图斯的回答,把教育与人最常见的活动联系在一起:当我们说话时,我们要么是在教给人东西,要么是在从别人那里学习东西。希腊传统认为,人是会说话的动物,而根据阿德奥达图斯的回答,这个对人的古典规定实际上意味着人是一种教育或被教育的动物。如果教育是规定人的某种根本活动,那么,这里的所谓“教育”就不仅仅限于某个特殊的制度(比如学校)。通常我们所说的“教育”,所谓“受过良好教育的人”(doctos)。只不过涉及这个更为根本的教育的一个侧面。制度化教育的问题,必须回到与人的本性,或者说人的根本困境,联系在一起的,作为本源意义的教育来理解。面对阿德奥达图斯的回答, 奥古斯丁的态度初看上去令人有此摸不着头脑:“我看到了你说的这此观点中的一点,并对此表示同意,显然我们想要通过说话来教(loquendo docere)。但我们如何通过说话来学(discere)呢? ” (1.1.7-8)在奥古斯丁看来,阿德奥达图斯的回答其实包含了不止一个观点,而他看到和赞同的只是其中的一个观点,即我们确实想要通过说话来教;但“我们想要通过说话来学”却是一个有待考察的问题。我们通常认为,教育包含两个同时发生的过程:教与学。教育就是“教师交给学生某此东西”。因此,教育需要探讨的不过是(1)哪此人才是真正的教师;(2)什么样的学生才能够学习到东西;或者对许多人更重要的是(3)什么样的东西是可以教和可以学的,如何“教学”。对(l)和(2)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取决于对(3)的回答。不过,我们通常都假定.教师教的东西自然也是学生学的东西,教育的成功取决于这个传授过程的成功,取决于教的过程和学的过程的一致性。根据这样一种“机械”模式,所谓“教育”就是“传授”, “拿到”就是“学会”,而“拥有”就是“知道”。简言之,教育就是“灌输”。20在这个意义上,教育等于意见的说服。21当“教”与“学”之间发生了偏差,教育就意味着失败。22在这样的理解中,教师急于让自己的声音成为学生的声音,l而好的学生就是教师的“回声”。苏格拉底属于最伟大的教师之列,但我们都多少遗憾地感到他的教育并没有获得这样的成功。因为苏格拉底没有“回声”。23阿尔希比亚德的经历好像证明了,即使对于最伟大的哲学家来说,哲学的教育也不仅潜在上是危险的,而且在效果也往往是失败的。24而在柏拉图的对话那里,我们似乎也不过一次次见证了苏格拉底式的教育的失败。苏格拉底不仅未能说服对他充满敌意的城邦,未能赢得智者的帮助, 甚至在那些崇敬他热爱他并力图捍卫他的事业的学生身上,我们也没有看到苏格拉底成功地实现了教学“传递”。我们甚至可以说,柏拉图对话之所以构成西方思想不断折返的“起点”,就在于对话中的“苏格拉底”的教育在根本上是失败的:那此在阅读对话私淑苏格拉底的学生也从来没有成功地“拿到”,更不用说“拥有”,苏格拉底的教诲。我们的“学”从来不能与苏格拉底的“教”一致。《美诺篇》中美诺的感觉形象地表达了苏格拉底式的教育给普通人,或者更准确说,那此知识分子和职业教育者,带来的挫败感:“苏格拉底.在我遇到你之前,我就听说你总是既让自己困惑,也让别人困惑,而现在,在我看来,你就在施魔法,给我灌了迷药,就是让我被你迷倒,结果我变得充满了困惑( aporias )。 如果允许我说句笑话,在我看来,无论在形上还是其他方面,你处处都像海里著名的电鱼,谁要是靠近它,碰了它,就会立即变得浑身麻痹,做不出声。而现在你似乎就对我产生了这种效果,我的灵魂和舌头都麻痹无声,我不能回答你”(79c-80a,参见《 泰阿泰德篇》119a)奥古斯丁对“教”与“学”的分辨,钊对的正是这种对“教育”的教条态度。所谓“教条”,不过是通过“教”传达的某种“教诲”(doctrina), 其实是一种“学说”,即能够从别人那里学来。因为我的占有,从而能够再次教给别人的道理。但奥古斯丁却提醒我们注意,我们说的所有话,即使当我们问问题时,也总是在试图教给别人东西,试图说服别人,试图让别人服从我们的意志,而不是在“学”东西。在这里,奥古斯丁的质疑秉承的正是古典自由教育的精神。25 但“教”与“学”的分离,提出一个几乎难以解决的问题:如果说话都是在“教”,我们如何“学”呢?如果说阿德奥达图斯的回答是将“教育”置于人性的根源的话,那么,奥古斯丁的态度则几乎否定了“教育”的可能胜。如果“教”与“学”是分离的,“教育”不就不仅注定是失败的,而且成为一种本质上不可能的活动吗?二、符号的游戏:“教”的困境尽管借助一段对“祈祷”的讨论引入了上帝的教诲问题,但奥古斯丁并没有因此直接讨论“教”与“学”的关系,而是转向了一段有关“符号”问题的漫长“插话”。这部分似乎离题的讨论,占了全文三分之一的篇幅。甚至奥古斯丁自己也承认,“经过这么多的周折,在这里很难说你和我努力要达到什么(目标)? ”似乎为了进一步证明我们的怀疑,奥古斯丁接着说,“也许你会认为我们不过是在用一些孩子气的探究来进行游戏(ludere)而使心智偏离严肃的事情,或者我们探寻的不过是一些结果微不足道或平平常常的东西,或者,如果你猜想这番讨论会带来一些重要的结果,你也想要直截了当地知道它是什么,或至少直截了当地听到它”。奥古斯丁接下来的话表明这些并非单纯的修辞:“虽然我想要你相信,在这次谈话中,我并没有进行一些毫无念义的游戏(vilia ludicra)。不过,我们也许确实是在游戏(ludamus)。但这件事本身却不应该被视为是孩子气的,我们也不应该认为这件事的好处微不足道或是平平常常( 7.20.5-15)。奥古斯丁的这番“周折”探究的热点是“符号”问题:是否我们可以不用符号来“教诲”。这段讨论并没有任何“直截了当”的结论。初看上去,它更像是西塞罗笔下经常出现的辩证法练习。关于“符号”和“教育”的讨论,大概正如奥古斯丁承认的那样,“也许确实是在游戏”, 但这个“符号”的“游戏”,“却不是为了游戏的缘故,而是为了锻炼心智的力量和敏锐,而借此我们不仅能够担负,而且能够热爱幸福生活所在的那个地方的热和光”( 7.20.20ff.参见Soliloquia, 2.19. 31)。对奥古斯丁这段对话中有关符号问题的“插话”,我们不能只关心奥古斯丁自已给出的结论。实际上,奥古斯丁在《论教师》中面临的“符号游戏”的困境,与柏拉图在《斐德若篇》中考虑的问题非常类似。(274c,275b)如果所有的“教诲”都无法脱离符号的话,那么,所有的教诲都必定是一种“游戏”( “我们也许确实是在游戏”) ,而不是“教诲”试图指向的“事情本身”。但在什么意义上,这种“游戏”不是为了游戏本身,甚至不是为了让我们的心智“偏离”事情本身呢?难道奥古斯丁提供的,不同样是“智慧的意见”, 而非“真理”,是导致遗忘的“毒药”,而非“记忆的良药”吗?对“教育”中“符号游戏”的重视,表明奥古斯丁非常清楚,教育不得不面对这种人性的“软弱”。而且奥古斯丁发现,这种“软弱”恰恰是符号教育真正的基础。在对圣经《创世纪》(2.5—6)的注释中,奥古斯丁指出,最初,人的“灵魂”(圣经经文所谓“野地里的草木”和“田间的菜蔬)是从驻留在自身最内在的真理(de intimis suis manante veritate)那里得到滋润的。在那时,上帝可以直接对它的理智说话,而无需求助外在的言词。( loquens in intellectum eius: ut non extrinsecus verba exciperet. De Genesi contra Manichaeos,2.4.5)。但因为骄傲的罪,人的灵魂只能在地上劳作奔忙,而不再能从内在的泉源(fonte intimo)中得到水的浇灌。所以,人的灵魂若要生长,就需要真理的雨水,这雨水只能来自云。所谓云,根据奥古斯丁,就是出自人言的教诲 (doctrinam de humanis verbis,2.5.6)。而对于在地上劳作奔忙的人来说,云是必不可少的,因为骄傲乃是此世不可克服的诱惑(Confessiones,10.36.59)。因此,在奥古斯丁这里,作为“符号游戏”的“教育”.不是“娱乐”,而是“适于我们软弱脚步的台阶”( 7.20.16)。陌生人要从遥远的异乡回家(de longinquo redire),就必须经过适于人性的道路(De Trinitate,4.1.1)。通向幸福生活的漫长路程,经历的是“符号”, 而非符号指称的事情本身。符号的游戏正是使陌生人成为陌生人的教育。陌生人的教育首先要通过“符号的游戏”来磨砺我们的“心智”,从而使它“不仅能够担负,而且能够热爱幸福生活所在的那个地方的热与光”。为了回家真正能够看到,而且一旦看到,能信守看到的东西,陌生人在返回祖国的航程(navigationem ad patriam,De Doctrina Christiana,1.10.10)中必须做好准备。因为幸福生活所在的地方是“软弱”的人所不能担负的,从而在某种意义上是“软弱”的人要逃避的,他们因为习惯,更喜欢冷和昏暗的地方。对于这此人来说,让他们不能看光的眼睛马上接触光,是危险的。因此,要锻炼他们。而锻炼就是向他们展现那此不是靠自已的光而是借助别的光照亮的东西。对于那些最渴求智慧,看但却不清楚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正是最好的老师要做的,是好的教育的职责所在(Soliloquia,1.6.12,1.13.23)。不过,好的“教育”为热爱智慧的人提供的最重要的准备,是培养他们的爱,让他们能够“热爱”“热和光”。只有这样,“符号的游戏”才不是娱乐的“诗歌”,更不是“孩子气”的。在这里,奥古斯丁为自由教育规定了新的方向。要理解奥古斯丁有关符号游戏的讨论对于他的教育思想的意义,我们必须首先回到自由教育的古典表述。根据亚里士多德,“工匠教育”之所以不自由,不仅在于它使心智(dianoia)卑下,更重要的是它使人的心智不安闲、烦忙(ascholos)(《政治学》, 1337b14-5)。自由教育设置读写、体育、音乐乃至绘画的原则,在于自然本身不仅寻求能够正确地做事(ascholein orthos),更要能美好地安闲(scholazein kalos)。做事(烦忙)和不做事(安闲)之别,不仅是教育的区分原则,更是整个城邦立法的根本考虑,因为就人而言,无论最好的人,还是最好的政体,都涉及于安闲有关的德性,就公就私而言,这都是人的目的,奴隶才没有不做事的安闲(《政治学》 1334a5,a11以下)。亚里士多德甚至称这一点为万物的原则,而安闲比起烦忙更应该成为人追求的目标(1337b33-5 )。安闲与烦忙的根本差别,在于烦忙的人关心的恰恰不是他手边忙着做的东西,而是不在眼前,他此刻无缘享受的东西;但对于安闲的人来说,他眼前的快乐就是目的本身(1138a4 —6)。因此,自由教育之所以在根本上和人最高的自然有关,正在于这种学习以其本身的快乐为目的,这种接近神的快乐,能够成全他的本性(《尼各马可伦理学》第10卷第5 章以及第6 卷第14 章,《形而上学》 l048b18以下),而那些为了别的目的进行的学习,不过是人迫不得已谋求生计的结果,因此在根本上属于“工匠教育”。音乐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作为古典自由教育的重要部分,它既非人不得不学的东西,也不是因为它有用,而是因为它,作为一种教育.自由而美好(1138a9-32)。但在奥古斯丁看来,音乐的意义在于的用处:悦耳的音乐可以通过耳朵的愉悦在软弱的心灵中激发虔敬的情感。然而根据奥古斯丁自己的忏悔,即使在他版依后,当他听到美妙的音乐,打动他的也经常是歌咏的音符,而非歌中咏唱的“事情”(me amplius cantus quam res, quae canitur, moveat)。当人们安享音乐本身的优美时.音乐也就就成了导致人犯罪的诱惑(Confessiones,10.33.50 )。26 只有当人们不再把自由教育本身看作是生活的目的,自由教育才能像“埃及人的衣裳”一样,派上新的用场。因此,对于奥古斯丁来说,符号游戏的意义就在于它是有用的教育,而它之所以有用,又在于它必然指向自身之外。符号与事情的根本差别,就在于符号,哪怕是作为游戏的符号,也只是有所利用的工具,而非安享的快乐。一旦我们耽乐于符号游戏本身,安享那些我们本来应该利用的东西,贪欲把持了人心,诱惑战胜了我们自已,我们就不再希望尽快结束我们在异乡的旅程,而反而安于做个陌生人,享受这种“倒错的甜蜜”( De Doctirna Christiana,1.2.2-4.4)。相反.根据奥古斯丁赋予这种教育的用途,符号的游戏即使令我们感到愉悦,以至于我们愿意不无快乐地在其中歇息,我们也应该清楚,它和此世的所有东西一样,绝非我们的目的地,而是永远指向别的地方(De Trinitate,11.6.10)。换句话说,符号游戏并非娱乐,但更不是人生本身的目的。教育,如果指的是对人眼睛的训练,使它能够自已看到光,那么,教育,无沦多么自由,都不是自由本身。教育只是陌生人回家的道路,而不是他安身的家。不过.这仍然不能回答阿德奥达图斯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或者说让他听到,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三、从符号到事情本身:教育作为唤醒让我们重新回到《 论教师》的开头。在那里,奥古斯丁就已经提示我们应该如何理解“符号的游戏”了。当阿德奥达图斯质疑他的父亲.指出有些时候我们说话井不是为了“教”给别人东西时,奥,奥古斯丁回答说:“但我认为有一种‘教’是通过‘唤醒’(commemorationem)进行的,而且是非常重大的一种。正如在我们的讨论中事情本身将要表明的。但是,如果你并不认为当我们回忆时我们是在学习,也不认为在提醒的人也就是在‘教’,我现在不会反对你,我提出两个说话的理由:是为了教或是为了提醒。”(l.1.20-25)表面上,奥古斯丁对阿德奥达图斯的回答似乎不能解消后者的疑虑,而是带来了更多的问题。究竟“教”与“提醒”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提醒”到底是一种“教”,还是一种和“教”并列的说话活动呢?奥古斯丁此时对阿德奥达图斯所做的判断(“如果你并不认为当我们回忆时我们是在学习,也不认为在提醒的人也就是在‘教’”)表明,“教”和”提醒”之间关系的含糊,与我们尚不能清楚地区分“教”与“学”的实质有关。换句话说.能够清楚地“看到”教与学的差别,也会理解:“提醒”就是“教”,从而使说话的两个理由重新变成一个。对“教”的进一步澄清是《 论教师》 中的“符号的游戏”的一个重要目的。在这一过程中,“教”与“提醒”的关系逐渐揭示了奥古斯丁式“教诲”的实质。根据奥古斯丁的论述,当我们和人说话时,同时发生了两个过程:“声音触及我们的耳朵从而我们能够感受,而它被付诸记忆从而我们能够知道”(5。12。48—9)。“知道”不同于“感受”,因为“知道”通过记忆与“事情本身”联系在了一起。这里的两个过程涉及了 “词语”(verbum)与“名字”(nomen)的区分。“词语”是指声音对耳朵的触及,而“名字”则指示“心智的回忆”( animi commemoratlonem)。“名字”总是“事情的名字”。囚此,说话之所以是一种教诲,就在于“词语”作为“名字”27指向了“事情本身”。但“符号”永远只是符号,而非“事情本身”,说话作为教育,永远只是“唤醒”我们对于事情本身的记忆,而不是“事情本身”。奥古斯丁对符号与事情关系的讨论清楚地表明,当我们理解符号的时候,我们自然地把“它”理解为对“事情”的指称,而不是“声音”本身:“听到符号,注意力针对的是被指称的事情”( auditis signis ad res significatas feratur intention,8.24.150)。因此,在“说话”的两个过程中,我们自然地从直接感受到的东西(sensibilia), 指向了不能直接感觉,但却可以理解的东西(intellegibilia)。我们能够知道任何事情,正是因为我们从来不把感觉的东西只当作感觉的东西来看待,而是让它们把我们带向我们要理解的东西。而且,任何对符号的理解,必然因为我们知道它们是事情的符号,从而对符号的知识,引向努力知道事情本身的爱(De Trinitate,11.1.2)。从人的习俗建立的语言制度,迈向(自然,或更准确地说,神)“给定”的事情(De Doctrina Christiana, 2.25.38-27.41)。因此,这种符号作为符号的双重意涵,不仅仅在知识的意义上必然指向事情本身,而且它还同时推动我们的欲望去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符号。奥古斯丁的符号理论,揭示了他后来称为“爱的知识”(amata notitia, De Trinitate, 9.10.15)的根本特性:一个东西我们越是知道,但又没有充分知道,我们的心灵就越是想要知道剩下的东西(Quo igitur amplius notum est, sed non plene notum est, eo cupit animus de illo nosse quod reliquum est. De Trinitate, 11.1.2)。符号教育对人的培养,不只是让人拥有对某些东西的知识,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身上培植因为这些符号知识而“想要”(cupit)对事情本身知道更多的“欲求”。培养从“人的习俗”指向“事情本身”的渴望。教育的礼物,首先不是知识,而是对知识的爱,对自身无知的认识。符号知识的实质是对人的残缺的理解。陌生人在回到自己的祖国之前,他注定不能享有事情本身的幸福,而只能生活在符号知识构成的“暴风骤雨般的社会”中,靠云降的雨水来滋润。所以,奥古斯丁在《论教师》第二部分的讨论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对“被指称的事情”的知识高于事情的符号(9.28.114)。这个结论,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教诲”的两面性。一方面,没有任何“教”能够脱离“符号”,在这个意义上,“教育”永远无法摆脱“符号的游戏”蕴含的各种根本限制。正如“符号”永远不能变成“事情本身”一样,作为“教”的“教育”只是通向“幸福生活”的一种准备。“教诲”永远不能成为“直截了当”的,因为它不是“热与光”本身。但另一方面,“符号的游戏”能够发挥作用,而不仅仅是一种孩子气的“娱乐”,是因为符号自然地指向符号之外,指向超出符号的“事情本身”。而且只有当我们真正知道“事情本身”,我们才真正学会了那些符号,而不是相反。(10.33)。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奥古斯丁才说“教之胜过说的程度犹如说胜过词语。因此,教诲远远胜过词语”(9.26.59-61)。“教诲”或者说“教条”(Doctrina),并非“符号游戏”所记住的“词语”的汇编,而是对“事情本身”的提示(admonitio)。在这个意义上,最伟大的“教条”,就是那些最能体现“教诲”特征的“符号”,不是死的词语,而是唤醒记忆,带来困惑,甚至催生痛苦的“动作”,一种苏格拉底式的“电击”。面对“符号的游戏”,往往存在两种表面上截然相反的危险。一种危险是误把“教条”的“词语”当作是“事情本身”,将教育仅仅当作这种“词语”的传授,这种危险通常被称为“教条主义”;而另一种危险则认为任何教诲都注定无法到达“事情本身”,因此所有的教育努力不过是在“符号”内部的游戏,教育唯一的希望也只不过是要清楚对“词语”的迷信。但因为“词语”除了自身的游戏没有任何可以折返的东西,破除“词语”的游戏最终不过导致一种对“游戏”本身的迷恋,这种危险通常被称为“怀疑主义”。从奥古斯丁的角度来看,其实这两种危险根源于同样一个错误,它们不仅错误地理解了“教诲”的性质,更致命的是,它们都误以为“教诲”本身就是“教育”的全部,而忘了对于教育来说,“学”才是更根本的目标。不能从教诲的符号游戏转向事情本身的知识,在奥古斯丁看来,暴露了人性根深蒂固的软弱。而“教育”与“骄傲”之间如此密切的关系,正是这种弱点的体现:人想要在符号的知识方面显得更博学一些(doctiores videri volunt), 而符号的知识又很难避免自满(De Dotrina Christiana, 2.13.20),因为,符号正是骄傲的产物(De Genesi contra Manichaeos, 2.5.6)。所以,任何教育,永远也摆脱不了骄傲,即使是对谦卑的教导,也可以带来虚荣(参见 Confessiones, 10.38.63)。在这个意义上,奥古斯丁在自由教育的“疯狂”与“欺骗”中发现人性根源,正是陌生人的“自然”处境。然而,恰恰是这种基于人的自然的自由教育,提示人们,在符号之外仍然有某种东西,它是符号成为符号的根基,正如对在此世无法到达的祖国的爱是陌生人成为陌生人的根基一样。然而,如何从符号到达符号指向的真理呢?难道这不正是古典自由教育的目的吗?四、学的“光”《 论教师》的最后一部分是对“学”的讨论,这部分讨论的核心是一个与第一部分的命题几乎针锋相对的命题:“没有什么事情是通过它的符号学到的”(nihil……quod per sua signa discatur.10.33.115)如果我们认真考虑奥古斯丁在第一部分讨论的问题,我们就会发现,“教”的困境现在变成了“学”的困境:“当一个符号传授给我时,如果它发现我对这个符号所指的事情无知的话.它不能教给我任何东西,但如果我不是无知的,我又能通过符号学会什么东西呢?”( 1 0.33.115—7 )在《论教师》中,“学”的困境实际上是唤醒式的教育始终面临的问题。如果教育只是唤醒,那么任何在教育过程中“学”到的东西,必然以某种方式已经在那里了。学习不是意见“传授”或“灌输”中的“得到”,而是“自得”。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学习,以及与学习有关的知识问题,最终必定超越感官的知觉和意见的传递,而指向某种真理的自我呈现。但这里,学习面临着双重困境,如果要学的东西已经在那里, 为什么我们还要接受教育,通过教育来寻找呢?而如果我们要去找的话,我们又如何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所要的东西呢?难道真理的探寻不是必定要回到意见,或者说,有关事情的判断知识吗?柏拉图对这个极为困难的问题的“回答”就是所谓“回忆”说,以及与此相伴随的灵魂不朽和形的理论。柏拉图处理这一问题的思路,通过普罗提诺等所谓柏拉图的解释者,对奥古斯丁的早期作品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这一点自Pierre Courcelle 的经典研究28 以来,已经是奥古斯丁学界的共识。但究竞奥古斯丁的思想是已经基督教化了的柏拉图(Endre Ivanka),或者“在基督教中真正完成的柏拉图主义”(Goulven Madec),还是相反,不过是“受了洗的古典思想”(John Rist),抑或新约精神与柏拉图思想传统的某种失败的综合,一种直至宗教改革才被路德所纠正的错误(Anders Nygren),甚至像Prosper Alfaric在1918年所说的,青年奥古斯丁的所谓“皈依”, 与其说是皈依了基督教,不如说是皈依了新柏拉图主义;以至于在奥古斯丁那里,很难说基督教在理智内容有多少超出新柏拉图主义的地方(Stephen Menn)。奥古斯丁与古典思想的关系,不仅是近一百年来奥古斯丁研究争论最激烈的问题,或许也是意义最重大的问题,是理解现代思想与其古典传统之间关系的关健环节。《论教师》这部早期对话,通过奥古斯丁对古典自由教育传统的检讨,给我们提供了进入这一问题的入手点。根据奥古斯丁,词语之所以能够促使我们学到东西,就在于词语具有力量唤醒我们去“看”事情本身。只有“看”才是学习(“除非他自已看到说的东西,他才是在学习,而这时他不是从词语中学习,而是从事情本身和感知中学习”。 12.39.14-5)。“所以,从词语那里,我们只能学会词语,或者更恰当地说,只能学会词语的声响和噪音”, “只有对事情本身的知识才能真正成全词语的知识”(rebus ergo cognitis verborum quoque cognitio perficitur. 11.36.8-9)。但在根本上,词语仍然只是“唤醒”,而非“学习”: “如果我们知道,那么它是提醒而非学习;而如果我们不知道,它就甚至不是提醒(Commemorari),虽然也许我们会被提示去进行探究(ad quaerendum admoneri)”(11.36.16-8)外面的不过在提示,只有里面的才能教导”( foris admonet, intus docet. De Librio Arbitrio,11.14.38),29奥古斯丁的这句话,精炼地指出了自由教育的意义,那就是“唤醒”或者“提示”:“那些受过良好自由教育的博学之士(qui bene disciplinis liberalibus eruditi)就是这样,在学习中,他们让那些无疑因遗忘而掩埋在自身之中的东西(in se oblivione)重见天日,或者说,他们以某种方式重新挖掘了它们;而且,尽管真理的光芒已经在这些自由技艺中闪烁,直至他们最终完满地直观到(intueantur)真理的整个面容(totam faciem veritatis),他们绝不会满足,也不会就此止步”(Soliloquia,2.20.35)。《独白》中的这段话值得我们仔细考察。因为,正是在“理性”所说的这段话中,奥古斯丁与柏拉图(及其追随者)的联系和断裂,才以非常明晰的方式展现出来。这段话的前半句,精确概括了基于“回忆”的自由教育的基本观点:自由教育指向的真理,不是由任何别人“传递”给自己的意见,也不是从外面“拿到”的感知,而是早已在自己那里(in se)只不过因为自己的遗忘(oblivione), 才被掩埋起来,无法看见。真理从来没有离开我们,我们也从来没有彻底遗忘真理,以至于即使当我们看到,也不知道。我们既非彻底遗忘(omni modo……oblivio 或validissima oblivione, Soliloquia,2.19.34),也非完全记住,而是处于记忆和遗忘的中间状态。因此,我们需要某种柏拉图所谓的“灵魂的转向”(《理想国》,518c),听从“理性”的呼喊:“背向你自己的昏暗,返回你自身”(Avertere ab umbra tua, revetere in te, Soliloquia, 2.19.33;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称为“从黑暗转向光”)。自由教育的意义,在奥古斯丁的笔下,就在于将人从对真理的遗忘中唤醒,重新返回自身,面向真理。然而尽管真理的“光芒”已经在自由教育中闪现,自由教育却并非真理自身的光,不过像在镜中的反射一样,我们看到的最多不过是真理的背面,而在我们最终面对面看到真理之前,我们的“学”不应该止步于真理的反光。对遗忘的克服,将我们带向对真理的回忆,而只有通过对真理的回忆,我们才能面对真理的光。奥古斯丁似乎自然地从柏拉图的“回忆”过渡到了“真理的光”(lux veritatis)或“作为光照的真理”(veritas lucens)。然而,日后奥古斯丁在《修正》中明确反对的正是这一段(1.4.4)。在他看来,美诺的奴隶之所以能被苏格拉底“唤醒”,知道了他从未被教过的几何知识,并非因为他“此(生)前”已经知道或者说学过这些东西,30而是因为他借以看见不变真理的“永恒理性之光”(lumen rationis aeternae)此时此刻就呈现在他那里(peaesens)。人心的构造,就在于它能够在一种与有形的光不同,自成一类的光中(in quadam luce sui generic incorporea)看到真理(De Trinitate,12. 15.24)。正如《论教师》所指出的,我们用来“理解”(intellegimus)“词语”的“事情本身的知识”来自于“内在于我们心智自身中主导性的真理”(intus ipsi menti praesidentem……veritatem,11.38.45)。这个真理,也就是“真正的教师” ,是“基督”(参见De Beata Vita,3.34;Soliloquia, 1.1.2)。这也正是这篇对话被称为《论教师》 的原因。换句话说,让我们能够看到真理的,是“内在的真理之光”(interiore luce veritatis, 12.40.31)。凭借这光,所谓“内在的人”被照亮,从向能安享幸福。不过,尽管被照亮的东西或许也可以称为“(光)亮的”,但只有照亮“内在人”的光,才是真的光(In Johannis evangelium tractatus,2.6,参见De Genesi ad Litteram,12.31.59)。与真的光相比,自由教育只是灯,或者烛火。不过,最初将“光照”与真理联系在一起的正是柏拉图。在著名的“第七封信”中,柏拉图告诫我们,不要轻信那些宣称教授所谓柏拉图学说的哲学书,因为哲学与其他“学问”不同,他从来不是可以言说的,而是来自围绕事情本身(求知的人)进行的许多交往,然后突然间,它就像火花溅起的光,闪现在灵魂中,靠它自己来教养自己(341c-d) 31 但正是在这里,我们遇到了理解奥古斯丁思想的关键:“内在的真理之光”,对于成熟的奥古斯丁来说,是否能“靠它自己来教养自己”呢?让我们能够看见真理的真理,作为光的真理,奥古斯丁祈祷时称为“ 理智之光的父,我们的唤醒和光照的父(pater intellegibilis lucis, pater evigilationis atque illuminationis nostrae, Soliloquia, 1.1.2), 是否也像柏拉图及其后继者认为的那样,来自我们自己呢? 32基督成为内在的教师,已经向我们提示了奥古斯丁思想的方向。奥古斯丁的“光照”必须摆脱柏拉图的“回忆”前提,自由教育的目标不再是对(不朽)灵魂的照看,而是对陌生自我现在的的专注。在这个意义上,奥古斯丁的“记忆”与其说是对过去的追忆,不如说是将散布在现在的那些破碎的自我碎片重新“收集”起来。对现在的记忆,就是回忆自己(Meminerit sui, De Trinitate, 14.11.14),借此,让自己遭遇自己(mihi et ipse occurro, Confessiones,10.8.14)让自己的心智呈现在自己面前(sibi praesto est, De Trnitate, 14.4.7,14.11.14)。对于奥古斯丁来说,这是“思”最根本的含义(Confessiones,10.11.18)。33 正是在这里,自我需要一个与所有教师都不同的新教师。在柏拉图那里,自由教育中的人文学习是兼具记忆与遗忘两种相反功效的“药”,其最终的目标指向对真理的回忆;而在奥古斯丁这里,自由教育在从词语的符号到达记忆时,并没有就此止步,而不过开始了一段觐见“真正的教师”的新旅程。在这个意义上,奥古斯丁笔下的自由教育,不仅不是目的,更准确地说,甚至并非通往目的的大路,而不过是将我们带向大路的小道,而且是经常容易令人迷失的岔路。34然而这里,我们不是再次回到了教育问题的开端吗?只不过世俗的教师变成了进入这个世界,但却不被这个世界接纳的新“教师”。在什么意义上,奥古斯丁称“基督”为教师时,这是内在于我们的教师,而且只有当我们能够识别这个内在的“教师”,我们才能被称为“在内在的意义上士真理的学生" (intus est discipulus veritatis, 13.41.5)呢? 奥古斯丁的《论教师》在讨论“学”的问题时,对话变成了独白。但这种“独白”,真的是自我和自我的对话吗?难道柏拉图不己经把“思”(dianoia)看作是“灵魂内自己与自己的无声对话”(《智者篇》,263e)吗? 奥古斯丁的全部努力难道不是再次回到了柏拉图的起点吗?五、内在人:没有本性的陌生人在《论教师》的教育中“内在人”(homo interior)是一个关键的意象。没有内在人,我们就不可能“在内在的意义上是真理的学生”。奥古斯丁称“内在人”为“理性灵魂的隐秘部分”(ipsis rationalis animae secretis, 1.2.17) , 是在“心智的内室”(mentis penetralia, 1.2.13),或“在心智的圣庙心灵的寝室中”(in templo mentis et in cubilibus cordis, 1.2.55)。只有通过“内在人”, 奥古斯丁的“教育”才能从“符号的游戏”最终指向“事情本身”。如果说,柏拉图的对话时灵魂相对于城邦的上升和下降的话,那么在奥古斯这里,从低到高的上升意味着从外在的人迈向内在的人(ab inferioribus ad superiora ascendentes, vel ab exterioribus ad interiora ingredients, De trinitate,14.3.5),而内在的就是高的(interiora ac superiora. De trinitate, 12.10.15)然而,所谓“内在人”的学说,其源头正是柏拉图。在讨论僭主问题的《理想国》第9卷中,苏格拉底第一次提到了“人里面的人”这个会所发(589a)。在苏格拉底用言语塑造的一个灵魂“形象”中,“里面的人”(理智),必须与“狮子”(意气)结盟,对抗最大的“多头怪兽”(欲望)。这个“形象”揭示了有关正义的教育的一个重要意图:赞美正义的人借助快乐、名声和好处来战胜危险的欲望。在柏拉图之后,和柏拉图作品中许多主题的命运一样,“人里面的人”逐渐变成一个“精神性”的概念,35 成为人的内在生活的代表。很可能是通过所谓“新柏拉图主义”或诺斯替派,保罗接过了这个希腊概念,将它纳入到自己的神学中,成为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36保罗在写给哥林多教会的信中说,传上帝的人有宝贝放在瓦器中,因为“那说光从黑暗中出来的神,已经让光照在我们心里,叫我们知道神的荣耀现在基督的面上”(《哥林多后书》4.6)。这个“宝贝”,心中的“光照”,对上帝荣耀的“知识”(gnosis), 不是出于我们自己,而是上帝的力(dynamis,4.7)。有了上帝给的“光照”,“我们外面的人虽然毁坏,但我们里面的人却日日更新”(4.16)37尽管人们经常将保罗的“内在人“和柏拉图“人里面的人”联系在一起,38 但一个初步的考察至少提示我们注意几点非常重要的差异。首先,值得指出的是,保罗在“内在人”和“外在人”之间所做的区分,并不等于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在“灵魂”和“身体”(人外面的那个壳,588e)之间所做的古典区分。39 相反,在保罗这里,“内在人”与“外在人”的冲突恰恰是在我们身体上生与死,灵与肉的对抗,肉体同样可以是属灵的。40其次,在柏拉图的笔下,“人里面的人”,尽管与人里面的“多头怪兽”相比,不是最大的,但正如所有德性都可以看做是一种“力”(429b,430b,433b,443b), 知识或意见同样可以成为我们自己的力(447b)。虽然,最终在洞穴神话中,“善的形”也赋予看见的人以力(508e),但到达善这个光源的过程,并不像在保罗那里,完全取决于神。在柏拉图的言语城邦里,“人里面的人”与力结合的真正困难(这也是其必须与“狮子”结盟的原因)在于政治的(权)力与知识的力在本性上的内在差异(参见473d),而不是人的无力与上帝的大能之间无限的距离。正是在这里,保罗决定性地改造了来自柏拉图著作中的“内在人”主题。在柏拉图那里,“人里面的人”涉及的是城邦的政治教育,以及在这种教育中人更高的可能性;而在保罗这里,这个问题变成了传教过程中人无法摆脱的此世困境,人身上新与旧的挣扎,生与死的交战。(参见《罗马书》7.22)。正是在保罗的直接影响下,奥古斯丁将城郑的政治“心理学”问题彻底转变为自我灵魂的临床“心理学”(例如De Diversis Quaestionibus 83.51),并在此基础上,赋予自由教育以新的意义。在奥古斯丁笔下,人是一个巨大的深渊(grande profundum,Confessiones, 4.14.22)。41 而人能否知道自己,仅靠自由教育的灵魂转向并不够,因为人并不知道他自己,即使人里面的灵也是如此,只有上帝才真正知道“我”(10.5.7)。对于“认识你自己”这条希腊箴言,奥古斯丁的回答初看上去与古典的理解没什么差别(De Trinitate, 10.5.7):42人心“应该思考它自己,按照它的本性活着,也就是说,它应该按照它的本性(在秩序中)得到安置,在它应该服从的下面,在他应该主宰的上面”。但人心的真正处境却是在“欲望”的作用下忘了自己(oblita)。然而,这种自我遗忘却仿佛像是古典的自我提升:“当它在神—更卓越的自然—那里看到了某些内在的美,它本应该停留在那儿,安享它们,但它却想要自已也要如此,不是凭借他来像他,反而凭借自己是他所是(non ex illo similis illius,sed ex se ipsa esse quod ille est);这样,它就背离了他,慢慢下滑,自己以为自已变得越来越多,而实际上,却变得越来越少”。换句话说,“认识你自已”,在奥古斯丁这里,并非简单地回到自我,更不是单纯凭借自已灵魂或理智上升,“尽人的本性之可能成就不朽”。43这样的努力,在奥古斯丁看来,之所以没有使自己上升,从而成全越来越多的人性.反而下滑的越来越少,就在于上帝比我更内在。这里,奥古斯丁比保罗又进了一步,不仅内在人的日日更新需要借助上帝的力,而且上帝在某种意义上是内在人的根基:上帝比我最内在的部分更内在(interior intimo meo, Confessiones,3.6.11)。人要成就自己的本性,恰恰不是和自己在一起,而是和上帝在一起。因为“上帝在里面,而我却在外面”(intus eras et ego foris),“你(指上帝)和我在一起,而我却没有和你在一起”(mecum eras,et tecum non eram, 10.27.38)。所以,人要成就的,不是在任何人的自然给定的可能中凭借己力接近神,分享神,甚至在某种意义接纳不朽,从而成为真正的自我。因为,何谓我的自然?它不过是变化多端,形形色色、完全不可量度的生活”(varia, multimoda vita et inmensa vehementer, l0.17.26)。换句话说,人的自然在根本上处于破碎散乱的状态,44 “我”根本无法把握我自己的全部或者说整体(nec ego ipse capio totum,10.8.15)。 这样,遵循古典理想,按照自然生活,不仅不能尽心成性,而日且会将人带向彻底的贫乏(2.l0.l8)。45 异教哲学家最终因为骄傲而必然失败。所以,人心的巨大深渊,在上帝的眼中一清二楚(l0.1.2 ),而我却无从入手,要认识自我,按照我的本性生活,就必须了解我的“自然”。柏拉图一派书籍可以提示奥古斯丁返回自我(7.10. 16),但“自我”却并非我的“家”。听从保罗的教诲,奥古斯丁发现,要了解我的“自然”,建立“自然”的“整体”, 唯一的途径是努力“回到”超自然的上帝,努力以其全体和上帝结合在一起(inhaesero tibi ex omni me, l0.28.39)。悖谬地说,只有通过上帝的超自然,人的自然才能得到真正充分的呈现;而这种人的自然的充分呈现,并非人的本性的自我成全,在人性容许的最高可能性中的“自足”, 而是自我内在的陌生性更深的显现。因此,在最终的幸福到来之前,人只不过是一个在旅途中的陌生人(Enarrationes in Psalmos,72.34,V.28),似乎因偶然的际遇串联在一起的一堆生活碎片,除上帝之外(Confessiones, 10.40.65 ),没有任何自然的量度能够将人的历史结合成一个整全的秩序。而教育的目的就是让我们能够回到造就我们本性的真正源头,作为自由教育方向的“内在人”不过是一座桥梁,桥梁的尽头不是在自然秩序中具有内在位置的自然自我,而是上帝。46正是基于“内在人”与人的自然关系的脱节,我们才能理解《论教师》这部对话在结构和风格上的特征。和奥古斯丁的许多其他对话一样,这部对话也自然地从“对话”变成了“独白”。在柏拉图的对话中,对话是构成城邦的不同层次的意见的哲学考察,对话的戏剧性建立在城邦不同层次意见之间的必然冲突中,建立在对意见的哲学考察中意见与这种“考察”自然的对立上。但在奥古斯丁的对话中,对话者并非城邦中的不同声音,而是出现在一个人自身中的不同声音。47 在严格意义上,“对话”几乎与“独白“难以区分,或者这种对话必须以“独白”的方式,以排斥其他人的方式进行,意见的喧嚣和情绪的撕扯,反而妨碍“我”回到“自身”,以平静和合适的方式来探寻“自我”的真理:“在孤独中指明那些日常生活经历所造成的意见的烙印(De Ordine,1.1.3);而“这些事情要求纯粹的孤独”(Solitudinem meram, Soliloquia,1.1.1,特别参见2.7.14对苏格拉底式“问答”的批评)。因此,在奥古斯丁这里,人自身而非城邦,才是对话真正发生的场所;对话不是在对城邦意见的考察中哲学在光与昏暗之间穿梭,而是构成一个人的不同声音之间的冲突;不是政治的悲剧,而是信仰的喜剧。对话的焦点是人的意志与软弱,理性与暗昧,自由与受缚。并最终,是作为陌生人的自我,其身上固有的“自然”和“去自然”的力量之间深刻的挣扎与对抗。在某种意义上,奥古斯丁的对话最后必然进入到人心在孤独中的“内在思考与言说”(interius cogitando et loquendo, Confessiones,9.10.24)。然而,这种必须通过“我”返回“自身”,从而发生在“自我”身上的“对话”,却并非柏拉图式的灵魂与自身自问自答的对话,48 而是从自我指向了上帝。希波的主教,最终找到了“告白”(confessio)这种比对话更贴切的文体形式,绝非偶然。49 “告白”,并非教导(5.1.1),它是忏悔(confessio peccatti)和赞美(confessio laudis), 也就是对“我”的自然困境的自省和对真正根基的探寻,从而在这个意义上,是陌生人面对自己的“自然”与“上帝”的“对话”,是在独白深处的对话。50 只有在一个孤独个体的这种“告白”式的“对话”的基础上,一个新的社会才是可能的(10.43.70)。如果说古典自由教育的内在宗旨,是通过教育成全人的本性,尽善尽美地实现人的自然,那么奥古斯丁的教育,恰恰通过人向自身的折返,在最大限度上克服了人的本性。而没有自然本性的陌生人,正是整个现代教育不得不而对的根本困境。苏格拉底决定性地影响这个概念后来的发展,赋予这个观念以哲学乃至政治意涵(参考柏拉图的《阿尔希比亚德上篇》,特别是124b,《斐利布斯篇》19c,《查米迪斯篇》164d—165b,《普罗泰格拉篇》343b,《法篇》923a等和色诺芬的《居鲁士的教育》7.2.20—25)。在柏拉图和色诺芬的苏格拉底看来,所谓“认识你自己”,首先就在于知道自己无知的,也就是知道自己的所谓知识实际上不过是意见而已。在这个意义上,“认识你自己”意味着对城邦中各种“意见”的考察。因此,“认识你自己”不是孤独的“自省”,或者“漫步遐思”, 而是“考察自己和他人”(《 苏格拉底的申辩》28e,特别参见阿里斯托芬《云》842)。而且更重要的是,苏格拉底眼中的“认识你自己”绝非简单的“非政治”态度,相反,是一种更成熟的政治生活的前提:“更努力地关注你自己;l而且不要不关心城邦,如果你有能力因为你的缘故使它变得更好些”(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Ⅲ.ⅶ.8—9,参见Ⅳ.ⅱ.23-30)。将“自我照看”,或者更准确地说,“照看自己的灵魂”作为“认识自己”的主要方式,在苏格拉底这里,固然构成了对城邦的政治生活的深刻挑战,但这种挑战本身却并不是非政治式的逃避或隐遁,而蕴含对城邦政治的意义、基础和限度的严肃思考。苏格拉底与智者的政治教育的一个重要不同,就在于苏格拉底的“自我照看”首先关注的乃是那些和他最亲近的雅典城邦的人(《苏格拉底的申辩》,30a) 。也就是说,任何对自我的认识,首先从人自然降生、受教育和生活的现实城邦开始。自我照看是对处于自然关系中的人的灵魂的“关注”。而对自我灵魂的认识,正如《理理国》中讨论正义问题的“方法”所揭示,不得不从对城邦的认识开始(368d以下),并最终触及城邦政体及相应的灵魂类型的考察。而这种“自我照看”,最终涉及的也不只是私人的好,同样还有公共的好(《苏格拉底的申辩》,30b)。将“认识你自己”理解为认识自己身上接近神性的部分,很可能是在希腊化时期(城邦政治的瓦解阶段)形成的,比较晚出的看法。而对柏拉图作品的解释无疑在这一新观念的发展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不过,这一新的看法几乎彻底颠倒了这条箴言的源初意涵:这条最初厘定人与神的根本分别的疆界,竟变成了引导人寻找自己与神共通之处的上升阶梯(Hans Dieter Betz,Hellenismus und Urchristentum,Tubingen,1990,pp.92—111;比较Plutarch,De Eapud Delphos,394C和Cicero,Tusculanae disputations,Ⅰ.52,Ⅴ.70)在这方面。福柯和查尔斯.泰勒都没有充分重视古典“自我照看”观念的政治意涵。而泰勒把柏拉图的所谓“自我”学说看作是奥古斯丁以“彻底反身性“(radical reflexivity)为代表的“内在性”(inwardness)观念的“史前史”,对柏拉图和奥古斯丁的理解均流于肤浅,从而完全不能把握古典世界与现代社会之间的根本差别。米尔班克虽然意识到了泰勒对西方精神史考察的弱点,但他认为,奥古斯丁使用“内在性”的词汇根本不是深化了柏拉图式的内在性,而毋宁说是对后者的颠倒,这不仅误解了柏拉图(正如泰勒自己承认的,柏拉图并不使用“内在”“外在”的语汇来描述泰勒式的“内在性”),更重要的是,并没有理解奥古斯丁的“社会理论”是在建立“新人”,即解构了人的自然关系的陌生人的基础上,而“内在人“的重构恰恰是这种“陌生人”教育的关键。晚近Wavne Hankey等人捍卫泰勒立场的反批评尽管触及了米尔班克等所谓“激进正统派”(Radical Orthodoxy)以及整个“后现代神学”某些弱点,但并没有对我们理解奥古斯丁和现代性提供更多的帮助。争论的双方似乎都忽视了现代社会构成的一个关键点:即作为现代社会基础的人的“社会性”,不是自然铁序在人的灵魂中的体现甚至实现,而人的灵魂丧失自然根基的结果。古典世界为自然寻求根基的努力,最终导致了自然秩序的瓦解,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奥古斯丁才既是柏拉图的继承人,也是他的颠覆者。【注释】 [1] En genera ne substituez jamais le signe a la chose que quand il vous est impossible de la montrer. Car le signe absorbe l’ attention de l’ enfant, et lui fait oublier la chose representee.( J.J.Rousseau, Emile, Livre Ⅲ, O.C.Ⅲ.131).[2] Augustine, Against the Academicians and the Teacher. Peter King tr.(Hackett, 1995). 拉丁原文参考 Corpus Christianorum, Series Latina,Vol.29(ed.K.D.Daur,1970). 此书的有关情况,参见G.Madec为发文译本撰写的导言(BA 6.3rd edition. 1976)[3] 不过,这部对话在中世纪影响非常大,尤其参见Thomas Aquinas, quaestiones disputatatae de veritate. Qu.Ⅺ;Bonaventure.“Christ Our One Teacher”. In Robert Pasnau.ed.The Cambridge Translation of Medieval Philosophical Texts. Cambridge,2002, Vol.3.79-92。参见Madec上引文31-38页;Josef Owens,“Faith,Ideas,Illumination, and Experience”.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Later Medieval Philosophy, Cambridge,1982,140-159.[4] 《论教师》是《修正》一书中奥古斯丁唯一没有加以修正的著作,参见Douglas Kries为Augustine Through the Ages: An Encyclopedia (Grand Rapids, Michigan: William B.Eerdmans,1999)撰写的词条(De Magistro,pp.519-520)[5] Adeodatus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神的礼物或神的恩赐”。他和奥古斯丁的母亲莫妮卡一起出现在奥古斯丁早期另一部重要的对话《论幸福生活》中(De Beata Vita,1.6)。莫妮卡在那部对话中的角色有些类似《论教师》中的阿德奥达图斯,不过作用更积极些(参见De Beata Vita,2.10,1,27)。[6] 借用《约翰一书》的说法(1 John, 2.16),奥古斯丁也称之为“眼的欲求”(concupiscentia oculorum, Confessiones,10.35.54)。事实上,《忏悔录》第10卷第35章可以看作是对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开篇有关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的本性(第一卷第一章)的一个批评。有关奥古斯丁思想中“好奇”的重要意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的著名讨论(《存在与时间》,第36节)。不过,或许与海德格尔的论述有些不同,不是“好奇”,而是对“好奇”这种“诱惑”的克服(continentia), 才在更根本意义上,构成了“陌生人”(Aufenthaltslosigkeit… uberall und nirgends, S.173)的前提。而在“陌生人”对“好奇”的克服背后,孕育了非常根本的变化:对于人的世界来说,“自然”的知识不再涉及真正的奥秘。由此,古代世界在“自然”知识与人的幸福之间建立的内在关联逐渐趋于瓦解。因此,这个意义上,奥古斯丁对“好奇”的批判恰恰为现代人“重新”肯定“好奇”扫清了道路。有关这个问题,参见Hans Blumenberg, The legitimacy of the Modern Age, MIT Press,1985, pp.308ff;“Light as a Metaphor for Truth”, in D.M.Levin ed. Modernity and the Hegemony of Vision, pp.34-36。“好奇”在《论教师》中只出现过一次,后学出于偶然,是和“愚蠢”联系在一起的(stulte curiosus, 14.45.3)[7] 奥古斯丁把这一过程描述为:“尽我可能,引导我的注意力,放在信的这一规矩上,然后尽你(即上帝)使我所能,探寻你,并渴望在理智上看到我已经信的”(Ad hanc regulam fidei dirigens intentionem meam. Quantum potui, quantum me posse fecisti, quaesivi te. Et desideravi intellectu videre quod credidi, De Trinitate, 15.28.51)。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论教师》引用了《以赛亚书》(7.9)中“信以致知”的说法(11.37.32ff)。信仰尽管是有用的,但仍然不是最终的。这一点正是“奥古斯丁”与多少带有唯信倾向的莫妮卡的根本区别(参见Ragnar Holte, “Monica, the Philosopher”, Augustinus, Vol39,1994,293-316)。“信仰”与“理解”的关系,关系到奥古斯丁论教育的核心问题:“教”的用处与“学”的可能。[8]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的开篇(几乎是以“断章取义”的方式)引用了这个段落,从而开始从一个彻底“社会”的角度对传统语言理论的哲学治疗。参见M.F.Burnyeat 于1987年在剑桥亚里士多德协会所做的就职演讲,“Wittgenstein and Augustine De Magistro”, The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Vol.LⅪ,1-24。不过,这里更重要的问题,并非在多大程度上奥古斯丁预见甚至直接影响了维特根斯坦对符号的理解,而是这种符号理论在奥古斯丁有关自我和社会的思想中的位置。奥古斯丁有关符号或语言的理论必须联系他关心的根本问题才能获得充分的理解(参见G.Madec, Saint Augustin et la philosophie, Paris,1996,p.55)。而如果我们将奥古斯丁在《论基督教的教诲》中区别“符号”与“事情”的原则贯彻到底,那么除了上帝以外,一切东西在最终都只能看做是应该是使用的符号,而非安享幸福生活的事情本身(De Doctrina Chistiana,1.2.2-1.4.4,22.20-21)。这样,现代人置身的“世界”就必然是一个“抽象社会”,而彻底建立在“用”(uti)的基础上的维特根斯坦语言理论正式回应奥古斯丁这一洞察力的结果。[9] 奥古斯丁甚至认为,即使在学习一门外语(即希腊语)时,他也并不是被职业教师教诲的(non a docentibus, 1.14.23)[10] Werner Jaeger, Paideia: the Ideals of Grerk Culture, Oxford, 1945, Vol.1.chap.1.[11] 正如许多研究已经指出的,在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中,政治任务习性(ethos)的核心正是热爱荣誉(philotimia),喜好名声(philodoxia)和热衷统治(philoarchia)是绝大多数传主政治生活真正的推动力(例如Themistocles,18)。即使在斯巴达立法者莱库古强调“节制”的政治教育中,热爱荣誉也是不可缺少的环节(Lycurgus, 25.2)。[12] 奥古斯丁对“荣誉”在古代政治生活中的意义的检讨,参见De Civitate Dei, 5.13.[13] 奥古斯丁在《修正》(1.3.2)中批评了自己在《论秩序》对自由教育的这一强调。[14] 事实上,无论是否借助了Varro还是新柏拉图主义的著作,奥古斯丁的这部对话都在确立日后影响西方教育史一千多年的人文教育课程的基本架构方面占据了枢纽性的地位。参见 Henri Marrou, Saint Augustin et la fin de la culture antique, Paris, 1983, PartieⅡ; Ilsestraut Hadot, Arts liberaux et philosophie dans la pensee antique, Paris,2005,pp.101-136.[15] 参见亚里士多德《后分析篇》(2.13,97b16-21)论“灵魂伟大”(megalopsuchia)的两种方式,分别是以阿尔西比亚德和苏格拉底为代表。这两种“灵魂伟大“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追求“自足”(autarkes), 不愿意为考虑别人而生活(《尼各马可伦理学》,1125a1-13)。[16] 自由教育与奥古斯丁的“新”社会在精神上的内在冲突,鲜明地体现在奥古斯丁本人的经历中。在最初接触圣经时,仍然受古典精神支配的奥古斯丁认为,圣经的风格卑下,根本无法和西塞罗相比(Confessiones, 3.5.9, 对比他后来对圣经的看法,6.5.8)。事实上,《圣经》“初接触时卑下,越深入,越觉崇高,以致笼罩在神秘中”(Incessu humilem, successu excelsam, et velatam mysteriis)。正如我们后来将要看到的,这种难以把握的“内在深度”(interiora)正是现代自我的特征。有关圣经与现代世界的“风格”,参见奥尔巴赫的经典分析:Erich Auerbach, Mimesis, Princeton, 1953。特别是66页以下对奥古斯丁风格的分析。[17] Herri Marrou, A History of Education in Antiquity, New York, 1956, Chap.5.[18] 《论教师》中的阿德奥达图斯与《忏悔录》中的母亲莫妮卡,虽然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却“学会”了真正的东西;而相反,奥古斯丁的父亲,推崇的是世俗意义上的自由教育,只关心他的儿子是否口舌便给,而不在乎他的心灵是否遭到了荒弃(Confessiones,2.3.5)。奥古斯丁的父亲和母亲,分别代表了两种教育理想,以及两种对幸福生活得不同理解。而希波的主教并不把自己看做属于“受过良好教育的人”(doctus, De Civitate Dei, 3.1.1)。[19] Henri Marrou, A History of Education in Antiquity, New York,1956, Chap.5.[20] 柏拉图,《理想国》518b-c, 《美诺篇》93b, 《优希德谟篇》287a。特别参见《泰阿泰德篇》(198b)的讨论,“灌输”的意象出现在《会饮篇》(175d-e)中。[21] 柏拉图,《泰阿泰德篇》,201a-b。[22] 参见《高尔吉亚篇》453d-e。对“教”与“学”一致性的迷信,在柏拉图笔下,似乎始终是智者的一个特点。参见《优希德谟篇》276a-277c, 特别是《美诺篇》70a, 96c。[23] 苏格拉底自己倒是曾经不无讽刺地说,我知道的这些不过都是那个聪明的普洛迪克的“回声”。见柏拉图《阿克西奥库斯篇》(Axiochus), 366c。[24] Plutarch, De Alexandri Magni Fortuna aut Virtute,328c[25] 在这个问题上,奥古斯丁深受柏拉图传统的影响。柏拉图的对话包含了对“教”的深刻怀疑。不过,正如我们会逐渐发现的,如果对比奥古斯丁的论述与柏拉图的对话(例如《泰阿泰德篇》149e-151d,《斐多篇》和《美诺篇》),我们会发现二者之间仍然存在着细微但非常重要的差别。奥古斯丁并没有直接读到柏拉图的作品,他大概是通过西塞罗了解到《美诺篇》中奴隶的故事(De Trinitate, 12.15.24)。参见Pierre Courcelle, Late Latin Writers and Their Greek Sources, Havard, 1969, 171。[26] 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对自由教育的态度,显然比他在早期著作《论音乐》中要严厉得多。但即使在《论音乐》这本带有浓厚“新柏拉图主义”色彩的书中,奥古斯丁也告诫那些全身心投入世俗人文教育的人,要提防其中包含的巨大错误,避免落入各种陷阱,知道哪里才是最安稳的幸福所在(De Musica, 6.1.1)[27] 奥古斯丁在二者之间建立的等价关系,在西方思想史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学者指出,奥古斯丁几乎是第一个真正通过“符号”来理解“语言”的人,这一转向在根本上削弱了古典语言理论的自然基础(即使试图从“符号”角度理解“语言”的亚里士多德,也仍然从自然相似的角度考虑符号与事情的关系。对比亚里士多德的《解释篇》16a和De Doctrina Christiana, 2.25.38)。但语言的“符号转向”,并非像米尔班克认为的那样,首先是“社会转向”,而正如我们在后面会看到的,是通过在“符号”与“事情”的区分基础上建立的“外在人”与“内在人”的关系,将人的所有社会关系重建在去自然的陌生人的基础上。参见Robert Markus, “Saint Augustine on Signs”, Phronesis 2(1957), 60-83; Umberto Eco, Semio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Bloomington, 1984, pp.33-42; John Milbank, The World Made Strange, Blackwell, 1997, pp.88-92。[28] Recherches sur les Confessions de saint Augustin, Paris,1950.[29] 在论教师的结尾,阿德奥达图斯最后的总结表明他清楚地把握了“提示”与“学习”的这一根本区别:“在你的词语的提示下,我学会了,词语不过就是提示人们去学…….”(didici admonitione verborum tuorum, nihil aliud verbis quam admoneri hominem ut discat. 13.16.34—5)30 这正是《斐多篇》中科贝从“学习作为回忆”推到“灵魂的前世”,甚至“灵魂不朽”的关键(72e-73a)。无论我们如何理解柏拉图有关“灵魂不朽”的讨论,这个问题都和“学”的问题有着根本的关联。科贝对这一理论的理解可能导致一个危险,似乎灵魂记住了自由教育所包含的全部技艺,而所谓“学”变成了对“教”的回忆。这样,美诺的奴隶与美诺这个博闻强记的“学者”的唯一区别不过是“前世”与“今生”而已。奥古斯丁曾一度有过类似的表述(De Quantitate Animae, 20.34)。者或许是他后来反对他所理解的柏拉图的“回忆说”的一个原因(Retractationes, 1.8.2)? 但值得注意的是,至少在有些地方,奥古斯丁似乎意识到,柏拉图的“回忆”并不指向“过去”,而是永恒(Epistulae, 7.2)[31] 奥古斯丁对“光照”思想的早期表述(例如Contra Academicos, 3.17.37), 在许多方面,正是以柏拉图的思想为前提,尤其是基于柏拉图的“回忆”说。[32] 根据普罗提诺的教诲,灵魂必须经过训练后获得新的习惯,返回自身,看到真正的美:而当灵魂洗去了所有的杂质,真正变得纯净的时候,“自己完全就成了真正的光”。这时,灵魂就完成了上升,不再需要任何向导了。在普罗提诺看来,想要看到神,首先必须像神一样(《九章集》1.6.9)。自从Paul Henry以来,学者一般认为,奥古斯丁读过普罗提诺的这篇论文(1.6,“论美”),所以,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在灵魂上升问题上,奥古斯丁与普罗提诺乃至整个古代传统之间的根本差异。参见Eugene Teselle, Augustine The Theologian, New York, 1970, pp.43ff;Peter King, “Augustine’s Encounter with Neoplatonism”, The Modern Schoolmen, Vol.82(2005).p.214。[33] 当然,奥古斯丁的作品仍然保留了许多对记忆的传统理解,但即使在这些地方,许多表述也和他重新界定记忆的努力分不开(尤见Confessiones,1.1.1: praesenti memoria praeteritos……)。正如吉尔松所指出的,在这里,“柏拉图有关过去的记忆让位于奥古斯丁有关现在的记忆”,见Etienne Gilson, Introduction a l’Etude de Saint Augustin, Paris, 1929, p.100。[34] 这大概是奥古斯丁有关“自由教育”的成熟立场。奥古斯丁最终认为,自由教育远远没有阅读和理解圣经重要。而正如他在《论基督教教诲》中指出的,前者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和如何为后者服务。在这方面,Schaublin对《论基督教教诲》的研究多少矫正了H.Marrou和I.Hadot的偏颇,尽管我不能完全同意他矫枉过正的论述。参见Christoph Schaublin, “De doctrina Christiana:A Classic of Western Culture?”, in Duane Arnold and Pamela Bright ed. De doctrina Christiana: A Classic of Western Culture, Notre Dame, 1995,esp. p.53,55。[35] 在诺斯替派经书中,《理想国》的这一段落,脱离了全书的整体架构,独立成章,变成了一种没有任何政治色彩的,在道德上更趋严格(特别是对“欲望”的态度)的教诲。参见James Robinson ed. The Nag Hammadi Library in English, Haper & Row, 1977,Ⅵ.5, pp.290-291。[36] 我们这里忽略了柏拉图和保罗(以及中间的菲洛)字面上的细微差异。参见Theo.K.Heckl的博士论文:Der Innere Mensch: Die paulinische Verarbeitung eines platonicshcen Motivs. J.C.B.Mohr, 1993; Walter Burkert, “Towards Plato and Paul: the ‘Inner’ Human Being”, In Ancient and Modern Perspective on the Bible and Cuture: Essays in Honor of Hans Dieter Betz, ed. By Adela Yarbro Collins, Atlanta, 1998,80。[37] 参见Hans Dieter Betz 对这个问题的讨论:“The Concept of the ‘Inner Human Being’ in the Anthropology of Paul, New Testament Studies 46(2000), pp.317-341, 特别是第329-334页。[38] 例如James Adam在为《理想国》所做的经典注疏(Cambridge,1929)中,就在此处提及了保罗《罗马书》有关“内在人”的段落,而他引用的Geoge Herbert 的“高贵诗句”,和玄学派诗人的许多作品一样,是基督教精神与所谓“新柏拉图主义”的混合。而这种“混合”,无论对理解柏拉图,还是奥古斯丁,有时都不无危险。[39] 在教父时期,开始将“内在人”等同为灵魂或心智。这种做法本身显然有柏拉图传统,特别是所谓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参见G.R.Evans, Getting It Wrong, Brill,1998, 第12页以下。[40] 参见Betz上引文327页以下。这个问题涉及了奥古斯丁后来拒绝柏拉图“回忆说”一个最重要的动机。但在奥古斯丁有关“内在人”的论述中,柏拉图传统的影响仍然非常强,特别是他倾向于像新柏拉图主义一样将“感官的外在之物”等同于“外在人”,参见Confessiones, 10.6.9, De Trinitate, 12.1.1, 不过参见De Civitate Dei 14.5对这一点的批评,在奥古斯丁这里,就“内在人”的问题而言,柏拉图传统,乃至整个古代思想的“弱点”,必须通过对“意志”问题的考察才能最终得以克服。[41] 因此,正如我们下面会看到的,柏拉图或许会认为,奥古斯丁迈向“内在人”的路程,既是从洞穴向太阳的上升,同时也不妨看作是外面向洞穴深处的下降。因为,对“内在人”的把握,需要“收集”那些甚至自己也无法进入的自我的碎片。[42] “认识你自己”,作为希腊思想的重要主题,最初具有浓厚的宗教意涵。在前苏格拉底文本中,这条箴言通常被用来告诫人们要认识到人不是神,必然会朽坏。换句话说,“认识你自己”就是要人克服“骄狂”(hybris), “不敬的孩子”。这个观念构成了希腊悲剧的核心动机,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309)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例子(参见Pierre Courcelle,Connais-toi toi-meme:de Socrate a Saint Bernard, Paris,1974,pp.12—13)。[43] 柏拉图,《蒂迈欧篇》90c; 参见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1177b27:“尽人之可能成就不朽”。[44] 这一主题贯穿了《忏悔录》全书(例如1.3.3,2.1.1), 在讨论所谓“时间”问题的第11卷达到了顶峰。[45] 这里对奥古斯丁的解释,受到Jean Luc Marion 教授的许多启发,参见他在芝加哥大学神学院任John Nuveen 宗教和神学教授职位的就职演讲。“Mihi magna quaestio factus sum: The Privilege of Unknowing”, The Journal of Religion,Vol.85(2005),特别是5-7页。Marion教授演讲的题目,“我成了我的大问题”(Confessiones 10.33.50, 4.4.9), 也是海德格尔解释奥古斯丁《忏悔录》第10卷的关键(参见Martin Heidegger, The Phenomenology of Religious Life, Bloomington, 2004, p.130,184),并构成了理解他自己的“此在”分析的决定性线索。有的学者甚至认为,海德格尔对此在的理解不过是用概念阐述了奥古斯丁的这句话(J.Crondin, “Heidegger und Augustin, Zur hermeneutischen Wahrheit”, E. Richter( Hrsg), Die Frage nach der Wahrheit, Frankfurt am Main, 1997, S.pp.166-168; Klaus Kienzler, “Augustinus und Heidegger: Confessiones Ⅹ”, in Frederich Van Fleteren ed. Martin Heidegger’s interpretations of Saint Augustine, Lewiston, 2005, pp.51-53)。 这一主题显然也深刻地影响了阿伦特对奥古斯丁的理解:它既是阿伦特博士论文《爱与奥古斯丁》分析的起点,也是他晚年《心灵的生活》“意志”一卷中讨论所谓“内在人的发现”问题的重要主题。参见 Hannah Arendt, Love and Saint Augustine, Chicago, 1996, pp.13,24-25; The Life of the Mind, Harvest Book, 1977, Vol.Ⅱ.p.53。[46] “……..如果我们的自然来自我们自己(natura nostra esset a nobis),我们自己实际上就应该能产生我们的智慧,而无需操心通过教诲,也就是说,不用从别处学,来把握这种智慧;而我们的爱,也就只要从我们自己出发,回到自身,就足以让我们生活幸福,而无须分享有别的善。但现在,正是因为我们的自然有了上帝作为造作者才能存在,所以,如果我们想要真正有智慧,无疑需要以他为师(doctorem), 而他为了让我们可能会幸福,慷慨地赐予我们以内在的甜蜜(De Civitate Dei,11.25)。[47] 例如《独白》,“理性”和“我”,一个问,一个答,仿佛是两个,虽然实际上只有一个(Retractationes,1.1.1)[48] 《泰阿泰德篇》190a, 《智者篇》263e, 《斐莱布斯篇》38c-e。参见Monique Dixsaut, Platon et la question de la pensee, Paris, 2000, ch.1。不过这是否是柏拉图对“思”(dianoia)的最终理解,仍然值得进一步研究。[49] 《论教师》开篇(1.1.39-49)阿德奥达图斯提到的“祈祷”已经预见了这一方向。[50] 巴尔塔萨敏锐地捕捉到了奥古斯丁与希腊思想的这一关键区别:“《忏悔录》中的对话要素,并不能取消《独白》中的独白要素,后者有其自身的道理:不可能将思简单地还原为对话,原因正在于,上帝不是思这一个体行为的一个有限的对话同伴,而是它的本体论基础(interior intimo meo)”。参见Hans Von Balthasar, The Glory of the Lord, Vol.Ⅱ, New York, 1985, p.110。(原载《思想与社会》第七辑 《教育与现代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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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是改革的年代,“华盛顿共识”出来以后,拉美搞了十年的大规模结构改革。改革的十年间比前三十年经济增长率要低40%左右,改革没有促进经济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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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者:关井光男围绕英文版《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及《重新思考》关井:《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是一部历史性的著作,因为它不仅仅是关于日本现代文学的研究,而且还从根本上改变了欧美对日本文学研究的情况。令人惊讶的是,在发行二十三年之后的现在,再次被重版。也就是说,这本书作为长期畅销作品,不断地获得新的读者,被继续阅读。而与此同时,同时期的文艺评论作品早已经不住读者的批判的眼光,连评论家本人都被人忘的一干二净,更不用提作品的存在了。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书被重版,被人继续阅读,是因为这部著作成为跨时代的“古典”。先不谈这个了,这部著作的某些部分至今在日本仍不能被理解。说起来真是让人感到不好意思,同时也是很滑稽的是,在这本书发行后的十年间,在现代文学研究者之中流传着一种已经成为常识的说法,那就是这部著作是否有确凿的证据。产生这种说法的主要原因是愚蠢的只是单纯的将这部书作为文艺评论来阅读,也可以说是文艺评论家的牢骚似的评论。不论哪一种都是毫无根据的找碴儿,大部分都是不正确的。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是不足以成为问题的。我敢于提出这点,是我觉得有必要重新确认一个问题:那就是这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并不是依据十多年来公认的问题机制来写的。这么说是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点是:由外国翻译的,收录了柄谷先生的作品的《柄谷行人集》将在明年一月由岩波书店发行出版。这其中也收录了《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这部著作英文版的发行刷新了海外的日本研究,1996年在蒙特利尔大学召开了《柄谷行人研讨会》。这是由于《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先驱作品。在日本也是如此。因此,我才希望借此机会再次认识其意义。这个重大的意义指的是:《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这本书中提到的“起源”这个词,超出了它原有的意义,而这些原有的意义在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家中十分流行的,并甚至以此作为问题的机制,据此编撰了以《现代文学的起源》为题的论文集。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丝毫不见这种问题的机制。而那种流行的说法提及的“起源”,仅仅只是“开始”的意思。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么《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就与提出的问题机制完全没有关系。另一点是:柄谷先生自己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发行后,91年写了《〈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重新思考》(《评论空间》),92年写了《〈日本精神分析〉》(《评论空间》),进行了自我回顾。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写了《〈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重新思考》呢。读了这两篇论文,可以领会到他们继承了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展开的问题机制,并且以全新的视点继续论述。而且,这两篇论文写作的时间是在二十世纪即将终结的91年至92年。并且现在,现代文学也将迎来她的终结。在这样的时候来读这本《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是站在“终结”的位置上来思考“起源”。我认为这种意义上的对于“起源”的思考是一种颠倒过来的考虑。《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展示的是现代创造的“日本、现代、文学”实现的基础以及其“历史”的各种条件。同时也暗示了一种对于在现代文学产生的同时退下历史舞台的文学的反思索。这一点虽然没有在书中明确地写明,但是确实表达了这个意思。那么,我想让我们从《〈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重新思考》开始谈起吧。柄谷:《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这本书是在1980年的夏天发行的,所以写这本书是在七十年代末的几年。十年之后又重新阅读。虽说重新阅读是为了温故知新,但是在那个时候重新阅读却是不得不这么做。这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验。这是由于在进行《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英语翻译。最初提议翻译是在1983年,那时匆忙的答应了,可是就这样拿去翻译是不行的。所以为了易于外国读者理解我提出修改原书。但是之后就一直没有联系了,于是我就放在了一旁,可是突然听说翻译还在进行。为此我感到很为难,只能开始重新修改。这就是《〈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重新思考》。但是,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翻译已经完成了。所以我被告知不用修改了。最后,我和他们达成妥协:加了一章内容,添加了注解,并且还加上了很长的后记。虽然如此,但是毕竟不是我的本意。总是想重写。在那个时期,我重读《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时候,他给了我与以前不同的感觉。那个时期也是受到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体》的影响,我开始思考nation的问题,突然我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全部都是与nation创立有关的。也就是说,现代文学是构成nation的不可或缺的部分。“言文一致”与“风景”也是其中的一环。我在写《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时,还没有提起国家主义的问题。不过,我发现这本书彻头彻尾是一本考察nation问题的书。通常来说,当人们说人与文学和国家主义有关系的时候,总是提起在内容上表达国家主义的文学。这是由于不具有这样一个观点:现代文学是以nation作为基础进行创作的。也就是说,如果现代文学的形式本身就是国家主义的话,其内容是否是国家主义就没有的关系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这本书自身写的就是《nation的起源》。在它出版十年之后,应该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重新思考》中,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本书写的是别的主题。这是原先考虑日本的现代文学时,我认为能与明治时代的言文一致和风景的启发匹敌的是奈良平安时代出现的事件,不如这么说吧,我脑子里时常想的是明治时期的事件不过是在奈良平安时代出现的事件上的加重了一层。因此在《重新思考》中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之后就是《日本精神分析》了。但是,从那时至今也已经过去十年了,回头重读这本书,又有了一些不同的感想。这次,我托岩波书店出版《定本》,再次进行了思考的是:“起源”这一东西,一定与某一“终结”相伴。至少,如果没有某种终结的实感的话,就不会有“起源”这个想法了。实际上,这本书写于1970年代的后半期,正是村上龙和村上春树出现的时候。那时我正在报纸上做文艺时评的工作。这些被收录在《反文学论》(沟谈社学术文库)一书中。因此,我经常思考的是,那个时期在某种意义上,是“日本现代文学的终止”的开始。促使我写这本《起源》的正是因为它正在结束。现代文学的特性是“内部性”。我对这点的理解是在一个相反的角度上得到的,也就是那个时期,反对这种“内部性”的作品大量涌现。但是,如果当时是现代文学的终结的话,那么我认为从中有可能诞生某种全新的东西。我在想的是虽说是广义上的现代,但是一些排斥狭义上的现代内部性的形态,如文艺复兴之类的,很有可能复辟。我是从夏目漱石身上发现这种可能性的。这本《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写的就是一种漱石论。但是,近几年,我渐渐不这么想了。所谓的从“现代文学的终结”中诞生某种新的事物,是没有的。终结就是终结。与其说是作者不在了,不如说是读者不在了。当然,有点空洞。“现代文学的终结”在日本是件极大的事儿,所以对此的思考是很有价值的。但是,我却并不很想做。这是因为,在思考过去事情的时候,即使不是很直接,也会觉得这么做对于现在或者将来是有意义的。不能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可能是在重复以前的工作了。可能有人因为是工作会继续做下去,但是我却不行。如果做得话,今后的心情就可能会发生变化了。但是,目前不写。因此,关于岩波版的《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我已经决定不再重写,仅仅只加注注释而已。这样的思想内容与以前比起来,我的态度有了关键性的变化。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变得像学者了。例如,就《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最近的体验是,我实际上从工作中得到了启发,但是为了隐瞒得到启发这件事情,我会搬出西洋的作品来。我很清楚这种手法。例如,我要是写《儿童的发现》的话,我的结构框架可能会参照菲力浦·阿利斯的《儿童的诞生》。这就是我说我在模仿他的原因。可是至今,我没有读过阿利斯。是因为生气才没有读过。虽然我觉得读比较好。这并不仅限于文学。我从哲学老师那儿听说,学者是这样一种人:我从关于笛卡尔会使康德德描写中得到了启发,但是在论文中我自己的名字不会出现,而是找到一个和我的想法相近的外国人,并且引用之。他们想这么做比较好吧。我的书是用英语出版的,所以我认为引用我自己的名字在外国比较方便。以日本人的身份在西方工作,模仿西方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但是,只有以外国作为研究对象,结果仍站在日本的立场上进行的事情吧。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令人遗憾地人们。我想要改变这样的事实,但是并没有成功。不知不觉地,我不用做详尽的调查也能凭借直觉得到的想法,这样的情况很多。但是以前,我没有做过证实这些想法的工作。所以,现在想来,这是不行的。虽说如此,最近我还是戒了烟,调查的毅力和勇气都有了,所以现在我打算要一个一个调查并确定。这多少变得有点学者样了。柄谷行人的变化和八年关井:使柄谷先生的工作姿态发生变化的原因中,禁烟是很重要的一条。因为如果不戒烟的话,就无法在图书馆查资料了。令人惊讶的是,一边涉猎文献资料,一边产生了重要的想法。这不是可以轻易模仿的事情。没有比空洞无想法的学问更无聊的了,但这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很难。依照大概的题目调查直到结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想法倒是其次的了。如果从事先驱性的工作的话,就会遭遇这样一个事实:抹杀了想法的独创性,创造出了自己的先驱者。这是因为连想法都没有就调查直到结束。依存于谁的想法,调查一下就知道了,因为想法虽然看上去相同但确实不同的。借鉴自日本先驱性工作的想法,却抹煞这点,参照外国的文献进行构思,这是认为这样的话地位比较高的缘故。发现了“起源”的话,就会精通于发现类似的事物。从柄谷先生的“儿童的发现”中得到的启发,却借鉴阿利斯的《儿童的诞生》,这种行为没有认清学问的根本,是沦落为黑市商人之辈的所为。因为原本柄谷先生的问题机制也与阿利斯的完全不同。在日本进行先驱性的工作困难的原因是:没有辨别这种先驱性的外部裁判员。从柄谷先生的工作中得到启发获得灵感,却隐瞒其工作的先驱性,这么做是很大的判断失误。这是算不上学问的基础的伦理问题。这样的认识措施在日本社会是没有的。但是,这种混账态度在岩波版《柄谷行人集》出版阶段,应该不得不变化。因为这部著作集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叫做柄谷行人的日本人在海外的智慧斗争的纪录。这样的著作集能够成功出版,一定是在海外进行过积极的智慧斗争。否则时不可能的。我想这一定有什么契机。如果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们成为契机的事情么?柄谷:《国文学》曾在1989年10月发行过《柄谷行人特辑》。后来想起来了,那时对于我而言是很大的一个转折点。我个人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一个是,开始发行《批评空间》。去年终刊了,但还是要继续出版的。编辑是要和他人协作共同工作的,因此与此前的工作不一样。大概,不仅仅是编辑,自己的工作方面也由此发生了变化。比如,我编辑中上健次的全集,每年都召开专题讨论会。还有,我已经参加过四次日韩作家会议了。以前我很不擅长这样的事情,并且很讨厌,因此真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另一个变化是从90年开始,我做为客座教授在哥伦比亚大学进行定期授课。虽然之前我也去别的大学讲课,但是从那个时期开始,我有了经常去海外的环境。这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我想起来大概是在1983年我从美国回国的时候,读到了吉本隆明对高桥源一郎的访谈中对我的嘲讽之言。因为他们的言辞很过分,所以至今仍记忆犹新。他们说:“没有什么必要说是为了好好的工作才到国外去,对方来的时候,估计是狠狠的拍马屁了,哇哈哈。”但是我认为这是错的。这样的事情绝对没有。如果自己不出去的话,对方就不回来。即使来的话,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动机,他们是按照自己的需要来选择的。禅呀,东方哲学的联系的评价之类的。自然科学是不一样的,自然科学从一开始就是设定在国际范围。用英语或是数学的语言发表的。我们在根本上也应以同样的态度工作。进一步来说,人在外国,与在日本念书时不同的。例如,我在海外的时候,强烈的感到了那儿的真实感。如果回到日本的话,日本的真实感很强。为什么呢,这两者并不是对立的。一方强烈的话,另一方就变弱。比如,最近半年都在日本,仅仅这样,就觉得国外的事情像梦像谎话。如果再呆久一些的话,就会变成要员的往事了。但要是去美国的话,一定会有种深深后悔愧疚的感觉:“啊,在日本浪费的好多时间啊,没有在外做有用的工作,就等同于不存在。就是这样翻翻覆覆。因此,定期的有义务的去外国,这样的状态对我而言很好。因为事先约好的,即使感到厌烦了也必须去。其实,移动对于我而言是件痛苦的事情,很想撒手不干,静静的安定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说,90年代以后的生活方式对我自己而言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生活方式。关井:我想这种生活方式的变化的标志是《跨越性批判》,但是它的开始我并不认为是90年。88年出版《季刊思潮》,然后就是《批评空间》,所以我认为是80年代末期。但这是错觉啊。去美国教学这事儿,也是从80年开始就在耶鲁大学授课,也是90年代之前就在哥伦比亚大学授课。柄谷:我确实是1983年就在哥伦比亚大学了。但那时以研究员的身份。定期授课是从90年开始的。那时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是1991年1月,海湾战争开始了。我是为了召开反对中上健次和田中康夫的反对集会,然后就开始了《评论空间》。从此,十多年,每年出席四次杂志的座谈会,而且,每年我有五个月左右的时间在国外,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同时,我还在连载《探究二》。因此,与此前相比较,我变得非常的实践化。还发起了NAM运动。上次的《国文学》的特辑名叫做《柄谷行人 斗争着的评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大概这是预测未来的评价吧,这之前没有做什么“斗争”之类的吧。(笑)关井:这次特辑的题目象征的是,与日本的言论空间作斗争的柄谷先生的评论的言语。如果将现在所说的斗争付诸实践的话,那么说当时还没开始“斗争”,是确实如此的。与现实开始斗争是在包括了表明反战态度的九十年代,借助《评论空间》的活动,发起NAM的活动。而展开这一理念的是《跨越性批判》。预示这种斗争着的评论的方向的是89年的《国文学》特辑,真是令人高兴。从这个意义来说,日本的评论家,任何的斗争都没有做过。依存于外国的新出版书籍,或只是单纯的口头斗争,抵制现实。这与进入一个难以工作的时代也是有关的。社会要求向着个方向发展。但即使是这样,也还是有将海外纳入市也范围的高质量的斗争方式。我认为《评论空间》这本杂志就具备。柄谷:《评论空间》的目的之一就是,在日本给年青人自由工作的机会。另一个是介绍外国的工作。这多亏了共同编辑者浅草彰,我认为水平很高。不仅仅是单纯的介绍外国的工作。对于介绍的人,我们都有很好的私交,而且他们也是一样,即使没有读过,也十分了解《Critical Space》。在读的懂日语的人之中有这样的人。例如,今年春天在UCLA时,我听说那儿的一位意大利日本学教授(美术)向别的美国人解释《评论空间》。据说他每期必读,通过《评论空间》了解美国和欧洲有什么重要的事。不是为了研究日本。而且他说这本杂志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大概就是那么说的。今后要超越《评论空间》估计很难了吧。关井:确实是这样啊。包括人才、工作人员在内的,像《评论空间》那么高水平的杂志,在某种意义上,是再也不可能出现了。编辑被日本之外的人普遍阅读的杂志,现在已经是非常不成熟了哟。1930年代,北园克谓曾发行过名叫《L’ESRITNOUVEAU》的国际性诗刊,并在法国发行,但它对了解欧洲并没有帮助。去年有一本从表面上模仿《评论空间》的做法的杂志出版。《评论空间》制作的水品,要是做不到那么高的程度的话,就做不出来。如今必须考虑什么呢,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很明确。平民主义横行,盘腿坐在大众的欲望之上,在这样的现状中,通过杂志这一媒介,营造接受智慧上的刺激的环境,变得越来越难了。从“评论”到“批判”的转变柄谷:89年的《国文学》特辑以《斗争着的评论》为题,但我认为这是因为评论这个词在当时有很大的意义。“评论”,我认为它本身的意思渐渐得在变化着。一般而言,就是文艺评论。89年的时候也有这个意思,同时,也包含着康德式的批判的意义。以前,我曾在《国文学》写过散文,曾把康德的“批判”一词译为日语中的“评论”。大正时代,西田几多郎曾写过《康德的评论哲学》。在此基础上,我就以“评论=批判”的两重含义来思考。但是,那时,我还没有好好的阅读过康德的作品。进入90年代之后,我认真地研读了康德。92年时开始了《探究三》的连载。这之后就是《跨越性批判》的康德论了。那时就不再考虑文学这回事儿了。但是,开始研究康德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文学评论的念头了。一个是,现代思想之类的东西十分流行。但本质上就是评论,甚至我想说还是文学评论。还有就是,我想说虽然可以说文学的地位正在下降,但文学评论仍具有重大意义。在美国叫做理论,虽然我自己也属于理论家,但我觉得只要单纯的“评论”就好了。因为在我的理论中,文学是有基础的。但实质上,就时机而言里文学还很遥远。关井:夏目漱石把刚刚说的理论译为哲理,现在虽然翻译成理论,但据说理论这一概念是代替哲学的概念。我关注这一概念,想要指出的的是,理查德・罗迪在《哲学的脱构筑》中提到的“理论”是伴随着哲学的衰亡,始于19世纪的“新混杂流派的著述法”,这种著述法指的是跨领域给各个领域带来影响的著述。柄谷先生的工作以及对漱石、安吾的关心而引发兴趣,这个概念是从70年代到80年代“智慧”这一词汇所象征的意义。这在某种意义上颠倒了一种现状,即用各式的方法使各式的饱含过时的理论,没有限定形式,失去普遍性的意志。反映在表示这样的哲学的复兴的事物上。例如,柄谷先生的《马克思可能性的中心》以及《作为隐喻的建筑》、《探究》等的工作,当然都能看到当时在实践理论。事实上,《作为隐喻的建筑》一书,超越了文学,给了包括建筑家在内的各个领域的人们带来了影响。文艺评论像这样跨领域,给众多领域带去重大影响的先例是没有的。小林秀雄写的《近代绘画》也并没有在现代绘画界带来巨大影响。这是因为小林秀雄不过是个鉴赏家。但是《跨越性批判》一书,与其说是理论,我认为说是哲学更准确。这个特辑被命名为《柄谷行人的哲学、跨越性批判》,就是这个原因。柄谷:刚刚说的“理论”是用美国的文脉区分的。说哲学的话,分析哲学的意义很强。与此相对的,法国派的哲学文学性很强。但是这同狭义的评论是不一样的。因此,不是狭义的哲学也不是狭义的文学评论,这样的工作才能被叫做理论吧。但是,在日本把其成为评论比较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日本将法国怕的哲学,传统的从文学评论的角度吸收过来了的缘故。罗迪以及德利塔都是专业的哲学家。他们将哲学用称为脱构造的形式,形容其接近文学。或者是文学在一个比较高的地位上。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是从事文学评论的,因此,这样的话,我接受不了。相反地,我倒是渐渐的开始从事哲学性质的工作。在此之前我也从事着哲学性的工作,但是自己真实的感到自己是在研究哲学,是开始了康德的研究之后。在那之前研究的,不论是马克思,还是克尔恺郭尔、斯宾诺莎、维特根斯坦,都是哲学的异端。在研究那样的异端的是后,在某种意义上,我感到和研究文学是一样的。但是,开始研究康德之后,回归到了哲学的正统路线上,说起来我觉得就像是走在哲学史的王道上。当然,研究的内容和之前的一样,都是异端的。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我感到好像是从正面获胜,真正的在研究独创的东西。在海外我被称为哲学家,对此总觉得有些不协调,甚至到了我曾经抗议过的程度,但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恩,既然人们这么叫叶挺好的。关井:日本实在是缺乏这种认识。柄谷先生开始运用“评论”这一概念的哲学意义,是在90年代之后。其标志是90年代之后“批判”意义的变化。从那时开始,将“批判”的意义有意识的与文艺评论的“批判”加以区分,不再作为文艺评论中的“评论”的意义来使用。将“批判=吟味”的意义作为“批判”的意义来使用。那时已经是开始有关康德的研究的时候了。这么想的话,这就是柄谷先生的“着陆点”,有点像出发点。犹如引导向早已约好的地方的一点。柄谷:大家可能是这么看的……(笑)。一直在暗中摸索,进入90年代之后,终于写出了重新结合康德和马克思的《跨越性批判》。98年左右,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就像是长久以来弄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明白了。比如,国家、NATION与资本主义经济有着三位一体的关系构造。之前,零散的事物,在被称为交换的基础形态上看来,可以明确地解释,不论怎么做,都是因为看到了一条道路,可以对他们进行扬弃。90年代的时候,关于NATION,我写了好几篇论文,现在我在从新的观点重写他们。在岩波版中,第四卷归纳了《NATION与美学》。而且,我还想把它变成我的第四本英文书。关井:那样的话,我想日本就成为了世界资本主义文脉的重要模范,这样的话,就超越了至今的日本研究的水平的,具普遍性意义的概念上的日本国家、历史、文化、经济的问题的展开。这样的认识,至今在日本是没有的。柄谷:此前将日本做为研究材料的话,这些从西方的标准看来都是被认为落后或是歪曲的,反过来,因为特别而将它们作为例外的事物来使用的。我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像用于此不同的方法来表示。关井先生以前这么说过。据说读了《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英文版的保加利亚人还有芬兰人说书里写的和在他们过家发生的事情是一样的。我自己也听过希腊人那么说。韩国人和中国人就不必说了。听说墨西哥人也是的。说是在墨西哥有同这本书中出现的漱石类似的人物。但是,如前所述,怎么来看奈良平安时代的“文学”,或是怎么来看天皇制。以前,我觉得这是日本特有的事物。但是,在日本发生的事情,即使算得上少,也没有例外的例子。例如,在世界史上,有过拥有发达文明的世界帝国,他的周边,假设还有处于部族阶段的民族,他们接受文字,引入国家制度。但是,只在形式上是这样的话,以前的部落阶段存在的宗教及政治形态还是残留着。或者,他们在别的文脉中被使用。特别是像日本这样的岛国,这样的倾向就更强了吧。例如,例如,像印尼的各个岛屿民族那样,从部落阶段一下子进入到近代国家,资本主义阶段,这样的时候是怎样的呢,日本的例子就起作用了。这样考虑的话,与其说日本的例子特殊,不如说在世界史各个阶段都有,这样考察的话,就有可能放在世界史的背景上进行。我想将来写,比如,我认为日本资本主义论争或是封建论争也很重要。对于同一个问题,沃拉斯汀与卡库卡乌德论争是中所周知的,在日本的论争,却是不知道。有的论争经历了很长的时期,很多的人全力参加,涉及到所有的领域。这并不是使用的“封建制”之类的马虎的概念,如果好好的考察的话,在世界范围内成果丰盛。不管怎么说,如果将日本作为素材的话,能写成很棒的作品。《跨越性批判》中,除了宇野弘藏之外,没有采用过一个日本的例子。下一本书《NATION与美学》中,主要是以日本作为题材的。但是,以日本作为题材时,那可是非常难写的啊。在以日本作为题材时,日本人认为外国人不会去读这些东西。而且,当意识到是给外国人读时,反而会与平时不同,写出一些偏题的,或是比较奇怪的文章。如果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就需要一定的技术,也可以说是如同呼吸般的东西。我认为,这样的东西我已经在外国慢慢地掌握了。在这种意义上,我已经积累相当的经验了。关井:即使有机会,这种经验也不是能够轻易积累的。如果能轻易积累这种经验,那么人人都可以写了。如果没有与固有的东西所相符的底蕴,那可是想体验也无法体验的。经验的丰富,是与精神面的丰富成比例的。缺乏这种观点,只会单纯地使自己符合眼前的情况。应该站在被观察的事物的方面,符合对方的情况来处理事物。本身有疑问的人,仅仅符合对方的要求,是无法积累这种经验的。这是我在美国的大学学习时体会到的。研究的狭隘化与日本的现状柄谷:我第一次去耶鲁大学,是在一九七五年。那时,德利达(音译)和德曼(音译)等人,谁也不知道。但是,八零年左右,他们就已经出名了。从那时起,简达(音译)研究,以及某某主义、文化某某开始流行起来了。现在,当时的风潮已经渐渐消退了。那时,美国的研究生在博士论文中会选择当时正流行的主题,我对于这种现象一直抱着疑问。因为写成博士论文并出版之时,或许已无人问津了。所以,我想说“停手吧!”,却说不出口。反之,也不能说“你在干什么呢?”在日本,人们还继续追逐着这种流行。因为连博士学位这种制度都导入了日本,情况好像更加严重了。关井:这种情况的发生,日本的学校制度是有责任的。因为学校敏感地、毫无防备地引进了流行于欧美的新事物。一篇文章,在欧美的报刊杂志上刊登的时候,就有学者获得了该文章的翻译权。因此,他们率先开始了关于这篇文章的再创作。当然,他们完全没有考虑过十年后会有如何的事态在等待着自己,也没有把会发生的情况纳入自己的视野中。文化某某也好,某某主义也好,完全被眼前的东西所迷惑,是无法反省一下自身的。我们经常可以听到如此的呼声。如果是这样,阻止这种事态的发生就解决问题了。但依然使人十分不安,不能阻止。这已经变成一种病了。为了摆脱这种状况,必须站在更为广阔的视野上,重新审视普遍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但人们还没能理解这种想法的必要性。象征着日本这样情况的,是毫无内容的副文化。现在,日本的动画和漫画风靡世界。给人一种感觉,似乎日本除此之外已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了。而且,就连一星半点的知性也无法使人感觉到了。但是是,我认为,要说并非如此,就连出版界中都已经非常明确地表示,我们必须完成能让我们好好考虑自己现在处于何种状态中的机构。柄谷:说起当代文学和旧时知识人的文化的终结,这是随处可见的现象。在欧洲,动画和漫画也十分流行。当代文学已经基本没有人关心了。例如,有不少意大利人说自己读的第一本小说是吉本芭娜娜(音译)的。我认为,这已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了。总之,现在整个世界都在读的是“哈利波特”之类的书了。但是,我想,只有韩国是与众不同的。我多次出席九十年代的日韩作家会议,所以才得出这种结论。几年前,我对村上龙作过访谈。那时,他刚从韩国回来,说:“前两天在韩国召开记者会时,有人问我,一星期前柄谷行人来过,他说日本文学已经死了。您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我回答,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是被问及日本文学才如此回答的。在韩国,文学中蕴藏着一种特殊的含义。我想,它应该是不会如同日本文学般轻而易举地死去的。但是,去年一个过去我曾经在哥伦比亚大学教过的学生告诉我,现在一个在韩国当教授的人,得到了身为文艺批评家能得到的最高荣誉。那个人在得奖感言中说,能得到这样的荣誉,我非常高兴,但同时也感到十分悲哀。因为文学的影响力已渐渐消失了,所以高兴不起来。文学和文学评论的地位正在快速消亡。这是在最近两、三年内出现的现象。以前我曾经认为,只有韩国是与众不同的。所以得知上述情况后,我也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因为在日本出现的问题已经成为世界性的现象了。但是,我想即便如此,欧洲也好,韩国也好,不会变成和日本一样。就在最近的新闻报道中说,在韩国,五万名工人举行了一个大集会,对警察投掷了八百个火焰瓶。发起这个集会的主要目的是,改善打零工者的待遇、反对向伊拉克派兵等,基本围绕着与日本完全相同的问题。在欧洲,虽然集会者不会向警察投掷火焰瓶,但这种集会是经常会举行的。美国今年也有很多反战集会和抗议YX。不过,在日本,却并没有这种类似的事情发生。动画和漫画十分流行,就使人对这些事漠不关心。如果说,这就是日本文化的话,那么,即使说,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日本化”也毫不为过。但是,事实上,整个世界并没有在“日本化”。在日本,知识面和伦理面的要素都已经完全消失了。嘲笑这些的人,正在挥舞着他们的权势。副文化、漫画和动画真是出色的东西啊,这种话在过去就是反语讽刺。与此相符,也有一定的批评性。但是,现在日本已经没有反语讽刺了。有的只是夜郎自大的肯定。明确地说,日本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而且,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但是,我还没有放弃希望。从今往后,我要加把劲好好干。关井:从刚才的话中,我想,已经得出了关于柄谷先生自身由《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转向《跨越性批判》的结论。那就是决不回避困难的道路,紧盯目标,大步前行。不管现状是如何的悲惨,必须拥有斗争的精神。我认为,这就是“我还没有放弃希望。从今往后,我要加把劲好好干。”这句话的真实含义。现代日本所欠缺的是,不向充满危机的现实屈服的精神。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这种想法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但即便如此,我想,已经确实地展现给了读者。那就是,可以说现代日本文学的“起源”的发现,即是“起源”等于“终结”的发现。这就是在深层次上与转向《跨越性批判》相联系的。我想,以此来结束今天的访谈。(柄谷——近畿大学国际人文科学研究所所长、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专业客座教授。关井——近畿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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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关系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历史认识问题,侵华日军毒气事件、日本政要参拜靖国神社,领土争端问题等等。中日关系是一个高度敏感、极端容易情绪化的话题。但我一直主张,中日关系应当是一个可以研究的对象,应当理性对待,不能一听到不同的声音就骂“汉奸”、“卖国贼”。 这里的“文化”是广义的,与“日本文化节”的“文化”含义有所不同,是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我把非经济、非政治、非军事的因素,统称为“文化”因素。我想探讨一下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以及价值观等在中日关系中有什么影响。看看我的研究视野能否使我们对中日关系提供一种理性的认识。今天谈四个问题。 一,战争责任问题:历史观 责任观 “名” 与“利” 历史问题是中日关系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很多问题都从这里来。我们说,日本人对战争不反省,不道歉。确切地说,不是日本人没有道歉,1972年的中日联合声明中,就有“日本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这样的话。日本的一些政治家,如田中角荣、春山富市、小泉纯一郎等,都在不同场合、以不同方式,对战争给中国带来的损害表示过抱歉,马立诚说日本曾经向中国道过21次歉,我没有调查过,如果这是指日本的政治家在各种场合说过的致歉的话,这可能是真的,但他们的道歉我们不满意,主要是对下属两方面的事实不满。 第一,对战争道歉的力度不足,诚意不够。日本政治家多数情况下是在国会议员的质询时乃至逼迫下说出来的。从田中角荣开始用“迷惑”到后来不得不使用“损害”一词,最近小泉首相在他不顾中国和韩国极力反对参拜靖国神社后不得不做出的平息愤怒之举,可以说表态都是吞吞吐吐,不够彻底。中国人无法理解,对于那场给中国人带来那么大灾难的战争,日本什么不能真诚地向被害者谢罪?中国政府连战争赔偿都明确放弃了,难道还换不了一句痛快真诚的话?所以确切地说,中日之间的历史认识问题不是日本道不道歉的问题,而是日本以怎样的方式道歉、道歉是否真诚的问题。 第二,日本国内不断发生的否认历史的事件。战后50多年来,不断有大臣和国会议员等政府和执政党要人为日本的侵略历史翻案,参拜供奉战犯的靖国神社,修改历史教科书试图淡化或删除涉及日本侵略历史的内容,右翼学者举行否认南京大屠杀、美化侵略战争的集会等。日本高官关于战争屡屡“失言”,屡受中国和亚州国家的批评,受批评后就收回,过一段时间又有人“失言”——这似乎成日本外交的一个特点。假如围绕一个问题屡屡失言,那就不是“失言”而是“真言”,是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两方面的事实合起来使中国人得出结论:日本并没有对侵略中国的事实真正反省。在中国人看来,承认侵略事实并真正道歉是两国交往中日本应遵守的道德底线,中国人对日本的所有不满可以说都是源自这种对日本没有遵守这条道德底线的判断。 日本为什么不能像中国人所希望的那样深刻反省历史问题呢?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二战结束后,美国出于意识形态对立的需要保留了天皇制度而没有对军国主义思想及其罪行进行认真的清算恐怕是最直接的原因。二战结束后,美军占领当局在后期放弃了对日本侵略罪行的惩治,致使日本一些原来的战争势力重返政坛,有的甚至当了阁僚和首相。现在不少日本政客,就是他们的第二代或是第三代“世袭议员”。这些人对日本当年的侵略战争充满了错误认识。战败后处于美国占领下的日本,虽然制定了“和平宪法”,但在当年东西方冷战的形势下,日本又受制于《日美安全条约》,日本与曾经被它侵略过的中国再次处于“敌对关系”之中。因此,日本从没对它从19世纪末“甲午战争”到二战结束这段时间里的侵略行动进行过彻底清算。 除此之外,从文化的角度看,我觉得与下述三个方面的因素。 第一,日本人缺乏历史感。中国是一个有深沉历史责任的民族,世界上像中国这样有如此强烈的历史责任感的民族也不多。中国有详细的历史记录, “以史为鉴”;中国把历史看成责任,历史记录一个人,并不因为一个人的死而结束,好的要名垂青史,坏的要遗臭万年,中国人常说“以史为鉴”,有把历史和现实结合起来认识当前事情的倾向。对中国人来说历史虽为过去发生之事但对今天有借鉴意义。中国人的家谱都追溯到遥远过去的祖先。中国过去皇帝治理国家主要是借鉴历史经验。例如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历史学家就查阅历史,说什么朝代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当时是怎么处理的,结果怎样等等。在中国人看来,的确是不懂得历史就无法理解今天也无从谈将来。中国人说到历史,是白纸黑字记录的事实,有一种非常确实、非常庄重的感觉。并不是所有的民族都像中国这样,而在一般日本人的感觉中,历史更多的是一种过去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种与现在没有联系的、不确实的遥远存在,是可以讨论的,当然也是可以推翻的。日本历史中通常还包括神话、故事和传说这一事实就是日本人对历史的遥远感和不确实感的一个证明。日本人缺乏历史感,特别是与中国人相比,他们有一种更为重视现在的倾向。从历史上看,日本这个民族像是一个灵敏的雷达,敏锐地跟踪世界,社会变化快,但是没有厚重感。 第二,日本人缺乏责任感。对历史的感觉是同对个人行为的责任的看法相联系的。中国人常说:“历史会做出公正的评论。”这句话的含义是,一个人行为的意义不仅限于当时的情景而有超越时间、超越情境的意义。个人是站在历史的延长线上并一直延续到将来,这种认识得出的逻辑结果是较强调个人对自己行为的责任。这种看法有时候达到极端的地步:做了坏事并不能因为死亡而有所减轻,后人们也不会因为当时的情境就原谅他。在我们的语境中的“死有余辜”、“遗臭万年”之类的说法就是这种看法的表现。甚至有死后被鞭尸的极端例子。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的人自杀了,我们说他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死有余辜。文化大革命中的批林批孔运动。就是要让两千多年前的老头子为粮食没有“上纲”负责。这种价值取向会使中国人背上沉重的历史包袱,但同时也应承认这种行为的背后是一种较强烈的历史责任感。 而日本人对个人行为的判断更多地取决于当时的情境而较少与“历史”相联系。日本人喜欢说:“当时是那样教育的,所以就那样做了。”这句话的含义是:个人是沒有责任的,负责任的不是个人而是当时的情境。日本语中有一个词叫“禊ぎ” (misogi),原意是:身上有罪或者有污秽时,或者在进行重要的神事之前,在河里洗涤罪恶或污秽。现在也这样解释∶一个人贪污、违反选举法或者受贿,只要进行“禊ぎ”,就能得到原谅。其含义类似中国的成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许多日本人对战争所犯的罪行也是抱有一种尽快忘掉、尽快让水冲走的想法。这种对历史的感觉自然不会使日本人有过重的历史包袱,但也使人因此而缺少历史感,而缺乏历史感也是缺少责任感的一种表现。 日常生活中,日本人总是把“すみません”或“ごめんなさい”挂在嘴上。日本人抱怨中国人不会道歉。中的飞机火车晚点,不说道歉的话,中国的官员也不会说道歉。但是,日本喜欢说“对不起”并不说明他们有责任感。中国人不轻易道歉是因为中国人趋于认为道歉与责任密切联系在一起,在没有判明或者没有完全判明谁应承担责任的情况下不轻易道歉。而当中国人发出“对不起”这个信息时,个人感觉到的责任感要比日本人发出“すみません”或“ごめんなさい”时强烈得多。日本人一般容易向人道歉,但道歉的时候优先考虑的与其说是行为者责任的区分,不如说是该行为造成的眼下人际关系“事态”的严重性。是一种“事态优先”型的考虑方式,即不管责任在谁,已造成了眼下“客人对服务不满” 这一严重“事态”,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先道歉再说。把责任的区分放在次要地位。对于日本人来说,说道歉这一行为是个人感情的表达,道歉的意图与其说是为了承担责任,不如说是使与对方的关系不受伤害。日本人喜欢道歉,但又是“个人不承担责任,责任是集体承担”的一种文化。这二者看起来矛盾实际是相互联系的。有重大事情,找不到真正的承担责任者,如果有明显了谁的责任,责任者通常采用自杀的方式自我了断。其他人也就不再追究。 在这种行为模式下,有时候会发生这样的情况:道歉与责任相分离,自己即便不是责任者也要道歉,这就是道无谓的歉;另一方面,即便责任在自己,如果没有造成眼下人际关系的严重“事态”,也不真正道歉。在“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中,被告们一致否定自己的战争责任。在天皇独揽大权的情况下决策者由下到上推卸责任,没有人敢于主动承担责任,可以说整个日本成了一个庞大的不负责任的体系。可以说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人就是处于一种不鼓励个人独立面对困难、不鼓励独立承担责任的体制之中。 这一点同日本人的特殊的民性有关。人们常常把日本与德国比较。认为德国人人认罪好。日本人社会不是个人主义的,个体不是独立的,个人是融合在集团中的。有了成绩是大家的,有责任也是大家的。没有“原罪”感,没有忏悔的传统。有的学者认为西方是罪感觉文化,日本是耻辱感觉。罪感觉来自内心深处,耻感来自情境,来自周围人的评价。日本人的“自我”意识较弱,容易“跟风”容易被某种外在的力量推着走,当出现问题的时候个人由于缺乏对自我灵魂的拷问而趋于逃避责任。这是日本身上的毛病。 我们在批评日本人对历史认识问题时候,一定要批评到点子上,抓住他们身上的要害,批到痛处。譬如,我们现在我们总是说日本企图复活军国主义。我认为这就没有说到点子上。日本可能又想复活军国主义的人,但是绝对不多,即便是想复活军国主义,业不是过去的的那种军国主义。还有,我们常说,战争只是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发动的,民众没有责任。这也没有说到点子上。对战争的认识不仅仅是右翼势力的事情,在民众认识的深层有基础。那个时候日本的一般民众也是支持战争的,许多人是自觉自愿为战争服务、为军国主义献身,可以说举国上下都陷入一种狂热的战争漩涡。民众怎么没有责任呢?他们的短处或者痛处在哪里呢?我认为就是上述相互联系的两点。日本人缺乏历史感觉,缺乏对过去行为的反思。日本有必要从自己的历史中学习东西,我们要让日本人知道,没有历史感的民族是难以让人信赖的。没有责任感应当更多地强调日本人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对自己行为负责任。民众没有责任。潜藏在日本人内心深处的“民族自我”是一个没有经过理性审视和批判的自我,那些不愿意反省军国主义历史的人,实际上是在逃避对“民族自我”作理性的审视。反省需要有历史感和明确的是非标准,需要清晰的自我意识和强烈的责任感。反省是对自我的再评价,是检讨自己行为。否定错误不等于否定自我,真正的反省与否定自我是不一样的。只有肯定自我才有真正的反省,才有对战争的谢罪,而缺乏反省的谢罪是缺乏诚意的,因而也没有意义。反省历史是痛苦的,需要勇气和自信,所以没有真正的反省也是一种缺乏自信的表现。 第三, 从中国方面看,在处理战争赔偿问题上中国人的失误。中国在谢罪与赔偿问题上采取了将二者分开的做法,即只要谢罪不要赔偿。中国人与人交往上的重“名”轻“得”、重“义”轻“利” 。按照中国人的想法,我放弃战争赔款,宽恕了你,你向我真诚道歉、“痛改前非”就可以了。从良心上说,在今后的交往中你肯定会记住我的宽宏大量,并给以还报。这可以说是传统中国“重义轻利”的交往模式的反映,也是中国人常用的处理人际关系时重视“人情”做法。对于中国政府放弃战争赔款的做法,我不认为这是明智的。中国人可能认为,放弃赔款,显示了大国的宽容和气度,但这却放弃了对事情判断的原则,也放弃了依靠法律来解决问题的途径。这与中国解决人际关系的传统方法是有联系的。你侵略了我,我对你“以德报怨”,做到“仁至义尽”,不要你赔偿,只要真诚的道歉就行了。显示了我泱泱大国的风度。这是把一件可以量化、通过法律操作来绝的事情推到了人情的领域,给问题的解决带来了困难。道歉这种方式是很难操作的,怎样道歉?在什么场合道歉?以什么方式道歉?怎样才算真诚?不真诚道歉又怎么样?等等,这些都很难有个尺度。中国死了那么多的人,损失那么大,不要求赔偿而只要求道歉,那么,我们会有很高的道义上的期待,对于对方的道德要求很高。一方面,日本的道歉不能令中国满意,使我们感情上难以接受;另一方面,日本则对中国不满:自己已经道歉了,为何中国还要时时提及历史问题。而且这也使民间向日本政府索赔很难胜诉。齐齐哈尔日本遗弃毒剂伤人事件是历史遗留问题。之前也有过类似的事件,并且取得了对中国受害者有利的结果,但最终判定追究的不是战争责任,而是日本政府的“不作为”。因为日本认为中国放弃了战争赔款也就放弃了对战争责任的追究,这也体现了日本尽量绕开战争这个问题。如果能换一种方式,不放弃战争赔款,具体导赔款的数目、时间、期限都可以谈判商量;以赔款完结作为一种历史问题的了结,操作起来就会容易的多。 战后的日本对战争只是表示遗憾,没有经济赔偿,没有对责任的明确承担,放弃经济上索赔带来的不承担道义责任的后果可能是中国决策者们当初没有料想到的。所以当加害者没有真诚道歉而不断冲破道德底线的时候,自然引起中国人强烈愤怒和批评,而中国充满感情的批评又极易被人利用。日本存在着以“反打历史牌”为借口的力量,他们很容易把人们的注意力从问题的本质上引开而转到批评者的态度上来,这使中国的批评不仅不起作用反而引起反感,从而使受害者失去了在道义上的优势。我们习惯于把一个法律问题道义化了,又习惯于让道义上的优势变成激情的肆意发泄。最后,什么也得不到,既得不到国际社会的同情,也得不到那些对我们犯下罪行的人的尊重。 杀人偿命、损坏财产赔偿,这是世界通行的解决纠纷的规则。这方,中国人的做法事特殊的。赔偿决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一个关系到战争性质的问题,是对事情的一个“说法”。这里请允许举出两个事例来说明这个世界通用的规则。一个例子是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入侵科威特,他自称是为了“解放”科威特人民,但至今伊拉克还在为自己的行为受惩罚,战争的性质不说自明。 另一个是美籍日裔向美国政府索赔的例子。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曾将居住在美国西海岸地带的日裔送进集中营。战后有人提出美国政府的这种行为违宪,日裔美国人开展了让美国政府谢罪并赔偿损失的运动。美国国会成立了调查委员会,进行了数年的调查工作提出报告,最后美国立法,向日裔谢罪,并向每个活着的被收容者赔偿两万美元(总额为10多亿美元)。在调查期间,曾有一种意见认为,如果美国政府真的违宪,只要谢罪就可以了,经济上不必赔偿,因为日裔美国人的生活水平高于美国的平均水平。许多日本人也接受这种看法。但推进运动的日裔美国人认为,一个人违反了交通规则,把人家的车撞了,并不是光说声“对不起”就算完了,不仅要道歉,还要进行赔偿,罚款,使其不再犯第二次。 中国既然宣布放弃了赔偿,使得这个问题变得干生气,没有办法。现在我们能够做的是:一方面,应该尽可能让日本理解我们作为受害者的感情。中国并不是对战争问题“没完没了地纠缠”,我们放弃了战争赔款,是中国“仁爱”文化传统的体现,是以德报怨的体现。作为受害者,要得到日本的真诚道歉,是一个很低的、最起码的要求。并不是要把历史当作一个把柄抓住日本不放,日本如果能够借鉴德国的做法,在一个更适当的场合,正式的,用中国人能接受的方式向中国人道歉,或者以书面方式,法律的方式,郑重地道歉,历史问题便会就此了结。这对日本是有利的,对日本重新获得中国的理解和信任是有利的。另一方面,我们中国人也要做好了断历史问题的准备。要认识到,我们有很大的道义上的优势,但没有太大的实际上制约日本人行为的手段。日本以一种我们满意地方式道歉,就算了结了。再严重的伤害,再大的事情,也有了断的时候。我相信中国人也不会纠缠不清的。彻底了结中日历史问题方法是双方都应采取一种更为清楚的态度。日本以立法或公开声明的方式正式谢罪并给以民间索赔以一定赔偿,这对日本人来说虽然严厉,却是彻底了断过去战争恶梦的办法,会赢得中国人的信赖。在日本这样做了以后,中国也以书面的形式重申放弃战争赔款并声明今后不再要求道歉。对中国人来说这样做就不再被日本人右翼势力利用,说中国对日本是“道歉外交”、“历史说教”而引起日本民众的反感。这会使中日关系进入一个新阶段。 二,南京大屠杀问题: 数字感觉 和平观 这个问题与历史问题有联系。东史郎日记,以及西方人的日记,都证明了屠杀的存在。围绕这个问题,一些政府官员出来否认屠杀。一些日本人认为南京大屠杀是编造的谎言,新编教科书也试图否认,这引起我们难以接受的。我们气氛,但是又显得没有办法。 对于这个问题上,我想提出两个问题,希望引起我们理性地思考。 第一个问题,如何看待“30万”这个数字。日本人在这个问题上使用的借口是什么呢?一个重要的借口就是,30万这个数字不准确。也有想将数字化为乌有的所谓学者。他们在“纯学术”的名义下,认为中国在这个问题上是感情用事,数字靠不住。并通过所谓“考据订正”、“数量统计”,来达到间接否定南京大屠杀的事实。也有许多人认为,数字有问题,但事件是事实。应当说,这些人是在利用数字不准确为借口来否定大屠杀。中国当时没有详细的人口档案,被杀害者的数字只能是估计。抓住中国没有精确记录这一点来否认事实。日本学者沟口雄三打了这样一个形象的比喻:有个国家遭到邻国军队的侵略,在该国的一个城镇,邻国士兵人侵后实行了掠夺。后来,一个少女控诉说,那时她被一士兵强奸,该兵是身高两米多的大汉。但是。这个邻国承认入侵及掠夺行为,却不肯承认强奸这一事实。理由是当时在军队中不存在两米高的土兵。 这个比喻揭示了感情记忆与事实记录的差异。对那个少女来说,两米高这一数值并非事实记录,而是恐怖心理的表征即感情记忆。在邻国一方则以此数值为事实的记录,并以两米高的土兵之不存在来证明强奸事实的不存在。“对中国人来说,30万这个数值,是对他们眼中撝两駭仍不肯认罪的全体日本人之情感的数值。在这里,过去的感情记忆作为战后战争责任这一现在进行时态的问题正将被历史化。另一方面,对于某些日本人来说,这个数值正是把南京大屠杀虚幻化、进而把对中国的侵略架空化之绝好的事实材料。再回到前面那个比喻上来吧。让感情记忆承担历史内容,意味着不是把两米高这个数值视为史实问题,而是把两米高这一感情记忆,即现在形态的事实历史化。拘泥于30万这个数值的所谓科学态度,不仅将感情记忆从历史中抹杀掉,而且是一种把事件非历史化的共谋行为。 但仅仅指出这一点还不够,还必须分析:他们的这种论调为什么会有市场?中国是明显的受害者,而受害者的感情为什么无法得到昔日加害者的理解?但是,在数字问题上,是不是也存在文化上的差异呢?我认为是有的。除了右翼势力的利用这一政治原因外,还有文化上的因素。中日对数字的感觉是不同的。 从中国方面来看,中国人可能会说,精确的数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多人被屠杀,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日本人以小节来否定大是大非问题,实在可气。作为受害者,中国人在这个问题上的感情完全应该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从感情上说,大屠杀的确并不意味着30万这个具体数字,而是一个人,加一个人,再加一个人。但必须明白,仅仅停留在民族感情的层面是不够的,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的确需要“切断民族感情的恶性循环”。笔者并不认为数字是不重要的。否则,就没有办法量化,也没有办法从法律的角度操作。在这个问题上,不是说越愤怒越好,还要多做些实际工作;不是把受害者的数字说得越大越好,而是越准确越好。被强奸的少女不能永远停留在“恐惧心理的表征”即感情记忆上,还要冷静下来,回忆更多的细节,为惩治作恶者提供更多的证据。 与日本人打交道的人都知道,日本人有精于计算、非常认真、重视细节有时到了忽略原则的程度等特点。他们可能认为“细节”比“原则”还重要。所以一些右翼势力利用中国没有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花名册之类的细节怀疑数字的准确性,并进而否定这一事件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举。日本人对待自己受害的历史可以说是一丝不苟。他们对在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中的死难者都登记造册,统计数字精确到个位数,每年有年老故去的,还追加造册,举行存放仪式。 南京大屠杀事件是经过国际审判定了案的,但应当承认,对于这样一个超大规模的屠杀事件,不可能在举证方面都做得很充分,还有大量的调查需要做。“东京审判”以后,中国人对南京大屠杀又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工作,又获得了大量的确凿证据,但应当承认,工作做得还不够细,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做。这里面固然有客观上的原因,例如,由于当时中国缺乏详细的户籍档案,要精确统计南京大屠杀被害者数字是困难的,但在主管上,无论是政府和民间,对此问题的重视还不够。为了说明这一点,笔者举出犹太人的例子。第二次世界大后,犹太人并没有只停留在感情的谴责上,他们的政府和民间合力,对被害犹太人做了大量的调查取证工作,把能够搞清的每个被害犹太人的名字都记录下来了,并对死难者的后裔进行照顾。德国政府在柏林市中心建立了一座纪念碑,上面刻着所有大屠杀牺牲者的名字,这些名字是哪里来的?是犹太人花大力气调查得来的。不仅如此,他们还一直坚持追究加害者个人的法律责任,在世界各地寻找在逃的当年参加屠杀的纳粹分子。一些纳粹头子在隐匿了几十年后仍逃脱不了法律的惩罚。当然,中国和日本、德国情况不一样,不能简单而论,但他们的做法对中国人来说并非没有比照的意义。笔者想,假如我们也树一块遇害者纪念碑,我们能记录下多少被屠杀同胞的名字呢?假如说我们的数字有两个,一个是估计数字(可看作是“感情数值”),还有一个是通过调查得来的、有名、有姓、有证据、登记造册的数字(“史实数值”),这后一个数字即便大大少于前一个数字,也足于说明问题。对南京大屠杀的死亡人数的调查统计的工作,现在仍可以做,尽管现在已过去了几十年,但毕竟还活着一些见证人,他们还记得被害的亲属。倘若这些人都死了,调查起来更加困难。不仅如此,还不要放弃对具体的加害者个人追究法律责任。一个人参加了屠杀,即不能因为他道了歉就成了英雄,或者为了“友好”就一笔勾销所犯罪行。有政府的声音,还有类似日本“遗族会”那样的强有力的民间组织。对遇害者的调查,对加害者的追究以及对事件的看法,并不因中日关系的变化、政治的变化而变化——假如我们做到了这些,中国在同日本右翼势力的斗争会更有利有力,也会更能争取一般日本民众。 中国人对数字的态度:南京雨花台革命烈士介绍:国民党杀害共产党的数目有几个版本。“10万以上”,“20万”。中国历史上对战争死亡数字记录,精确到万:史记:率卒二万渡河”、“夜坑秦军20万。”日本侵华战争期间中国死亡数字的几个版本:3000万。应当是研究的对象。我们也应当改变我们的做事方式。 第二,如何看待被屠杀的生命:从一种普遍的观点、更为慈悲的观点看待生命。 人的生命是宝贵的,必须善待生命。南京大屠杀是对人类的犯罪,是人类的耻辱。在如何看待被屠杀的生命方面,我们有需要反思的地方。譬如,在故去相当一段时间里,哪里出了重大事故或灾难,死了多少人,怎么死的,是不让知道的,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人数,文化大革命非正常死亡人数,流行病死亡人数,过去是没有的。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数,是后来才有的。有时候有数字,但是根据需要,有时候大有时候小。为什么会这样?除了政治因素意外,还与我们没有从一种普遍的、慈悲的立场看待死者的思维方式有关。对死者的评价太容易受情境的影响,也太容易变化。这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美国的911事件,有人说是应该。日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原来是太庙,是祭祀本朝列祖列宗的地方。北京西城区过去的女三中,原来是历代帝王庙,用来祭祀前朝帝王。如今帝王家庙不值得祭祀了,那么死国难者呢?特别是近代抗战阵亡将士呢?原来国民党政府曾修了一座抗战空军烈士陵园,专葬战死的飞行员。结果该墓地文化革命中被砸。中国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没有一个烈士的名字可供凭吊,碑下没有一具烈士遗骸代享祭祀。抗清名将袁崇焕被崇祯皇帝凌迟处死。入清后却被清政府平反。终满清之世,近三百年间,袁崇焕墓都受到妥善保护和尊重。但辛亥光复了汉官威仪后,袁墓却是日渐凋零,现在已被周围的学校逐步侵占,任凭学生向袁墓射足球,恣意侮辱。至于普通老百姓的死,似乎更不当一回事情。最近中国开始重视数字问题。萨斯、重大事故等死亡人数做到公开、准确。这不仅为研究避免此类事情再度发生提供了重要数据,更重要的是还体现了一种对生命的重视、对死者负责的精神。不仅这件事情,中国在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中等重大事件中的非正常死亡人数,也应有详细的记录。我们当然要强调“大是大非”问题,但也不能忽视“细节”问题,一些日本右翼势力正是在这些“细节”问题上大做文章的。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从上个星期才开始,南京大屠杀机关对中小学生免费开放。但免费开放后情况令人辛酸。据报道,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自3月1日免费向社会开放以来,参观群众每天多达1.5万人次,这是平时参观人数的十几倍之多。然而,随着参观者的增加,不文明的现象也多了起来,致使纪念馆承受之撏磾不得不令人担忧。与以前相比,原本干净整洁的广场上卫生很糟糕,一些观众竟然还边走边嗑起了瓜子,地上的痰迹、烟头、纸屑令人触目惊心。还有不少参观者在馆内打闹嬉笑,接打手机的现象也十分普遍。据悉,近几天参观者过多,为了保护纪念馆内参观者的安全,维护参观的秩序,几天前,纪念馆无奈之下还向110求助,20个民警赶到现场维护秩序。 我们自己就不尊重自己,怎么让别人尊重我们? 70年代以前中国教科书中没有南京大屠杀事件,当时出于反美、反蒋的需要。因为提南京大屠杀就要提国民党的抗战。现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卢沟桥纪念馆等,我们把这些地方辟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想依此来激起我们的爱国心,我们常常会想起什么呢?当作让国人警醒、激起爱国热情、振兴中华的教材,“落后就挨打”的证据,这样写当然可以理解,但我常常想,我们是不是可以从更为普遍、更为慈悲的立场来考虑问题呢?即从珍惜生命、反对暴力的立场来考虑。当然,我们在这里强调爱国主义,强调强大,强调振兴中华,不是要复仇,不是要以暴易暴,但别人是否能理解我们呢?我们的这种做法是用民族主义的方式反对民族主义。我们用我们的爱国主义反对日本的爱国主义,用我们的民族主义,反对日本的民族主义,但是要知道,民族主义、爱国主义都是很难把握的东西,极容易出现危险倾向,六十多年前的悲剧为何会发生的?是正是当时日本一种狭隘、狂热的民族主义在起作用。当时日本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可以说达到了极致,对中国的暴行就是在爱国主义的狂潮中出现的。现在网络上出现了种种非常极端的言论,如:水均益的撊绻腥税研∪毡久鸬簦强隙ㄊ侵泄褡逵⑿蹟,发动一次摱┐笸郎睌等纳粹式言论,都是声称是爱国的。我们应当认识到,大屠杀不仅是对中国人的犯罪,也是对人类的犯罪。把战争中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屠杀看作是反社会、反人类的犯罪,要防止这样的人类惨剧重演。那么能不能把“爱国主义教育”变成“和平教育”、变成“反对战争和暴力教育”、“珍惜生命教育”呢(最近在网上看到,有人提出了与我类似的建议:把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辟为“国际和平中心”,但遭到群攻)。如果能够这样的话,我们会在世界上有更多共同的话语,能够获得更多的同情。 三、靖国神社问题:“慰灵观”善恶观 靖国神社位于东京中心部,明治2年(1869)为纪念戊辰战争(推翻德川幕府的内战)中亡者而建。神社中供奉着从1853年美国军人贝里率军舰来日本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为止死亡的人,其中包括东条英机在内的多名战犯。中曾根康弘执政期间,中曾根率领内阁成员于1985年8月15日进行了参拜,遭到国内外的强烈抨击。从那以后,慑于国内外舆论批判的压力,其他日本领导人在任期中都比较谨慎地中止了正式参拜,只有1996年桥本龙太郎首相参拜过靖国神社是个例外。围绕日本高官参拜靖国神社问题,日本与亚洲邻国不断发生摩擦。2001年8月13日,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不顾各方的反对,以首相身份参拜了靖国神社,再次引起中国、韩国等战争受害国的强烈反对,日本与这两个国家的关系一度陷入困难境地。 小泉首相执意参拜靖国神社的主要理由是“日本人的感情”、“慰灵方法各国不同”、“甲级战犯都已经受到了惩罚,没有必要对死人还要加以区别。”对于一般日本人来说,可能觉得这种看法很有道理:“是呀,靖国神社供奉着明治维新以来国内外战争中死去的 250万官兵,对死者要有宽恕之心。 那么,这里满存在这样几个问题:各国的慰灵方式有没有不同?日本人的慰灵方式怎样的?如何看待日本高官参拜靖国神社与日本人的慰灵方式? 慰灵方式即悼念死者的方式,文化的不同,世界各地当然有不同的慰灵方式。西方基督教徒的慰灵方式不同于印度教徒,北美印第安人的方式不同于中国的摩梭人。与我们中国人对死者得态度相比较,日本人的慰灵方式有怎样的特点呢?对死者较宽容。所谓日本的神社,其实里面没有神,是祭祀死人的地方。在一般日本人看来,人一死都应当作“神”来对待。不先区分神社供奉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死得正义还是非正义。日本慰灵观所反映的是,人们行为和思想依据的不是道义上的、具有普遍意义上的“善”或“恶”。这确实是日本人慰灵方式的特点。这一点同中国人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看法明显不同。例子:杭州的岳飞庙与秦烩像。也与西方人不同:例子:美国的动画片,魔鬼与天使,世界分为善恶两个对立的世界。日本的动画片不是这样,常常是:所谓恶人,也有不得不干坏事情的理由。 那么,怎样看待日本高官参拜靖国神社呢?应指出几点: 第一,强调参拜靖国神社与参拜其他神社不同。日本的神社是宗教团体,以国家首脑的身份参拜神社违背了日本“政教分离”的宪法原则。更为重要的是,靖国神社原是国家的神社,是军国主义的象征,战后靖国神社成为独立的宗教法人,神社中供奉着战犯。首先有必要弄清靖国神社的性质。战前它是国家级的神社,是进行军国主义教育的地方,是军国主义日本象征。靖国神社的本意在于纪念为日本国死去的人,鼓舞为日本国而战的人的士气。当时上战场的日本人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让我们在靖国神社会面”。可见它的本质是“勤皇忠死”的愚人枷锁。靖国神社自建成后,像日本的一个“家元”组织一样,自成一个独立的系统,有历史传承,有主题,有道德,有弟子(遗族会)。靖国神社与战前日本一脉相承。战后,日本没有取缔这个神社,它只是由一个国家神社变为一般宗教法人,但它仍是一个宗教团体,它的内部一点也没有触动。从神社自身的主张根本看不出战后日本社会的实际变化。日本似乎仍停留在战前,像是战前的一块社会化石。对右翼来说这里仍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地方。 靖国神社里的展览,只展示了战争的一面,而隐瞒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的一面。这里陈列的东西过去原封不动,称中国为支那,忠于天皇,忠于国家。为战争翻案。这里供奉着包括战犯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死的日本人。其中一些人在中国罪恶累累。供奉的理由是:B,C级战犯是冤枉的,A级战犯并不是出于为国家带来不幸而发动战争的,而是出于无奈。他们没有责任,只不过抽签抽到他们头上了。对于在中国干了怎样的坏事,战争给对方国带来了怎样灾难,这些人一点也没有考虑。 不仅没有考虑战争受害国,也没有考虑军国主义日本对民众生命的践踏。神社里展览着“神风特功队”的年轻人大幅照片以及他们上战场前写给家人的书信、遗物等,对他们为国捐躯的勇敢精神大加赞扬,却一点看不到对它们年轻生命的惋惜以及对使他们丧失宝贵生命的军国主义的批判。日本的军国主义对被侵略国是残忍的,对本国国民也是残忍的,所以右翼势力对靖国神社的态度不仅是对战争受害国的伤害,也是对日本人生命的轻视(对生命的轻视是法西斯主义的本质)。战争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日本竞还有这样的地方,令人既惊讶又感到可怕。 日本有成千上万个神社,首相若是参拜其他神社,虽然也存在“政教部分”而会遭到国内的批评,别的国家的人不会说什么,但靖国神社不同。江洋大盗流氓恶棍敬拜,那确实是日本自己的事,别的国家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但里面供奉的人物在别的国家土地上干了坏事,在国外杀了人,这就不只是日本内政问题,就不能不让受害者说话了。据我们所知,中国和韩国还没有傲慢到指责日本高官参拜所有神社的地步。说到“感情”问题,当然需要尊重日本人的感情。日本人民的确也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对于唯一经受原子弹爆炸死伤的日本人民也是应表示惋惜和同情的。如果中国人以“当时日本拒绝投降”、“当时广岛是军事要地”以及以“尽快结束战争可以减少更多战争受害国人民的牺牲”为由而对因原子弹爆炸而死伤的日本人民不表示惋惜和同情,日本人该如何感想呢? 第二,强调作为一国之相的参拜与一般民众的参拜不同。如前所述,日本人的慰灵方式确实有其特点,但以此为首相的参拜行为辩解有问题了。一般日本人在神社中合十、默想,可以说绝大多数心中默念的不是“东条英机永垂不朽”或“复活军国主义”之类,更多的是“希望我母亲的病早日痊愈”、“希望来年能考上早稻田大学”、或者“希望明年我能成为田中君的妻子”等等。现在的日本靖国神社不是国家神社,去社会的所有人并不都是参拜的。不要认为所有去靖国神社的人都是复活军国主义。当年作家刘再赴访问日本被处理,一个原因是去了靖国神社。姜文去过靖国神社,网上很多人骂他,这是误解。靖国神社平时也有许多参拜者,但这些人大部分是到这里观光的。靖国神社位于东京的中心,距离皇居近,又有悠久的历史,旅行社常把它作为一个景点放在旅游日程中,对于来东京的外地日本人来说,来一趟不容易,既然有这项日程,把它当作一处历史建筑和观光地,到那里去看看也没什么。应当说许多人对这里并没有什么亲切感,把这里作为信仰、敬拜的地方、进而缅怀日本军国主义过去的人更少。例如在2001年1月8日成人节,笔者在就在这里看到许多身着撜裥鋽的妙龄女孩和一对对情侣,他们并不知道这里供奉着战犯。上年纪、知道内情的人一般不去那里。去靖国神社的人并不都是去参拜的。与我们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意义不同。 但政治家参拜神社与一般日本人来神社的意义不同,以首相的身份参拜代表了国家。作为日本首相的小泉、中曾根等人参拜神社与一个小姑娘来这里的意义决不是一样的。可以肯定地说,小泉首相站在神社的祭拜大殿前垂首合十的时候心中想的绝不是什么“但愿来年身体健康”或者“希望明年能找到一个好工作”之类。 第三,强调每年的8月15日参拜与平时的参拜(如新年的“初旨”)不同。到神社合十的确是日本人的习惯,其目的、意义则因时而异:元月1日,主妇为全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而祈祷;成人节女孩子为早日与心上人共同生活而许愿等等。新年参拜神社的习惯,这在日语中叫“初詣”。所谓的神社,其实里面并没有神明,而是供奉着死者。大年三十晚上,上神社烧香许愿,祈祷新年安康。多数日本人不信真正的神明,遇到困难,可以向任何对象祈祷,一般日本人进神社的和我们进寺庙十分类似。至于是靖国神社还是其他别的什么神社,这要根据神社的位置、自己对神社灵验程度的判断等因素决定。神社在日本的历史较短,并没有在日本人生活中有很深的根。战前国家政府推行国家神道,把神社变成军国主义的地方。现在普通日本人没有国家神道这样的信仰。这些人虽然在神社里合十,但没有膜拜什么神明的意思,应当说这些人大部分也是怀着祈祷和平的心情来到这里的。有的中国人把靖国神社比做中国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把在靖国神社中合十看作是在英雄纪念碑前的默哀,其实这是误解。 那么,在8月15日这个特殊日子里内阁成员参拜靖国神社是为了什么呢?每年的8月15日前后,靖国神社内外便出现一番特殊的气氛,在这种氛围中人们能够体会军国主义的幽灵在徘徊。 有人评论说,政治家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拉选票。的确,日本的“遗族会”有相当大的影响,他们手中掌握的选票举足轻重。但事情还不单单如此。战前,国家利用神社和神道进行军国主义教育,凝聚民众,增强日本人的自信心。目前日本经济不景气,政治丑闻不断,民众自信心下降,一些老道的政治家(如中曾根康弘)清醒地认识到靖国神社对于凝聚国民的作用,试图通过参拜活动恢复日本人的自信心和独自性,但必须指出他们选择的是一条不合时宜的道路。 日本作为国际大家庭中的一员,要照顾左邻右舍,顾及邻居的感情。本来,有怎样的慰灵观完全是日本人自己的事情,他人无权干涉,但当在慰籍的对象中出现在他国干过坏事、并被国际法庭判定有罪的人时,情况就不同了。这种慰灵观也很容易被那些试图为历史上侵略行为辩护的右翼势力所利用。 解决办法。有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呢?将靖国神社中的战犯与其他人分开可能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方案。不能要求日本把靖国神社全部拆掉,日本与中国不同的一点是,无论什么东西,不管是好是坏都保存下来。据报道,在日本,反对小泉前往参拜的政界人士已经建议建造另一座新的战争阵亡者纪念碑或者类似“国家公墓”的地方,这实际上是以“变通的办法”解决官方人士参拜有争议的靖国神社的问题。如果建成,中日之间的这个“死结”可望得到解决。但这种建议受到靖国神社以及日本的遗族会的反对。另外,从文化上看,我们不能指望日本人像我们对待秦烩那样,对待东条英机等战犯。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影响实际上也是有限的。对这一点我们也要有清醒地认识。 四、珠海买春事件和西北大学日本师生集体辱华事件:性文化传统 去年9月18日,发生了日本团体珠海买春事件。对中方责任人依法进行了审判。中国公安部已经通缉珠海买春几个涉案人员。10月29日晚,西北大学外语学院举行第三届外语文化节演出。一名日本外教和三名日本留学生有极为下流的舞蹈表演动作。从10月30日中午开始,西北大学上千名学生在学校留学生楼前举行示威,其中有几百人上街YX。中国外交部也向日本驻华使馆提出交涉。而日本人认为中国是小题大做,上纲上线,是国内民族主义情绪、反日情绪地反映。因为在日本国内,这根本算不上一回事情。 这两次事件的确存在政治背景。这是最近中日之间关系紧张、历史遗留问题以及历史遗留问题得不到圆满结果的必然结果。除此之外,从文化的角度,如何看待这两件事情? 首先,应当承认,中日性文化传统上存在差异。日本不像中国,礼教的影响深远。日本国内“风俗业”发达,占到GDP比例的%,和国防支出的比例一样。政府的管理并不很严格,主要是罚款的惩罚方式,并不能起到禁止的作用,因为日本文化对性比较宽松。中国法律中组织卖淫罪最高刑罚是死刑,这是一中国较为严格的性文化传统为基础的。而这在日本人是难以想象的。日本对此类事情是罚款。 但是不能以性文化传统的差异为借口替日本的行为辩解。如果是在日本国内,不牵涉第三国,那么确实无可指责;但牵涉到第三国,就不仅仅是文化差异问题,还是一个道德问题。因为你不是在你国内,你必须考虑其他国家的法律和风俗习惯,嫖娼在中国违法,你可以认为这种法律太严格,但是你必须遵守。在公开场合表演与性有关的舞蹈,违背中国人的习惯,是“有伤风化”,你可以认为这种习惯太保守,但你必须尊重。不能以国内文化来解释自己在外国受到的指责。这是作为国际大家庭成员必须遵守的。事情发生在中国而不是在日本,中国按照法律处理这样的事情不应受到指责。日本常常有一些以“买春”为目的组织的旅行团,到韩国、东南亚国家买春,这经常受到这些国家妇女组织的谴责。也不能以性文化传统的差异来辩解。 与此相关的还有慰安妇问题,有的日本人也用“性文化传统不同”来解释这个问题。说传统但这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慰安妇是被迫的,是日本人的“集体强奸”,是性犯罪问题。 所以这几个问题虽然都有与文化差异有关,但是不能用文化差异来混淆他们的性质。 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这两件事情像有的人认为的那样严重。中国有人认为,在“国耻日”(9·18)集体买春,是对中的侮辱,西安大学发生的事也被认为是“集体辱华事件”。两件事情都带上了政治意义。我认为这两个事件属于日本人遵守中国法律和习俗方面的问题。珠海集体买春时间,倒霉蛋遇到的了“918”这个特殊的日子。中国作为历史的受害者,容易将一些中日之间发生的事情同历史、同民族感情联系起来,但我个人认为,这两间事情是涉及性道德、法律以及习俗的问题,看不出有政治的或者民族的因素在里面。 日本人有许多面孔。日本人在非正式的场合是非常随便的,上班的时候西装革履,不苟言笑,彬彬有礼。但下班后常常离开办公桌到了酒桌,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判若两人。酒酣耳热之后,议论的话题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三句话不来必说到女人,也不管是否有女同事在场。单位新来的那位还没结婚的女秘书是不是处女,哪个“斯纳库”(酒巴)的小姐漂亮迷人,哪个酒馆的老板娘韵味十足之类的话经常充斥耳际。望着那一张张醉眼惺松的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把他们与平时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形像联系起来。日本人也将这种行为方式带到海外。常常做出违反当地法律和习俗的事情。几年前,一个日本歌星在阿拉伯国家的电视台上,公开脱裤子,露出屁股,结果被当地人打了一顿。中国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入乡问俗”,日本人在这方面是要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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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谷行人(Kojin Karatani),1941年生于日本兵库县尼崎市。早年就读于东京大学经济学本科和英文科硕士课程。毕业后曾任教于日本国学院大学、法政大学和近畿大学,并长期担任美国耶鲁大学东亚系和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客座教授。2006年荣休。是享誉国际的日本当代著名理论批评家,至今已出版著述30余种。作为日本后现代思想的主要倡导者和左翼马克思主义理论批评家,柄谷行人40余年来的文艺批评和理论实践,比较完整地反映了“后现代思想”发源于68革命,经过上世纪70、80年代的迅猛发展而于90年代逐步转向新的“知识左翼”批判的演进过程。特别是他倚重马克思的批判性思想又借用解构主义的思考理路和分析工具,从反思“现代性”的立场出发,对后现代思想的核心问题如“差异化”“他者”与“外部”等观念以及整个20世纪人文科学领域中的“形式化”倾向所做出的独特思考,大大地丰富了日本后现代批评的内涵。另一方面,他始终尊重和坚信马克思思想对于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价值和方法论意义,一贯致力于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解读马克思的文本,从中获取不尽的思想资源。而他从1970年代侧重以解构主义方法颠覆各种体系化意识形态化的马克思主义,并重塑文本分析大师的马克思形象,到1990年代借助康德“整合性理念”和以他者为目的之伦理学而重返社会批判的马克思,并力图重建“共产主义”的道德形而上学理念,其发展变化本身既反映了他本人作为日本后现代主义批评家的独特思考路径,又体现出其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之间存在着的共通性。2000年前后,柄谷行人积极倡导并正式组织起“新联合主义运动”(New Associationist Movement,一种抵抗资本与国家并追求“可能的共产主义”的市民运动),通过重新阐发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价值形态理论,提出从消费领域而非生产领域来抵抗资本主义的斗争原理。这些新的尝试包括遇到的理论与实践难关,对于我们理解马克思的思想在当今的理论价值,思考全球化新帝国主义时代资本制度的内在结构和周期性的“信用”危机形态,激发人们超越和克服世界资本主义的理论想像力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实际上,柄谷行人近年来在汉语读书界已受到比较广泛的关注,他本人与中国知识界的交流也早在10年前就开始了。1998年底,他借“中日知识共同体”对话会第一次造访北京,与汪晖等中国学人就亚洲、全球化和马克思主义观察视角等问题展开交流。也就是在这之后的2000年左右,我与柄谷行人先生取得联系,争得他的同意翻译其早期著作《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2003年,该书中文版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如今包括第二次印刷已经印行近20000册。其中,有关现代文学“风景之发现”即认识论上的“颠倒”装置以及这个“文学”与民族国家制度建设同时发生并形成“共谋”关系等思考,得到中国学者和大学在校博士生的广泛征引,直接影响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阐释架构。2006年,大陆和台湾又不约而同地推出柄谷行人的另外两部著作。一是中央编译出版社的《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田友美译),一是台湾商务印书馆的《迈向世界共和国》(墨科译)。前者与《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样属于柄谷行人1970年代的早期著作,而后者则是写于2006年反映了作者最新理论思考的书籍。可以说,作为具有世界视野和左翼批判倾向的日本著名理论批评家,柄谷行人在汉语学术界已经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并正在扩大其影响。然而我们也注意到,汉语读书界对他的介绍和翻译有些偏于一端,其理论思考最为活跃也最为成熟的1980年代以后的主要著作还没有迻译过来。这使我产生了编译他的文集在大陆出版的念头。2007年5月,应清华大学之邀柄谷行人再次访问北京,做题为“历史与反复”的讲演并与在京中国学者就“文学时代的终结”和“走向世界共和国”等话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这给文集编译出版的商谈提供了机会也促成他与中央编译出版社的一段美妙因缘。记得那天晚上,闻讯而来的时任中央编译社总编室主任的邢艳琦和策划编辑高立志两先生在万圣书园与柄谷行人会面,一面就《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文版因联系管道不畅未能获得事先授权做出说明以求得谅解,一面提出未来双方合作的意愿。柄谷行人在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不仅开怀大笑欣然同意事后授权,而且在得知中央编译社乃中国以编印马恩全集闻名的一家老资格出版机构后,更愉快地答应今后多多合作。 这次计划编译的《柄谷行人文集》,依据的底本是素以刊行有利于“文化建设”的古典和进步知识界的学术著作而著称的日本出版业重镇――岩波书店2004年版《定本柄谷行人集》。作者从自己近30种著作中遴选并加以改写修订而结集出版的这个“定本”,可以视为其著述的自选决定版,具有高度的信赖性。全部共有5卷∶第一卷《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第二卷《作为隐喻的建筑》第三卷《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第四卷《民族与美学》第五卷《历史与反复》我从其中选出第二、第三和第五卷编成三卷本的中文版《柄谷行人文集》,其理由一如前面所述,主要是考虑到这三卷分别代表了柄谷行人1980年代、1990年代和新世纪以来的理论思考精髓与批评实践的主要业绩,与已经有了中译本的《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等配合起来,可以给中国读者提供一个比较综合而经典的著作系列。《作为隐喻的建筑》(中文版《柄谷行人文集》Ⅰ)初版于1983年,1992年刊行英文本和2003年编入《定本柄谷行人集》之际,作者都对其内容做了比较大的修订和改编。可以说,这是一部有关解构主义问题的理论著作,集中反映了1980年代身处后现代思潮旋涡之中的柄谷行人在日本语境下对“解构”问题的独特思考和理论贡献。所谓“日本语境”,即在作为非西方国家而没有形而上学传统并感觉不到“结构”体系之思想重压的日本,“解构”什么?如何在确认了解构的对象之后推动解构主义的发展并彰显其批判的功能?柄谷行人的战略是一人扮演“两重角色”∶先建构而后解构。他认为,“解构只有在彻底结构化之后才能成为可能”。因此,该书首先从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家强固的“对于建筑的意志”即构筑形而上学体系之欲望入手,考察20世纪人文和自然科学领域中普遍存在的“形式化”倾向,并透过逻辑学之罗素、哲学之胡塞尔、语言学之索绪尔、数学之哥德尔乃至人类文化学之列维·斯特劳斯等试图挣脱形而上学束缚却最终没有走出“形式化”逻辑,证实“形式主义”的革命不仅没能真正颠覆传统形而上学,反而使种种思想努力落入了“结构”的死胡同之中。那么,如何走出这个形式主义的深渊,怎样确立解构主义的理论基础和思想批判路径呢?在此,受到萨义德“世俗批评”的启发,柄谷行人转而从西方知识界找到另一个反体系反形而上学的思想家系列,通过对两个代表人物即维特根斯坦和马克思的创造性阐发,提炼出“相对的他者”和“社会性的外部”等重要概念,为解构主义批评乃至后现代思想建立了稳固的理论基础。这对日本知识界从根源上认识和理解发源于西方的作为批判理论的解构主义,做出了重要贡献。今天看来,《作为隐喻的建筑》无疑已然成为日本批评史上纪念碑式的作品。而作为同属于非西方国家的中国读者来说,该书的解构主义思考战略必定会有其参考价值的。除此之外,该书中还涉及到许多“建筑”本身包括城市开发设计的问题,正如柄谷行人在“中文版序言”中特意强调的那样,这对于思考正处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毁灭性开发和重建之水深火热中的中国城市问题来说,也不无启发意义吧。《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中文版《柄谷行人文集》Ⅱ)日文版初版于2001年,无论从理论深度还是从现实批判的意义上,都可以称之为柄谷行人迄今为止最主要的代表作,也是他历经10年思考而磨砺出来的“集大成”之作。我无法在此穷尽其详,只就其思考理路和主要观点略作介绍以供中国读者参考。首先,1990年代东西方冷战格局的解体和马克思主义所面临的从未有过的危机是柄谷行人重新思考马克思的起点。对于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左翼知识分子来说,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土崩瓦解不仅意味着作为实体的社会主义制度的消失,更意味着作为乌托邦理念的共产主义信仰的破灭。制度可以改变和另建,但作为理念即有关世界同时革命和人类解放的道德形而上学观念,共产主义是否可以重建?柄谷行人认为,不仅可以而且需要这种重建。其次,要重建共产主义的道德形而上学,就需要重新回到马克思思想本身并恢复其固有的批判精神――《资本论》之政治经济学批判。在此,柄谷行人引入康德并与马克思的著作对照阅读。与1980年代以来西方的“康德热”旨在重温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的理想设计蓝图不同,柄谷行人在康德那里看到了其“形而上学批判”背后对作为实践和道德命令之形而上学“重建”的意图以及追求扬弃民族国家之世界共和国的理想,这触发他以康德“整合性理念”而非“建构性理念”来理解“共产主义”,同时发现了康德和马克思的共通之处――始终坚持一种横向的跨越性批判。第三,在柄谷行人看来,作为道德形而上学理念的共产主义之所以破灭,主要是因为19世纪来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逐渐偏离了将其视为乌托邦理念或者康德所谓“超越论假象”的方向,把生产领域的斗争和对抗国家的运动作为扬弃资本主义制度之革命的主要目标,结果是共产主义变成了“建构性理念”,革命成了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工具(社会主义制度建设是另一种形态的民族国家建构),而那个作为“整合性理念”的共产主义理想却灰飞烟灭。第四,深入钻研《资本论》柄谷行人发现,从商品到货币再到价值形态论乃至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严格从经济学角度出发揭示了资本自我增殖的过程和资本主义社会“货币神学”的形成,但我们从《资本论》中并不能直接推导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和无产阶级革命必然爆发的原理。重新恢复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也便是要坚持从资本的逻辑出发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这样一种批判的立场,而对20世纪社会主义革命和制度建设的经验教训需要深刻反思。第五,马克思在世期间未能就国家问题提出完整的理论阐述,而重建共产主义道德形而上学坚持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立场,需要今天的我们认真思考国家问题以弥补马克思的不足。柄谷行人一个重大的理论贡献是在深入研读马克思的基础上提出了资本-民族-国家三位一体说。他认为,分别基于不同的交换原理的资本、民族、国家在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演进过程中逐渐联结成三环相扣的圆环,我们注意到民族与国家在近代的“结婚”(安德森),却忽略了之前国家与资本的结合。这个圆环异常坚固复杂,任何扬弃资本主义制度的革命如果只是针对其中的一项或两项都不能解决问题。因此,他提倡从消费领域抵抗资本自我增殖的“新联合主义”运动,同时强调“自上而下”来抑制国家并警惕民族主义泛滥的必要性,唯此方可期待“世界同时革命”的到来。当然,这第五点在本书中并没有充分展开,中国读者可以参阅台湾商务印书馆的中文版《迈向世界共和国》。《历史与反复》(中文版《柄谷行人文集》Ⅲ)是作者为2004年岩波书店版《定本柄谷行人集》新编的一卷,大部分内容写于1989年前后,但重编之际做了全面的调整和改写并增添了新内容。实际上,是一部尝试运用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历史分析方法透视世界近代史,透过文学文本的解读来观察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近代化历程和思想话语空间的著作,反映了柄谷行人当前对马克思的最新探索以及对文学和历史的新思考。他认为,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并非对于法国当下历史事件的新闻记事性的著述,而是关于国家即政治过程的原理性阐释。如果说《资本论》是对于近代经济学的批判,那么《雾月十八日》则可以说是对近代政治学的批判。之所以能够达成这种原理性的“批判”,在于马克思对历史现象采取了“结构性”分析的方法,由此看到了历史的反复(重演)。于此,马克思形成了透过历史材料观察当今社会政治的历史主义视角和方法论,足以打开我们观察瞬息万变之世界趋势的视野和眼光。所谓“历史的反复”大概有以下几种情况,如马克思最早在《资本论》中分析经济危机的周期性循环采用了10年一个周期的短期波动说,这是一种结构性反复的类型。又如《雾月十八日》深刻阐发了1848年革命到波拿巴登上皇帝宝座的过程乃是对60年前拿破仑通过第一次法国大革命而当上皇帝的历史重演,这是另一个历史周期反复的类型。柄谷行人在该书中主要依据60年一个周期的反复模式,来观察世界近代史上1870年代进入帝国主义时代、1930年代转向法西斯主义和1990年代进入全球化新帝国主义时代的历史重叠现象,同时也考察了从“明治维新”(1870年代)到“昭和维新”(1930年代)再到“昭和时代的终结”(1989年)这一历史时间的巧合和诸多事件的惊人相似性,试图从中发现结构性反复的规律。不过,有意思的是,他在前不久写来的“中文版序言”中,又强调面对当今的世界金融危机自己感到60年一个周期的观点可能也有不适当的地方,可以再放开视野以120年为一个“反复”的周期来看当下的世界局势。不过依我看来,到底是采用10年、60年还是120年周期的历史分析单位并不特别重要,重要的是柄谷行人最初提出的这一观点∶历史的反复是存在的,但反复的并非事件而是结构。中国亦有历史循环一个甲子周而复始的说法,只要我们能够从柄谷行人的论述中体会到历史的复杂结构,并透过这种“结构”分析开阔我们观察当今世界的眼光和视野,就是有益的。 2008年5月的一天,我借短期访学日本之机于细雨蒙蒙中拜访了位于东京郊外南大泽一片茂密丛林旁的柄谷行人宅第,时隔一年的重逢让柄谷先生有些滔滔不绝,他讲起未来自己的著作计划和思考方向,谈到退休后在市公民馆开设免费讲座与听众热议“迈向世界共和国”的理念······。我印象中,已经67岁的柄谷先生思惟依然敏捷激情丝毫不减当年。当请求他为中文版文集作序时,他不仅满口答应而且坚持要三卷各写一篇序言,并热切期待中国读者能够接受他的思考和著作。在告别后回住所的路上,依然是细雨蒙蒙中,我遐想这位身处资本主义国度中的左翼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其思想的力量和信念是不是正在于他大胆地把共产主义作为“整合性理念”而化作心中的道德命令呢?在今天这个缺少理念和想像力的贫乏时代,我在感谢柄谷先生为中文版作序并提供各种翻译上的帮助同时,还想由衷表达我的一份敬意。末了,我要特别感谢一起合作承担了《文集》第一卷《作为隐喻的建筑》和第三卷《历史与反复》翻译工作的两位译者,即老友王成和新朋应杰两先生。他们都在北京的高校工作教学任务十分繁重,为了《文集》的翻译不惜挤压自己宝贵如生命的时间,而且如约出色地完成任务,在统一译文的概念术语、格式体例方面相互切磋彼此配合,让我感到了未曾有过的协同作战的快乐。同时,也向中央编译出版社的社长助理邢艳琦和责编冯彰两先生对本《文集》出版的大力支持,表示深深的谢忱! 2009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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