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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振伟、翟菁:1970年代美苏粮食贸易的双层博弈分析

俄罗斯中亚东欧研究2010.5

“民以食为天”,粮食问题自古有之,但粮食问题并不单单是一个经济问题,它常常超出贸易范畴,对其他领域产生影响。随着经济发展,尤其是人类社会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各国之间的贸易依存度越来越高,粮食也就在国际事务中扮演起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现代意义上的国际粮食贸易开始于19世纪。当时的俄罗斯和北美还都是英国新兴工业城市的主要小麦供应者。工业革命直接造成英国农村人口的锐减和新兴工业城市的崛起。在这种情况下,单靠英国农业所生产的粮食,无法供养庞大的工人阶级,从而导致了国际粮食贸易的急剧发展。俄罗斯的农民和美洲的农民,将粮食装载进牛车和商船运往粮食紧缺的英国都市。逐渐全球化的市场成就了全球粮食贸易。在此之后,粮食贸易迅猛发展。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每年穿越国境、横渡海洋的粮食还很少超过3 000万吨,但到了1975年就已经达到了1.6万吨。

  美苏两国也无法逃脱世界粮食贸易发展的大趋势。1970年代,两国处于短暂的缓和时期,贸 易获得了较大的发展。并且,因粮食在国民安全体系中所处的重要地位,在两国贸易中处于最关键地位的仍是粮食贸易。因此,对于美苏两国之间粮食贸易的考察,为当时美苏之间双边关系的解读提供了一个直接有效的视角。而关于1970年代的美苏粮食贸易,学者们多使用新闻纪实手法或是历史研究方法,缺乏国际关系理论的引入和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使用。因此,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拟对1970年代发生在美苏之间的粮食贸易进行系统的整理,在现实主义理论指导下,运用罗伯特·D·帕特南的双层博弈模型进行分析,以期对事件做出更为深入的理解,且对后来美苏之间贸易关系的发展趋势做出合理的解释。

一 美苏粮食贸易的背景

  基于供求理论,粮食贸易的发生需要具备最基本的前提——即美国有余粮可供出售,苏联有需求购买粮食,且具有充足的购买能力。

  对美国来说,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立国以来比较稳定的政治局势(世界大战的战火从未燃烧到美国的土地上)、先进的科技研发所带来的优良品种、完善的配套设施和农业设备以及充满活力的市场制度,这些因素互相配合,最终成就了美国的农业奇迹。到1972年的时候,美国的一个农业工人就可以供养50个人了[1]。粮食的生产过剩 并非是一件好事,最终粮食过剩酿成了美国持久的农业危机。危机对农场主打击巨大:一方面,工农业产品价格剪刀差迅速扩大。在美国历史上的第三次农业危机期间(1948~1972年),在农产品价格维持在1948年的低水平的同时,工业品价格始终保持着上升的势头[2]。另一方面,农产品的库存大幅度增加,粮食过剩使大量农场主在危机中破产。

  一直以来,粮食都属于价格弹性小但在国民安全体系中处于重要地位的商品,因此美国政府主要采取以下四项措施来应对国内的农业危机:(1)限制农业生产,实行政府向农场补贴的土地休耕制;(2)政府以规定的“支持价格”收购农产品,并由国家银行发放低利信贷以保证农场主利润收入;(3)建立农产品的政府囤储;(4)主要由政府资助出口商向国外倾销及政府以援助名义扩大农产品的输出。但是到了70年代,随着国际环境及国内形势的变化,特别是由于政府财政赤字累累,通货膨胀加剧,尼克松政府在国内逐渐放弃了由政府大量囤储农产品和规定支持价格收购农产品的办法,改由依靠市场价格变动来调节农产品的生产与供应。因此,美国的农业现实及相关政策使得美国不仅有余粮可卖,而且充满了向外销售余粮的冲动。

  政策方面,美苏之间进行贸易的障碍也在日 渐打破。1954年,美国国会表决通过了480号公法,给美国政府提供了推销剩余粮食的完美工具。480号公法的实质是,美国政府允许外国政府用从美国借来的钱购买美国的农产品;外国通过和粮食公司签订协议从而实现交易。因为冷战的需要,苏联一开始并不是480号公法的对象。1963年,肯尼迪总统出于缓和政策的需要,开启了美苏之间粮食贸易的大门。但不幸的是,因为粮食贸易背后所带来的政治风波,两国间的贸易不久后重新归于沉寂。1971年6月,美苏粮食贸易间的障碍再次被跨越,尼克松总统迈开了允许和苏联进行大宗粮食贸易的步子,在取消了粮食出口许可证的同时,还取消了运输粮食的船只中美国船只必须占到50%的规定。

  此时的苏联农业,在二战后虽然得到了恢复和较大的发展,但仍然不能满足国内日益增长的需求。一方面,与美国相比,此时的苏联,生产效率还很低下,一个农业工人只能供养7个人[3]。这跟苏联长期以来的国家制度和生产方式有关,僵化的制度束缚着农业的活力,而且长期以来苏联的生产结构并不合理,对军事工业和重工业的过度倾斜,使得农业的基础设施、机械设备和科技水平远低于美国。苏联发展农业的自然环境也并不尽如人意,不仅耕地非常匮乏,而且60%以上的商品粮生产集中在东部干旱地区,旱、涝灾害一直是苏联粮食生产的最大威胁。

  另一方面,苏联国内对于粮食的需求量很大。饮食结构的变化造成了产业结构的调整,产业结构的调整最终造成了粮食构成的变化,肉食品的增加使苏联对于粮食的需求呈上升趋势。巨大的供需缺口,再加上政治上的诉求[4],强化了苏联的购粮动机。国内曾经出现过的大规模粮食饥荒,使苏联比其他国家更懂得粮食安全的重要意义。在国内,它一面高唱“缓和”,一面扩军备战,增加战备粮食囤储是苏联增加进口粮食的原因之一。对外,苏联需要在社会主义阵营中保持其国际影响力,粮食方面的对外援助一直以来都是苏联沉重的负担。此外,苏联还企图通过向美国买粮以达到同美国“缓和”关系,借以麻痹美国的目的,从而便于从美国输入先进技术和机器设备,并争取美国的贸易和信贷优惠,以全面推动美苏经贸关系。

  70年代初,苏联在粮食问题上显得捉襟见肘。1971年,苏联保证向东欧、古巴、朝鲜、北越和埃及提供8百万吨左右的粮食援助,为此苏联政府感到左右为难:要么履行自己对那些国家的际诺,要么执行旨在改善苏联人民粮食供应的第九个五年计划纲领。粮食供需的巨大缺口不仅变成苏联对外扩张的障碍,而且稍有不慎还会导致国内的混乱。人民要求达到与工业和军力发展相称的生活水平使苏联领导人承担的压力越来越大。基于此,粮食进口成为摆在苏联领导人面前的一条可行之路。

二 1972、1973年——第一个粮食贸易高潮   

  1972年,世界许多国家遭遇旱灾,而苏联所受到的打击尤为严重。该年7月,除了在赫鲁晓夫指导下1953年开垦的处女地——亚洲的哈萨克草原以外,苏联的农场普遍缺雨,旱风劲吹,把农田变成了沙丘,小麦奄奄一息[5]。面临这种局面,苏联派出“全苏粮谷出口公司”作为政府的代表分别同美国的各大粮食公司进行交涉。据初步估计,“大陆”至少卖了550万吨,“达孚”225万吨,“卡吉尔”200万吨,“库克”90万吨,“合义”60万吨,“加纳克”55万吨。这些数据是缩减了的,但总计已经达到了1 170万吨,约4.3亿蒲式耳[6]。1972年上半年,美国的小麦库存量约为2350万吨,而一年多后,库存量就急速下降到低于700万吨。

  1972年的购粮风波刚过,1973年年初,苏联开始进一步在美国采购粮食。1973年的春秋两季,“全苏粮谷出口公司”再次起到“进口粮谷”急先锋的作用。其他一些长期以来出口小麦的国 家,如阿根廷和澳大利亚,都还处于干旱的袭击之下,不得不谢绝他们的主顾。于是,苏联将眼睛盯住北美,把它看成是大规模谷物供应的唯一来源。

  十多年以来,在美国农业部和粮食公司里,主张扩大市场的人就期待着这样的局势:所有的小麦价格很快超过了支持价格,市场最终被控制在私营部门的手中;同时国际市场饱和的日子已经结束,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在争相购买美国的粮食。

  但是购粮高潮所造成的物价上涨,很快引起了美国政府的关注。因此,美国政府开始实施调控,对部分商品实行禁运。虽然短时期内物价的上涨被遏制,但很快还是超越了政府可以控制的范围。

  随着粮食贸易的日益增加,在国内市场波动的巨大压力之下,国会要求农业部拿出反映粮食贸易的资料。这时候,福特政府在这种粮食供应不足的形势下,于1974年10月,加强了管理制度,要求一日之内超过5万吨或一周之内超过10万吨的粮食贸易,美国公司都必须事先申报。

三 1975年美苏粮食贸易及对美国的影响

  1975年的粮食贸易是继1972~1973年美苏粮食贸易后的第二个高潮。而早有迹象表明苏联将在1975年开始大规模的粮食收购。1974年夏季,美国派往苏联视察春小麦的小组,被拒绝深入该小麦生产的关键区域。1974~1975年冬季,苏联气候十分反常,一些地区根本没有下雪,冬小麦的收成势必会受此影响。1975年2月1日,苏联人又一次在瑞士大规模抛售黄金,正如1972年苏联利用南非的黄金销售量大大减少之机抛售硬通货向美国购买粮食一样。这一切都在预示着新一轮粮食贸易即将开始。

  美苏之间的粮食贸易最初进展得非常顺利。1975年3月,在美国,粮食事先申请批准的制度被取消了[7]。1975年春季,美国农业部向美国公司声明,不足1 000万吨的交易不会受到政府方面的阻碍。而且苏联此次向美国购买粮食所采用的手段比1972年那一次更为隐蔽,更为精妙。苏联购买了几乎1 000万吨的粮食,并已租好了载运这些粮食的船只。

  但7月24日,美国政府基于冷战战略的需要以及苏联购粮后美国国内通货膨胀压力的考虑,要求美国公司同意停止一切新的销售;8月11日,又下定决心,终止了包括先前美苏所达成的一切粮食贸易。苏联只得向阿根廷、澳大利亚等国增购粮食并被迫在国内大量宰杀牲畜。在美国的粮食禁运开始不久,美苏两国开始谈判。9月29日的谈判中,苏联人要求定出从美国进口粮食的最低数量,美国人则要定出最高数量。在这个问题上,苏联让了。但是对于美国提出的石油方面的诉求[8],苏联则毫不相让。时间一天天过去,美苏两国在谈判桌上却毫无办法把小麦协议和石油方面的让步联系起来。在美国农场主利益集团的压力下,美国政府最终放弃了将苏联购粮与苏联向美国出售廉价石油相挂钩的想法。1975年10月,美国副国务卿查尔斯·鲁宾逊来到苏联。通过他的斡旋,两国最终达成粮食协议。其主要内容为:苏联每年购买美国粮食不少于600万吨,但不超过800万吨,其中小麦和玉米各半,在此限额内不受禁运的影响;如果任何一方想扩大贸易额,必须事先与对方协商[9]。两国间完全中断的粮食贸易重新恢复并稳定下来,而石油问题则不再被提起。

  对美国来说,对苏联输出大量的谷物确实有助于促进本国农业发展,增加就业机会,平衡国际收支和加强美元地位等。尤其是美苏粮食贸易关系的增强,带动了两国贸易、信贷关系的全面发展,对促进两国政治关系的改善都有一定的作用。1971~1975年间,美国的粮食出口为美国增加了136亿美元的收入,这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石油价格上涨的费用。

  但是,粮食贸易对于美国来说是利弊共存,1973年之后,粮食的价格上涨,饲料上涨,导致肉类的价格也随之上涨。花同样的钱所能买到的食品越来越少,家庭主妇的利益必然受到损害,首当 其冲的就是美国的贫苦人家和获得固定收入的人。粮食利益驱动下的其他国家的投资人,又带来了生态环境的恶化。在农产品价格暴涨的诱惑下,人们推土拔树,开荒造田,大面积种植世人所需要的作物。环保专家揭露说,化肥、农药、除草剂的四处扩散使得鱼类和沿海河流的天然平衡受到了危害,因为那些毒物必然会随着雨水排入河道[10]。

  作为协调国内利益的一种方式,联邦政府加大了对粮食贸易的监管,建立了一个新的政府部门——联邦粮食检察署,来负责监督粮食出口。与此同时,五大粮食公司都在后来的时间里,因为贪污或是虚假账目的问题,受到一定的冲击,美国 政府对于跨国粮食公司的控制力增强。但是美国并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来阻止苏联人继续秘密地和跨国粮食公司进行交易,大量购买小麦。美国政府对这些交易的唯一控制,就靠1975年美苏协议的条款,其中规定:当苏联人的购粮超过800万吨时,就必须得到美国政府的批准。至于粮食公司,它们一如既往地秘密活动,虽然国家的控制越来越强,但是它们仍拥有很大的自主权。

四 双层博弈分析

  1988年,美国学者罗伯特·D·帕特南提出了双层博弈理论,从而将对外决策过程中,国际层次和国内层次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他把国际谈判的进程分为两个阶段,即第一层次或称国际层次的谈判阶段以及第二层次或称国内层次的批准阶段。第一层次形成的协议必须得到第二层次的批准才能真正实施,但第一层次和第二层次的时间顺序又不是绝对的。在多回合的国际谈判中,一般情况下是两个层次并行的。“在国家层次,国内集团通过向政府施加压力,使其采取有利于己的政策,来追求自己的利益;政治家则通过建构这些集团间的联盟来寻求权力。在国际层次,一国领导人力图使自己的能力最大化地满足国内压力,同时也使不利的外交发展结果最小化。”[11]双层博弈的核心概念是“获胜集合”。帕特南的这些理论对于解释1970年代美苏之间的粮食贸易提供了一种有效方式。

  (一)国内层次

  虽然从表面上看来,粮食贸易同石油挂钩对美国来说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最终既能销售掉粮食又能得到石油利益上的好处。但是事实上,同石油挂钩还是影响了粮食贸易。首先,向苏联施加经济上的压力,就需要一定的粮食禁运为前提,在粮食禁运期间粮食销售同石油利益之间就是一对矛盾。其次,以粮食换取石油存在风险,谈判失败之后,很可能带来粮食贸易的终止。再次,即使双方谈判顺利,为了石油利益,美国必然会让渡一部分粮食利益,从而给粮食贸易带来不利影响。因此,在这一对利益矛盾基础上,在国内层次方面,美国各种利益群体产生了分化。

  美国政府的观点可以由总统福特和国务卿基辛格来代表。福特总统的选区,同其他地区相比,多为农业区,因此福特在成为总统之后,非常重视来自农民和农场主的意见与建议[12]。1975年的上半年,福特总统面临着选举期,而其选举中较占优势的地区中,农民占多数。此时同苏联之间的贸易不啻为上帝的福音。其国务卿基辛格也因为一直以来持美苏缓和的观点,所以也常为粮食贸易辩护。他希望同苏联领导人之间建立尽可能多的 经济关系,进而使苏联领导人发现继续同美国对话和交往的长远利益。

  但是,他们的想法会随时局和美国国家利益的变动而变动。1975年7月下旬,美苏之间的粮食贸易数额不断增大,最终超出了1972年苏联购粮数的总和,这使得福特和基辛格都分外警醒。加之1975年的美国处于石油危机和经济滞胀的双重压力之下。在中东,美苏之间的争夺也非常激烈,争取埃及-以色列停战协定的签订,打乱苏联在中东的战略部署,也是美国的既定目标。如果苏联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需要粮食,它最后就会同意以低于石油输出国组织的价格出售自己的石油。而这同 时就是向石油输出国组织施加压力。美国政府同时坚信,与苏联在粮食问题上讨价还价,美国就越有可能得到苏联在石油问题上的让步。

  福特总统公开表示,美国在市场上必须利用自己的实力地位来对付苏联人,农民应该得到大量收入,海运公司应该得到合理的运输份额,还必须利用苏联对其依赖性来得到其他间接的好处。在福特等人看来,粮食是一种极其重要的国家资源,是不能放弃给交易机构或贸易公司的。因此,以福特总统为代表的美国政府主张粮食贸易同石油利益挂钩。并且,他们倾向于将粮食置于政府的主导之下。

  出于部门利益考虑,美国农业部的政策一直以来都保持连贯与统一。它主要是对农民负责,只要赢得美国农民的感激,就可以赢得选票。作为美国时任农业部长的巴兹,他的政治哲学是供求规律可以使市场自然平衡,并认为,政府应该尽少干预。农产品支持价应保持足够低的水平,以防止农民的生产超出消费者的购买力,而且应该尽量促进出口。巴兹既不为美国消费者操心,也不为外国着想,他只希望把美国的农产品卖得更贵些。1972年苏联的大规模采购同农业部的这种立场之间有密切的关系。因此,巴兹所领导的农业部和政府之 间的关系并不好。1974年,财政部和白宫贸易处的代表,终止了两笔卖粮给苏联的大交易。基于1972年的前车之鉴,在1975年召开的多次美苏粮食贸易会议,都没有邀请巴兹参加。然而,在粮食贸易问题上,农业部同其他部门的不合,并没有改变农业部以及巴兹的立场和看法。

  而作为美苏粮食贸易的直接实施者,粮食公司在美苏之间的谈判中,立场也是明显的。此时支配美苏之间粮食贸易的粮食公司共有五家:卡吉尔公司、康迪南特公司、邦奇公司、路易·特雷孚斯公司和安德烈公司。其中卡吉尔和康迪南特被看成是世界上两家最大的不在交易所挂牌的公 司,而邦奇则是世界第一流的公司之一[13]。意识形态方面,这五大公司都保持中立,依他们看,粮食和种子分配的决定性因素是供求法则和顾客的支付能力。正因为他们中立,不代表任何国家的政府,不带有任何政治意识形态色彩。在这点上,他们同美国政府之间就存在着较大的分歧。他们总是在追逐着利益的最大化,最为期待的是自由的粮食贸易,因为只有这样,所有的粮食价格才能超过支持价格,最后市场才能被控制在私营部门的手中[14]。另外这些大公司能够成功地藏身于阴暗之中,躲避在鲜为人知的远处;且属于跨国公司,经营着全世界范围内的粮食分配和加工。这 两点影响了政府对其的控制力。它们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什么事情都可以做。虽然美国政府可以限制它们在美国的活动,但是他们却可以充分地利用欧洲子公司来实施掩护,进行活动。以1972年的交易为例,粮食公司之间执行严格的保密政策,彼此之间并不知情,甚至在那段时间公司也显然欺骗了某些政府部门[15]。

  另外,苏联也倾向于利用跨国公司进行交易。这可以在苏联政府和美国之间起到缓冲的作用。如果苏联人向美国政府建议购买粮食,就会引起政治问题。美国政府可能会冒犯民众,因为广大公众尚不习惯于向共产主义国家提供如此大额的 粮食,因而会向苏联提出除粮食之外的其他请求。但苏联如若交给粮食公司办理,则只是粮食数量和粮食价格的问题。

  与美苏粮食贸易利益相关的美国农场主们,在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长远利益和现实利益的选择中,更为关注的还是个人利益和现实利益。当美国政府尝试利用粮食禁运来与苏联讨价还价时,农场主们的利益受到侵害。因此,农场主们的愤怒成为在美苏谈判中,美国不能不考虑的因素。在美国的农业州里,爆发了不满情绪。参议员、国会代表和一切关心农业的人对共和党政府施加压力,要求结束这些谈判,并让粮食在苏联人还愿意买的时候,销售出去。农场主们的诉求是简单明确的,那就是要求出售粮食。

  而美国消费组织和工会组织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是较为灵活和可变动的。一方面,这两个组织是反苏的,很多人的心中都有这样的疑问,我们为什么要帮助苏联?他们为了取得军事优势,把很大一部分国民收入用于军备,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弥补他们的失败,喂养他们的人民。另一方面,他们的利益诉求又是相对简单的,就是防止物价上升,创造就业机会。工会领导人想要为美国海员创造就业机会和得到防止苏联购粮可能造成的通货膨胀的保证[16]。他们希望政府能够加强对粮食贸易的控制,从而来维护他们的利益。

  (二)国际层次

  美国同苏联之间能进行谈判的基础就是苏联对美国粮食贸易的依赖。为了能够在谈判中处于优势,苏联在世界上四处搜集一切可能出售的多余粮食。美国人已经控制了本国的粮食出口,但对跨国公司在其他国家的活动却无能为力。所有这些公司可以自由将其他国家的粮食卖给苏联人。福特政府强令停止销售,不是出于公开的政治原因,而是担心粮食方面新的通货膨胀压力。粮食公司继续为苏联人到处购粮,它们替苏联人向欧洲共同体市场购买了150万吨小麦,后来又买了75万吨,接着它们又向加拿大购买了5万吨燕麦。

  因此,美国不仅在石油贸易上处于劣势,而且美国在粮食贸易上也没有占到上风。国内的粮食过剩决定了美国不能超然事外,最终还需要苏联的购买,所以在谈判中,苏方代表先谈到了二战期间美苏的联盟,他们在美国人面前说这些话的目的,是要使美国人懂得,在新的缓和时代里相互信任是必不可少的。美国人感到“卡住了脖子”。这一席话是很清楚的:“苏联在农业方面受到了灾难,他们可用,也可不用美国的粮食来对付这样的灾难。苏联人曾经历过饥饿,也见过自己的城市被围困。如果美国人认为苏联人会为了几船粮食 而出卖自己的政治原则,出卖对石油输出国组织的支持,那他们应该重新去读一下历史”[17]。

  (三)获胜集合

  “双层博弈”理论的核心概念是“获胜集合”。帕特南将国内层次的“获胜集合”定义为“投票中所有可能获胜(即获得多数票)的国际层次协议的集合”[18],也就是指国内选民对国际层次达成的协议所投赞成票的集合(在国际谈判理论中用“议价空间”表达同一概念)。

  虽然,谈判代表国内预计的“获胜集合”越大,他在国际层次的行动就越容易受制于对手,而国内“获胜集合”较小则成为一种议价优势。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在其他条件保持不变的情况下,“获胜集合”越大,国际层次达成协议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在国内层次的博弈中,最强有力的就是国家和跨国公司之间利益的冲突。因此,美国政府总是试图将跨国公司收进自己的“获胜集合”之中。跨国公司确实具有很大的优势,它富于效率,超脱于民族主义之上,是沟通不同意识形态的桥梁。但没有政府的干预,国家的利益就会有受到忽视的危险。在这些跨国公司的日常运营中,国家利益并不能完全左右它们。虽然不可能完全反对国家利益,但它们的目的与国家利益并不能完全吻,这也就使得美国政府同跨国公司之间利益的调,成为1970年代美苏之间粮食贸易进行过程,不断变化的主要原因。

  同时,国际层次上的议价,也会影响国内的获胜集合。以1975年为例,正是因为苏联人在石油问题上毫不妥协,导致美国人在国内问题上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一致意见又发生了分歧。而苏联也正是因为对美国国内形势的正确把握而能一直坚持自己的立场。苏联人通过跨国公司拉拢了五大粮食公司,刺激了美国的农场主,就这样通过分化瓦解美国的内部力量,从而获得胜利。

  因此,国内层次和国际层次并不能相互割裂,它们在彼此影响之下,形成有机互动。只有在这两个层面同时占有优势,才能在最终的谈判中获胜。

余 论

  美苏之间的粮食贸易,并不单单是一场粮食贸易,这是一场关于政治的较量。在服务于美国总体冷战战略的外交政策中,并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永恒不变的只有国家利益。不同时期的国家利益并不相同。能不能获取国家利益,就需要在两国之间的力量对比中占据优势,这种力量对比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国家实力,也是在具体问题上的博弈结果。国际国内两个层次上力量的变化,都会导致最终结果的变化。

  美苏之间1970年代的粮食贸易是建立在美苏均势基础之上的。一旦这种均势被打破,美苏之间的贸易形势也就发生了变化。这种相对较为平等的粮食贸易到80年代之后,势必无法维持。1980年代,美苏的经济关系越来越有利于美国,越来越不利于苏联。苏联鉴于斯大林模式的影响,经济日趋陷于停滞,单方面越来越有求于美国,依赖美国的经济援助,同时1980年代石油价格下跌,苏联失去与美国讨价还价的筹码。在这种内外形势的双重权衡之下,美国向苏联提出一系列诉求,涉及苏联的核心国家利益,诸如核武器、人权、德国、东欧问题。虽然这时美国农场主仍反对人权与贸易挂钩,主张积极拓展对苏贸易, 但美国政府在此方面更倾向于国内的鹰派,主张贸易与人权挂钩,来迫使苏联让步。而戈尔巴乔夫为换取美国的经济援助,也开始主动与美国合作,满足美国的要求,在一系列关于国家主权的问题上做出让步,屈服于美国的要求,苏联在与美国冷战的较量中最终败下阵来。

  (责任编辑 张昊琦)

  注释:

  [1]詹姆斯·特拉格:《金黄色的麦浪》,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75年版,第88页。

  [2]据徐更生的《美国农业》一书显示,此期间工业品生产价格上涨了53.3%,其中农业机械价格上涨了105%,从而使农场的生产费用大幅增长。参见徐更生《美国农业》,农业出版社1987年版,第158页。

  [3]James Trager,Amber Waves of Grain, New York:Ar-thur Fields Books, Inc.,1973, p.80.

  [4]稳定国内、国外的政治,都需要苏联提供足够的粮食保障。

  [5]James Trager, Amber Waves of Grain, p.43.

  [6]詹姆斯·特拉格:《金黄色的麦浪》,第54页。

  [7]丹·摩根:《粮食巨人——一件比石油更强大的武器》,农业出版社1983年版,第13页。

  [8]面对阿拉伯国家对美国以及对其他西方国家的石油禁运,美国试图通过粮食贸易获得苏联廉价的石油,而苏联仅仅只想从美国购粮,反对将二者挂钩。

  [9]W.Klatt,Reflections on the1975Soviet Harvest, Soviet Studies , Vol.28, No.4 (Oct.,1976), p.487.

  [10]前引书:《粮食巨人——一件比石油更强大的武器》,第12页。

  [11]Robert Putnam,Diplomacy and Domestic Politics: the logic of two-level game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42·No·3(Summer 1988), p.434

  [12]Thomas M.Defrank,Write it when I’m gone:Remarkable off-the-record Conversations with Gerald R.Ford, New York:G.P.Putnam’s Sons, Inc., 2007, p.55.

  [13]前引书:《粮食巨人——一件比石油更强大的武器》,第4页。

  [14]丹·摩根在《粮食巨人》一书中,将这种隐秘的倾向解释为,害怕人民在缺粮和饥荒的时候会把他们看做苦难的根源,从而对其进行报复性的迫害,最终毁坏其事业。

  [15]根据当时的规定,凡进行粮食期货贸易的公司都应该把交易情况告知农业部的管理部门。后来,康迪南特公司、邦奇、路易·特雷孚斯公司和安德烈公司的分公司也都受到了指控。

  [16]前引书:《粮食巨人——一件比石油更强大的武器》,第186页。

  [17]同上,第201页。

  [18]Peter Evans, Harold Jacobson, Robert Putnam, eds,Double-Edged Diplomacy:International Bargaining and Domestic Politics,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p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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