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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强世功所提出的"中国宪法中的不成文宪法"值得认真研究。文本将对上述文章进行评论与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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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力译自英文版。原文标题为'The corporatism of the universal: the role of the intellectual in the modern world.' Telos Vol. 81 (Fall 1989), 99-110. 这篇文章是布迪厄于1989年10月3日应《朝日新闻》的邀请在他们的编辑部做的一个讲座,题目和Berstrand Russell1939年在芝加哥大学的演讲题目相同。罗素感叹在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影响变弱了,他认为社会的大多数人都是无理性的,他们的行为既反人类也与自己的利益相左,他把知识分子和技术工作者对立起来,认为现代的通信传播手段又增强了“集体歇斯底里”。罗素说,只有让人们有愉快的童年、接受良好的而不是半吊子的教育来发展一种批评的和怀疑的态度,才能使得知识分子能够发挥他们的作用。在布迪厄的同题文章中,对知识分子内涵、使命、位置的理解跟罗素非常不同,也继续了罗素提出的若干问题,比如现代化的媒体对人的控制,知识分子在为了普遍利益斗争的同时维护自身的利益,等等,可以说,是对罗素提出的一些观点的批判的反思。1989年正值法国大革命200周年纪念,布迪厄分析了知识分子当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成为了所谓“dominated dominant” --被主宰的主宰者,他最后提出的观点是要把知识分子享有的特权变成人类普遍享有的(可以看到罗素的影子),这也就是他所谓“Universal Corporatism" 的含义。相对而言,更加容易读的一个英文本是Poetics Today1991年英文翻译版,因为发表时间更晚,可能布迪厄的原文已经做了一定修订,所以文句确实要比这个Telos1989版本更好理解。--人文与社会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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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日本的城市环境十分恶劣,有明显的污染和噪声。当时,城市是为经济而存在,而不是为人而存在的。所以,当时的闭合、封闭的自我天地成为我体现自我存在意义的方式,当然,这是一种简化的比喻。而之后,日本的城市有了变化,越来越多的花园、美术馆,城市变得越来越宜人。所以在建筑上,也有了开放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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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學》「物質文化」專號,收錄有三篇論文、三篇研究討論以及一篇書評。如同許多歷史上或大或小的事件,這個專號的形成也有其結構因素與偶發因素。受限篇幅,我略去幾種可能的偶發因素,先談諸種結構因素中的一項選擇性親和:這次專號其實反映臺灣史學界標舉「物質文化」與「日常生活」議題重要性的一股集體研究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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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宗教
2009/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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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838《维摩诘经》是敦煌发现的一卷高昌王国写经。本文首先考释了题记中所说的“清信女”为高昌公主,“父王”为高昌王麹文泰,“太妃”为麹文泰之母张太妃,“王妃”为麹文泰之妻张氏。接着论述了麹氏王族、高昌张氏家族与敦煌张氏家族的关系。最后肯定此卷写经是高昌公主和丈夫至敦煌探亲和拜佛时施入敦煌某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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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业和农民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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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所记也只限於此领域中的几位名师,其中包括李霖灿、江兆申、庄申、传申、和方闻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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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琴与艺人琴的这个不同,我们可以通过一件琴史上的著名公案见出,那就是对韩愈《听琴诗》的不同理解。争议是由欧阳修的话引起的,欧阳修认为这首诗不是弹琴诗而是弹琵琶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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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翘首期待的《雷峰塔》终于出版了,这是张爱玲的一部半自传体的英文小说。从传记文学的角度来看,该书的出版确实是一件大事,相应的中文译本也马上问世。张爱玲的半自传体小说总题为《易经》,分为两个部分,《雷峰塔》是其中的第一部分,内容几乎涵盖了女主人公前20年的生活,重点是6到16岁的生活场景。作为读者,我们已经阅读过她的中文作品,特别是散文和最近出版的《小团圆》,在读过《雷峰塔》后不禁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雷峰塔》里的大部分情节在她以前的作品中都出现过,虽然这一次的描写更全面些。众所周知,张爱玲成长在一个业已衰败的显赫的大家族中。这个家族从天津迁来上海,拥有一所房间众多的公寓,张爱玲就生活在其中。《雷峰塔》回忆了她童年的生活和成长过程中点点滴滴,直到她离开上海,考入香港大学学习并成长为一个崭露头角的作家。张爱玲自己、张迷们和众多的传记作者以前都多次讲述过这段往事,但一个显著的问题是:把这段往事写成英文小说,以西方读者预设为受众,是否成功了呢?换句话说,对于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的西方读者来说,是否值得一读?对此,我持审慎肯定的态度。因为,自从张爱玲的中篇小说《色?戒》拍成电影并引起轰动以后,作品也被翻译成英文。比较起来,英文的《雷峰塔》几乎没有悬念,情节也较为平淡,很可能会让读者失望。就如王德威在对这篇小说精彩的介绍(值得一读!)中指出的那样:“《雷峰塔》以喜剧方式开场,逐渐演化为哥特式的惊悚”。在这个演化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故事,但看起来都是琐碎的家事,彼此纠结,导致女主人公作出离家远行的决定。读者必须对这种慢节奏的叙述有耐心,因为这种“喜剧方式”的展开用了很长的篇幅(全部26章的20章)。直到最后几章,狂暴的父亲在后母的默许下把她关进空房,她最终逃离这个大家庭,才达到了“哥特式的惊悚”的高潮。阅读中,我们会有以下几种情绪的交互体验:如果要偷窥大家族的世界,就会感到愉悦;如果通过一个年轻少女的眼睛体会家族衰落的悲惨经历,就会感到痛苦;也许会感到枯燥乏味,因为即使是“惊悚”的部分也没有多少悬念。以前作为香港大学出版社的特约审读,我读过《雷峰塔》的原稿。这次重读,我力图悬置故事情节,着力探讨能体现中英双语技能的小说技巧。虽然用英文写作,但《雷峰塔》充满了中文元素——从人物到物事,从词语到句法,都可见这是一部创作和翻译合一的作品。小说所有重要内容都是中国的,张爱玲是怎样把它用英文写出来的呢?是否是她先用中文写成草稿,自己再翻译成英文的呢?如果是这样,这部作品是否应该被当作“第一人称叙事的虚拟翻译”?更积极的考虑是:小说展现的形式和视角的原创性,是否是她以前的中文作品,包括新发现的中文小说《小团圆》也望尘莫及的呢?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先深入作品作出细致的梳理和分析。让我们首先看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人名。在小说的开始,张爱玲描述公馆里的仆人们,她为他们起了短而怪的名字,如Dry Ho、Dry Chin,、Dry Tung,、Sunflower 和Aim Far等。她尽力对这些名字加以解释,如:“何干(Dry Ho)被称为‘干’( Dry )是用以区别奶妈(wet nurse),”(第2页)实际上“干”( Dry )的这种解释并不能完全表达出是张爱玲的本意。在中文里,“干”(不是“乾”)是表述仆人类别的方言,如在张爱玲的《私语》(1944)里,多数仆人就被称为什么什么“干”。 特意把“干”加在人姓后作为修饰语实际上传达了又一层意思:年老的仆人的身体已经“干枯”。正是这些忠诚的“干枯”的仆人们,特别是何干,把琴(Lute)抚养成人,而不是琴的生母和后妈。这个小例子表明,张爱玲试图通过变化和扩大中文人名的字面意思、同时又巧妙地增强了其含义的方法,去解决在英语语境里中国的人名问题。另外的一些人名则采用了别的方法,如小说里主要人物的英文名字好象是中文意思的直接“翻译”,虽然也是同样地有着象征性的标记,但字面上不用音译。如琴(Lute),榆溪(Elm Brook,琴的父亲),露(Dew,琴的生母),荣珠(Honor Peal,琴的后妈),秋鹤(Autumn Crane,亲戚)等等。看到这些名字,双语读者会很容易地感到一丝讽刺的意味:名为“榆溪”的父亲,实际上是没落家庭里的一个暴君,既没有挺挺“榆树”( Elm)的高大,也没有潺潺“小溪”(Brook)的亲切(至少在中文里)。姨太太式的后妈也没有任何“光荣”(Honor)的资本。其他人名如“昌盛”(Prosperity)和“秋鹤”(Autumn Crane)也暗示着与字面相反的意思。张爱玲也努力使用中文里的双关语,如,仆人们经常描述琴是如何呼唤何干的:“您整天叫着‘何干’‘何干’,说不定哪天‘河’真的干了”。她解释道:“River was also Ho”(中文的“何”音同于“河”)。她也同样努力把中文谚语和俗语转化成符合习惯的英语韵文,如:The mouth of the green bamboo snake, The needle on the yellow bee’s heart, Neither of these is poisonous, The most poisonous is the woman’s heart. (青蛇竹耳口, 黄蜂尾后针。 两者皆不毒, 最毒妇人心。)(第150页)多数时候,这种转换是成功的。但是,有些谚语在英语里并不是惯用的,如“打破砂锅问(纹)到底(To break the pot to get at the bottom)”。这样的写法可能是必要的,也是值得期待的。但是如果反过来转换,中文母语的读者会感到被疏远,他们可能体会不到这种双关的意思,如chinoiserie(外国人把中国人视为有异域色彩的怪物)。从这点说,人们有理由责备张爱玲,如在她另外的英语散文中,经常采用外国人的姿态来对中国同胞的举止和习惯作出评论。这样,英语读者可能较为熟悉理解张爱玲描述的中文场景,但不可避免的是,这样的用词因为名字的英语修饰,却是单向度的。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张爱玲努力地在两种文化和两种语言环境里寻求对话和平衡,但成效有差别。当她用整段的文字进行描绘和叙述时,她只采用英文的体式。但在相对流畅的英文语义结构里,她的英文句子读起来却像中文,因为句子里充满了中文惯用语和中文式表达。从读者个体文化的立场看,这种写法有利有弊。但从文体的效果上看,是不能承受之重。因为过多的中文惯用语和谚语阻碍了流畅英文的写作。我想,这也许是被美国出版界拒绝的原因之一吧。从熟悉的张爱玲的中文创作出发,我们赞赏她把自己的一些独特的小说技巧置换进这部英文小说的尝试,如抽离、冷观、愤世的口吻(在英语中有某些减弱),对场景和动作微妙而切实的描绘,通过随意的对话和看似不经意的陈述暗示相关的主题和主要情绪(如仆人们对雷峰塔的倒掉的评论,就是对盛府命运的明显的象征,。所有这些都要求作者对两种语言有超凡的掌控能力。学者和张迷们都承认张爱玲有着独特的中文天赋和无可比拟的中文风格,但是,她在英文中还能否达到这样的高度?她可以用英文模仿自己的中文风格吗?让我们看以下一段的描述:Lute was reading in the large dark room next door. She had no idea how long it would take to burn three joss sticks. Time felt strange when it was measured by increase. What year was this, what century? Sunlight floated shinning white on the outside of the windowpanes. Tram bells clattered but not loudly, car horns bleated, breathless ricksha coolies made little cries of warning that sound in the distance like “Hup-up-up” like soldiers drilling. A big sale was at the cloth shop across the street. The Depression was still on. The brass band hired by the store had just burst into Oh Susanna Don’t You Cry, a tune that all the bands seemed to know and played in parades and funeral procession…(在隔壁的大黑房间里读着书,琴不知道三注香燃尽会到什么时候。时间随着香灰落下,显得奇异:今生何生?今世何世?日光在窗玻璃上泛着白光,吊钟喀哒喀哒地低响,车笛呜呜咽咽地鸣叫,远处人力车夫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哧声像士兵在操练。街对过的服装店里在大甩卖。经济萧条在继续。商店雇佣的铜管乐队刚刚开始演奏《噢!苏姗娜》:一首所有乐队都好象通晓和会演奏的游行和葬礼的曲子???) (第173页)一段充满各种景象和声音的描写,可以唤起奇妙的感觉!但是,英语的运用也会偶尔感到生硬,读起来像是翻译,我们在较优秀的中文散文里能读到同样的景象和声音的描写。熟悉张爱玲小说和散文的读者也会轻易地判断出这段描写的出处,但这段描写反而不如她的名作《中国的日与夜》和散文集《流言》里的描写更能体现她刻画细微差别的深厚功力。选择用英文写作,张爱玲有着先天的不足,她只有用比较性的、变化的英语句式或者事无巨细的细节描写技巧去弥补这种不足。不能随心所欲地运用比较性的、变化的英语句式,她只有求助于事无巨细的细节描写技巧。下面这一段小说开头的一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繁复描写不同物事来突出富丽堂皇的盛府的沉闷和压抑:…It being summer the shutters were half drawn and the bamboo blinds lowered on the veranda. The dark front rooms were spread with dresses, perfumes, fabrics, photograph albums, boxes of old letters, sequins and beads in bottles and packets, slipper patterns, ostrich feather fans and sandalwood fans, rolled carpets, antiques that could be given as presents or sold in a pinch, little bamboo boxes stuffed with cotton, sometimes empty, sometimes with an unset jewel nestling in the cotton, old books in brocade casings, obsolete bankbooks, green tea in tall zinc cans…“正值夏天,窗帘半开,门廊里竹帘低垂。暗淡的前室里,到处都是衣服、香水、布料、影集和成箱的旧书信。瓶瓶罐罐里、大包小包里是各种饰片和饰珠,鞋样,鸵毛、檀香木的扇子,卷边的地毯,只能用作礼物或者干脆卖掉的古董,小竹箱里塞满棉花,有时还是空的。棉花里凌乱的珠宝,缎面盒子里的旧书,过期的银行存折,高高锌罐里的绿茶???”(第5页)把这么多琐碎的小物件描写出来,花费了许多的词汇,看起来却有些怪异。只有异常锐利的眼睛和超敏感的感觉力才能观察到这一切,这就是所谓的“女性细节”!但看到不断重复的“sometimes(有时)”,我却感到有些厌烦,正是这个词的用法,暴露出其中文的习惯。我想张爱玲也会意识到这些困难,所以她尽最大的努力去活灵活现地表现仆人们的谈话,特别是后妈说话的方式。通过运用成语、诗歌和谚语,她力图重现上海方言生动的韵律。但大声读出来,这些英文描写会得到同样的共鸣吗?我觉得大部分描写未必能达到。下面是一场女儿和后妈之间玄机重重而最终冲突的争吵:“Niang,” she said smiling. “You never told me you weren’t coming home last night.” “I telephoned,” Lute said taken back.“I told father.” “You didn’t even tell me when you went out. Am I nobody in your eyes?” (“娘”她微笑着叫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昨晚不回家?” “我打过电话了”,琴说着扭转身:“我告诉父亲了。” “怎么你走了也不给我说一声?你眼睛里哪儿有我呢?”)(第236页)这4句英语对话很流畅,只是把《流言》里的两句对话稍作改变,原句是:“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眼前说一声? 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有我呢?”很显然,英语书写还不具有中文口语的穿透力,也许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有人会得到鲜明的印象:张爱玲并不精通英语。也或会这样认为:张爱玲为了保持小说里语调和声音的中国元素,不得不采用英语惯用语,这样很不令人舒服。这样,在可见的英语书写和不可见的中文元素之间,如何能做到“对位”?我想这恰恰是张爱玲在《雷峰塔》和其他英文作品中作出的尝试,而读者则必须感悟到这种含蓄的复调,才能品味出全部意义。这就对读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否则确实就会起到相反的效果:不懂英文的中文读者体会不到英语写作的韵味,不懂中文的英语读者注意不到暗含的中文的话外音(或者是话里音)。必须承认,张爱玲是中文作家中少有的双语写作者之一,但是,在我看来,她在这部小说中双语的尝试的结果却是优劣互见的。除了这些语言方面的问题外,这部小说依然保持了张爱玲在叙述方面、讲故事方面,或者是重复讲故事方面的特点。就像王德威指出的那样,张爱玲刚刚18岁时,就在上海的《新闻报?晚刊》上发表英语散文,第一次讲述被父亲囚锁的事件。在后来的中文作品里,她也几次起回忆这次童年的创伤,这次哥特式的惊悚也被她写进名作《半生缘》和最近出版的《小团圆》,也被直观地表现在传记电影《滚滚红尘》和电视连续剧《上海往事》里。有了这些,再用英文追忆是否还有价值?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正是《雷峰塔》,用了接近30页的篇幅最全面地描绘了这段往事(第236-261页),并且,从各方面看,小说都是一部精练的杰作,充满了苍白岁月可怕的细节和女孩子的奇想,所有的一切都是借助于那个只有16岁的琴的超然抽离而敏锐锋利的眼睛。她以一种全知全能的洞彻来观察,琴被毒打囚锁的内心感受通过第三人的声音来表现,并借助于《私语》中描写的内容和中国通俗流行小说如晚清的《九尾龟》的技巧来加强。这样,年轻女主人公被专制父亲凌辱的可怕故事就营造出一种交杂着残酷悲剧和荒诞戏剧的气氛。同时,又因为是小说,比起自传要求的“事实”,又多了许多自由。如琴的弟弟山不像现实中张爱玲的弟弟,而是个更加可悲最后死去的人物,成为琴离家远走而脱离家庭的辛酸的对照。像在《小团圆》里那样,细节描写延伸到琴的内心灵魂,进而压抑性欲。如在第18章描写绪哥哥来看望琴,琴却梦到在自己的新婚之夜,新郎有着一张油腻腻的橘红色的脸,好象是绪哥哥,又好象不是:“她躲避着男人嘴里呼出的口臭和酒味,连踢带打???他必须占有她,否则枉为男人。这样一种理所当然的压倒一切的力量,没有人想受到其攻击,但每个人还希望得到。她不断地挣扎,挣扎过后,一切都成为过去。对她来说,这样的挣扎就是做爱,好象要持续到永远。男人的胳臂、腿、嘴和鼻子乱作一团,合在一起,就像一头动物嗅舔她的脸,那张大毛孔的橘红色的脸有一种滚烫的铁水的味道。然后,她的裤带被解开???”(第204页)当然,这是一个在传统大家庭里成长起来的16岁的少女的幻想。但是,这段酷似成年人的观察和评说,就带有很浓的嘲弄意味,这是典型的张爱玲的风格:生动有力,可以媲美《小团圆》中描写女主人公和她的未婚夫做爱的类似的段落。张爱玲很少这样带着自嘲的口吻正面描写做爱的场景,只是在她晚期的作品中,好象才松开禁欲的羁绊,出人意料地恣肆起来。但这正是这部小说几个令人真正惊奇的地方之一。 对于张爱玲最后的英文小说,我的评论不管有多么零碎和挑剔,但如果不是说仰慕的话,却至少反映出我深深的尊敬。诚然,这部作品不能和她的中文作品中的精华相提并论,但直到将来这部自传体小说的第二部分出版,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相关第二部分还叫《易经》,它将带给我们另外的视角,以利于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张爱玲的人生和传奇。一个问题依然困绕:为什么张爱玲那么沉湎于过去、固执再三地描写同样的场景?这是一个无人能解开的谜。在她早期的作品中,她在内敛地怀旧的同时,对他人还有些须兴趣,特别是对她的上海同胞,她也经常把他们写进作品中。到了在洛杉矶公寓里隐居遁世的晚年,她本应该与世隔绝,本应该不再着迷于往昔岁月的回忆,但还要重写过去,意图和意义何在?难道是她要通过重写来更好地保存记忆、日久弥新?难道用英语这样一种另类的语言能提供更新的洞察视角?难道英语这种新形式仅仅是一个作家无处栖身、江郎才尽最后的救命稻草?很久以来,我一直思考这些问题。我必须承认,不管我怎样反复阅读《雷峰塔》,我都没有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也许张爱玲自传的第二部分《易经》能给我们更多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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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
社会
201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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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之春"在突尼斯爆发的时候,人们还可以天真地认为这是人民群众自发的反暴政行为,那么当这场运动发展至利比亚、叙利亚的时候,我们就必须看到,其背后隐藏的影响所有阿拉伯世界的深层次的宗教与社会动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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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
法律
2012/06/29
| 阅读: 2147
出路在何方?人类在21世纪有没有可能形成一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宪法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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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震后我们在汶川银杏乡看到这样的情况:近几年盖的房子全倒,但传统穿斗式的房子连屋瓦都没掉。现代的聪明人到底做了什么事?这全都是我们认为老百姓可以自己解决的事情,我们的现代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建筑专业者不参与其事有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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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萨在纪念博尔赫斯时说,“我们这些用西班牙语从事写作的人们欠博尔赫斯的债是巨大的”。年轻时他却“极力要证明:一个按照博尔赫斯那样写作、说话和行事的知识分子,某种程度上应该对世界上种种不公正、不公平和不公道的社会现象负部分责任;他的小说和诗歌只是一些‘响亮但空洞的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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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摩登时代》中,我们依然能看到这种技巧的余韵:当他轧扁了机械师傅的喷油壶时,他建议把它改作铲子。但整部电影都应当被看做对这种人与其创造的物体之间的冲突的搬移,这种冲突通过机器,被抬升到大写的历史和社会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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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這幾年跟北島、李陀碰面、通信,一談起《今天》,他們總嘖嘖稱奇,覺得真真不可思議。二十餘年如一夢,杯籌交錯酒意朦朧,很多人很多事都記不起來了。北島說我最後生,命我不嫌瑣碎把記得的整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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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与仁义礼智一样,原是一种德行,有渊博通达、闻声知情等意思;《诗经》里将圣与哲相提并举(《小雅·小旻》),《尚书》里说圣和狂可以转化(《多方》),都是用在这样的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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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群众司法模式,当然不能直接成为今天政法工作的基本模式,但如何在新形势下,进一步激活群众路线,则是应当严肃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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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剑峰:您是作家,但在过去一二十年,您的重要工作之一是推动、参与各类社会运动,甚至街头政治。在您看来,影响1949年以来台湾社会最重要的历史事件是什么?蓝博洲:我目前还是统一联盟副主席,因为太多社会事务,影响了写作,但我的本职工作还是写作。这几年我参与的最重要社会运动是对国民党"白色恐怖"历史的调查和平反。内战的悲剧、1950年朝鲜战争及其冷战格局,这些背景,决定了台湾1950年代后的发展,以及长期与大陆分离。"台独"派要搞分离,但结果肯定是没完没了的纠缠,包括战争危险,这真是中华民族的悲哀,我相信中国人有智慧去解决这个问题。另外一方面,如果大陆了解岛内的历史、百姓的感受,也能比较好地做两岸对话的工作。大陆对台湾不了解,经常做错一些事情,特别是经常会找错联系人,怎么对台湾做统战工作?比如文学上余光中,然后被"台独"派利用。其实台湾在日据时期就开始有民主运动,只是中间被"白色恐怖"割断了,但也绵延不绝反对国民党独裁,只是后来被民进党接收。在日据时代,台湾在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时候,就已经有现代民主的观念。1895-1915年是二十年武装抗日,后来终归都不可能成功,殖民地台湾的有识之士开始用现代意义的社会运动反抗日本,也就是所谓文化斗争、议会斗争和工人运动,这也是民主运动,只是对抗的对象不同而已。这个时期有民主、民族运动。1928年,台湾共产党成立,因为台湾是日本殖民地,所以在组织上属于日本共产党支部,也属于第三国际,但实质上的关系和日共没有太多关系,反而和大陆的共产党关系更为密切。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对台湾殖民地相对宽松的政策转变为全面压制,这个黑暗期一直持续到《开罗宣言》,台湾反抗日本殖民运动就走向了光复运动,台湾知道战后它会回到祖国。1945年,台湾回归中国,但紧接着就是"二二八"。"二二八"让一部分台湾人的民族认同产生扭曲,有些人开始对国民党及其代表的中国有一种反感的情绪。但还有部分人从对国民党白色祖国的失望中,发现还有一个红色祖国,很多重要的知识精英和学生在那个时候参加了地下党。到了1949年,国民党就开始抓人了,一直到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美国重新支持蒋介石以后,他才敢全面肃清。而之前蒋介石只敢杀外省人。"白色恐怖"跟未来的两岸统一是有关的。今天的"台独派",也只有这个东西,在历史解释上跟统派作斗争。"白色恐怖"指的是1949年到1954年那个时期,也是在那个时期所谓"中华民国"与美国签订协防条约,这也是两岸长期分离的历史原因之一,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就岛内来讲,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把台湾日据时期以来的现代意义思想观念运动,统统消灭。蒋介石一来,台湾成为一片荒土。1949年后只要是留在中国大陆的作家学者,他们的书不能读,台湾以前的东西,也不能读。所以1949年以后成长起来的人,除了那些所谓反动的材料和教条,很少有东西读。到了白先勇、陈映真一代,他们开始反叛。他们英文比较好,开始读西方的东西,同时他们也慢慢理解现代主义有问题,所以后来有了所谓乡土文学的论战。他们的反省影响了我们这一代,写作要关心历史和社会,要了解这块土地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对这段历史,民进党和"台独"派一直在制造一个说法,就是国民党外来政权对台湾本省人的迫害。这是似是而非,国民党对人民的迫害不只有台湾人,做历史研究你就会知道,国民党对所谓外省人的迫害更为严酷。石:但不少人会把"白色恐怖"与"二二八"混淆起来。蓝博洲: "二二八"是政府与民众的对立,真刀真枪地干,和"白色恐怖"是不一样的,但很多人包括民进党故意混淆了二者。"二二八"被大批的国民党军队镇压下去之后,台湾的政治气氛顿时为一片白色恐怖所笼罩。那些为特务利用,参加"治安维持队"的学生,首先遭到被屠杀的厄运。但光复初期台湾学运在经历了"二二八"后不得不暂时在校园里潜伏下来了,到了1949年春天,以台大和师范学院学生为主的"学生爱国民主运动",把光复以来的台湾学运推到高峰。但紧接着,"白色恐怖"就来了,"白色恐怖"是思想上的反动和肃清,许多人什么都没做就被国民党杀了。民进党为了"台独",片面解释历史,脱离历史,这样只能把台湾老百姓带上死路一条。事实上,"二二八"之前的台湾社会运动特别是学生运动始于1920年代,基本上,它是台湾人民民族解放运动的一环。1921年10月成立的台湾文化协会,其主要成员便是学生。以1922年2月爆发的台北师范学校第一次骚扰事件为开端,日据下的台湾学潮从此正式开始。"九一八"后,因为社会空间的压缩,学运也暂时中止。而在这个时期,台湾人民的抗日民族革命运动通过1930年的雾社事件而联系了原住民的抗日运动,并得到中国大陆人民的支持,它不再只是台湾一地人民反对日本殖民统治,而是纳入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并成为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一部分。石:除了"白色恐怖",1949年以来的台湾社会运动,大陆比较关注的还有台湾的社会民主运动。蓝博洲:1949年是白色恐怖,之后是1970年代的"保钓运动"。地上是"保钓运动",地下也有很多小的政治组织反对国民党,比如成功大学学生串联,后来都关起来有判死刑。"保钓运动"从海外到岛内,都有参与。再之后是"乡土文学"论战,是对"保钓运动"的延续。"乡土文学"论战影响了一批年轻知识分子,他们从西化转向认同本土、乡土。但"乡土文学"论战果实后来被国民党瓦解,被民进党利用。民进党人并没有参与"乡土文学"论战,因为这是要坐牢杀头的,后来他们把"乡土"扭转为狭隘的地域性排他性本土。再后来就是1979年的美丽岛事件,这其实是在美国的压力下,国民党在台湾第一次公开审判政治犯。公开审判的结果是制造了一群政治明星包括陈水扁等,紧接着就成为民进党的夺权运动,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运动。"美丽岛"也成为民进党后来执政的道德基础,他们把台湾民主运动的功劳都归于这些"台独"派名下。石:在台湾社会民主化运动进程中,自由派知识分子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蓝博洲:我不这样认为,在我看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主要是学者教授,他们站台面的比较多,主要工作是声明联署,但做一线政治斗争的工作都是基层人士。举个例子,龙应台《野火集》出来的时候,其实是国民党开明派看到社会已经这样,他们通过媒体支持这个论调。《野火集》里面的问题,大家早就都谈过了,没有新的东西,更没有什么新的思想,但她就变成了名家,成为华人世界的代言人。殷海光他们的影响基本在知识界,他们当然也遭到国民党迫害,但同时别忘了他们也反共。我年轻时候也读他们的书,但影响不大。年轻时候受到李敖影响很大,给我一种勇气敢于反抗专制,但再后来呢?他也没有武器了,只有反抗而已。反抗的对象呢?他自己都不知道。台湾社会的结构是什么?由哪些人组成台湾社会?他的所谓不公平是如何组成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当时并没有提供答案,他们拿的是西方标准,并不一定对社会现实有用。所以我后来更推崇陈映真,因为他对台湾社会有分析。石:在台湾民主化以后,台湾的社会运动是不是也随之衰弱了?蓝博洲:这是在所难免的。台湾在1990年代以前的各类蓬勃兴起的社会运动基本上都是民主化运动,但后来各个阵线运动都被民进党收割了,转为民进党政治资源。1986年民进党成立,1987年解严,一直到陈水扁当选,台湾民间的民主社会运动被收编。既然成为民进党的工具,那么传统的社会运动萎缩就不可避免。而且像陈映真、南方朔等人,基本上就是知识分子,不参与社会政治,所以在地方上并没有所谓代言人,自然而然噤声。只剩下零星个别的年轻的团体,我们老运动员也不能浇冷水,叫我们免费演讲可以,但没有那个劲,不像我们以前搞社会运动有一个很清楚的针对性。劳工运动都还有,但在两岸政治和全球资本的现实下,难以运作。比如你对郭台铭搞劳工运动,那他就把工厂迁到大陆去,这就马上又成为一个两岸议题。"台独"派就会马上吵起来,说大陆收买台湾资本家。所以台湾的独特性在于,目前的任何社会运动经常会归结到"统独"问题,这是最主要的矛盾。"统独"矛盾不解决,很多朝野问题没办法解决。这个时候你就会清楚看台湾问题。那些民间社会运动组织和个人被收编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们不具有政治自主性,那么在国民党和民进党之外,是否还有第三方力量呢?这个第三方力量就是左翼传统。台湾大多数劳动阶级的声音和政治诉求团体,最后把政治诉求都寄托在民进党的民粹主义上。为什么这样?台湾左翼传统完全断绝了,也就是白色恐怖时期,统统消灭,左翼彻底薄弱,只有陈映真他们维持了一点传统,这样的声音在台湾太弱小。只有这样的声音大了,才有真正的反对力量,因为两党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只是一个要"台独",一个要"独台"而已。而且在台湾的左翼运动中,内部也有分歧,有些人只谈左不谈"独统",像我们是既讲左又谈统,所以我们被说成北京的官府派,这是认识上不同。一般人甚至大陆的学者,对台湾民主有一种不实际的期待和幻想。那个选举就是金钱游戏。有一个财团支持我,我一定当选"立委",但我也一定要为财团服务。陈水扁参选,谁来支持他?长荣集团。支持你干嘛?政治为经济服务。但你坚持搞"台独",而长荣要做两岸航运,那肯定把你给抛弃。长荣一定是"台独"吗?不见得。-- 蓝博洲先生1960年出生,苗栗客家人,在辅仁大学就读时,曾通过杨逵、陈映真等人触及社会思潮,原本想从事小说创作的他,在搜罗资料时读到"二二八"的相关文字,引发他寻访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湮灭的台湾史与台湾人。他以小说进入台湾文坛,但这二十多年的工作主要集中于台湾历史写作,致力于揭露台湾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采访与写作。他耗费大量时间,亲身探访1950年代白色恐怖历史事件亲历者,从堆积如山、庞杂冗繁的资料中整理人物的命运线索,一步一脚印地建构起那些被历史遗漏的片段,接连发表了《沉尸、流亡、二二八》、《幌马车之歌》、《日据时期台湾的学生运动,1913-1945年》、《白色恐怖》、《寻访被湮灭的台湾史与台湾人》、《消失在历史迷雾中的作家身影》等报告文学作品。通过历史写作,用历史真相反驳"台独"派的历史合法性。写作之外同时拍摄相关的受难者电视纪录片的制作。在调查写作的同时,蓝博洲还参与各种政治运动社会运动,甚至曾参选苗栗"立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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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家的人所尊崇的政治家,大约不外两型;一为伊周型,一为萧曹 型。前一类的政治家,同时即是圣贤,道德文章兼备,言行均可为世法则, 治平之业,好像只是他们学问道德文章的副产。三代以下这一类型的政治家 甚为没落,惟有那"伯仲之间见伊吕"被宋儒称为"有儒者气象"的诸葛孔 明,比较接近此一类型。后一类型的政治家,大都有才能,建事功,平叛乱, 维治安。他们似乎是政治本位,事功本位的政治家,以政治上建立功业为唯 一目的。他们虽可称为贤臣贤相,然而究不能说是道德、学问、文章兼备的 圣贤。汉唐的盛治,都是这一类型的政治家的表现。汉的萧、曹、霍光,唐 之房、杜、姚、宋,都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伊周类型的政治家当然要行王道, 实现大同之治。萧、曹类型的政治家,当然免不了参杂些霸道和申韩之术, 只能达到小康之治。如果用现代话来说,前者代表政治上的理想主义,后者 代表政治上的现实主义,传统儒家的政治思想一贯地憧憬大同的理想。 宋朝以尊重儒者、不杀文臣定为祖宗家法,初期胡瑗、孙复之讲学亦开 造成伊周型的政治家的先河。而后来理学家程朱的历史观,亦一致地贬斥汉 唐,推尊三代理想政治。宋朝的政治家如范仲淹、韩畸、司马光等都是以道 德、学问、文章著称,接近伊周型的政治家。即欧阳修、苏拭虽偏以文章见 长,其最后理想亦在于为三者兼备的政治家。在历代培养文治的传统下,在 杰出之士皆以达到道德、学问、文章兼备为政治家的理想的风气下,王安石 不过是最杰出、最完美的代表而已。安石的诗文皆卓然自成为大家。他的人 格,陆象山称其"洁白之操,寒于冰霜"。他的生平志事,陆象山称其"道 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所以他实在具备了种种条件,使他成为三代 以下,伊周型的政治家中最伟大的虽说是一个失败的代表。据说,当他初见 神宗时,神宗问他,"唐太宗如何?"他答道:"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 为哉?"又说:"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费稷契,彼魏征诸葛亮者何足 道哉?"许多人都认为安石这番话未免大言欺人,狂妄无忌惮。殊不知这确 是表现他多年来所怀抱的根本主张。神宗原来憧憬着汉唐的现实政治,他要 把神宗转变为趋向三代伊周式的理想政治。神宗当时接受了他的根本主张, 称他为"责难于君",并嘉勉他"悉意辅辟,同济此道"。于是他才秉难进 易退之节,得君行道。 以上是就理想政治与现实政治在历史上的消长来看,以指出王安石在政 治史上的地位。再就哲学与政治的关系,以明示王安石的哲学思想在哲学史 上的地位。 大凡一个政治家必有其哲学见解,必有其所服膺的哲学家。如王安石的 哲学倾向,最接近孟子的心性之学,而他所最推尊的哲学家除孔子外,为孟 子及扬雄。他所最反对的哲学家为荀子。这也有其政治思想的背景的。因孟 子是理想主义者,他的政治思想,在儒家中是提倡大同的。而荀子则是政治 上倾向小康的现实主义者。同时一个哲学家,亦必有其政治主张,有其所拥 护的政治家。如孔子之尊周公,老庄之尊黄帝,墨子之尊大禹。在宋儒朱陆 两派中,显然程朱比较拥护司马光,而象山则拥护温公的政敌王安石。象山 是哲学家中第一个替王安石说公道话的人。王安石的新法被司马光推翻,他 的政治理想迄未得真正实现。而陆象山的心学被程朱派压倒直至明之王阳明 方始发扬光大。而政治家中也只有张居正才比较服膺陆王之学。总之,讲陆 王之学的人多比较尊崇王安石、张居正式的有大气魄的政治家。同时王安石、 张居正一流的政治家亦多比较喜欢陆王一路的思想。这也许是出于偶然,但 亦多少可表明政治家与哲学家亦有其性情的投契,政治主张与哲学思想亦有 其密切的关联。同时我也约略暗示了王安石的哲学思想,以得自孟子、扬雄 为最多,而与陆王的思想最为接近。 要讲安石的哲学思想,我们不能不概括地先讲一下程朱陆玉的区别。程 朱陆王都同是要讲身心性命格物穷理之学,所不同者只是程朱主张先格物穷 理,而后明心见性,先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而后豁然贯通,吾心之全 体大用无不明。陆王主张先发明本心,先立乎大者,先体认良知,然后致吾 心之良知干事事物物。所以程朱比较注重客观的物理,陆王比较注重主观的 心性。一由用回到体,一由体发展到用。而陆王的心学正代表了西洋欲了解 宇宙,须了解自我,欲建立宇宙先建立自我的唯心哲学。 王安石生平最服膺孟子,最反对苟于,而孟子是主张尽心尽性,发挥良 知良能,具有先立乎其大,万物皆备于我,方今天下舍我其谁的胸襟与气魄 的人。除孟子外,他最推崇扬雄,认"扬雄者,自孟轲以来未有能及之者"。 然而他推崇扬雄的理由,乃因为"扬雄亦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不修廉隅, 以徽名当世"。如果你问安石,救国救民从何处救起,他一定说先从救自己 做起。治国平天下,亦先从治自己做起。他是讲为己之学的人。对于杨墨的 评价,他虽说指斥两人各偏于一面,然而他比较赞成杨朱。他认:"杨子为 己,为己,学者之本;墨子为人,为人,学者之末",是以学者必先为己。 为己有余,则自可不期为人而自能为人。如果"始学之时,道未足以为己, 而志已在于为人",便是"谬用其心。"这样志虽在于为人,其实绝不能为 人。他很觉奇怪,为什么"杨子知为己之为务,而不能达于大禹之道"。换 言之,安石认为为己是本,本立自能发出为人的效用。他是要以杨子之为己 为出发点,而达到墨子之兼爱的归宿点,庶几合乎本末兼赅.体用会一的儒 家正道。 我们可以称安石哲学思想的出发点为"建立自我"。建立自我是他所作 的立本、立大、务内的工夫。他的个性倔强,卓越不拔,有创造力,有革命 精神,都可说是出自他建立自我的功夫。我这里用"建立自我"四字以表示 他的根本出发点,因为建立二字,比较有哲学意味,建立自我为建立宇宙之 本,提出建立自我,知的方面以自我意识为认识外物的根本,行的方面即利 人济物、修齐治平的事业,不过是自己性分内事,是自我的实现罢了。兹试 逐步陈述他建立自我的努力。 第一,建立自我,消极方面必须使自我不为物欲名利所拖累、所束缚。 所以必须用一番摆脱物欲名利的工夫,使自我可以抬起头来,不致沉溺于物 欲名利而不能自拔。在答曾子固书中王安石曾经说道: "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 治而已"。"沉没利欲",即失掉自己,"以言相尚",即务名而不务实, 骛外而不务内。宋人议论(即以言相尚)未毕而金人渡江的后患,可以说他 已有了先见。他这里所谓"自治"意义甚深,必定要象扬雄那样用心于内, 才算得自治。自治就是我这里所谓自我建立。他于《进戒疏》中说,"不淫 耳目于声色玩好之物,然后能精于用志。能精干用志,然后能明于见理。" 这已经把他生平的学问修养,全盘托出了。这也就是他"洁白之操,寒于冰 霜"的所自来了。必定要摒绝嗜欲,然后才能保持自我的纯真的天机,才能 用志不纷,集中精力,以格物穷理。我们须得明白,建立自我,乃是拯拔自 我,保持自我,以求体察真理。并不是刚愎任性,放任主观意见。 第二,建立自我就是使自我以道或以理为依归,而不随俗浮沉,与世俯 仰。不以众人的意见为意见,而为真理守节操。送《孙正之序》中有一段, 最足以表现他"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韩愈语)及"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 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张居正语)的精神:"时然而然,众人也。 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圣人之道在焉耳。夫君子有穷苦颠 跌不肯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 然,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已然而然,不时然而然,表示他重自我的主 观精神。然而他所谓己或自我乃是有普遍性永久性的道,理想和主义的寄托, 不诎己以从时,并不是乖僻傲慢,而乃是不随世俗趋时代而牺牲自己所代表 的道、主义或理想。不仅不以时胜道,有了机会还将进而以自己平素所服膺 的道、主义、理想,去改变时代、转移世俗。所以后来他力排众议,不量敌 之众寡,以校正"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 为善"(《答司马谏议书》)的风气,而毅然实行新法,实基于这种素养和 素志的发挥,并非偶然。 第三,有了自我建立,则读书的时候,心中自有主宰,自能致良知以读 书,不仅六经皆我注脚,而且诸子百家亦皆我注脚。所以他不为狭义的正统 观念所束缚,胆敢无书不读,然而能自己受用随意驱遣,而不陷于支离。他 与曾子因书说得最好:"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百 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 疑。⋯⋯扬雄虽为不好非圣人之书,然于墨晏邹庄申韩,亦何所不读。彼致 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有所去取者, 所以明吾道而已"。其博极群书有似朱子,其去取百家之书以明吾道,致吾 知,较象山六经皆我注脚的精神似尤为阔大。 能建立自我,不单是读书可以主动,不受书本束缚,即视听言动,亦有 自我作主宰,不随外物转移。他讲知识(视听)和行为(言动)中的自我主 宰性或先天成分,尤为精颖。他说:"非礼勿听,非 谓掩耳而避之,天下 之物,不足以乱吾之聪也。非礼勿视,非谓闭目不见,天下之物,不足以乱 吾之明也。非礼勿言,非谓止口而无言也,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之辞也。非 礼勿动,非谓止其躬而不动,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气也。天下之物,岂特 形骸自为哉?其所由来盖微矣。不听之时,有先听焉。不视之时,有先明焉。 不言之时,有先言焉。不动之时,有先动焉"(见《礼乐论》)。非礼勿视、 听、言、动,若不善加解释,而加以权威化,简直会束缚得人不敢动弹。无 怪会引起人认"礼教吃人"、"以理杀人"的反抗。今安石对于消极的有使 人逃避外物趋势的非礼勿视、听、言、动的教训,加以积极的解释,而鼓舞 人征服外物,改变外物,以自己为范型去陶铸外物。已经包含有阳明释格物 为正物,去物之不正以就己心之正的精神了。因为照他这样解释起来,非礼 勿视,并非消极地不看外物,而是看尽天下之物,不能乱吾心之明。非礼勿 听,不是消极地不听外物,而是听尽天下之声,不能乱吾心之聪。非礼匆言, 不是消极地不说话,而是我自己所说的话,非外物所能推翻驳倒。非札勿动, 不是消极地无有行动,而是自己的行为坚定,非外物所可转移。换言之,他 认为非礼勿视、听、言、动,不是束缚自己,而是依理以视、听、言、动, 因而实现自己。不是消极地逃避外物,而是积极地借外物以考验吾耳之聪、 目之明,言之有理,动之坚定,因为他根本认为外物之所以为外物,并非"形 骸自为",并非独立不依,由于外形如此便如此,而有其隐微的来源,这来 源就是先天的自我,或未发的心性。他所谓不视、不听、不言、不动之时的 先明、同聪、先言、先动,即指自动的有主宰的理性之我而言,亦即近似象 山所谓本心,阳明所谓良知。他所解释的非礼勿视、听、言、动,实即应积 极地依本心凭良知而视、听、言、动,或惜视、听、言、动,以格物(正物), 以复本心,以自致良知之意。有了先天自我的立法性和灵明性,则视、听、 言、动自有准则(即有礼),而视、听、言、动所接触之外物自有条理,自 受规范,因外物并非形骸自为,而乃为自我所建立,受自我之陶铸而成者。 所以他接着说:"是故非耳以为聪,而不知所以为聪者,不足以尽天下之听, 非目以为明,而不知所以为明者,不足以尽天下之视。聪明者,耳目之所能 为,而所以聪明者非耳目之所能为也"。这段话甚深,推究起来,实包含有 康德知识论的精意。耳目只是能听、能见的感官,而所以使耳目能听能见者, 不是感官,而是自我的理性。没有理性的理解,没有心中的灵明,耳不能有 真听,目不能有真视:这显然是超出了单凭耳目的感觉主义,进入注重理性 的理性主义,而以理性为感觉的根本。如果用王阳明的话来解释,便应说: 聪明者耳目之所能为,而所以聪明者乃良知之所能为。不致良知,则耳失其 所以为聪,而无真听,目失其所以为明,而无真视。能致良知,则耳目得其 所以聪明之理,而视听言动皆尽其用,合于理(礼),知致而物格(正)矣。 同样的意思,在《书洪范传后》一文中,他复有简要的述说:"古之学 者,虽问以口,而其传以心。虽听以耳,而其受以意"。口耳不过是传达心 意的媒介。如不能心领神会,以心传心,以意受意,单凭口耳,便会沉没于 外物,而失掉自己。这固足以表现他在知识方面注重传心的心学,亦即足以 表示他处处注重自我的建立,那无自我、无个性、不能借口以传心,借耳而 受意的人,根本算不得知识的主体,也就无法得到真知识。 以上讲安石提出主动的自我或致自己的良知为读书求知、视听言动的根 本,以其涉及知识论,为国人所甚少注意,且以其意思特精颖,有开陆王的 先河的地方,故说得较多,至于他富于心学意味的见解,此外,尤不胜枚举。 兹再举其较显著的话以资印证:"仁义札信,天下之达道,而王霸之所同也, 夫王之与霸,其所以用者则同,而其所以名者则异。何也?盖其心异而已矣, 其心异,则其事异,其事异则其功异,其功异则其名不得不异也。王者之道, 其心非有求于天下也。所以为仁义礼信者,以为吾所当为而已矣。以仁义礼 信修其身,而移之政,则天下莫不化之也⋯⋯霸者之道则不然,其心未尝仁 也,而患天下恶其不仁,于是示之以仁。其心未尝义也,而患天下恶其不义, 于是示之以义。其于礼信,亦若是而已矣。是故霸者之心为利,而假王者之 道以示其所欲。故曰,其心异也"。依他的看法,王霸之辨,在于王者之心 为义,动机纯洁,以仁义札信为目的。而霸者之心为利,动机不纯洁,以仁 义礼信为手段,为欺人的幌子。且心异则结果之事功亦随之异,是心为本, 而事功为用。凡此种种注重动机的思想,都一贯是心学的看法。于《虔州学 记》中有一段话,更能深切著明地道出心学的义蕴:"周道微,不幸有秦, 君臣莫知以为学,而乐于自用,其所建立悻矣,而恶夫非之者,乃烧诗书、 杀学士,扫除天下之庠序,然后非之者愈多,而终于不胜,何哉?先王之道 德,出于性命之理,而性命之理出于人心。诗书能循而达之,非能夺其所有, 而予之以其所无也。经虽亡,出于人心者犹在,则亦安能使人舍己之昭昭而 从我于聋昏哉"。这段话分析起来,包含有几层意思:第一,包含有象山人 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意思。第二,诗书,广义言之,道德文化,只是顺人心 中的性命之理而表达发挥之,并非外铸,更非斫伤夺掉其固有之本心本性。 因此亦包含有性善之旨。第三,即使传统文化,诗书典籍一时遭受毁坏,而 人心中自有其义理,自有其良知,因此道德文化亦不会沦亡。第四,人心中 固有之义理或良知,活泼昭明,非专制权威所能压迫,非烧诗书,杀儒士, 废学校,所能蔽塞消灭(承上文论秦之压迫言论统制思想言)。这简直与象 山"斯人千古不磨心",同一口吻。同时也就不啻提出内心的良知以作反对 专制权威的最后武器了。 第四,由建立自我,以自我之内心所是随机应变为准则,而反对权威, 反对泥古,注重随时,权变革新,以作自由解放及变法维新的根本。他说: "古之人以是为礼,而吾今必由之,是未必合于古之礼也。古之人以是为义, 而吾今必由之,是未必合于古之义也。夫天下之事其为变岂一乎哉?固有迹 同而实异者矣。今之人諰諰求合于其迹,而不知权时之变。是则所同者古人 之迹,而所异者其实也。事同于古人之迹而异于其实,则其为天下之害莫大 矣。此圣人之所以贵乎权时之变者也"(见《非礼之礼》一文)。他这里所 谓古人之实应作古人之心或古人之真意解。把握住圣贤制礼法之心意,之实 质,而随时权变,不拘泥于形迹之异同。这种说法岂不予改革维新、自由创 造大开方便之门吗?故他所谓法尧舜伊周,并不是守旧复古,可以断言。同 样的意思,下面一段话,发挥得尤为透彻精要:"圣贤之言行有所同,而有 所不必同,不可以一端求也。同者道也,不同者迹也。知所同而不知所不同, 非君子也。夫君子岂固欲为此不同哉?盖时不同则言行不得无不同。唯其不 同,是以同也。如时不同而固欲为之同,则是所同者迹也,所不同者道也。 迹同于圣人而道不同,则其为小人也孰御哉?"上段以迹与实对举,此 段以迹与道对举。足参证道指实言,实指道言(认道、理、名、共相为真实, 乃柏拉图式的实在论亦即唯心论的共同看法。)"唯其迹与圣人不同,是以 同也"一语,指出不同的言行事迹正所以实现同一的道,不唯洞见一与多的 真正关系、而且对泥古拘迹者揭示其弊害,加以有力的排斥,并提供变法革 新以一种坚实的理论基础。这是他由建立自我,求心同不求迹同的心学、而 发挥出自由革新的精神的地方,也是中国思想史上少见的卓识,而为陆王思 想中所特有的色彩。 上面我们已约略叙述了王安石开陆王先河的心学,以下将进而讨论他承 继孔孟,调解孟扬,反对苟子的性论。他以性情合一论为出发点,以性善恶 混之说为过渡思想,而归结到性善论。 在"性情"一文中,他首先提出性情合一之旨道"性情一也。世有论者 曰,性善情恶,是徒识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实也。喜怒哀乐好恶欲,未发 于外面存于心,性也。喜怒哀乐发于外而见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 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这足见他显然以体用内外合一的原则,来说 明性情之一而不可分的关系。他提出性情合一说,有两个作用:一欲借以反 对性善情恶说,认吾人不可离情而言性,含有重视情感,反对那枯寂冷酷, 抹煞情感的禁欲主义。所以他说:"如其废情,则性虽善,何以自明哉?诚 如今论者之说,则是若木石者尚矣"(同上)。一由性情之合一,而认由情 之善,知性亦害,由情之恶知性亦恶,而赞助扬雄的性善恶混之说。所以他 说:"盖君子养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养性之恶,故情亦恶。故君子之所 以为君子,小人之所以为小人,莫非情也。"又说:"然则性有恶乎?曰, 孟子曰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扬子曰,人之性,善恶混。是知 性可以为恶也"(同上,见《性情论》)。这是明显地由性情合一说而过渡 到性善恶混的思想,且他认为孟子亦有类似善恶混的说法,思借以调解孟、 扬的性论。然而这里显见他牵强曲解孟子。盖孟子所谓养大体或可以释作养 性或养善性,而孟子所谓养小体,显然只是指养私欲肉欲而言,而非所谓性。 孟子绝不会认情欲为性,亦从没有认受蒙蔽刺激而起的恶的情欲为性的说 法。孟子只是认恶的情欲为起于外界之引诱刺激,本心之被蒙蔽,为违反本 性,而非人之内在的本性。 在《原性》一篇中,一方面有不少的精意,一方面似亦免不了矛盾。第 一,他似乎有认情有善恶,而性无善恶之可言的意思:"孟子言人之性善, 苟子言人之性恶。夫太极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而太极不可以善恶言也。 性生乎情(按依上下文义,性生乎情乃性产生情之意,非性自情生之意), 有情然后善恶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恶言也。此吾所以异于二子。" 用这段话的意思,他与孟、苟不同的地方,乃二人各偏执善恶,而他认 性为太极(上文有"性者五常之太极也"的话),是超出善恶(善恶是后天 用以判别情之中节与否的名言),而不可以善恶言的。他这里以有善恶的已 发言情,以超善恶的未发言性,意亦甚精。但这与他由性情合一而推出的性 与情皆有善有恶之说似又矛盾。接着第二段说: "孟子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因以谓人之性无不仁。就所谓性者如其 说,必也怨毒忿戾之心,人皆无之,然后可以言人之性无不善。而人果皆无 之乎?孟子以恻隐之心言性者以其在内也。夫恻隐之心与怨毒忿戾之心,其 有感于外而后出乎中者,有不同乎。 苟子日,'其为善者伪也。'就所谓性者如其说,必也恻隐之心人皆无 之,然后可以言善者伪也。而人果皆无之乎?苟子曰,'陶人化上而为植, 埴岂土之性也哉?'夫陶人不以木为植者,惟上有植之性焉。乌在其为伪 也?" 这段话驳苟子善者伪也之说甚精。其意盖谓善乃基于本性,乃本性之自 然实现,而非由于矫揉造作的伪。但他同时复反驳孟子,认人皆有怨毒忿戾 之心,而怨毒忿戾之心,其伏于中被感而发于外,与恻隐之心,亦并无不同, 足见人心之中,亦有恶性。其反驳孟子性无有不善之说,而替扬子性善恶混 之说辩护,狈亦颇持中而合于常识。不过这说显然与他自己上段认性为人极 无有善恶之说不合。且他似有误解孟子处。孟子言"侧隐之心,仁之端也", 意谓同情心,恻隐之心(情),为仁的一种表现或端绪,并非混合性情,以 恻隐之心言性。孟子虽亦有"恻隐之心,仁也"的明文,其意不过谓仁性即 显现于恻隐之心之内,即情见性,不可离恻隐之心(情)而言仁性。虽亦含 有安石"性情一也"之旨,但却自有体用之分别。孟子以恻隐之心言仁,非 仅以侧隐之心为心理上的内心情绪,乃以恻隐之心之足以表示人之本性,代 表真我,发展人格。而怨毒忿戾之心,虽仍系心理上的情绪,但足以找贼本 性,有损人格,不能代表真我,乃本性(仁)之蒙蔽,之丧失,因而只能说 是有善有恶之情,不能说是纯善无恶之性。换言之,由情之善以证性之善可。 因善的情足以表现本性、发挥本性故。由情之恶以证性之恶则不可。因恶情 乃习染之污,本性之蔽,不足以代表本性故。犹如由室中之光明以证太阳之 光明可。由室中之黑暗以证太阳之黑暗则不可。因室中之黑暗乃由太阳之被 遮蔽,阳光之未能透入,非太阳本身黑暗。安石知性为太极(太极犹心性中 之太阳),知情善故性善,而不知情恶而性不恶的道理,自陷于矛盾、盖为 扬子性善恶混之说所误引了。 然而我已说过,安石性有善恶之说,只是他受扬雄的影响,欲调和孟、 扬思想的初步的折衷说法,而非他最后极至之见。所以他接着便有进一层的 看法:"且诸子(指盂、苟、扬、韩)之所言,皆吾所谓情也,习也,非性 也。扬子之言为似矣,犹未出乎以习而言性也"。换言之,他认为他们偏执 性善、性恶、性善恶混之性三品,皆是以情以习、以已发于外者去言性,而 未能以理、以太极、以未发之中而言性。如果以理、以太极、以未发之中而 言性,则性将为超善恶的真纯之本,而无善恶之可言了。于是他便超出心理 方面情习方面的性论,而升入从形而上学的观点以言性。使我们不能不饮佩 他超迈独到的识见。但性既是理、太极或未发之中,虽不可用比较的相对的 善去言性(因性是超出相对的善恶之上的),却亦自有其本身内在之善。所 以在某种意义下,可以说性超善恶,在另一较高意义下,亦可说性是善的。 因此他最后复归到孟子的性善论,而与扬子的性善恶混说,再作一新的调解。 他这种认性为超出心理上的善恶,而归结到人的本心、本性仍是善的根本思 想,与王阳明晚年天泉证道的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 动,⋯⋯"真是同条共贯,可以互相发明。 安石提出正性(代表真我的天命之性),与不正之性(指情习而言)的 区别。正性纯善无恶,而不正之性,亦可名为俗谛之性,则有善有恶。请看 他在《扬孟篇》中调和两家的言论:"孟子言性曰性善,扬子之言性曰善恶 混。⋯⋯孟扬之道,未尝不同,二子之说,非有异也。此孔子所谓言岂一端 而已,各有所当者也。孟子之所谓性者,正性也。扬子之所谓性者,兼性之 不正者言之也。⋯⋯夫人之生莫不有羞恶之性。有人于此,羞善行之不修, 恶善名之不立,尽力乎善以充其羞恶之性,则其为贤也孰御哉?此得乎性之 正者。而孟子之所谓性也。有人于此。羞利之不厚,恶利之不多,尽力乎利, 以充其羞恶之性,则其为不肖也孰御哉?此得乎性之不正,而扬子之兼所谓 性者也。⋯⋯今夫羞利之不厚,恶利之不多,尽力乎利而至乎不肖。则扬子 岂以谓人之性,而不以罪其人哉?亦必恶其失性之正也。" 依他这样分别来说,孟、扬之说,实可并行不悖。他这种说法,已包含 有程伊川分别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的说法了。正性就是伊川所谓义理之性, 亦即盂子性善说所指的性。不正之性就是伊川所谓气质之性,"君子不谓之 性也"的性,亦即扬子善恶混说所指之性。然而不正之性,乃正性的陷溺、 丧失,所以在理论上,我们只应讲正性。因此他最后不能不归到孟子的性善 说或正性本善之说了。 后来在《文集抬遗》中,我们发现他另有一篇《性论》,便纯粹发挥孟 子性善之说,无丝毫违异。其醇正无疵,不亚于程朱。兹特详引于下:"古 之善言性者,莫如仲尼,仲尼圣之粹者也。仲尼而下,莫如子思,子思学仲 尼者也。其次莫如孟柯,孟柯学子思者也。⋯⋯然而世之学者,见一圣二贤 性善之说,终不能一而信之者何也?岂非惑于论语所谓'上智下愚'之说与? 噫,以一圣二贤之心而求之,则性归于善而已矣。其所谓智愚不移者,才也 非性也。性者五常之谓也。才者愚智昏明之品也。欲明其才品,则孔子所谓 '上智下愚不移'之说是也。欲明其性,则孔子所谓'性相近,习相远'; 《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孟轲所谓'人无有不善'之说是也。 "夫 有性有才之分何也?曰性者,生之质也。五常是也。虽上智与下愚,均有之 矣。盖上智得之之全,而下愚得之之微也。夫人生之有五常也,犹水之趋乎 下,而木之渐乎上也。谓上智者有之,而下愚者无之,惑矣。⋯⋯夫性犹水 也,江河之与畎浍,小大虽异,而其趋于下同也。性犹木也,枢捕槽栋,长 短虽异,而其渐于上同也。智而至于极上,愚而至于极下,其昏明虽异,然 其于恻隐羞恶是非辞逊之端,则同矣。故曰,仲尼、子思、孟轲之言,有才 性之异,而荀卿乱之。扬雄、韩愈惑乎上智与下愚之说,混才与性而言之。" 这里他的然见到仲尼思孟的贯通处,以仁义礼智信之五常言性。认人性 之善,如水之趋下,如木之渐上。醇正发明孟子本旨,排斥荀卿。且指出扬 雄、韩愈只是混才与性而言之,不复去作调解孟、扬的无谓工作,真是洞达 性体的至论。依我看来,他的性论,若不为前面未定的善恶混之说所误,将 可与程朱的性论争光媲美。他复于《荀卿论》上一文中,力贬苟卿而尊孟子, 认为荀卿之名,不宜与孟子相配比。他指斥荀卿性恶说为祸仁义道:"昔告 子以为'性犹杞柳也,义犹括倦也'。孟子曰,'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 必子之言夫。'夫杞柳之为桮棬,是戕其性丽后可以为也。盖孟子以谓人之 为仁义,非戕其性而后可为,故以告子之言为祸仁义矣。荀卿以为人之性恶, 则岂非所谓祸仁义哉?顾孟子之生不在荀卿之后焉耳。使孟子出其后,则辞 而辟之矣。" 由此可见安石纯全特性善说,而以孟子的功臣自居,伊以代孟子辟荀子 为己任。此外他答孙长清书说:"语曰,涂之人皆可以为禹,盖人人有善性, 而未必善自充也。"更纯正地本孟子之说以立言。所以我敢断定,安石是程 朱以前对于人性论最有贡献,对孟子的性善说最有发挥的人。 有了性善论作根本立脚点,于是他便进而持充性说、复性说、顺性说、 养性说,认为礼乐教化皆所以实现本性。前面我们说安石由建立自我而注重 实现自我;由提絜本心而注重回复本心,自致良知;此处我们又可见得他如 何由主张性善说而注重尽性了。尽性总括充性、顺性、复性、养性而言。 在《原过》一文中,他明白指出改过迁善为复性之道: "天有过乎?有之,陵历斗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 天地举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善复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间,则固不能无 过,卒不害圣且贤者何?亦善复常也。⋯⋯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 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复得, 废而复举也。" "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备而有之,"故人性善。不思不行,则失其本性。 "思"指反省已性之善或自觉己性之善言。"行"指力行以扩充实现己性之 善言。能思能行,能改过迁善,则可以得到其放失之性而回复其本性之常。 这纯全代表孟子"求放心","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的思想。 除注重改过迁善以复本性之善外,他并进而指出礼乐有顺性、养性的功 能:"先王体天下之性而为之礼,和天下之性而为之乐。礼者天下之中经; 乐者天下之中和。礼乐者先王所以养人之神,正人之气而归正性也。⋯⋯衣 食所以养人之形气,礼乐所以养人之性也"(见《礼乐论》)。 这段话一方面说明礼有体住(体即体贴,体性亦顺性之意)、和性、养 性,使人归返其正性的功能和价值,一方面也假定了人之性善,故只须顺之、 和之、养之、归之。足见礼乐的设施并不是要桎梏人,使人化性起伪,而只 是顺适长养其固有之善佐罢了。因此他反对苟子的性恶论及化性起伪的礼 论。他著有《礼论》一篇专驳斥荀子道: "呜呼!荀卿之不知礼也。其言曰,'圣人化性而起伪',吾是以知其 不知礼也。⋯⋯礼始于天而成于人。知天而不知人则野,知人而不知天则伪。 圣人恶其野而疾其伪,以是礼兴焉。今苟卿以谓圣人之化性为起伪,则是不 知天之过也。⋯⋯今人生而有严父爱母之心,圣人因其欲而为之制焉。故其 制虽有以强人,而乃以顺其性之欲也。圣人苟不为之札,则天下将有慢其父 而疾其母者矣。此亦可谓失其性也。得性者以为伪,则失其性者乃可以为真 乎?⋯⋯夫狙猿之形非不若人也。欲绳之以尊卑,而节之以揖让,则彼有趋 于深山大泽而走耳。虽畏之以威,而驯之以化,其可服那?以谓天性无是, 而可以化之使伪耶?则狙猿亦可使为札矣。故曰,礼始于天而成于人,天则 无是而人欲为之者,举天下之物,吾盖未之见也。" 他这里所谓天,是指人之自然的天性或本性。他指出札并非违逆人性的 矫揉造作(伪),而乃顺性之欲,使人得其本性,并不是使人失掉他的本性。 譬如狙猿不是理性动物,天性中便没有礼,无论如何用化性起伪的工夫,也 无法使他知尊卑揖让的礼节。礼固然须有后天的教导、学习的努力方能完成, 但其来源是先天的,人为的学习只是顺从天性、买现本性罢了。 荀子言礼,知人为而不知天性,可以说是知用而不知体。故他虽盛称礼 之"法度节奏之美",但亦不能为礼建立坚实深厚的理论基础。而老子的弱 点,据王安石看来,便恰与苟子相反,是知天而不知人,亦可以说是知体而 不知用。故只是注重天,而蔑弃札乐刑政。遂至放弃人的造作努力,而天亦 失其所以为天了。他著有《老子》一篇,最足以表示出他所以要在人事上、 在礼乐刑政方面去努力设施的根本原因。兹抄录如下: "道有本有未,本者万物之所以生也。未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 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万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后万物 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万物以生,则是圣人可以无言也,无为也。至乎 有待于人力而万物以成,则是圣人之所以不能无言也,无为也。故昔圣人之 在上而以万物为己任者,必制四术焉。四术者礼乐刑政是也。所以成万物者 也。故圣人唯务修其成万物者,不言其生万物者。盖生者尸之于自然,非人 力之所得与矣。" "老子者独不然,以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也,不足为也。故抵去礼乐 刑政而唯道之称焉,是不察于理而务高之过矣。夫道之自然者又何预乎?唯 其涉于形器,是以必待于人之言也,人之为也。其书曰:'三十辐,共一毅, 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毅辐之用,固在于车之无用。然工之琢削,未尝及 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之力,可以无与也。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毅辐,而未 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毅辐具则无必为用矣。如其知无为用,而不 治毅辐,则为车之术固已疎矣。今知无之为车用,无之为天下用,然不知所 以为用也。故无之所以为车用者以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有礼 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 亦近于愚矣。" 这篇文字可以说是安石代表儒家左派,提倡积极的有为政治,以反对老 庄无为政治的理论宣言。他这里所谓"道",所谓"无",相当于人之自然 的天性,是万物之本。礼乐刑政是人努力以尽此道此无之妙用的具体设施, 也可以说是实现人的本性的工具或形器。不从事于有即不能得无之妙用。不 从事于礼乐刑政的设施,即不能尽性道之妙用。原则上不放弃老子性、道、 无的高明境界,然而方法上、人生态度上,一反老庄放任自然,无为而治的 清静无为之教。所以他于《答司马谏议》书中很剀切地说:"如君实责我以 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 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足见他不仅不轻视礼乐刑政,认之为粗 迹,反而认为只有力行苦干,有所事事,对于礼乐刑政有所兴革设施,方足 以收顺性尽道之妙用。固然他对于性道与形器的体用合一之有机关系,说得 仍稍欠透彻得当。然而许多批评他的人如陈了翁谓"安石之学独有得于刑名 度数,而道德性命则有所不足。"朱子谓"安石以佛老之言为妙道,而谓礼 法事变为粗迹,此正其深蔽。"(见清顾栋高辑王安石遗事中所引。载在大 东书局本《王安石全集》中)。这不啻反以安石批评老子的话来批评安石, 似对于安石致力于礼乐刑政以求尽性尽道的地方,缺乏认识,亦即对于安石 直接孔孟的性善论之处,缺乏了解。反不如认安石为接近唯心论的说法较合 事实。 后 记 我早就隐约觉得王安石的思想接近陆象山,而为讲陆王哲学的人所不应 忽视。后因美国前副总统华莱士来华,盛称道王安石。我乃一时高兴,取出 安石全集来细读。这篇文章就是研读后的小小收获。这篇文字仍是未完成之 作,写起后搁置了一年多,亦没有机缘完成。梁任公作《王荆公传》曾特别 注重安石的知命之学。而我仅叙述他的心学及性论,对于安石的"命论", 未逞阐述,这是深感憾歉的一点。安石晚年超脱尘世学佛学禅,境界甚高。 我对于他晚年的佛学思想毫未提及,亦殊觉遗憾。这里我愿意附带介绍安石 的一首最富于哲理与识度的诗:"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 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渠不知 此机,故自认想尤。此但可哀怜,劝令真正修。岂可自迷闷,与渠作冤仇。" 这诗充分表现出斯宾诺莎式的决定论。同时也颇能代表他晚年静观宇宙人 生,胸怀洒脱,超脱恩怨、友仇、成败、悲欢、荣辱的高远境界,和他学佛 后宽恕一切、悲悯一切的菩萨心肠。 (麟附识1947 年1 月。) 编后附释:安石在相位,非议者众,安石作诗表示自负自恃、天下非之 而不惑的主观坚持精神。另一首《古松》,表示安石不重"粪壤栽培"的物 质力量,而自欣于得到"乾坤造化心"的宇宙精神的唯心观点: (一)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 旦犹圣。唯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钩。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善恶由 吾身。(见钱大听著:《十驾斋养新录》上,卷七。) (二)森森直于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 挂秋阴。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庙乏村应见取,世无良匠勿 相侵(《王安石全集》下,计集二十三,上海大东书局本)。 (本文是由关于王安石的两篇论文组合而成,一篇是《王安石的心学》, 1911 年1 月发表于《思想与时代》第41 期,一篇是《王安石的性论》,1941 年3 月发表于《思想与时代》第4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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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示性代表也许不是选举产生的,但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公共控制,他们为公众服务的独特方式彰显其民主效用及必要性,因此具有很强的民主正当性。如果人民充分占有信息,公民大会可以很好地标示人民会如何处理特定议题;在很多领域,其标示效果比民选代表之间达成的共识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