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偶然得知當代波斯語中「玻璃、玻璃杯」一詞為「شیشه」──發音以漢語拼音表示大約相當於「 shi-shei」,我完全是條件反射式的,立刻想到傳統文獻裏近乎被塵封的一個古老詞稱:瑟瑟。
「瑟瑟」一詞最早出現在北朝史料裏,如《魏書.西域傳》提到波斯國「多大真珠、頗梨(指天然寶石)、琉璃(指人造玻璃)、水精、瑟瑟、金剛、火 齊......」歷代學者多傾向於將這一種外來的珍寶定性為天然寶石。美國學者勞費爾著於 1919年的《中國伊朗編》中便聲稱瑟瑟是「薩珊朝波斯的寶石」,我國地質學者章鴻釗則認為其是藍寶石。然而,一旦持這種看法,再配以我們的常識,唐人一 些涉及瑟瑟的傳說就顯得極荒誕。如《明皇雜錄》中的華清池,「又嘗於宮中置長湯屋數十間......又於湯中壘瑟瑟及沉香為山,以狀瀛洲、方丈」。數十座大型浴池 之內都要安放用瑟瑟堆成的假山,那得動用多少藍寶石?
學者們似乎尚沒有考慮到另一種可能,即,所謂瑟瑟乃是指從西亞進口的某種質量精良的玻璃製品。宋人高似孫《緯略》裏明確提到:「今世所傳瑟瑟,或 皆煉石為之也。」說宋人所見到的瑟瑟大體都是人工燒成的玻璃,其實已經道出了歷史真相。在此,有一條非常值得重視的線索。唐宋時代,「蜀石筍街,夏中大 雨,往往得雜色小珠」(《酉陽雜俎》),據今天的考古發現進行類推可知,這類雜色小珠實際上正是玻璃珠。杜甫《石筍行》中卻稱之為「瑟瑟」:「雨多往往得 瑟瑟。」
一旦搞清唐人言及瑟瑟時經常是指某種玻璃珠,那麼文獻中的一些描寫也就變得不難理解。如說楊家隨駕前往華清宮時,「遺鈿墮舄,瑟瑟璣琲,狼藉於 道,香聞數十里」(《新唐書.後妃傳》);咸通十四年春詔迎佛骨,「綴珠瑟瑟幡蓋」(《新唐書.李蔚傳》),顯然都是指小粒珠飾。在此要順便一提, 1978年在蘇州瑞光寺塔中發現的北宋「真珠舍利寶幢」上,垂飾的「幡鐸」流蘇即串有透明藍玻璃珠。
據唐詩的呈現,我們足以明白到,瑟瑟這種萬里遠來的特殊玻璃品至少具有兩大特點,一是深藍色,二是高度透明。溫庭筠的《瑟瑟釵》一詩即詠道:
翠染冰輕透露光,墮雲孫壽有餘香。只因七夕回天浪,添作湘妃淚兩行。
不難辨出,此釵並非以瑟瑟琢成釵梁、釵頭花,而是在釵頭懸垂了兩掛瑟瑟珠串成的流蘇(「淚兩行」),這些瑟瑟珠為鮮翠的藍色(「翠染」),但是質 地透明(「冰」、「淚」),並且高度反光(「透露光」)。此外,如王周《巴江》:「巴江江水色,一帶濃藍碧。仙女瑟瑟衣,風梭晚來織。」說巴江的水色為 「濃藍」的碧色,讓人聯想到仙女的「瑟瑟衣」,也證明了藍色為瑟瑟的特質之一。司空圖《漫書》的一句「瑟瑟澄鮮百丈潭」,以之比喻潭水的「澄鮮」,則無疑 是彰示了藍色的瑟瑟為透明質。
因此,在很多情況下,確實是「瑟瑟,碧珠也」(《緯略》引《博雅》),這些藍玻璃珠可製首飾(歐陽炯《南鄉子》「耳墜金鐶穿瑟瑟」),也用於裝點 家具等器物(《舊唐書.文宗紀》「禁中床榻以金筐瑟瑟寶鈿者」)。但珠飾並非瑟瑟唯一的形態。如高仙芝性貪,「獲石國大塊瑟瑟十餘石」(《舊唐書.高仙芝 傳》),顯示當時也能生產塊料較大的瑟瑟。想來瑟瑟枕(《舊唐書.盧簡辭傳》)便應是以整塊的藍色玻璃切磨而成,至於瑟瑟山,一個「壘」字已經透露出,這 種裝飾假山是用大小不一的很多玻璃塊通過堆粘的方法塑形。
自北朝以來,彩色玻璃日益變成尋常物。不過史書中強調「瑟瑟」出自波斯,顯示此種藍色透明玻璃乃是唯波斯能生產的一種高水平製品。法門寺地宮文物 中,恰恰有幾件來自伊斯蘭世界的藍色透明玻璃盤,其「濃藍」且「澄鮮」即使在今天也依然令人神搖。因此,這些「琉璃叠子」(地宮衣物賬所記)在唐人那裏也 可稱為「瑟瑟碟」吧。很明顯的是,當時唐朝的玻璃生產業沒有能力製造類似的藍色透明玻璃器,想來,波斯「瑟瑟」自北朝傳入中國以後,神秘度一直很高,被視 為珍寶,原因即在於此。
勞費爾曾說:「我現在相信瑟瑟是一個伊朗字的譯音(可能是康國語),然而這字源尚未詳」。這就引人聯想了,現代波斯語中指示「玻璃、玻璃杯」的 「شیشه」一詞究竟於何時出現在歷史中?是否發音類似的古詞在薩珊朝已然用於指稱玻璃?也就是說,或許瑟瑟一詞乃是波斯語中「شیشه」的譯音?倘若真 是如此,倒是解開了一個困人已久的小小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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