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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概念,可以算作现代社会科学对中国文化最重要的诠释之一。自从这一经典概念诞生之后,特别是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学者们广泛运用它解释中国人的行为方式和文化心态,大大拓宽了对中国社会的理解,也展现了这个概念丰富的解释力。这些研究在运用差序格局概念时,虽然提出了很多新的解释角度和思考因素,但大多集中于这一概念所强调的亲疏之别和道德特殊主义。
近些年来,学者们试图重新理解差序格局的涵义,也对它的解释局限提出了一些批评。比如,孙立平指出,由于费孝通是在散文式的文章中提出的“差序格局”,所以缺乏严格定义;{1}阎云翔进一步指出,人们通常理解的水波同心圆只是一个比喻,也不能算作差序格局的严格定义,差序格局的实质含义,除了亲疏远近的差,还包括贵贱尊卑的别,是一个等级结构;{2}翟学伟最近指出,差序格局除了定义模糊之外,在对家国天下的理解上也存在着较大的问题。{3}这些批评都颇中肯綮。
此外,孙隆基、马戎、翟学伟等学者都注意到,差序格局与传统的五服图之间有一致性。{4}笔者认为,这一点为我们开辟了思考中国社会结构和文化心态的一条新的思路。差序格局的结构,恰好符合传统中国丧服制度所描述的结构。甚至可以说,差序格局就是对丧服制度的一种社会科学诠释;丧服制度,也很像对差序格局的一种图解。差序格局的解释力量,关系到丧服制度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至关重要的地位;从另一个角度说,对丧服制度的重新研究,也可以帮助我们纠正“差序格局”概念的局限,对中国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有一个进一步的认识。
一、“同心圆”图解
请看费孝通的这个著名段落:
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象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我们社会中最重要的亲属关系就是这种丢石头形成同心圆波纹的性质。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从生育和婚姻所结成的网络,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无穷的人,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物。{5}
每个读者读到这里,头脑中都会浮现出一个水波同心圆的图景,但是,无论费孝通自己,还是后来的研究者,都没有想到将这个“同心圆”结构画出来,因此我们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费孝通先生自己心目中的这个同心圆到底是怎样的。
不过,如果我们看一下历代以来关于丧服制度的任何一个图表,就可以找到这个亲属结构同心圆了。表1为《明会典》中的“本宗九族五服图”(以下简称“五服图”)。{6}
虽然经过了历代的各种调整,在明代五服图中,我们还是可以大体看到,随着与己身的关系逐渐疏远,丧服的品级也递减。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是最基本的5种丧服,在同一种丧服当中,又有所服时间长短的差别。比如对父亲是斩衰3年,祖父母就降为齐衰,而且服期年,即1年,曾祖父母和高祖父母仍是齐衰,但只服3个月。同样,对兄弟当服齐衰,期年之服,而对远些的堂兄弟,就服大功,再从兄弟就是小功了,对更远的族兄弟,只服最次等的缌麻。无论子孙、姊妹、叔伯、姑侄等,皆以此类推。差序格局的“同心圆”结构,正体现在九族五服图中。
当然,五服图中的同心圆还不是很规整,比如对父祖四代只有斩衰和齐衰两种丧服,而对另外的关系,则没有斩衰,只有从期服到缌麻的4种丧服。这是因为,亲疏远近的同心圆结构并不是丧服制中唯一的原则。
根据吴承仕先生的研究,丧服制度的基本原则是《礼记·三年问》中说的“至亲以期断”{7},而这个原则更明确地体现出这种同心圆结构。所谓至亲,即一体之亲。什么是“一体之亲”?《仪礼·丧服传》说:“父子,一体也,夫妻,一体也,兄弟,一体也。”“至亲以期断”指的就是,凡是至亲,其本服都是“期服”,即一年的齐衰。这样,按照本服,则父子兄弟都应该是期服,而祖父、堂兄弟、孙皆降为大功,曾祖父、再从兄弟、曾孙皆为小功,高祖、族兄弟、玄孙则为缌麻。其他如叔伯、侄子、姊妹等,都以此类推。于是,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层层外推的同心圆结构(见表2)。
本服其实只有4种,没有斩衰,层层外推,非常符合费孝通的差序格局。但这个标准的同心圆从未真正实现过。在本服之上,对于父祖等又需要特别“加隆”,于是父亲的齐衰期年加隆为斩衰3年,《礼记·三年问》云:“然则何以三年也?曰:加隆焉尔也。”祖父、曾祖父、高祖父也相应加隆。{8}再加上后代的诸多调整,才形成了五服制度,这个同心圆结构看上去也就不那么标准了。
学者们发现,无论民国时期的丧服制度{9},还是今天农村地区的丧服制度{10},都和这种标准的五服制度有所不同。即使在古代,五服制度也许只是经典中的一种规定,在现实中未必一直得到了严格的实行。但五服制度对中国社会和文化的意义,并不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得到过实行。如此复杂的服制规定,乡野小民当然不大可能严格遵守。在笔者调查的华北一些地方的丧礼中,相隔几里的村庄,丧服制度就有很大不同。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在不同的辈分、不同的亲疏关系之间,往往用不同的丧服来作区分。五服的形制虽然没有得到严格执行,但即使在今天的农村,五服用以区分亲疏关系的功能却没有被打破。一般人并不知道五服究竟指的是哪5种丧服,甚至不知道五服是5种丧服,但人们都知道五服是用来区分亲疏关系的,“五服之内”就是要在丧礼上穿孝的关系。
五服制度在传统中国的重要性,更体现在历代法律中。从《晋礼》规定“准五服以制罪”以后,历代法律都参照五服定罪。比如《唐律》中规定,凡大功以上亲属,或小功以下但情重的亲属,若犯有一般罪行,可以相互容隐,不算犯罪。如果这类亲属相互揭发,被告者按自首论,免于处分;告发者反而要给以处罚。{11}民国之前,中国法律中的亲等计算均采用五服之名。可见,用以区别亲疏尊卑的五服制度,不仅体现了中国社会最基本的伦理关系,也成为中国传统法律的文化基础。
费孝通在讨论差序格局的时候,并没有谈到丧服制度。但是他提到,自己所说的“差序”,就是“伦”,其字源就是“水文相次有伦理也”。{12}而中国传统伦理的最集中体现,就是丧服制度。费孝通先生发现了差序格局,其实是发现了支配丧服制度的一个根本原则。虽然他未必直接研究过丧服制度的问题,但“差序格局”和丧服制度二者可以相互诠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二、差序格局的解释力量
随着新式丧礼在城市中渐渐取代旧式丧礼,中国法律以罗马法的亲等计算方式取代五服的计算方式,“五服”之名变得越来越陌生。不过,五服制度所体现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心态并没有消失。在现代社会科学研究中,费孝通的“差序格局”概念很好地描述了五服制度背后的伦理结构。
丧服制度的一个核心原则是“差等”,也就是费孝通所说的“伦理在分别”。差序格局,就是以己身为中心,由此出发,向外推出一层一层的亲属和社会关系。不仅各种日常的社会生活根据这种差等决定,而且定罪量刑也要以这种差等为基础。
按照费孝通的理解,这个差序格局的核心首先是自己。它是一种“自我主义”(egoism),而不是“个人主义”。“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根本和中心。因此,一切社会伦理的关键,是“克己复礼”。只有通过修身,才有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基。这种自我主义,并不只是一毛不拔的杨朱才具有的,就连孔子也坚持。“杨朱和孔子不同的是杨朱忽略了自我主义的相对性和伸缩性。他太死心眼儿一口咬了一个自己不放;孔子是会推己及人的,可是尽管放之于四海,中心还是在自己。”孔子不会离开差序格局的这个核心,所以他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也正是因为不会丧失这个核心,所以他不主张“以德报怨”,而要“以直抱怨”。{13}
费孝通认为,孔子之所以比杨朱更好地理解了差序格局,是因为他会“推己及人”。孟子更说自己“善推而已矣”。所谓推己及人,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不仅要成就自己,而且还要从差序格局的里圈向外圈推出去,使家国天下都能受惠于己。由于这种推己及人的伦理模式,群己的界限就变得模糊了。相对于最亲近的家人,我就是己;相对于家外之人,整个家庭就是己;相对于外国人,全国同胞都是己。在里圈和外圈发生矛盾时,人们总是为了里圈而牺牲外圈,于是,“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关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14}
基于这样的差序格局,所形成的社会道德就是“系维着私人的道德”。因为差序格局以自己为中心,所以首要的道德原则是“克己复礼”;其次,最亲近的关系就是至亲关系,所以对父母要孝,对兄弟要悌,孝悌是人伦之本。向朋友推,最基本的道德准则就是忠信。费孝通认为,从差序格局出发,中国文化中的道德观念都是私人性的,不是团体道德,更没有像基督教的“爱”那样笼罩性的抽象道德。哪怕是看上去很抽象的“仁”,也只是“一切私人关系中道德要素的共相”。{15}
正是由于差序格局和相应的特殊主义道德,又衍生出了中国式的家族制度、礼治秩序、无为政治,等等。差序格局是中国社会的文化伦理基础;道德规范、社会制度、人生哲学等等,都是由差序格局规定了的。因此,只有理解了差序格局,才能理解中国社会文化中的诸多现象。
在传统中国社会,丧服制度正是这样一套文化体系。丧服制度的基本原则是差等。历代对服制的规定多有不同,到了现当代,连五服之名都很难见到了,不过,服制的基本原则从来没有变过。而基于服制的差等,衍生出了针对不同人的伦理道德、蔚为壮观的中华法律体系和相应的政治制度。对于人生与政治的各种哲学思考,也必须立基于丧服制度,才能够有深入的理解。差序格局的解释力之所以如此之强,就是因为它抓住了丧服制度亲疏有别的根本原则。
三、差序格局的解释局限
差序格局的提出,对于从现代社会科学角度理解中国文化与社会,有着里程碑的意义。不过,我们不能停留于此,否则就无法进入更深层次的研究,也会对古今中国的很多社会文化现象感到不可索解。不过,笔者和孙立平、阎云翔、翟学伟等先生不同,并不认为“定义不严格”是差序格局很大的问题。虽然费孝通用的是散文笔调,但这并不妨碍后来的学者对差序格局的理解。人们在运用这个概念时,大多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差序格局的主要问题,还是实质性的,虽然它抓住了丧服制度的一些要点,但尚未把握丧服制度的丰富性,其所强调的,只是丧服制度中的一个方面。
(一)亲亲与尊尊
首先,必须强调的是,费孝通写“差序格局”这篇文章的本来目的,是要探讨中国人为什么那么“自私”。这一点,在后来对这个概念的使用和分析中,常常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除去一些非学术性的文化批评文章外,后来的学者大多基于价值中立的立场,使用“差序格局”概念分析中国人的行为方式。虽然文化批判时代已经过去,学者们对差序格局有了新的理解,但我们却不能忽视费孝通在提出这一概念时的原始语境,因为这一出发点贯穿了对差序格局的全部分析,以及《乡土中国》中很多相关的篇章,也潜在地影响了以后学者对这个概念的理解。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愚、病、私,有时还加上弱,普遍被当成中国人的几大痼疾。很多学者谈到过,费孝通也接受了这样一个观点,并且认为:“私的毛病在中国实在比了愚和病更普遍得多,从上到下似乎没有不害这毛病的。”{16}私之为病,究竟有没有文化上的原因,是他写这篇文章的出发点。在他看来,私的实质,就是群己的界限怎样划的问题。而正是在这个地方,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有着巨大的不同。西方文化是“团体格局”,团体与个人分得非常清楚;中国文化是“差序格局”,群己的界限会随着差序的不同而不同;但不论在哪个层次上,中国人都是照顾里圈的利益,牺牲外圈的利益,也就是,永远以自己为中心,根据亲疏远近来考虑问题,因而永远是自私的。
不能说丧服制度所建立的伦理体系中不包含这一方面,但这绝不是丧服制度中唯一的一个方面。在近些年来的研究中,虽然多数学者并未像费孝通那样用这个概念批判私的概念,但大多受了他的深刻影响。{17}他们不论说差序格局是伦理道德模式,是社会关系,还是稀缺资源的分配,强调的都是亲疏远近这一维度,而这个维度是费孝通用来解释“私”的主要论据。只有阎云翔提出的等级制度超出了这一维度。{18}这一点虽然有着深刻的洞见,但我不认为这是费孝通的本意。阎云翔说费孝通所讲的差序格局实质上并不是一个同心圆结构,而是尊卑上下结构。这一点在费孝通的原作中是读不出来的,应该是阎云翔在受到差序格局的启发之后,发展出来的思想。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的核心就是同心圆结构,这种结构无法解释阎云翔的等级结构。阎云翔谈到,差序格局应该是一个立体结构,而不是一个平面结构,这是非常有见地的一个说法。但无论费孝通自己,还是后来的学者,都尚未把差序格局理解成一个立体结构。
但丧服制度却是一个典型的立体结构,可以兼顾这两方面。按照本服图,父子兄弟皆为一体至亲,所以无论为自己的父亲、兄弟,还是儿子,都应该服齐衰期年,这是同心圆结构;不过,五服图之所以不是典型的同心圆结构,就是因为在依照亲疏原则建立的本服图之上,还要用等级原则加以调整。从《仪礼·丧服》开始,对父亲的服制就被加隆为斩衰3年,祖父、曾祖父、高祖父都被加隆为齐衰,这体现出的就是父系长辈对后辈的等级制度。再如,按照本服,兄弟姊妹也是一体至亲。姊妹若未嫁,则应该与兄弟一样,服齐衰期年;但若已经嫁人,则丧服降1等,改为大功。这也体现了男女之间的等级差别。费孝通所说的同心圆的差序格局,是“至亲以期断”的本服结构,根据亲亲的原则;但现实礼制中的实际结构,根据尊尊、出入、长幼、从服、名服关系经过加、降等调整之后,则成为我们看到的五服图。历代对五服图多有调整,大多是进一步强调亲疏关系和等级关系。
丧服制度非常复杂,其中有大大小小各种原则,因而使得很多细节问题几千年来都争论不休。但大体而言,其最核心的原则不外乎“亲亲”与“尊尊”两条。亲亲,就是费孝通所说的同心圆结构;尊尊,就是阎云翔所说的等级制度。如果说,丧服制度中的差序格局导致了中国人“私”的毛病,那应该是“亲亲”原则的一个结果。正是因为亲亲的原则,孔子主张“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亲亲容隐甚至成为中国法律传统的一个基本原则;也正是因为亲亲原则,才有费孝通所说的那种为家牺牲国的情况。这一点是确实存在的。不过,这远不是丧服制度的全部,更不是丧服制度所带来的唯一文化结果。
(二)家国天下
丧服制度作为一个立体结构,还不止体现在家族之内的尊尊与亲亲上面。按照费孝通的差序格局,每个人都以己身为中心,然后由此推展出去,形成一个一个的同心圆,从亲人、朋友,以至国家、天下,都是这个同心圆的一个圈。他因此认为,《大学》中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的就是这样的差序格局:
这和《大学》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在条理上是相通的,不同的只是内向和外向的路线,正面和反面的说法,这是种差序的推浪形式,把群己的界限弄成了相对性,也可以说是模糊两可了。{19}
如果按照这样的差序格局原则,那么国家就是比家人朋友远得多的外圈,天下几乎就是最外层的圈了。这样,每个人应该根本不关心与自己距离遥远的天下国家,因此“一个人为了自己可以牺牲家,为了家可以牺牲党,为了党可以牺牲国,为了国可以牺牲天下”。{20}正像翟学伟指出的,这是“差序格局”这一概念中一个非常明显的缺陷。{21}
如果仅有亲亲原则,陌生人就和自己无关。但是,这怎么可能是《大学》的原则呢?《大学》里说的身、家、国、天下是有次序的,不能做好前面的,就不做好后面的;但绝不能由此推出来,为了前面的,就可以牺牲后面的。忠孝并举是历代帝王的一贯原则;如果按照这样的差序格局,则越是强调孝,就越会使人们忘记忠;那么,忠孝一体的说辞就完全成了谎言;人们实际的生存哲学恰恰是忠孝对立的。虽说费孝通的理解可以帮助人们澄清文化大传统的伦理说教背后更实质的文化心态,但若使一切关于家国天下的道德观念都失去文化合法性,恐怕还是无法令人接受的。
之所以会出现这里的问题,就是因为差序格局是个平面结构。在这个平面结构中,只有一层层外推的波纹,人的每一重关系,都在或远或近的一个圈上有它的位置。而要给国和天下一个位置,它们当然是很外面的圈。但《大学》中的次第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它遵循的并不是这样一个平面结构。
若是从丧服制度看这个问题,就会发现,根据亲亲尊尊原则确立的立体结构比差序格局有更丰富的维度。如上所述,五服图已经是一个立体结构。但除此之外,还有“外亲服图”、“妻亲服图”、“三父八母图”等很多辅助性的图表,形成了一个更丰富的丧服体系。{22}尤其重要的是,按照《仪礼·丧服》的规定,除了各种亲属关系之外,诸侯对天子、臣对君等,都应该服斩衰。{23}《礼记·丧服四制》解释说:“资于事父以事君故敬同。”
按照亲亲原则,五服之外的陌生人是和自己没关系的;不过,按照尊尊原则,君臣之间不仅不是最远的关系,而且相当于对父亲的丧服规格。翟学伟先生指出,这层关系只对少数士大夫有意义,对大多数人来说,国与天下和自己无关。{24}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于一般老百姓而言,国家就和随便一个陌生人一样;国家只是尚未和他发生像士大夫那样直接的关系而已,因而天子与臣民的伦理关系尚未显露出来。天子不和百姓发生直接的关系,国家权力也很难直接触及基层,平民百姓更不会关心改朝换代的事。但若说百姓生活中没有国家这个维度,或者说,国家只是差序格局中最外面的一个圈,恐怕是不能让人满意的。中国社会,并不是努尔人那样没有国家的社会{25},国家时时刻刻都存在于每个臣民的生活之中,虽然这种存在并不容易感觉到,但若真的有一天没有了国家,任何人的社会生活都会受到重大影响,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因此,老百姓虽然不必像士大夫一样为天子服斩衰,但在国丧期间也有一系列表达哀戚的方式。所以《荀子·礼论》讲:“父能生之,不能养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诲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诲之者也,三年毕矣哉。”
无论如何,家国天下并不是同心圆层层推出的平面差序格局关系。国家与臣民之间,是家族之外的另一种伦理关系。从丧服制度的角度看,对待天子相当于对待父亲,是丧服制度中最高一级的伦理关系。整个丧服制度建立起来的,并不只是区别亲疏远近的宗族关系,也不只是通过婚姻关系形成的亲缘网络,而是有一套与家庭伦理紧密联系的政治关系,以及一套相应的伦理要求。帝王将相个人,或许只是陌生人,但他们所代表的国家,却不能以陌生人来对待。差序格局理论的一个严重问题,就是无法体现这层政治关系,所以才会得出为家庭牺牲党、为党牺牲国家、为国家牺牲天下的简单结论。当然,平民百姓一般只从平面的亲疏关系看,把帝王将相当成陌生人,往往确实会有费孝通所说的这种先后牺牲关系,但若是将国家认真地当作国家来看待,以对待父亲般的情感来对待天子,才会把孝变成忠,成就《大学》中所说的家国天下的关系。儒家士大夫所代表的,应该是丧服制度所体现的更丰富、更立体的伦理和社会心态,而不是与老百姓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三)家与己身
除了家国天下的关系之外,费孝通那一系列先后牺牲关系中的第一层,即为己身牺牲家,恐怕也值得商榷。即使只是从亲疏关系的层面看,那些心中没有国家天下的人或许会为了党牺牲国,为了家牺牲党,但他们真的也会出于同样的原则而为了自己牺牲家庭吗?为了自己而牺牲父母、孩子、兄弟、妻子,这无论在大传统中,还是在小传统中,恐怕都并未必是多数人遵循的原则。
这个倾向的起因仍然来自探讨“私”的问题意识。费孝通把“为自己可以牺牲家,为家可以牺牲族”当作一个事实上的公式。当谁为了家牺牲更大的利益时,他看起来是“公”的,其实是因为随着差序格局的伸缩,把“私”的范围推到了家这个层面,于是家内都算自己的,家以外就算外人。这就是他所谓的“自我主义”。
但费孝通在“差序格局”中所举的例子大多是家这个层面的。这些例子可以很好地说明人为什么会为了家庭的利益而牺牲更大的公共利益,当然,如他所言,这个“家”是有非常强的伸缩性的,可以是很小的核心家庭,也可以是很庞大的家族(家的伸缩性,也可以从五服制度得到解释。小,可以只算期服至亲,也就是核心家庭;大,可以延伸到五服图中包含的所有人,也就是家族)。但除了提到杨朱那极端的一毛不拔之外,他没有举出一个例证说明,一个人会为了自己而牺牲父母、子女、兄弟。但如果无法证明这一点,就不能把这种差序格局说成是一种“自我主义”,因为,“为家牺牲族”并不是由“为自己牺牲家”推出来的。
由于“私”的问题意识,费孝通对差序格局中各个序列之间关系的理解过于简单了,就好像其间的纽带完全是利益关系。当然,他并没有明确这样说。在笔者看来,这才是“差序格局”概念中最模糊的地方:他没有明确界定维系差序格局的究竟是什么。但他在对比杨朱和孔子时谈到:“杨朱和孔子的不同是杨朱忽略了自我主义的相对性和伸缩性。”{26}我们知道,杨朱的自我主义是一种明显的利己主义,即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他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那他在此似乎就是认为,孔子同样是利己主义的,只不过孔子的自我有很强的伸缩性,可以把整个国家都当成自我。
虽然他并不非常明确和一贯,但费孝通基本上是从利己主义的角度来看待差序格局的。虽然他正确地指出了自我主义不是个人主义,但这种观察视角把每个自我首先当作了一个利益主体,却明显受到西方利己主义人性论的影响,带着霍布斯的影子。因为这样的人性论假设,他把孔子所说的“本立而道生”、“克己复礼”、“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等关于修身的说法都从自我利益的角度来理解,甚至“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也被当成了自我中心主义的政治观。
我们暂且不必深究费先生对这些命题的理解偏差,还是回到差序格局和丧服制度的对照。差序格局中的这种利己主义,在五服图中是无论如何看不出来的。五服图中层层外推的逻辑是己身对不同人的礼仪等级和尊重程度,即使把这些礼仪都当成虚伪的繁文缛节,也无法得出为自己牺牲家人的推论。相反,我们经常看到的利益关系是“准五服定罪”制度。在亲人犯罪的时候,己身不但不能为了保全自己而牺牲亲人,反而有义务包庇亲人,对亲人的揭发反而是有罪的。从孔子开始,这就是丧服伦理的基本要求;自魏晋以降,这更成为了中国法律的重要内容。从容隐制度也可以解释“为家牺牲国”的现象,却不必推出“为己牺牲家”的结论。但费孝通的利己主义,却难以解释容隐制度。
在差序格局里,作为中心的自我似乎是和其他各圈相同的一个圈。人们既然可以为了家庭的利益牺牲党,就也可以按照同样的逻辑,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牺牲家庭。但五服图中并不是这样的。己身在五服图的正中央,但它并不是和周围各层关系相同的一层关系,而是每层关系都要与己身发生关系,才有相应的服制,己身和周围的4个圈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己身和家族中的各个成员是相互依赖的关系,而不是同一意义上的不同差序。正是因为这种相互依赖,才会有容隐制度。正是从这个层面出发,才能理解所谓“克己复礼”、“君子求诸己”、“本立而道生”之类,并不是摒除所有的其他关系之后的自恋,而恰恰是通过洒扫应对、格物致知来修养自我;一个健康强大的自我,也是可以恰当承担所有这些关系的自我。
差序格局中层层相推的关系,最强的解释力是从核心家庭到五服图尽这几层,地缘关系中的亲疏远近也能得到部分的解释。由于家内的关系从期服至亲到缌麻之间,确实如他所说,是有着相当大弹性的家庭概念,于是呈现出明显的差序格局,而地缘关系,常常是模拟血缘的准亲缘关系,因此也会有类似的差序格局。但向内,它无法解释己身与家庭的关系;向外,也无法解释家国天下的关系。
自我与家庭之间,并不是利益的向外推衍,而是一种相互依赖、相互支撑的关系,因此不能把五服图理解成利益的层层外推。同样,到五服尽时,“上杀下杀旁杀而亲毕”(《礼记·丧服小记》),到了家族之外,则要依赖与家内不同的逻辑:“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断恩。”(《礼记·丧服四制》)在中国文化中,家并不像费孝通理解的那样,是从自我到陌生人逐渐过渡的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生活场所。围绕家庭,中国文化有一套非常丰富和立体的伦理规定,最集中地体现在丧服制度上。与家族内的丧服制度相配合,又衍生出一套细致的自我修养技术和一套关于家国天下的政治智慧。这些都与家内的五服制度相配合,但并不是家庭伦理的简单内推或外推。家庭,并不是大小各种社会单位当中的一个,而是一种最基本的存在处境。人格的完善和生活的幸福都要在家庭中实现,治国平天下更要立足于家庭伦理。
四、小结
进入现代以来,不仅中国社会和文化经历着迅速的转型,而且中国的学术体制和学术话语也都在经历着剧烈的转变。面对复杂的中国文化,我们必须学会运用现代社会科学的分析工具和概念去重新解释它。在中国社会科学的建立过程中,“差序格局”曾经极大地帮助我们理解中国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心态。
一个好的社会科学概念,不仅能让我们用现代的眼光审视传统,而且能帮助我们更切身地看待传统本身,而不是陷入概念的自我解释。很多学者对“差序格局”的深入研究和剖析使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它与五服图之间的关系,并发现这个概念的解释力来自于它很好地传达了丧服制度中的“亲亲”原则。将差序格局和五服图放在一起研究,我们就慢慢发现了超越差序格局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因为五服制度中还有其他相关的原则。正是这些原则,使中国文化除了家庭这至关重要的一维外,还有国家和天下的关怀,以及对深度自我的思考。
另一方面,通过与差序格局的对照,我们也可以深化对丧服制度的研究。此前的丧服制度研究,主要集中于礼制史和法制史领域,虽然也产生了不少成果,但未能展现出更深入的理论思考。对现代丧礼的研究,国内外学者都做过,但这些研究大多集中于符号体系的解读,很少深入研究丧服制度和与之相关的亲属制度。虽然华琛(James Watson)准确地指出,丧礼的统一性是中国文化统一性的一个决定性因素{27},但丧礼研究若是不能抓住丧服制度这个核心,就无法获得更实质的理论进展。
由于丧服制度与中国社会结构之间的密切关系,它不应该仅仅被当成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一个符号体系,而且还应该帮助我们突破差序格局的视野,进入更深层的理论探问,使我们能以更地道的社会科学语言,更透彻地讲出中国文化的生活方式和现代理想。费孝通先生为我们开了一个好头,但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差序格局”上,而应该进一步走下去。
【注释】
{1}孙立平:《转型与断裂:改革以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2}阎云翔:《差序格局与中国文化的等级观》,载《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4期。
{3}翟学伟:《再论“差序格局”的贡献、局限与理论遗产》,载《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
{4}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67页;马戎:《差序格局——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和中国人行为的解读》,载《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翟学伟:《再论“差序格局”的贡献、局限与理论遗产》,载《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
{5}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6页。
{6}参见丁凌华:《中国丧服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2 ~123页。
{7}吴承仕:《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者对于丧服应认识的几个根本概念》,收入陈其泰等(编):《二十世纪中国礼学研究论集》,北京:学苑出版社1998年版,第322页。
{8}同上。
{9}陈封雄:《一个村庄之死亡礼俗》,燕京大学学位论文,1940年。
{10}王璇:《对一个河北村庄丧葬礼俗的人类学考察》,北京大学硕士论文,2002年。
{11}杨志刚:《中国礼仪制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21 ~ 522页。
{12}同注{5},第27页。
{13}同上,第28 ~ 29页。
{14}同上,第30页。
{15}同上,第23 ~ 34页。
{16}同上,第24页。
{17}杜瑛:《国内“差序格局”研究的文献综述》,载《河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8卷第1期(2006年3月)。
{18}同注{2}。
{19}同注{5},第29 ~ 30页。
{20}同注{5},第29页。
{21}同注{3}。
{22}同注{6},第122 ~ 130页。
{23}丁鼎:《〈仪礼·丧服〉考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 ~ 134页。
{24}同注{3}。
{25}埃文思·普里查德:《努尔人》,褚建芳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
{26}同注{5},第28 ~ 29页。
{27}James Watson, “The Structure of Chinese Funerary Rites:Elementary Forms, Ritual Sequence, and the Primary of Performance,”in James Watson and Evelyn Rawski (eds.), Death Ritual in Late Imperial and Modern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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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费孝通先生的富民主张
2005年4月24日,费孝通先生辞世。26日《中国青年报》对费孝通先生逝世的悼词十分醒目:“费老走了,带着他一生志在富民的梦想;大师离去,满怀着对乡土中国的眷恋。”这样的评价是妥当的。富民,特别是让农民富裕起来,是费孝通先生一生的学术理想。26日《新华日报》发表了我悼念费孝通先生的文章“:江苏人民的儿子,江苏人民的骄傲。”其中,我说:“他在江苏不仅坚持以实地研究为基础的‘求学之道’,还实践了他‘志在富民’的学术理想。他走遍了江苏大地,深入基层调查研究,提出了许多具有远见卓识的理论观点与政策建议。”
在费孝通先生80岁生日那天,有人问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是什么,他说志在富民。他在一首诗中写道:“脚踏实地,胸怀全局,志在富民,皓首不移。”这是他对自己人生理想与治学态度的基本概括。他的富民主张来源于农村实地调查。青年时期他在广西瑶山和吴江开弦弓村比较系统的农村社会调查中,目睹了农民的贫穷与苦难生活,从而立下了改变社会使农民走出贫穷与苦难的志向。他说:“我从早年立志认识和改造中国社会,可以说,一生的心思没有离开过农村和农民。推动我一生学术工作的主要动力,就是希望为农民富足、农村兴旺、中国强盛做点实事。”
改革开放以后,费孝通先生受命为恢复社会学教学与研究开始奔波。1980年代初期,他给我们上课与报告时,都说自己还有10年时间可以从事社会学研究工作,并且形象地说:“我口袋里只有10块钱了,不该零星地买些花生米,而要集中起来买一件心爱的东西才是。这件‘心爱的东西’,就是继续‘为中国农民能富起来做点事情’。”多年后,费老在一篇回顾文章中写道:“我在农村实地调查里从亲眼所见的事实产生了一种想法,即中国农村的基本问题就是农民吃饭穿衣的问题……当时的历史现实促使我发生了尽力使中国农民脱贫致富的使命感,也为我后来一生‘志在富民’的追求扎下了根子。”
费孝通先生在实地调查中常对从事实际工作的地方领导同志讲:“你们搞志在富民的路子,我在写志在富民的路子。”为了总结农村干部群众创造的切实可行的富民办法,他跑遍了中国大陆除西藏以外的各个省区,认真进行调查,精心概括富民的发展路子。费孝通先生说“: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想做点人家希望我做的事情,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也就是继续靠脑瓜子为富民事业想办法,出主意。”为此,费孝通先生长期关注农村的贫困问题,一生探索农民致富的道路,创造了“穷人社会学”。
二、费孝通先生的富民理论
费孝通先生一直致力于乡土中国的调查研究,毕生“行行重行行”,探索“认识中国从而改变中国”、如何使中国农民富裕起来的路径。费孝通先生的富民理论似可用他的十种观点概括。
1.农副相辅上世纪30年代,费孝通先生调查江苏吴江的农民生活,并在《江村经济》里提出:人多地少,以恢复农村副业,增加农民收入来解决中国的农村和土地问题。他在调查中发现,此时的开弦弓村有农地2758.5亩,人口274户,正常年景,为了得到足够的食物,每户约需5.5亩地。而当时,村里90%的农户平均占有不到10亩土地,其中75%的户均只有0至4亩。新米上市后,单靠农业,为了维持生活,每年每个家庭要亏空131.6元,而需要向地主交付42%食物的佃农更惨。农民靠什么来维持生计呢?答案是蚕丝。生产蚕丝,可使一般农户收入约300元,除去生产费用可赢余250元。他发现,农副相辅可以给农民带来新的收入来源,有利于改善农民生活。
上世纪50年代,费孝通先生重访“江村”。他在《重访“江村”》中写道,许多老婆婆在岸上和他打招呼,拉着手不肯放。但很快,见面的热情被现实的问题打断了,老婆婆说:“好就是好,就是粮食……”他发现,1936年水稻平均亩产350斤,合作化后,1956年达到了559斤,农业增长60%,但从村干部那里得知,有人感觉日子没有21年前好过了。费孝通先生提出了自己的判断:问题出在副业上。合作化后,由于区内分工和地区间的分工体系的破坏,整个桑蚕生产破坏了,根据当时的数据统计,1936年,副业占农副业总收入的40%多。1956年,却不到20%。总的来说,农民的收入是下降了。
他指出:“我根据二访‘江村’收集的资料,以及解放后在云南搞过的几次内地农村调查的情况,提出了在人多地少的地区,在发展粮食生产的同时,必须大力发展副业的意见。这一看法,与当时强调以粮为纲的政策不合。为了单一的发展粮食生产而把副业挤掉,不能不说是片面的。”[1]他在调查中发现,一个地区人多地少,不搞副业,农民是富裕不起来的[2]。费孝通先生曾经探讨了苏南农民历史上的农副相辅观。他指出:“在历史上,苏南农民另辟蹊径,他们很巧妙地把畜牧业、种植业和手工业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最典型的是栽桑、养蚕和缫丝,这便是所谓的家庭副业。其实副业并不副,如果按照我在30年代的调查结果,农民的生活是吃用各半的话,那么副业满足了农民除吃粮之外的另一半生活需求,吃靠土地,用靠副业,男耕女织,农副相辅。……这种结构作为历史传统一直流传下来,成为当时最理想的经济结构,苏南这块地方也成了人们向往的‘天堂’。他们的命根子被掰成两半,一半是土地,另一半就是包括手工业在内的家庭副业。”[3]这表明,费孝通先生的农副相辅观不是客厅里的空论,而是来自实际生活的感悟与总结。
2.农工相辅上世纪30年代,费孝通先生提出“农工相辅”的观点。在《江村经济》里,费孝通先生提出了乡土工业重建的问题。他认为,中国农村传统的经济模式是“男耕女织,农工相辅”,农业和手工业密切结合,是一个人多地少的乡土中国的特点。手工业分散在家庭里,虽然使中国传统工业在技术上不易进步,但土地不足的农民,可以靠这些家庭工业获得的收入,维持小康生活。他回忆说,我30年代在江村调查时,还曾看到农户的收入是农工相辅,一半对一半。人多地少,要富起来,不能完全靠种庄稼,在粮食作物之外要种植其他经济作物,并从事农产品加工性的家庭手工业[4]。他从实际出发提升理论认识。在《江村经济》这本书里,他注意到中国农村里农业、家庭副业、乡村工业的关系。他指出“:我的姊姊用了她一生的岁月想从改进农村里的副业和工业,来帮助农民提高他们的生活。1938年我从伦敦回国,在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国云南省的内地农村进行社会调查,使我进一步看到在一个人口众多、土地有限的国家里,要进一步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重点应当放在发展乡村工业上。我在Earthbound China(《乡土中国》)一书里明确地提出了这个见解。1957年我重访江村,看到当时农业上有了发展,我感到高兴,但是为那种忽视副业和没有恢复乡村工业的情况而忧心忡忡。现在,历史的事实已经证明我当时的忧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5]
费孝通先生研究了社队工业取代传统副业的过程,他指出:“历史的经验表明,对苏南农民来说,只从土地上去讨生活是不足以维持生计的,要使生活富足起来,就得把握住另一半命根子。……因此,即使当时的政策把所谓‘七种八养九行当’的传统副业都列入禁区,农民还是顽强地寻找能开辟活跃的新的副业行当。于是在60年代末期的特定的社会条件下,苏南农民又创出了一条新路,他们纷纷起来举办社队工业,用搞工业的方式取得生活所必需的收入。因此,在农民的眼里,社队工业是开辟增加收入,满足生活需要的一个新的副业。它的作用与过去在家里饲养几头羊并无差别,至于手段和形式的不同是另一回事。……如果我们用以工业为手段的农村集体副业这一根本性质来观察社队工业,那么对于社队工业的种种特征也就很容易理解了。”[6]
在费孝通先生看来,应把乡镇工业分为两个层次,一层就是现在的村办工业,它仍然保持着草根工业的性质;另一层则是现在的乡办工业和镇办工业,它是从草根工业向现代工业过渡的工业[7]。费孝通先生提出了乡镇企业的农工相辅、以工补农和以工支农问题。他认为:“乡镇工业始终是以繁荣农村经济为目标,充分利用最基层的集体经济力量和丰富的劳力资源,从农村的‘草根’上举办起来的。这种‘草根工业’,不仅没有损害农业和剥夺农民,相反地倒促成了工农相辅和城乡协作。就江苏全省而言,自从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用乡镇企业的盈余担负如水利等农用基本建设的经费远远超过同期国家投资的总额,这是直接的以工补农。在苏南乡镇企业发达的乡村,其他如开办学校、修桥铺路、烈军属、五保户补贴等的公共事业和社会福利的开支都不必摊到农户而由村办企业支出,甚至一些基层组织的部分财政经费也由村办企业付偿。如果没有村办企业,这些费用还得在农业收入中扣除,这是间接的以工支农。”[8]这种从实际中概括出来的理论观点,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3.工业下乡在“江村经济”中,费孝通先生首次提出了“工业下乡”的观点。1981年,他在三访江村时指出,在我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多种多样的企业不应当都集中在少数都市里,而应当尽可能地分散到广大的农村里去,我称之为‘工业下乡’”[9]。工业下乡同样可以在国家经济结构中增加工业的比重,但是在人口分布上却不致过分集中,甚至可以不产生大量脱离农业生产的劳动者。在这个意义上,为具体实现工农结合,或消除工农差距的社会开辟了道路。费孝通先生当年在苏南实地调查中发现,正在异军突起的乡、村(当时称公社、生产队)所办的工业,所以都称作“社队工业”。集镇是社办工厂集中的地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农民出来当工人,集镇的人口也就多起来了,集镇上新的建筑一座座盖了起来,农民的收入也增加了[10]。
费孝通先生曾经解释过工业下乡和科技下乡的社会历史原因。他指出,人多地少只是一股内在的动力,农工相辅的实现还需要外在因素的触发。社队工业兴起的外在因素就是“文化大革命”这一特定的社会条件。大城市里动刀动枪地打派仗,干部、知识青年下放插队这两件使城里人或许到现在还要做恶梦的事情,从另一面来看,却成了农村小型工业兴起的必不可少的条件。那时的办厂条件多数是大中城市主动送下来的。相比之下,农村的局面要比城市稳定。于是城市里不能生产,就转移到乡下去。那么,由谁来牵线转移?从吴江的实际情况来看,主要是那些家在农村的退休工人以及下乡的知识青年和干部,尽管目的各不相同,但他们实际上却成了城乡经济的中介人。社队工业就是在社会需要在于社会生产,农村局势相对稳定,而且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有了中介人作联系的条件下产生出来的[11]。
费孝通先生指出,我国农村当前正在发生的重大变化本质上是一个工业化的过程,把工厂办到农村里去的另一面就是乡村的城市化,也可以说城市扩散到乡村里去。这可能是我国工业化的一个特点。我们不走把农民集中到城市里去发展工业的路子,而是让农民把工业引进乡村来脱贫致富。在边区发展的研究中,我们觉得城市对乡村的扩散作用更为突出,也更为重要,甚至可以说,这些原来经济很不发达的边区的现代工业基本上是靠外边的力量兴办起来的。……由大中企业提供信息、技术和部分设备,乡村提供土地、劳动力和部分资金,合作办中小型乡镇企业,成了一条双方有利的出路[12]。
我曾陪同费孝通先生考察过江苏扬中地区的乡镇企业,老人家对“散点式的规模经济”十分有兴趣。乡镇企业把工业犹如撒沙般地扩散到乡间,直至进入农户的家庭,使在整个乡镇范围内的居民都得到实27惠。对此,他概括为一句话“:要使千家万户富起来。”
4.科技下乡费孝通先生指出,乡镇工业的发展,从总体上看,都经历了由初创、发展到逐渐成熟的三个阶段。各个乡基本上都是由一二个、二三个第一代企业起家,一个老根抽出许多嫩枝,形成一批第二代企业。以后嫩枝再发,又爆出一批第三代企业。第一代乡镇企业,绝大多数是50年代末集中了农村社员和集镇居民的家庭手工业而建立起来的。设备陈旧,工艺简单,产品粗糙,利润极少甚至亏损。这一代乡镇工业在潜伏发展期与大中城市的联结是偶发性的,并且是以生产经验为基础而不是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那时乡镇企业的特点是,人们能懂得什么技术,企业就生产什么;这些人能搞到什么工业原料,提供什么信息,企业就上马什么。这从本质上说是一种被迫的盲目发展。
回顾历史,情况十分清楚。党的十一届三中会会之后,等待着这新的一代企业的是城市企业与乡镇企业以及乡镇企业本身之间的企业竞争和产品竞争,这是一个更为严峻的考验。生存还是淘汰,关键在于乡镇企业的热心人与能人能否顺利地转化为各种专业人才,去克服企业在资金、原料、设备、技术、经营管理、产品的推销等一道道难关。这一代企业的确向现代水平跨了一步,城市人才下乡传播的工业技术已经开花结果。可是,乡镇企业一旦成长起来,就形成了对城市在人才、技术、原料、产品销售等方面的更大依托。正如费孝通先生看到的那样,在这个时期,乡镇工业突破了行政区划和地理位置等客观条件的制约来同城市大工业发生联系,开始走上了进行多种形式的有机结合的轨道,并由不稳定趋向稳定,由松散趋向紧密。在各种结合中,技术联结、技术合作的内容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
显然,我国城乡之间还存在科学技术方面的巨大差别,经济活动的内在要求驱使着科学技术及科技人才由高水平向低水平即城市向乡村流动。这种与工业经济活动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科学技术流向,滋养了农村的一大批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年轻人,从而农村里迅速成长起了大量的工业技术人才。科学技术下乡是由两股人才的流动带来的。一股是城市技术人才向农村的流动。这里面又有短期流动和长期流入两种形式。长期流入即从城市引进技术人员,短期流动即是以聘请顾问、兼职、短期支援、签订技术合同等方式出现的人才向农村的流动。有一些乡镇企业发展得较早的乡,骨干企业已进入了第三个时期即成熟期,这一阶段,乡镇企业已经具备了资金、技术、人才、设备、信息、市场的条件,形成了相当的规模和经济技术实力,有了较强的竞争能力[13]。当年,我也调查过一些“星期日工程师”,他们为乡镇企业发展解决技术工人的就地培训与指导问题。
费孝通先生研究了内蒙地区的科技推广,探究科技下乡的具体形式与内容。他指出,当前的问题是怎样把这些已经找到的发展手段大力地运用起来发挥效力,关键是怎样使这些已经行之有效的科学知识能传递到广大群众手上,变成千家万户的生产力。这里包括着两个问题:一是怎样形成一个扩散知识的社会组织,二是怎样建立起一个扩散知识的队伍。这个科技村为科技知识的传播建立起一个五层结构的塔形梯队组织,最高层是负责全村科学普及推广工作的科学技术委员会;其次是受过农民业余技术学校培训的有文化知识的农民技术员;第四层是示范户,是些能在群众中起模范带头作用的农户,其中选出若干重点示范户作为第三层;基层称科技户,包括所有愿意接受科技知识的农户[14]。这样分类是深入与正确的。
5.草根工业费孝通先生把他这次看到的中国农民创办的工业,形象地叫做“草根工业”。他说:“农民搞副业的一个特点是一哄而起,遍地开花。在初期短短几年里,苏南的社队工业也到处蔓延,落地生根,历经艰险而不衰。社队工业的这种强盛的生命力和普遍的适应性,不能不使人联想到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小草,草根深深地扎在泥土之中,一有条件它就发芽,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这种社队工业,可以称作草根工业。”[15]这既指出了农民办工业的创造性,也说明了农民办工业的顽强与生命力。
关于草根工业向现代化工业的转变,费孝通先生指出,草根工业就不能像以往的家庭副业那样,长期停留在一个水平上,它必须不断改变分配、人事、管理等各种制度和技术素质,以适应工业经济的规律,否则在急速的市场涨落和激烈的企业竞争中,就有被淘汰的危险。从切身经验中认识和掌握现代化工业运转的规律性,并按照规模经济的要求改造自己,这就使得一部分乡镇工业在草根工业的基础上上升了一步,开始脱离副业性质,朝着现代化工业的目标发展[16]。
费孝通先生还颇有兴味地探讨了草根工业和农民生活的关系。他指出:“即工业与农民生活的关系越密切,发展的动力就越足,发展的速度也就越快。所以乡一层的工业一上升,农民就觉得它离自己的生活远了一点,于是就把积极性投入到仍然作为草根工业的村一层的工业上去。就这样,一批草根工业离了‘土’,又一批草根工业长了出来。”[17]如果从草根工业的不足来看,我认为,一是分散,二是技术含量低。就近务工,方便了农民,但缺乏配套设施与技术人才,约束了企业的成长。
关于草根工业的重要性,费孝通先生指出:“农业负担的减轻,耕作技术的改革,服务体系的建立,都需要雄厚的经济物质基础。这一力量在现在的农业里是不具备的。所以农业由小农经济向规模经济过渡,必须有一外来的触发和支撑的力量。我以为这一力量就来自草根工业。实际上,现在苏南农村不发生大批农民外流,农业还能继持高产,是得力于基层草根工业的支持。”[18]
费孝通先生还探讨了草根工业与草根资源的关系。他指出,草根资源的开发为发展草根工业提供了条件。但是如果不跟着资源的生长区发展加工工业,资源的开发也就无法继续下去。民权的葡萄生产给我们一个正面的生动例证。第一步是开发草根资源;第二步是发展草根工业[19]。利用草根资源,有利于农民发展农业生产,并提高产品化程度,增加收入与就业机会。
6.致富模式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大大地调动了农民发展经济的积极性,他们千方百计地去开辟种种生财之道,农民常称它为“找活路”。费孝通先生指出,各地农民处境不同,条件有别,所找到的活路多种多样,因而形成了农村经济发展的各种发展模式。费孝通先生通过苏南调查总结了四条经验: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才不兴[20]。实际上,这就是“苏南模式”。费孝通先生首先提出了“苏南模式”的概念,主张因地制宜地发展乡村工业,总结了发展个体私营的“温州模式”、引进外资“三来一补”的“珠江模式”、发展农民庭园经济的“民权模式”等等。
费孝通教授还提出了其它一些区域经济发展模式。他到淮阴、盐城、徐州等地区都做过调查,十分关心苏北的发展。1986年,他在苏北地区的一次调查就达20多天。他指出,苏北乡镇工业发展得迟,个体专业户发展得快,因此很想搞清楚专业户对发展乡镇工业所起的作用。他在淮阴总结了“耿车模式”,认为这是一条有利于提高农民收入,采取简单加工的方式来发展家庭工副业的路子。他还对“耿车模式”的创新提出了以下建议:一是要有现代技术;二是能人多一些;三是建设商品市场;四是对外开放。显然,这些建议都是正确的,至今仍然具有现实意义。他在河南民权县庭院经济发展中发现两条“龙”:一是果农专业以农户为单位种葡萄,乡镇企业榨汁发酵,县里的国营酒厂最终制成果酒;另一条龙是纺织品抽纱,一根针,一根线,不用油,不用电,老人小孩都能干。初成品分散在千家万户,县工艺品厂集中收去修整、漂白、包装出口。这种利用千家万户的劳动力,让他们不出院不出村就能增加收入、脱贫致富的路子,他称之为“民权模式”。徐州的农民组成建筑队,到外地承包工程挣回的钱,成了苏北农村工业化的启动资金。林县也有“10万大军出太行”。这种专业性劳务输出的富民路子,费孝通先生也把它看作是一种模式。福清县由侨胞投资兴办各种企业,甚至成为开发工业小区的发展方式,为农村经济的发展开出了一条新路。费孝通先生称之为“侨乡模式”。
7.发展小城镇1983年,费孝通先生根据吴江调查发表了《小城镇·大问题》一文。他说,小城镇是农村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小城镇建设是发展农村经济、解决人口出路的一个大问题。要做活人口这盘棋,需要做好两个棋眼:一是发展内地的小城镇这种人口蓄水池,一是疏散人口到地广人稀的边区开发那里丰富的资源。
费孝通先生发现,苏南小城镇的复苏和繁荣,是小型工业特别是社队工业带动的结果。他指出:“我们应当提倡‘大鱼帮小鱼,小鱼帮虾米’,要求大中城市的工业帮助、促进农村社队工业的发展。”他形象地指出,资本主义是“大鱼吃小鱼”,而我们社会主义却是“大鱼帮小鱼”,说得更完整些是个“大小相辅相促”的模式。
“小城镇”这种社会实体是以一批并不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的人口为主体组成的社区。无论从地域、人口、经济、环境等因素看,它们都既具有与农村社区相异的特点,又都与周围的农村保持着不能缺少的联系。我们把这样的社会实体用一个普通的名字加以概括,称之为“小城镇”[21]。工业发展不同于农业,它必须要有一个集中的地方。社队工业找到了正在衰落的小城镇。在吴江县可以看到,凡是公社集镇都是社队工厂最集中的地方[22]。他指出,社队工业的发展使一部分农民转化为工人,县办和镇办工业的发展也招收了相当数量的农民工。这就是说现在已经有不少农民到小城镇里来了。据调查,这五六年来,小城镇的实际聚居人口与户口在册的人口相比,普遍29增加了1/3。因此,人口普查所得的小城镇人口数与实际情形差得很远。这些农民工到了镇上与镇上工人一样干活,甚至那些条件最差、最累、最重的活往往是由他们来承担,他们实际上是工人阶级队伍中的新成员[23]。
减少农民才能致富农民。农民进入小城镇,转移成本低,转移能力强,因而是农民转移首先选择就地转移进入当地小城镇。这为小城镇的发展提供了动力,也增添了生气。
8.离土不离乡费孝通先生指出,离土不离乡、离乡不背井这两种方式应该作为解决我国人口问题的具体途径来进行研究。现在所谓离土不离乡、遍地开花的社队小工业就是植根于农工相辅的历史传统。地少人多,农工相辅是社队工业发展的内因[24]。费孝通先生首先关注的农民流动形式是就地转移。
随着乡镇工业的发展,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有了一条出路。这意味着在苏南地区,农村劳力总数的1/3以上,已脱离了农业劳动。这一方面使农村的人口压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和,另一方面使这部分农民开始以新的劳动手段与工业生产的对象相结合。于是,在江苏农村形成了一支具有独特性质的劳动队伍。各地对这支劳动队伍有许多称呼,例如农民工、务工社员、亦工亦农人员等等。叫法虽然不同,但意义却相同,那就是农工相兼。因此,兼业就是这批劳动者具有的独特性质。这就要求剩余劳力转向工业的时候,应当保持他们在适当时间内能从事农业的弹性,以保证农业的稳定。因此,兼业是农村经济协调发展的需要。
之后费孝通先生观察到,大批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到这些小城镇上来工作,这就导致小城镇人口数量上的增加和结构上的变化。这些兼业者,绝大多数仍住宿在农村,每天在镇村之间作钟摆式的流动。县城和集镇就是以这种形式,控制农村剩余劳力向大中城市的盲目流动。从乡镇、县属镇到县城,各个层次的小城镇都在起着层层截流聚居人口的作用,从而减轻了大中城市的人口压力。如下两种人口流向,开创了在流动中改变人口不合理分布的新路:一部分劳动人口从农村向小城镇聚居,被称为“离土不离乡”;一部分劳动人口有组织地定期从本乡外出,被称为“离乡不背井”[25]。
费孝通先生关于离土不离乡的思想有个拓展的过程。他指出,我们在小城镇研究中,曾经提出“离土不离乡”的概念,这是根据当时的经济发展情况提出来的。现在随着经济发展的变化,我们认为农民“乡”、“土”都可能离。前提有两个,一是农业规模经营,二是社会保险制度。我在苏南进行了规模农业的研究,一般认为,一个农村劳力如果有产前、产中和产后的社会化服务,又能利用机械耕种,经营10-20亩土地,收入就可以等于务工的劳力收入。另一方面,土地对于农民长期起着社会保险的作用,在新的社会保险体系建立之前,农民轻易不肯放弃土地[26]。进入新世纪以来,离土又离乡成为更重要的一种农民转移方式。既扩大了大中城市的劳动力资源,又扩大了农民就业与增收的空间,形成了城市中“新生代农民工”新的风景线。
9.边区开发1984年以后,费孝通先生走出江苏,并分两路穿梭进行:一路是走沿海各省,一路是走边区。沿海的一路从浙江、福建、广州到香港,可以说是从江苏向南延伸的。边区这一路从内蒙古西走宁夏和甘肃,1991年又走进大西南的山区。在考察西北和西南地区后,他向中共中央提出了《关于建立黄河上游多民族经济开发区的建议》及《关于建立攀西开发区,重建南方丝绸之路,开发大西南的设想》等旨在加速开发边区经济的建议。
费孝通先生主张,边区开发不能只搞大工业。他指出“:只搞大工业,老百姓是富不起来的。内蒙古的包头是个例子,我们做什么事都要先想到让老百姓富起来。……如果工业净搞大工业,搞单打一,这个地方就不会富,盐场搞了很久了,几百年了,可老百姓很苦,穷人不少。必须要大小配合。我们需要搞大的,但光有大的没有小的,结果地方资源是出去了,从中央拨回来的钱只够养活政府里的工作人员,至多建立几个漂亮的大楼,老百姓分不到多少。这就是我们西北地区的毛病。”[27]他探讨了工业规模结构与城乡居民致富的关系,支持中小企业发展,扩大就业机会。他认为,边区开发应“全国一盘棋”。他指出:“我在开发边区这个课题里开始着重做了农牧结合和城乡结合这两个题目,进而产生了‘全国一盘棋’的观点。”他认为,“开发边区必须走以牧为主、农牧结合的道路。如果占有国土1/3的草原能充分利用,成为全国人民肉食供应基地,就可以减少对粮食的需求,而使农业地区的土地能从粮食的压力下解放出来,向培植经济作物转移。从宏观上去看,这是一项提高国民生产力的大战略。”他说,必须逐步改变让牲畜自己在草地上找草吃,人跟着牲畜移动的原始性游牧方式,而把牲畜固定在一定的地方,由人去找适合费孝通先生的富民主张及其理论探索牲畜生长的饲料来喂它们。简单说是由放牧改变成饲育。他指出:“我在赤峰的巴彦他拉看到过去因开垦而破坏的草场已开辟成牧草生产基地,每年提供大量牧草给其他地方去饲养牲畜。又在黑塔子听到‘退农还牧’的计划。他们打算建立奶牛基地,把原来开垦成的农田改种牲畜的饲料,做到一头母牛有‘一亩青贮、一亩草料’。我在这里得到了‘发展为牧业服务的农业’的概念。用来说明‘农牧结合’的具体内容。”[28]这种小中见大的思考方法,很有启发性。
费孝通先生四访贵州、五上瑶山、六访河南、七访山东、八访甘肃等,东奔西走,几乎踏遍了中国大地。在他93岁高龄时,他第八次来到了定西县。看到当地农民的生活比上次来时好多了,不再以土豆为日常生活的主食时,他说:“我可以不再来了!”[29]他这种“百姓情怀”十分令人感动!
从1992年开始,费孝通先生开始对中部传统农业地区的发展进行调查研究。他想找出一条使中部地区的农民尽快富起来的路子。于是他到苏北、山东、湖北、湖南,到河北、河南等地调查后,主张政府组织、帮助、鼓励农民积极种粮油麻,养猪羊鱼虾,发展农民所熟悉的家庭农副业生产。在这个基础上企业与农户结合,实行工农贸一体化、产供销一条龙的经营方式,千方百计增加农民收入,农民口袋里有了钱,就会走上办工业的道路。他说,这是一条“从农业里长出工业”的道路。在推进中西部大开发的今天,费孝通先生重视“工农贸一体化”的观点,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10.浦东开发1990年,浦东开发提到了研究日程上,费孝通先生先后在南京、苏州、南通、上海、杭州等地进行调查,就浦东开发和如何确定上海地位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主张,从全国经济格局上、从更高的区域经济发展的层次上来考虑浦东开发。他指出“:如果上海浦东仍像深圳那样吸引外资,以建设工厂为主,哪怕是包括兴建一些高技术的产业,它的扩散能力和辐射能力都将受到很大限制,并可能在市场、产业结构等方面与江浙,甚至沿江城市发生矛盾。即便上海能起到窗口的作用,也无法起到龙头的作用。上海应该更上一层楼,在更高层次上成为全国的贸易、金融、信息、运输、科技的中心。”使上海成为长江三角洲和沿江地带工农业商品的总调度室或总服务站,成为一个具有广阔腹地的大陆香港[30]。根据这个构想,费孝通先生向中共中央提出了关于浦东开发、建立长江三角洲经济开发区的建议。
设想的开发长江三角洲与浦东开发区是怎么样的关系呢?费孝通先生指出,两者原是一回事,不但没有矛盾,而且彼此衔接,相互补充。如果中央只给浦东优惠条件,则会给江浙带来一些不利;如果浦东能与江浙同步开发,则能使中国这块心脏地区很快富裕起来。实际上上海与江浙在经济上的依存关系发展到今天,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因此,普遍希望中央能把长江三角洲作为整体来考虑进行,深化改革,并给予有利于扩大开放的政策[31]。
这表明,他对中华民族振兴有高度责任感,他寻找中华民族振兴新的增长极,是完全正确的。今天,我们可以看到,深圳特区、浦东新区、天津滨海新区,已经成为珠三角、长三角、环渤海三大经济区的龙头。其中有费先生的一份心血与智慧!
我曾多次跟随费孝通先生在江苏吴江、无锡、扬中等地调查,受到许多教益。学习与弘扬先生从事重视实地调查的“求学之道”、“志在富民”与经世致用的治学理念,是我从事学术研究的准则与人生奋斗的目标。
注释
[1][2][5][9]费孝通:《从事社会学五十年》,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3年版,第133页,第162页,第120页,第128页。
[3][6][7][8][11][13][14][15][16][17][18][20][21][24][25]费孝通:《费孝通学术精华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3页,第85页,第90页,第114-115页,第166-167页,第265-270页,第449-450页,第86页,第87-88页,第93页,第100页,第135页,第150页,第165页,201-205页。
[4][19][22][23]费孝通:《行行重行行———乡镇发展论述》,〔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3页,第522-523页,第25页,第32页。
[10][29《]中国知识分子的“百年乡恋”》,〔北京〕《中国合作经济》2008年第9期。
[12]费孝通:《谈谈〈城乡协调发展〉》,《行行重行行》,〔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85-586页。
[26]费孝通:《全国一盘棋》,《行行重行行》,〔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74页。
[27]费孝通:《阿拉善之行》,《行行重行行》,〔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86页。
[28]费孝通:《四年思路回顾》,《行行重行行》,〔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52-556页。
[30][31]费孝通:《行行重行行》,〔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94页,第425-4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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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工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未能使它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发挥应有的作用。其后果大大超出了工会工作的范围,实际上是使公有制企业中、工人阶级内部的矛盾得不到正确的处理,在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中亟需建立的劳动生产中人与人之间的正确关系不能建立。这不仅使工会脱离群众的状况总也无法改变,党、企业行政脱离群众的状况更加严重。广大职工群众的主人翁觉悟和社会主义积极性严重挫伤。广大职工离心离德,情绪低落,使社会主义本来应有的优越性不能发挥出来。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现在回顾当时历史,不同认识从根本上来说,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个是,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在劳动生产过程中究竟是在全体人员中建立起平等、互助、合作的人与人的相互关系,由全体人员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共同生产经营管理呢?还是由少数人掌握经营管理大权,管理多数人去劳动生产呢?另一个是,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的全体人员中、工人阶级队伍内部是不是存在矛盾?是什么样的矛盾?应当如何处理?
第一个问题,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如何管理。前面我们讲到了建国初期的企业领导制度,首先建立的是工厂管理委员会和职工代表会议制度。关于工厂管理委员会,1950年国务院财经委员会发出关于国营、公营工厂建立工厂管理委员会的指示,规定工厂管理委员会是在企业主管机关的领导下的企业行政组织,由厂长(或经理)、副厂长(或副经理)、总工程师(或主要工程师)及其他生产负责人和相当于以上数量的职工代表组成。厂长、副厂长(或经理、副经理)、总工程师及工会主席为当然委员,以厂长(经理)为主席,当厂长与管委会出现分歧时,在请求上级指示的同时,可先按厂长意见执行。职工代表由工会召集全体职工大会或职工代表会议选举产生,工厂职工代表会议由工会主席召集,定期召开,职工代表会议有权听取与讨论管理委员会的报告,检查管理委员会对工厂经营管理及领导作风,对管理委员会进行批评和建议。职工代表会议决议,须经管理委员会批准,由厂长命令颂布后方为有效。
这样一套规定,实际上是职工群众集体管理与厂长个人负责相结合的制度。这种制度对提高职工的主人翁意识,激发他们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使职工自觉地、有组织、有纪律地生产劳动,发展生产力,促使企业负责干部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树立民主管理意识,防止主观主义、官僚主义、独断专行;以及培养广大工人阶级群众管理企业和经济的能力,都有重要意义。随后,当企业中党的力量日益发展,在企业开展肃清反革命、进行民主改革等带有政治性的斗争提上日程,党组织的作用日益重要以后,全国企业领导制度先后转变为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这对在企业中加强党的政治核心领导,民主改革的完成,起了积极作用。
1953年,国家开始执行第一个五年计划,企业更把生产任务提到中心位置,加强生产经营中的管理工作,更被重视。国家就更重视学习苏联经验。1954年中共中央批示国营工矿企业把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改为厂长负责制。实际上是学习苏联的“一长制”,建立厂长、车间主任、工段长的三级一长负责制,建立生产指挥系统的单一领导关系,并相应地建立职能部门的专责制和生产工人的岗位责任制。“一长制”虽然对建立一些管理制度,强化管理起了一些作用,但出现了削弱党的领导、民主管理制度中断、厂长独断专行等现象。证明“一长制”是不利于社会主义企业的。1956年,党的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批评了“一长制”,决定重新实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1957年中共中央又决定在企业中同时实行党委领导下的职工代表大会制,并使职工代表大会制的内容比解放初的职工代表会议又有了许多发展。十年间企业管理制度、企业劳动生产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的这一个翻复,既反映两种管理思想的存在,又说明企业管理制度、企业劳动生产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必须随着实际情况的变化而改变;更说明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劳动生产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须建立在平等、互助、合作的民主集中制的基础之上。
第二个问题,社会主义制度下,工人阶级队伍的内部矛盾。这个问题在工会工作中突出地反映出来。
1.中华全国总工会党组第一次扩大会议。
1949年6月,当时主持全国总工会日常工作的副主席李立三同陈伯达讨论一个理论问题时发表了《在公营企业中贯彻公私兼顾政策问题的几点意见》。李立三在肯定公营企业里公私之间的利益一致的前提下,指出在公营企业中还存在工人阶级的整体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长远利益与日常利益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的性质是阶级内部的,没有对抗性,可协调的,是应当用公私兼顾的方法采解决。李指出:这种公私利益之间的矛盾反映在行政与工会的关系上:行政所处的地位和环境多代表公的利益,很难照顾到每个工人的利益;工会是工人群众的组织,它所处的地位和环境就是多关心工人的日常利益。因此,行政与工会必须互相协商、互相帮助、补充,才能真正贯彻公私兼顾的政策。行政与工会有时在某些具体问题上发生争论,就是工人阶级内部以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来求得某些具体问题上公私利益矛盾的一致,也就是工会与行政互相帮助、补充的一种表现形式。李认为:在工厂企业中加强党的统一领导是很必要的,党委集体讨论工厂企业中的重大问题,可以避免在公私兼顾问题上发生大的偏差。李的这篇意见,既符合实际情况;又符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完全正确的。
1950年7月,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三书记邓子恢在中南总工会筹委扩大会议上作的《关于中南区的工会工作》报告,分析了工会工作普遍出现脱离群众的现象及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明确提出工会工作的具体立场与工会组织必须代表和维护工人利益的问题。邓认为工会工作发生脱离群众的现象,首先是工会工作者缺乏明确的阶级立场,工会工作者未能及时地反映与切实代表工人阶级利益和工作方法中存在着相当严重的官僚主义。他认为,在公营企业中,工会工作者的立场和态度,也不应该与行政管理人员混同起来。虽然双方都是为了国家,双方也同是为工人的利益服务,基本立场是一致的;但应该认识彼此岗位不同,任务不同,因而彼此的具体立场也应有所不同。如果有些企业管理者犯了主观主义,或者是漠视工人利益的官僚主义者,就很容易违反工人利益。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工会工作者盲目地跟着厂方走,不加批评,甚至强迫工人执行,结果不仅造成工会脱离工人群众,而且给特务分子以破坏机会,反对工会,造成工人队伍分裂,这对工人、对生产、对国家都是极端不利的。因此,邓主张,如果厂方某些规定与措施对工人不利时,工会工作者必须根据工人意见,与厂方商量修改。如厂方主观主义、官僚主义,不接受工会意见,工会应该代表工人向厂方提出抗议,向上级申诉,以至向法庭控告,以达到维护工人利益的目的。对于工会与政府的关系,邓子恢也提出;工会与政府人员的立场在基本一致的前提下,也应有所区别的观点。
十分明显,邓子恢在这里所论述的是工会如何克服脱离群众现象的问题,但更深层次反映的却是在我们的公营企业和政府机关中都出现了主观主义、官僚主义、不关心群众、不尊重群众、损害工人阶级利益的现象。也就是说,出现了工厂领导同职工群众、政府工作人员同工人阶级群众之间的人民内部、工人阶级内部的矛盾。真正要处理的正是这类矛盾。现在看来,这正是一个在所有制问题基本解决以后,要求正确地解决好劳动生产中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一个问题。邓子恢敏锐地、较早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邓子恢的报告报送了中共中央,刘少奇为中共中央批转这个报告所拟的批语是:“这个报告很好,各地可照邓子恢同志做法,在最近三个月内认真探讨一次工会工作,并向中央作一次报告,以便加强各级党对工会工作的注意,改善工会工作。”这个报告经过毛泽东、周恩来、朱德、任弼时和李立三阅后转发各中央局和省、市委,并先后由《长江日报》、《工人日报》、《人民日报》发表。
工会工作遇到的问题引起中共中央和毛泽东的关注。1951年1月,毛泽东曾找李立三谈了一次关于工人运动问题,并批发了中共西北局关于职工运动的报告,指出工会工作存在脱离群众的严重缺点。同月,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讲到工会工作时说:“工会脱离群众的现象是有的,但工会工作者都是热心家,只是对业务不熟悉,基本问题是我们进行教育不够,问题不在干部,而在我们。四中全会一定要讨论工会工作,并以管好工厂、工会工作为中心来研究。全总过去工作有成绩;成绩很大,问题甚多。有些工厂企业中,党、工会同群众的关系不正常,脱离群众现象很多,全党都要注意这个问题。”
邓子恢的报告发表后,在东北城市工作会议上有人提出邓的文章是在宜传“机会主义原则和理论”。中共中央东北局书记高岗认为邓文“欠妥”,混淆了思想界限,并于1951年4月撰写了《论公营工厂中行政与工会立场一致性》的文章,针锋相对地批判邓文。高岗认为,公营工厂中没有剥削,没有阶级矛盾,行政与工人利益是一致的,行政与工会没有立场的不同。高不同意工会工作者与行政管理干部基本立场一致而具体立场有所不同的观点。认为具体立场不同的说法,模糊了工人阶级在国家政权中的领导地位,模糊了公营企业的社会主义性质,模糊了公营企业与私营企业的本质区别。高岗将这篇文章送毛泽东审阅,并拟在《东北日报》上发表。4月29日,胡乔木就此事写信给毛泽东和刘少奇。5月15日,刘少奇在胡乔木的信上批示:“我同意高岗同志文章暂不发表,待四中全会讨论此问题时当面说清楚,高文可送邓子恢同志一阅。”刘还写信给高岗,建议在四中全会时讨论这个问题,文章暂时以不发表为好。
党内在工会问题上出现意见分歧和争论后,刘少奇曾于1951年6月间撰写了一篇读邓子恢、高岗两篇文章的长篇笔记。刘在《笔记》中肯定邓写文章的必要性,认为邓的基本思想是正确的,所谓立场问题在基本上也是不错的。虽然邓文中有些提法不清楚,说法有毛病。刘的《笔记》侧重从理论上分析了国营企业内部矛盾问题。他开宗明义提出了,在工厂内部人与人的生产关系上存在着矛盾。国营工厂内部的基本矛盾,就是国营工厂管理机关与工人群众之间的矛盾,就是国营工厂内部的公私矛盾,刘认为,这是一种根本上非敌对的、工人阶级和人民内部的矛盾,是应该用同志的、和解的、团结的办法来处理的矛盾关系。但是一种不容否认的、客观存在的、真正的矛盾,是在长时期内要我们来认真地加以调整和处理的矛盾。由这种矛盾所构成的国营工厂内部的各种关系,就是国营工厂中完全新的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目前在国营工厂中所发生的一切问题,差不多都是从这个基本问题上发生出来的,或与这个基本问题有关系的。如果不能正确地处理这个问题,就不能正确地处理国营工厂中的一切问题。
鉴于处理、调节这种矛盾的需要,刘认为国营工厂中由工人群众组织工会,并由工会代表工人群众和工厂管理机关调处各种有关双方的问题,就是必要的。工会工作者与国营工厂管理人员,在关涉工人阶级整体利益的问题上,他们的利益和立场是共同的、一致的;但在关涉双方的各种个别问题上,他们彼此之间是各自站在同对方相矛盾的地位与立场上。
刘少奇的这篇《笔记》是运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基本原理,对国营企业中的矛盾进行科学分析的、对中国社会主义事业和工会运动具有重大意义的文献。但因形势的变化,未能公开发表。直到34年以后,才以《国营工厂内部矛盾和工会工作的基本任务》为题,编入了《刘少奇选集》,与世人见面。
建国后国企官僚主义的问题是很严重的。当时去工厂当厂长、党委书记的,很多都是军队派去的军代表。这些同志习惯在军队里面的作风,习惯下命令,因此在工厂里也想搞军事化管理,别人必须按照自己的意见去办,所以官僚主义问题很严重。对这一方面的问题,工会是做了很多工作的,集中体现在两件大事上。第一件事组织工会,实施工会法。当时上海来的地下党中,工人很多,所以一建国,上海工人马上组织起来成立工会。但全国不都是这样,其他地方工人数量很少,大多数地方都是强行推下去的。第二件事是实施劳动保险。李立三推动这件事,工作效率很高。1950年,李立三主持起草《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保险条例(草案)》,1951年2月由政务院颁布实施。李立三大力贯彻执行,对每一个工人都建立账户,落实劳动保险。这对地方党委、企业的行政工作有一定影响,因为当时还没有完成身份登记工作,建立账户存在一定困难。因此地方党委、行政部门反映工会“干扰主要工作”。
20世纪50年代上半叶,中国正处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高潮之中,党和国家的任务千头万绪。对于1951年亟需讨论的工会问题,就于1951年12月改由全国总工会召开党组第一次扩大会议来解决。但这次会议并未对工会工作的基本经验和存在问题进行研究讨论,更没有严肃认真地对国营企业中的矛盾问题和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问题进行科学的探讨,而是一开始就对李立三进行批判。
当时工会有自己的观点,要求实行民主管理。从中央来说,毛主席是要求民主管理的 ,但毛主席的指示不具体,国务院不赞同工会的很多活动,毛主席的指示不能顺利贯彻下去。1951年12月13~22日,李富春代表国务院主持全总党组第一次扩大会议,集中批判李立三的错误。李富春、刘澜涛批判李立三,扣了三顶帽子:一是在工会的性质和任务问题上,不了解生产中心观点,犯了把生活与生产对立的狭隘的经济主义错误;二是在工会与党的关系问题上,不了解党是工人阶级最高组织形式的意义,犯了使工会脱离党的领导和工团主义错误;三是在工作方法上,不了解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领导方法,犯了主观主义、形式主义的错误。会议通过了《关于全国工会工作的决议》,对李的“错误”归纳为三点:一是强调国营企业中的公私矛盾,其结果就会把工会变成为完全狭隘的经济主义的组织;二是否定了党对工会的领导,犯了极其严重的工团主义错误;三是领导方法是主观主义、形式主义、事务主义,甚至是家长制的。并给李立三戴了“经济主义”,“工团主义”两顶帽子,称李表现了社会民主党的倾向,这种社会民主党的倾向是完全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是对于职工运动和党的事业极其有害的。
对这一批判,当时就有不同意见。李立三跟毛主席反映,国企工会有官僚主义、也脱离群众,毛主席说对,要讨论工会问题。原定于七届四中全会上专门讨论工会问题,毛主席还让全总做准备,让李立三着手做准备。50年代初,事情比较多,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等工作繁忙,中间又出现高岗问题,于是四中全会一拖再拖,到1954年才召开,主题也变为解决高饶反党集团问题。此后工会的问题又是一推好几年,国务院对工会指出的存在官僚主义、工会需要保护工人利益等问题,没有再讨论过。
现在看来,建国以后党内在工会问题上出现的第一次争论,最深层的问题实际上是承认不承认在生产资料公有制基本实现以后,企业内工人阶级内部还存在矛盾的问题;是承认不承认生产资料公有制基本建立以后,还要经过不断努力,建立和完善人与人之间新型的,适合生产力发展需要的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问题。李立三、邓子恢、刘少奇的探索是完全必要的,他们的认识基本上是正确的、并且是有先见之明的。可惜他们的努力受到了错误的干扰。
全总党组第一次扩大会议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在一段时间里工会工作中只强调国营企业内部利益的一致性,讳言矛盾,只强调要职工努力生产,不敢保护职工的经济、民主权利;只强调工会服从党的领导,不敢讲在党的领导下发挥工会的独立组织作用。这就助长了企业党、政领导干部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不关心群众、不尊重职工民主权利的作风的发展,使企业中客观存在的矛盾得不到及时处理。
2.中华全国总工会党组第三次扩大会议。
党内在工会问题上的又一次斗争,从50年代中期以后逐步发展起来,集中表现在1958年全总党组第三次扩大会议对赖若愚等人的批判。
全总党组一次扩大会议以后,李立三调离全总,由赖若愚主持全总工作。
随着生产资料社会主义改造的逐步深入,至1956年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基本完成,人民内部矛盾逐渐突出并成为国家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居主要地位的矛盾。工矿企业中领导同职工群众之间,国家利益同职工个人利益之间的矛盾,明显突出出来.企业领导干部作风上的严重官僚主义,命令主义,不尊重职工民主权利,听不得不同意见,有些干部滥用职权,对职工群众态度恶劣,引起群众严重不满,导致矛盾激化。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工会不能切实保护职工的利益。群众埋怨工会不替工人说话,说工会同行政“一鼻孔出气”,是“行政的尾巴”。导致工会脱离群众的现象日益严重。而一些企业领导干部却认为工会配合不够,认为群众监督是同加强企业管理唱对台戏;工会强调维护职工的物质利益和民主权利是“群众的尾巴”。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工会干部自叹是“三夹板”干部,情绪苦闷,无所适从。
1956年9月,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提出,在国家政治生活中要开展反对官僚主义的斗争,进一步扩大社会主义民主和健全社会主义法制。刘少奇在《政治报告》中讲到工会时提出,应当密切关心群众生活,发挥群众的监督作用,向一切企业中违法乱纪、侵害群众利益、不关心群众生活的官僚主义现象进行勇敢的斗争。
全总主席赖若愚在“八大”上作了《进一步发挥工会组织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作用》的发言。他认为,在工人阶级取得政权以后,最根本的任务就是努力发展生产,不断提高社会生产力,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工业国,但是,发展生产,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并不是工会独特的任务,而是所有党的组织、国家机关、经济机关和全体人民共同的任务,在实现这个共同任务的斗争中,工会的作用就在于联合和团结全体工人阶级,保护职工群众的物质利益和民主权利,并且以共产主义精神来影响、教育广大职工群众,发挥中国工人阶级艰苦奋斗、克勤克俭的传统,以创造性的劳动和负责精神,来建设社会主义的新生活。工会只有联系了群众,才能发挥作用,这就要求工会组织必须认真地关怀和保护职工群众的利益.在我们的阵营中,不可避免地会长期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官僚主义倾向。
职工群众的物质利益和政治权利,还有可能遭到官僚主义的侵害。在我们的国家里,国家利益和职工群众的利益是一致的。同时,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失调也是常有的现象,也就是说两者之间是有一定矛盾的。工会既要教育职工群众正确对待国家利益,又要组织职工保护自己的切身利益,这样才能有效地联系群众,把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工会还必须发挥职工群众的监督作用,这是防止和纠正官僚主义有效的办法之一。群众监督的最主要的方法就是建立和健全民主制度,吸引群众参加生产管理。职工参加管理的主要形式是在企业中建立健全职工大会或职工代表大会。现在,工会组织还没有普遍地发挥群众监督的作用,群众监督还非常薄弱。主要原因是缺乏必要的支持。这就要求工会应具有参与劳动立法和监督其实施的法定权利。在工人阶级执掌政权以后,工会拥有许多权利,因而它不可避免地要参与执行国家机关的某些职能.工会的这种机能随着社会发展有日益增强的趋势。赖在发言中,还阐明了正确处理工会同党、同行政的关系和积极开展工会的独立活动等问题。
赖若愚的这个发言,提出了“工会的独特作用”的论点,要求工会“具有参与劳动立法和监督其实施的法定权利”,并认为工会“不可避免地要参与执行国家机关的某些职能。”这个发言既严格地建立在马列主义基本原理的基础之上,又从现实出发,对社会主义社会工会的规律作了新的阐明,又针对当前实际情况,符合实际需要,是富有深刻的洞察力和开拓精神的。
1957年2月,毛泽东发表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在此期间,我国社会上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在各方面反映出来。1956年下半年后,在一些城市中连续发生规模不同的工人罢工、清算事件,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工人运动中出现这种情况,不能不令人深思。到1957年上半年,各地工人闹事事件不断增加。
全国总工会组织力量、包括赖若愚本人在内,深入下去调查研究,给中共中央上报了《关于职工罢工请愿情况的调查报告》。1957年3月,中共中央转发了这个报告,同时发出《关于处理罢工、请愿问题的指示》。接着又发出《关于研究有关工人阶级的几个重要问题的通知》。“指示”和“通知”的总精神是,随时注意调整社会主义内部关系存在的问题,首先是克服官僚主义,扩大民主,同时加强群众中的思想政治教育,要求研究,如何调动工人阶级的积极性,充分发挥工人阶级在国家政治、经济生活中的积极作用。包括:职工参加企业管理及如何进一步吸引职工群众参加国家政治、经济生活问题,特别是参加对国家经济管理机关的监督及城市政权工作问题;关于如何正确地实现“在发展生产的基础上逐步改善工人生活”的原则;关于工人阶级内部团结和教育问题;关于企业中党、工会和青年团组织如何适应新的情况,改进自己的工作等问题。
根据这个情况,1957年中,赖若愚连续发表文章,他提出工会对待群众闹事时,关键是不能脱离群众。工会要支持群众的正确意见,使工会真正代表群众利益,在群众中树立威信,只有当工会首先尽到这一方面责任以后,才有可能说服群众的不正确意见。对于群众的不正确意见,工会应该站在群众之中来说服群众。工会要在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中发挥应有的作用,根本问题是发扬民主。有了民主,才能体现出工会是群众自己的组织.赖若愚还说:工人阶级对国家的领导,实质上就是工人阶级的党——中国共产党对国家的领导;但不能说党可以领导,工人阶级不能领导。因为党的领导是建立在一定的群众基础之上的,它必须取得人民群众首先是工人阶级的拥护和支持。赖提出: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它只包括了工人阶级的先进部分。而工会是工人阶级的群众组织,它几乎包括了工人阶级的全体成员,也可以说是工人阶级的“本队”,他认为:从工人阶级先锋和本队的关系来说,先锋领导着本队;从工人阶级和其他阶级的关系来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赖阐明,所谓工会的地位问题,就是工会同各方面的关系问题。主要是同党和行政的关系,工会必须接受党的领导,这种领导主要是政治思想方面的领导;同时工会又必须积极地灵活地开展各种活动。工会同行政的关系,有着一致性和差别,工会同行政的奋斗目标都是为了办好企业、发展生产,说明一致性是根本的。而差别是非根本的,主要表现在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和工作方法上。这些差别只要在党的领导下,加强团结。产生争执时,经过讨论,统一认识,是可以得到解决的。
赖若愚这些论述,通过工会工作问题,给公有制企业中如何处理工人阶级内部矛盾提供了一系列新鲜的观点,他不人云亦云,道人所未道,表现了他实事求是的探索精神、共产党人的政治原则性和马克思主义者深邃的理论功力和勇敢的理论胆略。他力求透过现象看本质,去发现事物的本质和规律。他运用毛泽东关子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原理,揭示了工厂企业中工人阶级内部矛盾的特征和正确处理的规律。今天看采,他的探索实际上是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在生产资料公有制实现以后,建立好劳动生产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系这个重大问题作出了有远见的贡献。
但是,赖若愚的这些主张,以及他那种充满首创精神的工作作风却为党内有些力量所不容。他们完全不顾中共中央在此期间一再强调要进一步扩大社会主义民主、发挥群众积极性的精神,完全无视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充分论述的关于民主与集中的辩证关系,从而鲜明提出的“马克思主义者从来就认为无产阶级的事业只能依靠人民群众,共产党人在劳动人民中间进行工作的时候必须采取民主说服教育的方法,决不允许采取命令主义态度和强制手段”等论述。片面理解中央关于加强党的统一领导的精神,在工会系统中开展了一场完全错误的斗争。
1958年5月,在赖若愚病逝以后不久,召开了全国总工会党组第三次扩大会议,开展了对赖若愚等人的批判。会议断章取义、歪曲原意,以诬蔑不实之词,批判赖等“反对党对工会的领导”;“向政府争夺权力,诋毁无产阶级专政”;“修正工会的任务和作用”;“歪曲党的群众路线,崇拜自发的工人运动”,“进行严重的宗派活动,破坏党的团结和统一。”会议根据错误的批判,认定赖等犯了“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和宗派主义的错误”,属于“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性质,认为工会工作中存在一条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要求全国各级工会整风,拔白旗,肃清影响。这次会议,十分严重地搞乱了工会工作的理论是非。在工会与党的关系上把工会接受党的领导同发挥工会的组织作用对立起来,只强调工会必须绝对服从党的领导,不提工会的群众性和组织上应有的独立性。在工会与行政的关系上,只强调工会同行政要团结一致,通力协作,不提工会要维护职工的物质利益和民主权利并向官僚主义、违法乱纪现象作斗争。在工会和群众的关系上,只强调工会在动员职工发展生产,维护国家利益方面的任务和作用,不提工会在代表职工群众,维护职工切身利益方面的任务和作用。这次会议的深远影响,就是使中国工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未能使它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发挥应有的作用。其后果大大超出了工会工作的范围,实际上是使公有制企业中、工人阶级内部的矛盾得不到正确的处理,在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中亟需建立的劳动生产中人与人之间的正确关系不能建立。这不仅使工会脱离群众的状况总也无法改变,党、企业行政脱离群众的状况更加严重。广大职工群众的主人翁觉悟和社会主义积极性严重挫伤。广大职工离心离德,情绪低落,使社会主义本来应有的优越性不能发挥出来。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毛泽东同志在《批注和谈话》中说:“所有制问题基本解决以后,最重要的问题还是不断地改进和变革人与人的关系。”“这种关系改变还是不改变,对于推进还是阻碍生产力的发展,都有直接的影响。”他还说:“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基本解决了所有制问题以后,人们在劳动生产中的平等关系,是不会自然出现的。资产阶级法权的存在,一定要从各方面妨碍这种平等关系的形成和发展的。”在1949年至1959年十年间工会工作中反映出来的情况,正好生动地证明了毛泽东同志的这些论述,使我们认识到改进和变革、建立、完善和不断发展劳动生产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道路是曲折的,充满了斗争的。
应当指出,在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中共中央的领导下,这十年中在改进和变革人与人的关系方面还作过许多有益的探索,取得了有益的成果。关于不断破除资产阶级法权,推进人与人之间平等关系的建立,我们在下节中论述。
所有制问题基本解决以后,最重要的问题是管理问题,也就是人与人的关系问题。这方面是大有文章可做的。――毛泽东
毛泽东同志在《批注和谈话》中说: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中存在着资产阶级法权,必须破除。例如,等级森严,居高临下,脱离群众,不平等待人,不是靠工作能力吃饭而是靠资格、靠权力,干群之间、上下之间的猫鼠关系和父子关系,这些东西都必须破除,彻底破除。毛泽东同志认为,苏联教科书说,社会主义制度下人与人的关系是“同志式的互助合作的关系”是对的。问题在于教科书只有一句空洞的话,没有展开,没有分析,没有接触到实质问题。教科书没有写这方面的文章。在这方面有很多文章可做,例如领导人以普通劳动者姿态出现,以平等待人,一年、两年整一次风,正确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用说服不用压服;不断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干部下放,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工人群众、领导干部和技术人员三结合,进行大协作,搞试验田,对企业的管理,采取集中领导和群众运动相结合,等等,在这方面,我们做了很多文章。他认为,劳动生产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改变还是不改变,对于推进还是阻碍生产力的发展,都有直接影响。加以改变,建立平等、互助、合作关系,群众就觉得共产党跟他们是在一起的,积极性就高,干劲就大。
毛泽东同志还指出: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基本上解决了所有制问题以后,人们在劳动生产中的平等关系,是不会自然出现的,资产阶级法权的存在,一定要从各方面妨碍这种平等关系的形成和发展。所以,必须破除人与人关系中的资产阶级法权。破了又会生,生了又要破。
毛泽东同志这些论述,既坚持了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又根据中国的实际,针对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不足之处,作了创造性的发展。他既肯定了在生产资料问题基本解决以后,人与人关系中资产阶级法权存在的不可避免性,又坚持发挥主观能动作用,不断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建立新型的平等、互助、合作关系的必要性和客观可能性。我们知道,资本主义社会,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有一整套资产阶级法权,在经济领域中,资产阶级法权贯串于整个生产关系的三个方面,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是基础,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首先破除的就是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这个资产阶级法权。正如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中所说:“共产主义社会的第一阶段(通常称为社会主义),资产阶级法权没有完全取消,而只是部分地取消,只是在已经实现的经济变革的范围内,也就是在对生产资料的关系上取消。‘资产阶级法权’承认生产资料是个人的私有财产。而社会主义则把生产资料变为公有财产。在这个范围内,也只有在这个范围内,‘资产阶级法权’才不存在了。”(《列宁选集》1960年版第三卷第251,252页)
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和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中都对分配范围内的资产阶级法权还将长期存在作了充分论述,他们指出:在社会主义时代,消费资料在各个生产者中间的分配,通行的是商品等价交换中通行的同一原则,即一种形式的一定量的劳动可和另一种形式的同量劳动相交换,这种权利仍然是资产阶级法权。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仍然不得不实行商品生产、等价交换、按劳分配,资产阶级法权就仍将存在。
对于在人与人关系中的资产阶级法权,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说到:“在共产主义高级阶段上,在迫使人们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况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法权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马克思思铬斯选集》1972年版12页)这就是说,在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和对立还存在、分工还存在,人们还只能各尽所能,按劳分配时,人与人之间由于存在等级区别,实际上不平等的资产阶级法权也不可避免地还要存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不正是由少数脑力劳动者管理大多数体力劳动者吗?由于人们把管理者的劳动看作是复杂劳动而认定在分配中应该得到比体力劳动者更多的份额吗?毛泽东同志所讲的人与人关系中出现的那些不平等现象,不就是在这种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差别和分工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吗?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生产资料公有制实行以后,劳动生产中人与人之间这种不平等的资产阶级法权确实还难于避免地必然要不同程度地存在。毛泽东同志说:人们在劳动生产中的平等关系不会自然出现;人与人之间的资产阶级法权破了还会生,生了又要破,正是根据上述必然性说的。
毛泽东同志《批注和谈话》中所讲到的20世纪50年代中我们在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建立人与人之间平等、互助、合作关系所作的许多文章,正是在这样一种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指导下开展的。现在看来,《批注和谈话》中所讲的50年代中那些做法,可以说都是一种探索。有的比较成熟,成果也大,有的只是试验,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并未坚持下来,有的当时开了头,迄今还在曲折的道路上发展,并且,许多做法,党内外认识并不一致,是有矛盾斗争的。这也正好说明,资产阶级法权的破除、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互助、合作关系的建立要有一个革命斗争的历史过程。
毛泽东同志还说:“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企业都是实行‘一长制’的。社会主义企业管理的原则,应当同资本主义企业有根本的区别。我们实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就使我们同资本主义企业的管理制度严格地区别开来了”。(《批注和谈话》,第911页,107页)在建立了联合起来的劳动者集体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在认识了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中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必须贯彻平等、互助、合作的精神和民主集中制原则,破除资产阶级法权以后,社会主义企业内部究竟应当建立怎样的管理制度?
回顾党的历史,在建党之初,先进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提出“消灭资本家私有制,没收机器、土地、厂房和半成品等生产资料,归社会公有”的主张时,已经具有了劳动者管理权的认识(《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57页,“中国共产党党纲”)。1920年4月2日,陈独秀在上海船务栈房工界联合会成立大会上演讲时就指出“劳动运动分两步走,第一步要求改善待遇,第二步要求管理权,做工的劳动者管理政治、军事、产业居于治人的地位”(《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48页)。从此,在各个革命阶段中,都作出了职工民主管理的规定。1934年颁布的《苏维埃国有工厂管理条例》规定国有工厂设立管理委员,由厂长、党支部代表及工会代表组成“三入团”,协同处理厂内日常问题。“三人团”制度抗日时期在陕甘宁边区依然实行,并发展成为由厂长、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技师以及其他有关人员组的厂务会议”。
新中国的建立,生产资料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实行,必然要求相应地把职工当家作主,民主管理企业的制度同时建立起来。1948年1月中共中央作出在公营企业中建立“工厂管理委员会”和“职工代表会议制度”的指示。同年9月,中国工会第六次全国劳动大会通过的《关于中国职工运动当前任务的决议》要求:“为了实行管理民主化,需要在各企业各工厂中建立统一领导的工厂或企业管理委员会。”1949年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的《共同纲领》规定,国有企业“应实行工人参加生产管理的制度,即建立在厂长领导之下的工厂管理委员会,”同时要求在企业中普遍建立职工代表会议制度。这就是说,在迎接新中国诞生之际,党、国家和工会都已对职工民主管理企业作出了明确的规定。尽管当时对于社会主义企业应当如何管理的认识也有不同,实践上也参差不齐。但是,工人阶级是社会主义企业的主人,企业必须实行职工民主管理的制度,是党、国家和工会坚持的重大原则,并且在实践中积累经验。凡是实行得好的企业,都取得了十分有益的效果。
“两参一改三结合”和“鞍钢宪法”就是一个突出的、至今仍有重大现实意义的例子.1958年到1960年期间,黑龙江省庆华工具厂和建华机械厂产生“两参一改”的经验,“两参”是干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工人参加企业管理。“一改”是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以适应生产发展的需要。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产生“三结合”的经验,就是在生产、技术、管理等方面的改革中,实行领导干部、技术(管理)人员和工人相结合,取长补短,发挥集体智慧。后来又发展出企业同大专院校、科研部门;企业同设计单位,使用部门等“三结合”方式。在此以前,鞍山钢铁公司是按照苏联的、以一长制为特色的“马钢宪法”管理的。此时,鞍钢摆脱了“马钢宪法”的影响,加强了党的领导,坚持了政治挂帅,大搞群众运动,实行两参一改三结合,开展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运动,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对于经过我们自己在建国以来十年的实践中产生的这些企业管理新经验,1958年4月中共中央在对黑龙江省委《关于企业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及实行业务改革的报告》批示认为:这是一项具有重大意义的创举,是企业管理的一项重大改革,是完全符合社会主义企业管理原则的.应在具有条件的工业企业中加以推行。毛泽东同志在1960年3月对中共鞍山市委《关于工业战线上的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运动开展情况的报告》的批示中,更把鞍钢的经验称为“鞍钢宪法”,说“……这个报告,……创造了一个鞍钢宪法,鞍钢宪法在远东、在中国出现了。”给予了高度评价。
“两参一改三结合”和“鞍钢宪法”体现了联合起来的劳动者集体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的本质特征,为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中建立劳动者相互之间平等、互助、合作关系创造了范例,是党的群众路线在企业管理问题上的创造性的发展,为中国社会主义企业管理制度开辟了新纪元。并且还给予国外企业管理以影响。
1960年,根据毛泽东同志大兴调查研究之风的精神和像《农村六十条》一样,“城市也要搞几十条”(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952页)的指示,由邓小平同志主持,制订了《国营工业企业工作条例(草案)》,即七十条。于1961年9月由中共中央颁发。条例规定:在国营工业企业中,实行党委领导下的行政管理上的厂长负责制和职工代表大会制度。《条例(草案)》对在国营工业企业中实行职工代表大会制度作了较为详细的规定;①企业职工代表大会制,是吸收广大职工群众参加企业管理和监督行政的重要制度。②企业各级职工代表大会,要讨论和解决企业管理工作中的重要问题,要讨论和解决职工群众最关心的问题,要保证大会决议的实行。③企业各级职工代表大会和职工大会,有权对企业任何领导人提出批评,有权向上级建议处分、撤换某些严重失职、作风恶劣的领导人员,并且有权越级控告。④职工代表大会的代表实行常任制,每年改选一次.在大会闭会期间,要按照生产单位或工作单位组织代表小组经常反映职工群众的意见,督促和检查大会决义的执行情况。⑤企业各级职工代表大会,必须按期由工会召开,不能以干部扩大会议代替。职工代表大会在闭会期间,日常工作由工会主持.工业七十条的这些规定为我国企业中的职工代表大会制度奠定了基础,问题是各方面的认识仍然并不一致,加上以后形势的变化,以职工代表大会为主要形式的企业的民主管理制度未能普遍认真实行。
回顾建国以后十多年的实践,说明: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必须由职工当家作主,实行民主管理。职工当家作主,民主管理企业,是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具体实现。不由职工当家作主、民主管理,公有制就可能变质。以职工代表大会为基本形式的企业民主管理制度,是已经实践证明为优越的、中国社会主义企业民主管理制度。广大工人阶级群众更是把自己是否拥有管理企业的权力,看作自己是否真是企业主人的证明。实行了民主管理,他们有了发言权,就发扬主人翁积极性,进行创造性的劳动,对搞好本职工作和整个企业的工作献计献策,当仁不让地去战胜企业中的问题,企业就充满生机。不实行民主管理,使他们处在眼看着企业中的种种问题造成企业、国家和自身利益的损失,自己又有搞好这些工作的意见,却又没有发言权而只好干着急的情况下,他们就产生失落感,就不满、消极,企业就丧失活力的源泉。党和国家真正要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发挥职工群众的主人翁作用,办好社会主义企业,就必须认真实行企业民主管理。
劳动者一定要管理上层建筑。毛泽东同志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救科书》下册,在读到1936年苏联宪法“不仅在形式上把公民的权利固定下来,而且把重点转到从实际上来保证这些权利”时,发表了看法,他说:“这里讲到苏联劳动者享受的各种权利时,没有讲劳动者管理国家、管理军队、管理各种企业、管理文化教育的权利。实际上,这是社会主义制度下劳动者最大的权利,最根本的权利。没有这种权利,劳动者的工作权、休息权、受教育权等等权利,就没有保证。
社会主义民主问题,首先是劳动者有没有权利来克服各种敌对势力和它们的影响的问题。像报纸刊物、广播、电影这类东西,掌握在谁手里,由谁来发议论,都是属于权利问题。……人民内部有各个派别,有党派性。一切国家机关、一切部队、一切企业、一切文化教育事业掌握在哪一派手里,对于保证人民的权利问题,关系极大。掌握在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手里,绝大多数人民的权利就有保证了;掌握在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或者右派分子手里,它就可能变质,人民的权利就不能保证。总之,人民自己必须管理上层建筑,不管理上层建筑是不行的。我们不能够把人民的权利问题,了解为国家只由一部分人管理,人民在这些人的管理下享受劳动、教育、社会保险等等权利。”他还批注:“最大的权利是管理国家。”(《批注与谈话》,第274、275、276页)
今天来读毛泽东同志的这个论断,实在发人深醒,不可能不深感毛泽东同志的深邃洞察力和高瞻远瞩的预见性。
苏联的演变不是在事发的30多年前就被毛泽东预见到了吗?他说:“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即使消灭了旧的剥削阶级,资产阶级影响还会长期存在,阶级意识形态还会长期存在,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过程中,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注意,这就是‘既得利益集团’的问题。”“苏联有个高薪阶层,在农村中还有富裕农民阶层。”(《批注和谈话》,第276、277页)
正是这个既得利益集团、高薪阶层掌握了国家机关、部队、企业、文化教育事业,从赫鲁晓夫的反斯大林报告开始,大搞右倾机会主义,利用他们手中的报纸刊物、广播、电影等等舆论手段,在30多年中共产党自己骂共产党、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马克思主义,散播修正主义,把那个既得利益集团孵育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阶级力量,整个国家机器腐败成风,同广大工人阶级和劳动者严重对立。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手中无权,无可奈何,从而由舆论导向和客观事实两方面,在包括工人阶级在内的人们思想中制造了混乱,使他们丧失了对社会主义的信心,以致当国内外资产阶级勾结起来,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消灭共产党和马克思主义的时候,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既没有力量、甚至也没有意志起而抗争,这个听任帝国主义倾全身武装力量也消灭不了的伟大社会主义苏联,比国际垄断资产阶级政治代理人的预计还更轻易地一旦烟灭。铸成了工人阶级痛悔莫及的千古憾事!这是何等深刻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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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阶级社会地位的变化同资本发展相关联。前三十年,随着城乡资本力量的减弱,工人阶级的地位逐渐上升;而后三十年,随着城乡资本力量的扩张,工人阶级的地位逐渐下滑。
总体上,中国工人阶级有三个独有的区别于外国工人阶级队伍的特征。第一,中国工人阶级的产生比资产阶级要早,而且一登上政治舞台就产生了自己的政党,并最终取得了国家政权。作为一个阶级集体亮相,1919年工人阶级首次登上历史舞台,表现自己的政治力量。随后马上产生了中国共产党,各国共产党不少,但产生后能够夺得政权,中国工人阶级是其中之一。第二,中国工人阶级具有较为完整的阶级意识。中国工人阶级在建国前三十年充分认识和发挥了自己的巨大力量,使工人阶级找到了自信,释放了潜能;如果只有毛主席的30年,中国工人阶级的意识是不完整的。前30年体会到社会主义制度是什么,当家作主是什么感觉,后30年知道资本力量是什么,做鬼是什么感觉。经过这前后三十年的正反教育,中国工人阶级由此产生了较为完整的阶级意识,对这个阶级要争取的社会制度即社会主义以及反面制度资本主义有了清晰的认识。对于中国工人阶级可能发挥出来巨大的能量,将来大家会一步一步看出来。第三,中国工人阶级数量巨大。60年前中国工人有800万人,400万就业、400万失业,今天保守估计有3个亿,增长了近四十倍,比美国的人口多。这是世界上数量最大,人数最集中的工人阶级队伍。
中国工人阶级由自在阶级到自为阶级是经历了一个过程的,并不是刚建国就成为了自为阶级,不是一开始就有完整阶级意识的,是在生产实践的不断发展中逐渐成熟的。
第一个时期1949-1956年,从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工人阶级在共产党领导下,从自在向自为转化。工人阶级不是毛宣布新中国成立就自为了,不是这样突变的,而是经历了一个过程。搞清历史首先需要回答一个问题:有人说共产党宣布新中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国家,这种说法是政治统治的需要,怎样解释这个问题?我们仍需客观的看这一历史。建国以前,有人对工人阶级的作用就表示怀疑,提出从农村转入城市后,在城市依靠谁?他们不相信工人可以领导,认为工人没有参加革命并取得胜利,而是被解放的,同时工人意见多、不好管,所以在相当程度上,建国初吸引工人入党、组织工会等方面,对工人都存在关门主义的问题。现在我们去调查会发现很多工人理论水平很高、也很重视动员群众,但他们都没有入党,这就是当时关门主义所导致的结果。针对这种错误认识,毛泽东在七届二中全会上指出:“有些糊涂的同志认为不是依靠工人阶级,而是依靠贫民群众。有些更糊涂的同志认为是依靠资产阶级。在发展工业的方向上,有些糊涂的同志认为主要地不是帮助国营企业的发展,而是帮助私营企业的发展;或者反过来,认为只要注意国营企业就够了,私营企业是无足轻重的了。我们必须批判这些糊涂思想。我们必须全心全意地依靠工人阶级,团结其他劳动群众,争取知识分子,争取尽可能多的能够同我们合作的民族资产阶级分子及其代表人物站在我们方面,或者使他们保持中立,以便向帝国主义者、国民党、官僚资产阶级作坚决的斗争,一步一步地去战胜这些敌人。”宪法说中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具体实现是通过共产党,这也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为什么必须依靠工人阶级?这是由共产党性质决定,同时还要考虑工人阶级的历史状况。
建国初期,中国共产党领导国家只是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而没有把工人阶级确定为是领导阶级,这是因为在这个时候工人阶级还不是自为阶级,数量和觉悟都还不够充分。中国工人从1949年的800万发展到1956年的4651万,到1958年发展到5600万,从农村中发展了大量工人,数量上有了巨大的增长,并且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和教育,产生了一大批具有主人翁意识的有觉悟有经验的新工人 ,整个工人阶级队伍的自我觉悟都得到极大提高,这使工人阶级担当领导阶级成为可能。1954年宪法从根本大法上确定了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同时,这7年时间也是工人阶级同政党的磨合期,从56年开始跟官僚主义斗,56年当年全国各地有1000多次罢工。
第二个时期1956-1976年,社会主义建设的20年,这是工人阶级发挥潜能的时期。第一件事,我们要研究一下57年的整风运动,是共产党欢迎知识分子来帮助整顿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等三风。建国后,共产党是被崇敬的化身,普通人很少怀疑共产党有什么问题,大部分工人都抱有感恩思想,在伟大的党的指导下拼命工作。57年时的知识分子是旧社会培养的知识分子,薄一波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提到,反右中知识分子提出的观点90%都是正确的,但很多官僚向毛主席告状,毛要求他们听从这些意见。王绍光说这是新老精英的矛盾,部分老精英犯了右派幼稚病,要求轮流做庄,说国家很复杂,必须由专家、知识分子来掌握。新精英,即官僚主义者,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此后又有了反右扩大化。反右很复杂,例如河南商丘,一个女孩很好看,被一个干部子弟看上了,但她的男朋友在部队,按照当时的社会风气,部队战士的女朋友不能撬,所以200多人签名反对这个干部子弟,结果反右的时候这200多人都被定为右派。新精英为了保护自己,打击了很多知识分子和群众。李敦白说当时知识分子提意见,工人是不赞同的,“当这些知识分子—学生、公务员、作家、编剧、教授、以及诗人—群起抗议时,其他人却缩在一旁观看。对大多数的北京市民来说,这些批评党的人并不是争取学术自由的英雄。相反,大部分人认为这些人是自私自利、不知感恩的城市书呆子,要求民主只是一种策略,目的是为了夺取党的领导权,这对他们来说极为重要。郊区农民认为,如果这些知识分子掌了权,他们就会失去土地;工人也担心失去他们刚刚争取到的一天八小时工作制和提升的工资。”如果有教授在报上发表言论后,“就必须被公安保护,以免愤怒的工人冲到他家进行攻击。在广播事业局,印刷工人也拒绝为某些在节目中陈述个人观点的学者印刷讲稿。‘我们工人在解放后才开始被当人看,’他们说,‘我们不会去印刷这些攻击党的稿子。’”李敦白的岳母是为普通劳动妇女,她干脆把知识分子的言论称之为“都是放屁”。 普通工农认为知识分子要求民主只是策略,目的是夺取领导权。
第二件事是58年大跃进。很多人嘲笑超英赶美,刚刚建立一个新国家,怎样超过英国?事实上15年后资本主义世界遭遇70年代的危机,英国钢产量减少了,中国就超过了。大跃进主要解决两方面问题,钢和粮棉。钢是基础,强国必须有钢;粮棉是人民生活的条件,富国必须增加粮棉产量。1958年中国钢产量达到1070万吨这个指标,蒋介石干脆放弃了军事上反攻大陆的打算,转而提出以“三民主义”来“光复大陆” 。对于钢产量这个目标,如何定的,毛泽东没有热到媒体宣传的这个程度,可以看薄一波回忆录,薄一波在其中也轻描淡写的谈到自己错误。最让人嘲笑的是土法炼钢,当时确定1070万吨钢目标时,外国舆论不相信,到58年7月底钢产量达到380万吨,还差700万吨,大家都慌,怕完不成指标,后来中央采纳陈云的建议,土法炼钢。解放东北,就是靠东北人民土法炼钢。为什么解放东北时土法炼钢没有嘲笑,而大跃进时就遭到嘲笑?从精英路线的角度,一切必须学英美,炼钢要按照知识分子和大学生的设计才行。凡是以群众运动方式搞的,都被精英所蔑视。在精英看来,土法炼钢神经错乱,人都跑到山上,还破坏了植被。反过来看,现在富人买车,教授已经买了40万的车,看到别人买80万的车,自己也去赶紧换新车,这种盲目攀比在工农看来也很可笑。大跃进期间通过书记挂帅、大搞群众运动,最后完成这个指标。完成这个钢产量,极大增长了中国劳动人民建设新社会的自信心。大跃进对发挥人民群众的主观能动性有很重要的作用,例如妇女解放。今年8月份,新京报发表了一篇《1958年大跃进:民众捐出锅盆大炼钢铁》,访谈了一位普通女工,在58年参加工作,报了扫盲识字班。大炼钢铁时她把门锁拿去炼钢,她后来给儿女们讲这段故事,孩子问:家里没了锁,东西不丢吗?她说:“那时可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家里没有一把锁,但东西从未丢过”,锁已经没用了。当时群众认为,之所以大炼钢铁、要“超英赶美”,是要“让外国人知道中国人也不是好惹的”。在58年,妇女解放的口号已经提出很多年,但外面的世界还是男人的,如果街上能看到妇女骑自行车,大家都看着,觉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韩玉竹认为大炼钢铁改变了一切,男女都一样干活,对妇女的解放作用非常大。韩玉竹说炼钢使自己走出家门,从劳动中理解出了什么叫平等。 正因为有了58年大跃进解放了人的思想,焕发出了工人阶级的能动性,有了这个条件才有了鞍钢宪法。一些知识分子研究鞍钢宪法太学术化,鞍钢宪法不是毛一个人创造的,是大跃进条件下工人阶级创造的。鞍钢宪法是迄今为止最有利于劳动者当家作主的企业管理方式,这是工人阶级作出的伟大创造。当然,鞍钢宪法后来实施过程中,也出现同官僚化的矛盾问题,有韩国人正在研究这个问题。
第三件事是66年开始的文革。以重庆为例,一开始工人很难接受,学生去南下宣传,党政干部号召工人起来,说学生造反,工人也可以造反,于是成立工人纠察队,反对学生 。今天还有很多工人提起此事脸还很红,因为他们当年做了保守派。当学生提出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很多重庆工人都觉得不可能,学生说苏联出了赫鲁晓夫,为什么中国不可能出现?工人才逐渐接受了这一观点。研究了文革,应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文革是迄今为止工人进行组织的最大规模最彻底的一次尝试。许多人都觉得工人阶级很可笑,那嘲笑自己吧,小孩学路也要经历无数次跌倒,每个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文革时期工人阶级形成了两派,保守派说党是伟大的,怎么能踢开党委闹革命,党怎么可能犯错误;造反派响应毛主席号召,当然成分也很复杂。建国后工人翻身做主人,工人也没有完全看清楚官僚主义者的本质,很多工人都认为在党组织领导下好好干活就可以了。毛泽东提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随后工人阶级的地位逐渐上升到顶峰,这符合我国要建设一个工人阶级领导的国家的目标。毛说社会主义条件下工人不但要有享受福利的权利,还要有管理工厂、企业和上层建筑的权力,很多普通工人都觉得这怎么可能,工人就是干活的。现在工人阶级相信自己可以当家作主,但当时工人阶级不太相信自己可以当家作主。造反派和保守派的矛盾最后发展成派性,形成两派武斗。现在看当年的保守派、造反派,总体上目前保守派水平更高,因为保守派今天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总结了自己的历史;一些造反派从来没承认错误,自己没犯过错误,错误都是dxp的。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到现在都正确,说自己60年都正确,这个人也很有问题。很多造反派朋友都有文革情结,不能用理论说明。所以在跟工人谈时,要问清楚他当年是保守派还是造反派。现在保守派更加可爱,很多劳模都是保守派,现在他们更广泛的参加到激烈的改制斗争中,也懂策略。文革提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不是毛在玩手腕?不是的,毛的目标就是要建设工人阶级的国家,最后达到无阶级的社会。一方面反映国家工业化的努力,另一方面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保障,老是通过共产党,最后发展到什么样也看到了。从两个阶级、一个阶层开始进行改造,客观存在着非工人阶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进行了很多工作。农民大部分通过集体化成为农业工人,一部分招工进入城市;对知识分子进行教育和改造,知识分子也要参加生产;企业实行鞍钢宪法,干部参加劳动,一切都是要把其他群体改造成为工人阶级。不是干体力劳动就是工人阶级,成为工人阶级要具备阶级意识,相当一部分干部、知识分子不接受毛的改造,但大多数基层干部、知识分子很欢迎改造。当时在国家强制力量支持下,不改造也不行。今天看到,很多人有了表达的机会,表示自己不愿意接受工人阶级的改造,仍然谋求与工农不同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经过30年,资本的发展再次将知识分子推向工人阶级一方。现在90%的白领是装忙族,很多大学毕业生痛恨自己的工作,有很多应对领导的办法,总有一天这些人也会深刻揭露资本主义的不人道、加班等。对于农民,只有通过合作化,才能改造农民,没有其他的社会主义改造途径。
总体上,在1956-1976年的这20年时间里,中国工人阶级为中国工业体系的建立、国家的进步发展、企业管理制度创造等各方面作出了巨大贡献,真正成为了国家的主人。工人阶级由虚弱发展到强大,主要是通过中国共产党领导才得以实现的。但当开始强调无产阶级必须服从党的时候,又开始向另外一个方向的变化。如果从阶级意识的角度来讲,建国前27年无产阶级还没有最终形成使之成为自为阶级的意识,还缺乏对资本的认识和警惕。但在前27年,中国工人阶级是伟大的,这个称号是当之无愧的。
第三个时期,从1976-1978年。在三年过渡时期,工人阶级的地位开始发生了变化,从前一个时期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变为“服从党的领导是无产阶级胜利必不可少的条件”(出处?),实际上这是资产阶级胜利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在基层工厂和单位里,服从党的领导变为了就是服从党委书记。华国锋时期,党也变成了驯服工具,变成了刘少奇的党。很多的工人阶级领袖被抓或被调离岗位,工人阶级的言论被堵塞;同时,以国民经济濒临崩溃为理由加强工厂专制,强调服从,实行利润挂帅进行物质刺激 ,这个措施迅速瓦解了工人阶级,使工人阶级越来越只关心自己的个人收入是多少而不再团结。通过肃清四人帮、减少左派影响,工会也演变成驯服工具,吹拉弹唱、打球照相。现在工会连吹拉谈唱都没有了。
第四个时期,改革开放的三十年。这一过程大家都很熟悉,主要就是是城乡资本力量的扩张,工人阶级地位下降的过程。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世界,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但改革开放初期,资本好像并不是马克思所说的那么丑恶,相反却受到了所有人的拥护,资本被人描述为一种美好生活,没有引起人们的害怕和反对,不论党员、干部、农民、工人还是知识分子。这是因为人们对资本还没有深刻的认识。随着资本逐渐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后,中国工人阶级才意识到资本对劳动者的作用,被资本“温水煮青蛙”了。
80年代资本度过自己的蜜月期。改革先是从农村开始改革,通过破解集体经济,释放出剩余劳动力,然后使其变成劳动力商品。让这些劳动力从农村进入城市与拿着“铁饭碗”的城市工人进行竞争,这实际是对城市工人形成了一种包围姿态。之所以从农村开始,就是因为在改革之初最难改革的是城市,以雇佣劳动化为导向的新政策在城市企业里往往很难推行下去。
为了化解改革阻力,陆续采取了很多的措施。81年厂矿武装转归县武装部保管,资产阶级掌权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解除工人武装。82年修订宪法,取消罢工权和四大自由,强化纪律教育和法制教育。我问老干部为什么当时会取消罢工权,韩西雅说当时宣传“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哪有说工人阶级罢工反对自己的?”很多人都认为自己罢自己的工属于同义反复,是废话,应从宪法中去掉。83年,针对工人的过激抵制,进行了严打。严打很厉害,我体会很深,城市工人子女在街上提录音机,留长头发、穿喇叭裤,像二流子。这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的迅速变化,突然之间公汽开始挤了、打饭的人也不排队了,出现了农村进城的个体户在街上摆摊,当时很受歧视。严打是第一次有规模的对城市工人阶级的镇压行动,我们那一个工人摸女孩一下被判10年,刑罚没尺度,政府宣传把流氓枪毙有什么可惜的?在这个过程中,工会沦落到“工会是条狗,挨打还得跟着走”的境地。推进干部“四化”,把南下干部退到调研员,成为第二梯队,培养年轻干部,老同志退居二线。退居二线后就失去了管理企业的权利,老干部过半年再去工厂做顾问,问都不让问。新上来的年轻干部用92年后的话说,“胆子要大”,基本上都是胡整。84年又对工厂制度也进行了改革,从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责任制改为厂长负责制,厂长获得了巨大的管理企业的能力,几乎就是一个工厂的“太上皇”。由此党委书记和厂长尖锐冲突,舆论上把党委和厂长比作两口子吵架,实际上把党的地位降低,要把党从企业中搞出去,赵紫阳主持下,最后“让党委退出管理负责舆论思想宣传工作”,彻底让党委失去了对工厂的领导权。官僚主义者对厂长负责制情有独钟,可以追溯到工业70条,喜欢一长制。厂长可以决定任免干部、有权决定用工形式、奖惩职工。厂长有了这么大权力之后,引起了很多矛盾,东北出现好几起刺杀厂长事件,所以出现武警,以此来为所谓“改革”顺利进行保驾护航。到80年代末,砸三铁,“干部的铁交椅、用工制度铁饭碗、分配制度铁工资”等,很多制度都被废除,但这些大都是针对工人的,对干部却没有什么触动。再到89年,不但镇压自由派,也把工人的造反情绪压制下去。
要回答一个问题,教授写文章说工人阶级是改革开放的主力军,也有工会老干部说工人阶级是反改革开放的主力军,两种观点相比较,后者更有真理性。为什么工人改革之初不反对?尽管老工人大部分对企业改革是抵制的,觉得这是资本主义回潮,但国家实行了子女顶替制度和干部退休制度的政策,以替老工人解决下一代青年就业为名让子女顶岗代替,让一批反对改革的老工人离岗退休到二线。全国办理退休制度1225万,其中子女顶替900万,占80%。这个阶段上,家家户户都有失业的,很多工人子女没工作在街上耍,但如果退休,不但自己发全额工资,孩子还有工作,不再当流氓,此外当时乡镇企业大发展,老工人有手艺,退休后再去乡镇企业或去个体户打工还多了一份收入。这是对老工人的收买。在改制以后,船一沉往往是一家子,因为顶班制度使两代工人都在一个企业里。当时社会上有权力的人让子女去当兵,没权力的都是让孩子到工厂,国企不行到大集体,要进工厂还都得走后门,孩子拿到工资以后又拿奖金,全家都很高兴。那时我们家在一个工人社区,一到星期六,工厂门口都是卖酱猪蹄的,生意很火。工人发的工作服都是西装,动不动就发东西。所以改革之初像过蜜月,你啃骨头我喝汤,都高兴。
90年代初步确定资本主义制度。92年南巡后,93年出台公司法,95年出台劳动法,建立了产权制度和雇佣劳动制度。在90年代后期基本完成国企的用工招工制度改革。从86年就开始同工人签合同,合同只有一份,签完不给工人。到现在还是这样,农民工想要一份合同很难,管理人员答复说“要那个干什么”,资产阶级的做法是一脉相承的。受疯狂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影响,大中型国有集体企业实行大规模破产,私营经济发展挤压掏空了国有和集体企业。同时,出现民工潮,新的一个雇工队伍开始出现,而中国的老工人阶级则处于被动挨打状态。1997年实行国有企业改制,主要做了两项改革,一是实行企业产权置换,换成清晰产权私人的或股份的,二是工人身份实行置换。所谓改制实质上就是把社会主义企业制度改为资本主义企业制度,让生产资料所有权改为私人所有或者国家官僚所有,让职工成为雇佣劳动者,并建立劳动力商品市场,实行劳动力自由买卖。而马克思说过,确定资本主义制度的两个特征就是生产资料私有制和雇佣制度,改制后我们完全符合。改制的的一个后果,就是产生了今天城市房地产资本家。因为当时大量企业改制腾出工厂土地,就是要大力发展房地产。过去是工人破坏工厂、机器设备,官僚和资本家保护;而现在恰好相反,是官僚和资本家破坏工厂和机器设备,工人来保护。有人将这个过程称作“中国特色的圈地运动”,构成了资本原始积累的一种特殊方式。资产阶级把工厂有效的设备转移到农村,把农民从土地上赶出去建厂,让农民到城市打工,在原有工厂土地上发展房地产这一个暴利行业。同时在改制过程中,实行买断工龄的政策,而下岗工人仅有的收入又在大起大落的股市中被洗劫一空。上世纪末,石油工人、建设银行实行买断,那时股市正好不错,投进去就赚钱,很多工人觉得不受你领导的气,我拿钱走去股市翻番,结果亏的血本无归。工人把资产阶级想的太简单,几万块能白给?股市一卷就走。
整体来看,90年代是资本进攻时期,工人被动防守,偶尔也有散兵游勇,但队伍涣散,结果都是鬼哭狼嚎。新世纪出现工人护厂斗争,基本都是失败告终,没有形成有效的抵抗。在从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演变的过程中,工人阶级为什么往往没有比较有效的抗争?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一是因为社会主义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力量还比较弱小。二是在社会主义政党内部中有很多敌人,尽管宣传建设社会主义,但实际很多人有严重的私有制心理。三是和各国家的工人阶级的队伍成熟度有关系,工人阶级第一次管理国家缺乏经验,主要是通过政党来进行管理。在演变的过程中,都是由党的名义进行的。社会主义变成资本主义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修正主义”。不防资反修,社会主义政党里的叛徒,必然把这个国家引向资本主义。要想防止这种演变,就要像毛泽东所要求的,把权力交给人民,全民武装,并且让国家尽快消亡。因为如果由少数人掌握了国家机器,就有可能向资本主义或法西斯演变。
最后走到今天,资本力量远远超过工人的力量,工人处于被动防守状态。据官方报道,现在私营经济已经占到了63%,已经是私有制为主体。劳动者就业中的70%在私营企业里,也就是工人阶级队伍中的70%是在市场经济体制下成长起来的雇佣劳动者。在所谓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下,企业领导想如何就如何,工人无可奈何,被逼急了才采取一些极端的反抗手段,结果工人领袖还是被抓,反抗也没有任何效果。工人阶级变成这样的状态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应该辩证地来看这个问题。这是资本发展的代价,工人阶级队伍也是与资本的对立斗争过程中成长起来的。强大的工人阶级不会在温室中成长起来,只有经过大规模的斗争才能塑造坚强的工人阶级。
工人现在的状态可以概括为“愤怒和绝望”。绝望是因为他们一直期望着左转,期待着回归社会主义,朱镕基三年搞好国企,实际上搞垮国企,结果越来越绝望。但绝望也是向希望转化的过程。2003年以来,新工人罢工开始逐步增多,国企工人也日益觉悟并团结起来。以2009年的依棉事件、通钢事件、苏州工业园事件等为标志,工人阶级开始找到一些抗争的有效途径,由被动防御转入主动防御状态。套用毛泽东的 “防御、相持、反攻”三个战略划分,这几场阶级斗争仍处于防御阶段,但是是由被动防御向主动防御转化。在此之前,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工人对改制无招架之功,知识分子精英大谈计划经济多糟糕、市场经济怎么好,说现代企业制度有效率,改制以后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原先企业亏损都是工人吃大锅饭吃垮的,从企业改革后很多国企工人都消极怠工,所以工人也觉得有道理,从精神上无还手之力。往往调来一个市长,决定改制就开始改,工人被逼急了去堵路或上访告状,这是很被动的方式。现在变化了,通钢事件发生后,全国工人一片欢腾,反应强烈,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打死的太少”。更典型的就是河南一个企业直接打出横幅“向通钢老工人大哥学习”“用毛泽东思想占领我们的阵地”。全国总工会发文表示改制如果没有经过职代会同意视为无效,但是还没有说该怎么处置。这个事件对政府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很多政府和大型国企都召开了维稳会议。工人阶级的思想也发生变化,不再认私有制有效率的理。此后很多钢铁企业,职工都不欢迎私企去兼并,都希望大型国企兼并,河南林钢职工让安阳钢铁兼并,日照钢铁也让山东钢铁兼并。
未来对我们的工人阶级成长是一个很有意思很值得观察的过程,无论是老工人还是新工人。从阶级大视角来看,尽管老工人和新工人有矛盾,但是一旦发生了大规模的阶级斗争,他们都会建立自己的队伍,联合起来进行对抗。有些人觉得老工人已经老了,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没有用了。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通钢事件就是一个72岁老工人发动和领导的、老中青工人结合共同取得胜利的斗争。老一代工人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仍然在发挥着他们的引导作用。中国老工人的政治素质是最高的,因为经历过这正反三十年的教育,虽然年老体弱了,但是政治头脑很高;而新工人则相反,年轻力壮、能打能斗,但是欠缺政治意识。现在新老工人已经同处于雇佣劳动地位,甚至在同一家工厂里打工,未来他们必然会走在一起。工人阶级的成熟与所经历的正反两方面经验关系很大。在以后的工人运动中,随着新老工人的逐步融合,老工人必将会发挥巨大的作用,在其带领下,新工人也会产生西方工人跨越百年才具备的成熟的阶级意识。通钢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在这场非常激烈的冲突中,老中青整合、各有分工,同对面的官僚和资本家进行较量,这是阶级成长壮大的表现。如果新工人学习到通钢事件的经验,了解了工人怎么斗争的,他就会觉得老工人胆子大,能整出这样的事情,能使省委书记都害怕,而他们只会找保安斗、找老板斗,他们会向老工人学习。通钢事件也对左翼认识的转变起了很大作用,左派普遍比较振奋,因为过去几乎都认为老工人将无所作为了,这个事件后,很多左派也由此更加关注老工人。
随着资本主义矛盾的继续深化,无产阶级化进程将加快推进,底层群众对私有制和市场经济的幻想会逐渐破灭。这个过程中,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将逐步形成,越来越多的工人会认识到不可能通过拼命工作或者个人单打独斗就使自己得到解放,必须参加到阶级斗争中来。在未来冲突中新工人会形成一种团结意识,这种意识会使得他们和老工人进一步结合。资产阶级也会不断培养无产阶级,使他们越来越有觉悟,认识到自己的阶级身份。“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对于当代的工人阶级来说,中国的工人阶级必须为中国人民找到出路,为社会主义找到出路,才能为自己找到出路。
201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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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要表达抵抗——大江健三郎在2011年9月19日“反核大集会”上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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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欧美日各国开始重续被人为拖后了两三年的2008年金融危机,并向社会和政治危机转型,第三世界越来越多地被卷入,人类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 对这一段历史的源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但若说这跟35年前的毛泽东逝世与中国"四人帮"被抓有什么关系,恐怕不光大洋彼岸的美国人会诧异不已,即便中国人也可能会嗤之以鼻。 但熟悉历史的人都明白,任何一个历史事件的意义,只有经历岁月沉淀,才能愈发明晰。而某些历史事件,甚至要经历几十、几百、甚至千年的时间,人们才能发现他们的历史价值。 如果我们站在35年后重新梳理毛泽东逝世这一段人类历史,并将那些重大历史事件相勾连,我们就会发现上述那些惊诧和嗤之以鼻--确实错了。 事实上,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切,都是上个时代--冷战时代秩序崩溃的结果。而冷战时代崩溃的开始,就是上述人类历史上的两件大事:世界人民的革命领袖毛泽东逝世,与中国"四人帮"被抓。 冷战秩序的瓦解 冷战秩序崩溃的"青萍之末"始于中国。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破裂首要的后果,就是中国在十多年后,在美苏两大体系之外,基本独立建成了完整的工业和国防工业体系,从而在七十年代初,使冷战格局从两大阵营演变为中美苏大三角之下的两强相争。 之所以中国能在美苏两大霸主之间成为第三力量中心,原因是除了美苏之外,中国是世界上唯一独立的现代工业化体系和国防体系,并且完成了以基础教育普及和完整的高校、科研院所为依托的现代科技研发体系,同时建成了覆盖城乡的现代医疗体系和工农业基础设施。 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中国,几乎相当于一个独立世界,其自成体系的独立工业体系,让美苏的战略围堵失去意义。到七十年代,中国不仅解决了吃饭问题,而且在包括"大三线"等原内地广大地区最基本的县一级行政区,实现了工业化,培养了一批现代工业管理人才和技术人才。更重要的是,中国消化吸收了从苏联那里照抄过来的现代工业体系,以军工为代表的高科技系统,不仅可按国外图纸制造,而且已经走上自主研发升级的阶段。 这些成就中的某些单项,美苏两国之外都有人达到,但中国作为一个系统的自成一体的独立现代工业和文明体系,则除美苏两国之外无人可及。那些美苏的盟国,即便是日本和德国等所谓工业强国,无不仅仅是美苏两大系统中的一个环节。 简而言之,在这个阶段,实现工业化了的、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并成功将人口转化为人力资源的中国,不管倒向美苏任何一方,都会使美苏之间原本脆弱的平衡发生根本的逆转。 此时,美苏两国对中国的态度却迥异。 在西欧、日本实现经济恢复和高速增长二十年后,经历朝鲜、越南等多场战争的美国,不得不赖账埋葬布雷顿森林体系,其力量处于明显的下降通道中。而苏联则达到了辉煌的顶点--其产出达到美国的三分之二左右,扩张日盛,不可一世。 忘乎所以的苏联主动把中国推向美国--中苏边境的军事对峙和冲突,完全是苏联在美苏对抗中,认不清主要矛盾的不智之举。这正中力量下降中的美国人的下怀。 于是,随着毛泽东与尼克松缓和中美关系,新时代的大门打开了--1976年毛泽东逝世、"四人帮"被抓,为中国新领导集团"改革开放"开启了新的历史道路。 这正是"冷战"秩序的瓦解序幕。 中国改革开放并决定性地倒向美国一边,对此后漫长的人类历史有两大决定性后果:第一,中国不再承担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责任,停止对世界各国、尤其第三世界左翼力量的道义和物质支持;第二,中国加入美国为首的全球资本主义分工体系,开始逐步冲击并最终全面改变和重组这个体系。 就第一个后果而言,自赫鲁晓夫时期苏联多次武装入侵东欧国家变为社会帝国主义,并与美国"和平竞赛"后,加之中苏论战中苏联进一步被揭发出种种"变修"的官僚资本主义体制实质后,苏联道义上基本破产,部分第三世界国家和发达世界的左翼力量大量转向中国。 此时,随着中国文革导演的世界左翼运动出现高潮,中国在意识形态、道义等方面,成为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灵魂。这在美国的反战和民权运动、欧洲68年的五月风暴,以及亚非拉众多民族独立运动中,都有明显表现。 七十年代末中国的转向和停止对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支援,不仅客观上让东亚、拉美等国的左翼政治团体和武装无以为继,更重要的是给整个世界左翼运动带来了巨大的幻灭感,决定性地使七十年代末之后的整个世界左翼运动陷入低潮。 失去了中国在政治、道义、意识形态上的支撑,处在长期僵化国家资本主义体制的苏联,面对美国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进攻,根本无还手之力。从赫鲁晓夫时代,尤其是勃列日涅夫时代之后,苏联统治集团内部,发自内心地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制度,也越来越认为无法按原有的方式继续统治。 更不幸的是,此时苏联已高度僵化的体制,只能选出戈尔巴乔夫这样政治上"无比天真",同时又缺乏政治谋略和斗争经验的领导。于是,1991年苏联解体,为冷战秩序完全瓦解画上了句号。 由此,由中国转向开始的左翼退潮和力量削弱,最终导致苏联解体,人类历史进入后冷战时代。这时,中国加入美国主导的资本主义世界分工体系的冲击性后果,就逐渐呈现出来。 美国回光返照 之所以是"后冷战时代"而不是一个全新命名的时代,是因为1991年以来迄今的人类历史,并未产生类似英帝国霸权、冷战秩序这样的稳定秩序,而只是一个冷战格局崩溃而新的全球秩序尚未建立的过渡阶段。 后冷战时代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呈现的是美国的"一霸独大"--美国因暂时饱餐冷战红利而回光返照十年。 对美国来说,冷战胜利红利直接来自于两方面。 从军事遗产看,一方面,美国不必再消耗大量财富用于与苏联军备竞赛,美国军费从八十年代末期占GDP近6%,直线下降到克林顿后期只占美国GDP的3%。另一方面,美国在冷战时期积累的用于军事目的的计算机和互联网等技术,又可以放心被民用化。于是,美国出现了新的信息技术革命。而与此相配合的是,美国因冷战胜利积攒的全球信心,引导了世界资本源源不断流向美国,从资金上配合了信息技术革命和美元霸权。 美国冷战红利的另一来源是中国。全球盛行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越来越多地拆除了各国边界的藩篱,包括发达国家。中国的开放,让发达世界的制造业资本,找到了世界范围内实现最优配置的新组合,中国向美国的大量廉价商品的出口,增进了美国民众福利,压低了美国CPI,进而是利率,让美国经济极大受益(按照美国口径,中国对美顺差从1990年的100亿美元出头,暴增到世纪末的800多亿美元,十年翻两番)。 于是,这个阶段,美国经济出现长期稳定的低通胀高增长,达到二战后可类比五六十年代黄金时期的最好水平--4%,且繁荣期超长。当时,全世界众多浅薄而无耻的经济学家,一度为"克服了经济周期"的所谓美国 "新经济"而惊呼,充当吹鼓手。 但是,美国的回光返照和中国加入美国为首的全球分工体系也是有巨大的副作用的。 1992年后,当东亚、欧美资本蜂拥而入后,中国这个全球潜力最大的工业化国家所积攒的巨大工业制造和配套能力,轻而易举地打败了亚洲四小龙和东南亚小国,全球制造业向中国转移的态势不可遏抑。 于是,原本在美国主导的世界分工体系中可以过过小日子的东亚小国,很快丧失发达国家制造业外移的优势地位,经济开始泡沫化,逆差开始迅速扩大。在欧美剩余投机资本冲击下,东亚危机出现--这反而更进一步加强了世界制造业转移中国的趋势。 九十年代的IT革命也进一步挤出了美国利润越来越低、竞争力越来越差的传统制造业。美国产业外移的趋势从七八十年代的东部,蔓延到九十年代的西部、南部,以致整个国家,作为工业时代经济基础的制造业日趋衰败。 另一方面,缺少社会主义的外部压力和榜样,资本的自由流动,都使美国底层力量受到削弱,社会运动沉寂,精英阶层利益恶性膨胀,政治、经济、社会改革动力丧失,五十至七十年代贫富差距缩小的趋势被逆转,整个社会两极分化不断加剧。这种趋势在不少国家都是一样的。 此时,中国产业出现了两种态势:一方面,由于出口加工业的兴起,东南沿海一片繁荣;另一方面,由于缺少大的外部军事压力,中国长期军备废弛,军工订单稀少并被推向市场,趋于破产;大多是国企的装备制造业等重化工业,因国企病和发达国家的长驱直入中国市场,陷入严重整体破败。 在政府财政上,原本依靠国企征税的中国财政,逐渐降到只占GDP十分之一的绝境--中央财政因为十多年的财政包干制基础上的财权分权,入不敷出,甚至要向地方政府借钱;而因国企普遍破产和经济破败,内地地方政府同样入不敷出,乡镇不得不自寻财路,向贫苦农民大量征收。 这样,中国呈现萧条内地和繁荣沿海并存的冰火两重天奇异景象。随着几千万国企职工下岗,三农问题突出,底层被甩出,社会矛盾异常严峻,群体性事件达到高潮,中国进入改革开放后社会矛盾最尖锐、社会最不稳定的时期。 中国社会的这种奇怪景象与高度的权力、利益分化,让不同意识形态和利益立场的知识分子分裂,社会各阶级、阶层的政治态度也完全分裂。于是,中国人对中国到底是在崩溃之中还是在发展之中,激烈争论,谁都能找到有利于自己的部分论据。 美国人更为困惑。美国瓦解苏联后必须寻找和对付新的挑战者,但他们难以确定,按当时的态势,中国到底是不是这个新对手。他们可以选择冒险趁机一劳永逸地解决中国,或者是等待中国内部自乱后,不战而胜。 克林顿后期,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中美撞机等事件都表明,美国统治集团中的保守主义强硬派已渐得主导,其对中国高层的政治意志、战争意志以及面对外敌的底线等战略试探已经完成--他们试图快刀斩乱麻,通过更直接的对抗和外部压力,促使中国内部生变,瓦解中国,一劳永逸地解决中国的潜在威胁。 但美国的问题是,它是民主制国家。一般情况下,民主制可以避免最坏的统治,但却是一种平庸和保守的政治制度--它从来都是既定利益格局的维护者、追认者,在常态中,各利益集团和各种主张谁也很难完全压倒谁。除非南北战争与1929年大危机这样高度危急的环境,美国统治阶层很难完成意志整合。中国还未直接与美国对抗,但又是工业大国、人口大国、核大国,与中国更直接、激烈地对抗,风险太大,美国强硬派很难说服各利益集团冒险。 在美国统治集团首鼠两端之际,美国长达二三十年的制造业外移,进而是产业空心化、工人阶级和中产阶级收入下降,以及资本过剩,进而是股市金融泡沫化,终于遭遇不可避免的经济周期:美国遇到了2000年的IT泡沫破灭和大股灾。继而,美国更不幸地遇到了恐怖分子发动的911袭击,除建国初期遭英国攻击外,美国本土首遇外敌攻击。 911式的恐怖袭击,是中国转向导致世界共运陷入低潮,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失去号召力后,世界被压迫阶级和民族因找不到系统、理性的反抗武器,以宗教文化复古对既定世界秩序的无奈反抗。这种运动只是一种情绪宣泄,提供不了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之外的整体性、替代性方案。 但这完全打乱了受选举政治左右的美国统治集团的战略部署。 911后美国的战略歧途 IT泡沫破灭后,美国不得不首先拯救经济,维持国内稳定,它面临这样的局面: 格林斯潘长期低息货币政策和低息推动的房地产市场和金融市场,以致经济增长,都必须以低通胀为前提,而低通胀必须靠源源不断的廉价中国商品来压低CPI;从货币市场而言,只有中国廉价商品换来的美元不断回流美国本土,才能让货币供应更充分,也才能继续压低美国利率,为透支的美国人和政府继续提供低廉信贷,为美国经济提供有效需求。 911之后,美国保守主义调整了战略,主要力量从对付中国,转向对付恐怖主义,于是面临这样的地缘政治格局: 美国打击恐怖分子和所谓的支持恐怖分子的政权,这都必须有中国的配合:中国在联合国能让美国师出无名,如果中国给予恐怖分子、塔利班政权或萨达姆政权以军事援助,战争可能永无穷期。因此,美国必须跟中国搞好关系,防止与恐怖主义和中国两线作战。 但美国被恐怖分子的本土直接攻击打昏了头:乌合之众的恐怖主义和塔利班这样的小国政权,其实永远不可能真正威胁美国霸权,美国真正的对手仍是大国中国。当然,选举政治中,恐怖主义对美国民众有巨大心理冲击,打击恐怖主义,小布什能捞到更多选票,也更易获得国会支持。 这看上去是一笔左右逢源的买卖。不仅美国军工集团和石油集团可从战争获益,理论上说也是对中国的一步好棋:美国可以乘机把自己的势力楔入阿富汗,在中亚的中国西部边境腹地,为围堵中国补上短板,还能进一步扼住比美国更需要中东石油的中国的脖子。等搞定中亚与中东,勒紧中国的绞索,再回头收拾中国,美国在战略上似乎更有利。 但美帝从来都高估自己,也从未吸取过朝战、越战的教训。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初战攻坚中,如入无人之境,但却在当地人的游击和不对称战争中陷入泥潭,十年来难以自拔。 重大历史机遇,总是稍纵即逝,这回时间更站在了中国一边--十年来,世界制造业向中国转移的势头正在达到高潮。 这是大势所趋。按照美国著名社会学家阿瑞吉在《漫长的20世纪》中的实证历史研究,资本主义世界中心从热那亚到荷兰到英国到美国不断转换,从未有人可以永葆竞争力。 阿瑞吉揭示其中的历史经济逻辑在于,资本主义体系中的这些中心,因成为贸易中心而带动制造兴起,变成产业资本主导的资本主义生产中心,达到自己的历史高峰,随后才形成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支配权。 若干年之后,因生产过剩、工资上涨等导致利润不断降低,过剩的产业资本不得不一边逐渐放弃或外移生产,一边越来越多地进入金融投机领域追逐更高利润。于是,资本主义中心便由产业资本主导而发展到金融资本主导。 最后,发展到金融资本的资本主义中心,在大的金融危机之中破产衰落,资本主义中心转移。 阿瑞吉的研究发现,在世界资本主义中心的不断转换中,每个中心占统治地位的资本形式,都曾全部或基本经历商业、产业到金融资本的不断升级,在整个资本主义历史上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历史循环,而不是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阶段》中所论述的线性发展。 美国并不能逃脱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演变的这些基本逻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后,美国工业利润降低、竞争力下降,产业外移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与此同时,随着共产主义运动进入低潮,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取得主导,美国政府逐渐放松了金融管制和资本管制。另一方面,随着布雷德森林体系崩溃,黄金对美元发行量的约束消失,印钞票和以钱生钱的游戏,腐蚀了政客和资本家,腐朽寄生的华尔街逐渐主导了这个国家--美国这个世界中心迅速发展到垄断金融资本统治的最后阶段。 美国政客、资本家和普通民众,被"中美国"式的经济增长和反恐战略合作绑架,十年一梦。 但中国在这十年却实现了很多突破: 1999年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彻底让中国领导集团惊醒,"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有了痛切教训,中国政府对军工的投入和拨款不断加码,面临崩溃的整个军工系统及其支撑的高科技研发体系重焕生机; 以房地产、城市化带动,加之随后2004年前后"国企改革大讨论"对新自由主义的狙击,中国大型国企的出让暂停,国企主导的中国装备制造等重化工业,也因市场需求带动而重焕生机,成为世界最大的钢铁、水泥、化纤以及装备制造国家,实现了产业升级; 原本就具有竞争力的中国纺织、玩具、家电等轻工业,在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降低或部分拆除了很多国家的贸易壁垒,更加如鱼得水,几乎击垮了多数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赢得了世界一半左右到80%的市场份额。 中国成为无可置疑的世界制造业中心。2004年之后愈演愈烈的民工荒表明,中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因内地国企普遍破产而出现的内地去工业化过程中甩出的工业人口,以及广大农村从未被卷入工业化进程的农业人口,已被迅速整合到工业文明当中。 现在,主要工业品占据世界50% 到80%产量的中国,即便按当下美元汇率计算,已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工业大国,这些成就都远超过当初的苏联、日本(苏联鼎盛时工业总产值占美国80%),同时还普及了基础教育,大众化了高等教育,建成了在高铁等某些领域超越美国的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基础设施,每年培养出全世界最多的工人和研究人员。 短期看,"中美国"的增长方式,纯粹是贫穷的中国为富裕的美国输血,中国老百姓遭遇了巨大的福利损失;长期看,美国产业外移和空心化,靠借钱度日,是在饮鸩止渴,丧失了最根本的竞争力,而中国则变为世界最大的工业国、债权国和美国最大的债主,资本主义世界中心转移到中国的趋势不可阻挡。 当产业空心化了的美国再次被金融危机击溃后,奥巴马不得不决定从阿富汗和伊拉克撤军,但此时,掌握了3万多亿美元外汇储备的中国,具有了威慑美国与欧洲的经济核武器,能够随时瘫痪美国和世界金融系统,美国无论是总统还是国会,已无力、更无勇气与中国决裂。 回头去看,彻底解决中国问题,美国只有2000年前后一次机会。这时中国军备废弛,军工和重工业破产,阶级矛盾尖锐,人心涣散,精英集团自信殆失。 此时,在与中国利益攸关的朝鲜或者台湾,美国如果唆使当事者挑起战争或宣布独立,并给予强大后援,中国将骑虎难下:中国官场腐败达到一个高峰,卖官鬻爵者甚众,内地政府系统入不敷出到薪俸不给,国企系统贪腐几致国企全线崩溃;中国军队经了近二十年商,期间未有一次实战,官腐兵惰;社会上,群体性事件达到高峰,"遍地英雄下夕烟"。 面对强大外部压力触发的内部分裂和混乱,中国要么不战自溃,要么战败自溃,战而胜之的几率,当是新中国迄今史上最低。 但是,这个机会永远地过去了。 为什么中国没有崩溃或拉美化? 以九十年代中后期的眼光看,中国发展到今天确实是一个奇迹。 中国没有如苏联到俄罗斯那样出现崩溃,原因颇为复杂,研究者众多。概括起来,可能主要有这样一些原因: 中国始终保持了政治稳定和秩序,而苏联出现了政治崩溃和国家治理的大混乱;改革开放后至今,中国还处在工业化中后期和城市化的高潮,而苏联斯大林时代已经完成工业化和城市化;中国拥有几千年农业时代的市场经济经验,建国后从未建立真正的苏式计划经济,国企实行中央与几级地方政府的分级所有,公社与村镇等乡镇企业也未被纳入计划中,因而原本就是一个计划与市场结合的混合经济体制,体制弹性非常大,各主体市场经济经验丰富;中国渐进式增量改革中,原有国企生产组织体系虽然困难越来越多,但并未短期内崩溃,为整个经济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和环境;在最困难的九十年代中后期,虽然内地破败,但中国沿海繁荣的出口型经济,缓和了危机,提供了就业、财政等社会和国家稳定的经济支撑。 为什么中国没有如第三世界大部分国家一样,经济开放后,都发展成依附性经济进而拉美化?这与中国的起点和体量有关。 首先,如前文所述,改革开放前,中国是全世界在美苏之外,唯一自成一体的工业经济体,从轻工业到装备工业、石化工业,到核工业、航空航天等高科技工业,中国都积累了制造和自主研发的能力,因而具备自我产业升级能力。 其次,中国经济三四十年积累,体量足够大。中国的经济规模大到经过90年代的激进私有化和外卖过程,十年还未卖光。尤其重化工领域的核心产业,进入新世纪时多还控制在政府手中。而经济规模小的小国,几年之间主要产业就能被卖得精光。 再次,中国政府从不曾放弃对金融、主要资源、重要军工以及电力电信等基础和战略产业的控制。 最后,中国官方和民间都保留了全球最强大的左派传统,直接制约了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及其利益集团的独大,也制约了政府市场化、私有化等政策进一步激进化。2004年前后的国企和改革大讨论就是例证。 当然,所有支持中国发展至今的前提是,中国革命建立新中国政权后,从毛时代开始,便形成一个可与美苏比肩的独立意识形态和独立国家政权,这而与第二、第三世界其他所有国家均为政治或经济依附性国家不同。 除了开放之外,十年来房地产激活的快速城市化,是中国经济增长的另一个支柱。全世界对此已经耳熟能详。但要多说一句的是,这并不是其他国家可以随意仿效的,只有在快速工业化过程中,加上中国共产党的国家体制才能发生:党管干部的中国地方官员政绩考核体系和地方官员因此的竞争,加上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和城市土地国有制这些限定条件。 中国崛起的颠覆性冲击 然而,中国的崛起与亚洲四小龙不同,也与日德崛起不同。中国产业崛起不是冲击处于同一产业层次或者更高产业层次的几个国家,而是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分工链上、中、下游的所有环节造成系统性冲击。原因是: 首先,中国的体量太大。不惟中国人口规模超过了所有主要发达国家之和,更可怕的是,由于中国革命时代形成的几乎是全世界最为彻底的妇女解放传统,中国妇女普遍参加社会工作,这让中国同等人口的劳动力数量,远高于美、日、欧等发达国家。同样重要的是,毛时代建立的从基础教育到高等教育的教育系统,使得中国的庞大人口顺利转化为最丰富的各层次人力资源。 其次,如前文所述,毛时代的独立工业体系,在低端轻工业、中端重化工业以及高端航空航天、新材料、信息技术等高科技产业,实现了各层次各产业的系统覆盖,有全领域技术、人才等产业积累。 再次,由于中国地域广阔而东中西部发展差距大,中国高端产业在发达地区发展起来之后,低端产业2004年之后实现了内部梯度转移,并不需要立即外移。 于是,中国庞大的产业积累和人力资源积累,凭借广阔的国内市场起步,在支持出口的政策支撑下,逐渐在各层次各产业依次都会形成越来越强大的竞争力,对发达国家到新兴国家,到落后国家,形成全方位冲击,或者说系统性冲击。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停援,加上其他原因,就曾导致部分亚非小国出现社会政治动荡和政权更迭;九十年代,中国沿海的加工制造业,则重组了东亚和世界的劳动密集型加工制造业的分工格局,导致东亚整个区域出现社会政治动荡。 911后的十年,中国开始全面冲击一切国家。 在资本、技术更密集的造船、钢铁、石化、装备等重化工领域,中国抢了欧洲、日本和韩国等发达或新兴国家的饭碗,逼迫他们要么进一步产业升级,如韩国;要么吃老本并借钱度日,如欧洲、日本;要么印钞度日,如美国。 在纺织服装、玩具、小电器等轻工业领域,中国继续冲击中东、北非和拉美那些半工业化国家。他们很多已无路可走,比如埃及,只好革命,比如墨西哥,很多地方已经完全失控并被贩毒组织控制;出现有魄力的政治家的地方,比如委内瑞拉等拉美国家,他们只好搞社会主义,以国有化来对抗冲击;只有那些上天眷顾、还能卖大量资源给中国的国家,比如澳大利亚、巴西等,看上去还过得不错,似乎成了新兴国家。 即便在航空航天、新能源、IT等高端领域,中国也已经开始冲击美国、德国等少数国家才能具有的优势。美、德、日等国高端产业在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投资,只能挤出和压制这些地方的同类产业,但在中国的投资,很快会发生技术和产业外溢,被具有产业基础的中国同行不断消化吸收以至超越。 新自由主义主导下的开放世界,产业必然向更有竞争力的中国转移。资本家欢欣鼓舞,因为可以提高利润和竞争力,但发达世界的劳动者必须忍受工资下降和越来越多的失业,生活更加困窘。在发展中国家,被中国挤垮的劳动密集型产业不能再为政府提供税收,不能再为工人提供工作,政府和老百姓都越来越穷,恶性循环。 贫富分化进而是有效需求不足的基本矛盾,在被中国重组的世界分工体系中,已发展到新极致。 为了留住资本家的投资,维持经济增长,发达国家政府不得不降低并维持低税低息,从而降低了财政潜力;为了缓和两极分化导致的社会矛盾,解决下层的生存,同时刺激他们借钱消费,最终得到选票,发达国家政客不得不维持低息,维持福利。 于是,一边支出增加一边收入减少,政府和民众都陷入债务危机。当政府和百姓入不敷出到了一个极限的时候,各个世界的债务危机、金融危机陆续爆发,新自由主义主导下的整个世界,开始趋于混乱和崩溃。 政客、学者和媒体喋喋不休地指责发达世界福利过多、借贷度日,但如果早先就削减甚至取消福利,活不下去的底层民众早就造反了;如果不借贷度日,过不下去的政府早垮台了,过不下去的老百姓也一样早走上街头造反了。 问题不在福利社会,也不在借贷度日。世界发展到今天的关键是,人口众多的独立工业化国家--中国加入世界分工体系,不但摧毁了早先苏联那个系统,也不断削弱、摧毁了此后美国主导的从不发达到发达世界的整个工业和经济系统。2008年美国开始的美日欧经济危机表明,中国摧毁了原有世界分工体系导致的系统性危机已经开始。 越来越不事生产的世界各国,靠中国不计环境和社会成本的廉价商品输血已太长时间,他们寅吃卯粮的时间也太长。但精英们害怕改变,害怕离开中国输血过苦日子。现在,即便是有经济和社会危机逼迫,精英们也不愿轻易改变。欧洲、美国、日本,莫不如是。 现在,网上那句调侃的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用于说中国的话,绝对确切。 未来 由于中国人口是苏联的8倍和美国的4倍多,是整个世界的五分之一,中国继续发展的工业化和完全城市化,将让世界无法应对: 世界从未经历过如此众多的人口不受国界、语言、文化障碍地全部整合在一起,完成工业化。此前,在金字塔顶尖的完全工业化的人口,包括美、苏、日、德、法、英等各国,加起来都远不到10亿,还被国界、语言、文化等分隔在不同国家,分工效率远不及整合后的中国。 中国的工业化水平还将继续迅速提高,十到二十年内,中国还有很大成长空间。 以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例,虽然"民工荒"已在中国出现多年,工人工资上涨迅速,但中国这些领域十年内还将保持竞争力:一方面轻纺工业和加工业自动化程度的提高,会节省数以千万计的工人,另一方面,中国农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也会节省出上亿工人。 如果这样,亚非拉那些资源较少的半工业化国家,甚至东欧、南欧国家,他们的失业、贫困、债务等经济和社会政治困难还将深入发展。 再看装备制造等重化工业。这些行业中国开始大力发展还不超过十年时间,但已经击败了欧洲、亚洲大部分国家,目前仅剩德国、日本、法国的高端产品还在与中国奋战。十年后,中国在高端领域将完全可以与德、日直面竞争,他们胜算很小。 美国以航空等军工为代表的高新产业是个例外。中国至少还需要十到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追赶得上。但那时之后,美国可能除了农业和矿产等资源性产业,也将难与中国竞争。 这种局面将带来一个史无前例的问题:按现有生产和分配方式,中国一国的工业能力就能养活整个世界近70亿人口,而其他多数国家的多数人口将变成过剩人口--他们也没有足够多的产品与资源与中国交换,将何以为生? 这根本无解。但可以换个思路反问的是:他们为什么不尝试自己生产,而不是靠从中国进口? 在2008危机的第一波,二十国集团的领导人达成共识:鉴于1929年危机的前车之鉴,避免进一步衰退,大家要共同抵制贸易保护主义。但那是在经济危机的初期,社会政治危机还没有激化。如果危机如2011年这样继续深化,政客们将一定会优先解决国内社会稳定。 实际上,对不发达国家而言,实行贸易保护主义其实损失不大,因为他们原本就没从这个体系得到什么,也没什么好失去。最大的困难是,他们政治上并不独立,能否承受足够大的外部压力和必需工业品的禁运制裁--历史上,这常常引起列强的外部干预。 但对那些发达国家而言,从中国"断奶", 老百姓的购买能力可能瞬间下降一半,甚至更多,商业资本的利润也会大幅下降。即便发达国家的各利益集团能说服或者压服那些外贸部门的资本,在政治上承受这些后果,居高不下的通胀进而利率,也会让他们面临巨大经济困难。更重要的是,这并不会降低他们的国内两极分化,缓解有效需求不足。如果操作不当,高企的通胀会激起底层的造反运动。 但不管怎么样,随着危机深化,全球无政府状态中的各国,一定进一步走向贸易保护主义。这不仅将导致全球分工效率的降低和危机的深化,还将引起政治危机--这时候,可能需要直接用武力或者资助代理人来捍卫自由贸易原则了。从资本主义兴起的奴隶贸易和垄断贸易开始,到1840年的鸦片战争,到上个世纪的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是这么打起来的。只不过,这次主角可能是中国而不是美国。 但作为主角,中国遇到的问题与当初的美国崛起时遇到的问题是一样的:刚刚在工业上崛起后,它的军事实力不足以压倒老霸主。短期内,这将制约中国的行为,但随着十到二十年后中国军力对美劣势逐步消除,中国的军事行为将更加大胆。也就是说,这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中国的继续发展还带来另一个问题:世界有开采价值的金属、能源等现有资源储量,即便只供应中国一国的人口,也不足以让中国大多数人过上他们向往的美式生活方式。二三十年内,世界主要资源耗竭,人类如何生存? 这一问题及其后果同样难以估计。只有可控核聚变能大体解决能源问题,但人类目前在这个领域的投入似乎看不到短期突破的迹象。工业革命以来的整个工业文明很可能很快就遇到生死考验,大家都装作看不到,以为如同以往一样,总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资源枯竭是人类进入工业化时代两三百年消耗后,遇到的新问题。但从资本主义文明系统而言,我们并没有遇到新的问题。 在资本主义历史上,各地区与国家经济不平衡增长总是铁律。按阿瑞吉揭示的资本主义权力中心演变规律,每当中心发生转移,力量平衡被打破,必然伴随着世界秩序的混乱。这一方面是因为原有的中心国家或霸权不甘心放弃对己有利的既定利益格局,而新霸权必须推翻老霸权,争取于己有利的利益格局和权力,另一方面是因为世界生产中心的转移与政治文化中心的转移总是不同步。 以离我们最近的美国霸权为例。十九世纪末美国变成世界第一工业国后,只是资本主义生产中心和区域强国,世界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中心仍长期留在英国和西欧。在经历长达半个世纪的混乱,发生多次经济危机和两次世界大战,德国、日本、苏联工业先后相继崛起,英国工业不断相对衰落,付出上亿人口死亡为代价,这反复的博弈、革命、战争才奠立稳定的新秩序。 也将是说,美国花了半个世纪,完成了从资本主义世界生产中心,到政治、文化中心和意识形态中心的转移与整合,成为权力中心--这个整合并不成功,因为出现一个与其拼死较量的社会主义系统。直到四十多年后搞垮苏联,美国才瞬间独霸天下--短短十年回光返照,很快又衰落。 中国是同样的路径。中国已成为世界的力量中心,但并未同步成为权力中心。如果人类不灭亡,在中美之间漫长的权力转换期内,人类面临着巨大的混乱和动荡。2008年从美国开始然后蔓延到整个世界的金融、经济、社会、政治危机,不仅席卷了欧美日发达世界,还席卷了北非、西亚、南亚、拉美等落后国家,大混乱已经开始。 中国要结束这种混乱,比当初的英、美、苏更难。 十九世纪末到二战后,美苏面对的世界,有两种现成的意识形态模式和文明模式: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且都有成功范例。但今天,西方世界的没落和崩溃,横扫了资本主义的威信,当初苏联的崩溃和中国的转向,也极大削弱了社会主义的吸引力。 现在,世界各国的统治者们都失去了道义感召力,也提不出新的替代性方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意识形态和文明模式。我们面对的是市场经济下的工业文明的废墟,方向不明,前途未卜。 毫无疑问,目前已经开始的整个人类的混乱,绝不仅仅是一场经济危机,而是资本主义的系统性危机,资本主义文明在资源危机前面,其不可持续性无比清晰和深刻。 但由于长期以来作为资本主义对立面的社会主义处于低潮,现在无法定论:这仅仅是新一次权力中心转换引起的大混乱与大动荡,过后再重建中心与外围的秩序,还是会为人类带来新的方向和文明? 历史上,资本主义的每次大危机,都是社会主义兴起的重大机遇。现在,如何将"改朝换代"式的资本主义世界权力中心转换,变为新文明崛起的机遇,便成了一个特别重大的理论与实践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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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专递
201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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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香港后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少高楼瘦长如棍,一根根戳在那里顶着天,让观望者悬心。在全世界都少见这种棍子,这种用房屋叠出来的高空杂技。它们扛得住地震和狂风吗?那棍子里的灯火万家,那些蛀入了棍子的微小生物,就不曾惊恐于自己的四面临虚和飘飘欲坠? 我这次住九楼,想一想,才爬到棍子的膝部以下,似乎还有几分安稳。套间四十多平米,据说市值已过百万。家居设施一应俱全,连厨房里的小电视和小花盆也不缺。但卧房只容下一床,书房只容下一桌一椅,厨房更是单人掩体,狭窄得站不下第二人。我洗完澡时吓一大跳,发现客厅里竟冒出陌生汉子。细看之后才松了口气,发现对方不是强盗,不过是站在对角阳台上的邻居,透过没挂上窗帘的玻璃门,赫然闯入我的隐私。 他不在客厅里,但几乎就在客厅里,朝我笑了笑,说了句什么,在玻璃门外继续浇洒自家的盆花。 他是叫海伦还是汤姆? 我不知该如何招呼。 港人多有英文名字--多族裔机构里的职员更是如此。这些海伦或者汤姆在惜地如金的香港。如果没有祖传老宅或千万身家,一般都只能钻入这种小户型,成天活得蹑手蹑脚和小心翼翼,在邻居近如家人的空间里,享受着微型的幸福与自由。也许正是这一原因,人们擅长螺蛳壳里唱大戏,精细作风举世闻名。在这里,哪怕是一条破旧的小街,也常常被修补和打扫得整洁如新。哪怕是廉价的一碗车仔面或艇仔饭,也总是烹制得可口实惠。哪怕是一件不太重要的文件副本,也会被某位秘书当成大事,精心地打印、核对、装订、折叠、入袋,封口......所有动作都是一丝不苟按部就班,直至最后双手捧送向前,如呈交庄严的国书。 正因为如此,香港缺地皮,有世界上最大的人口密度、高楼密度、汽车密度,却仍是很多人留恋的居家福地。海伦们和汤姆们,即自家族谱里的阿珍们和阿雄们,哪怕在弹丸之地也能用一种生活微雕艺术,雕出了强大的现代服务业,雕出了曾经强大的现代制造业,雕出了或新潮或老派的各种整洁、便利、丰富、尊严以及透出滋补老汤味的生活满足感。毫无疑问,细活出精品,细活出高人,各种能工巧匠应运而生,一直得到外来人的信任。有时候,他们并不依靠高昂成本和先进设备,只是凭借一种专业精神与工艺传统的顽强优势,也能打造无可挑剔的名牌产品--这与内地某些地方豪阔之风下常见的马虎、潦草以及缺三少四,总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一些称之为Mall的商城同样有港式风格。它们是巨大的迷宫,有点像传统骑楼和现代超市的结合,集商铺、酒店、影院、街道、车站、学校、机关以及公园于一体,勾心斗角,盘根错节,四通八达,千回百转,让初来者总是晕头转向。它们似乎把整个城市压缩在恒温室内,压缩成五光十色的集大成。于是人们稍不留心,就会错觉自己在酒店里上地铁,在商铺里进学堂,在官府里选购皮鞋。想想看,这种时空压缩技术谁能想得出来?这种公私交集、雅俗连体、五味俱全、八宝荟萃、各业之间彼此融合、昼夜和季节的界限消失无痕的建筑文化,这种省地、节材、便民、促销的建筑奇观,在其他地方可有他例? 一代代移民来到这里打拼,用影碟机里快进二或快进四的速度,在茫茫人海里奔走,交际、打工或者消费,哪怕问候老母的电话也可能是快板,哪怕喝杯奶茶或拍张风景照也可能处于紧急状态。"你做什么?""你还做什么?""你除了这些还做什么?"......熟人们经常一见面就劈头三问,不相信对方没有兼职和再兼职,不相信时间可以不是金钱。显然,这种忙碌而拥挤的社会需要管理,近乎狂热的逐利人潮需要各种规则,否则就会乱成一团。十九世纪末的英国人肯定看到了这一点。他们面对维多利亚港湾两侧乱哄哄黑压压的殖民地,面对缺地、缺水、缺能源但独独不缺梦想的香港,不会掏出太多的民主,却不能不厉行法治。他们把香港当作一个破公司来治理。米字旗下的建章立制、严刑峻法、科层分明、令行禁止,成了英伦文化在香港最需要也最成功的移植。"政府忠告市民:不要鼓励行乞!"这种富有基督新教色彩的警示牌,也从欧洲舶来香港街头。 一次很不起眼的招待会,可能几个月前就开始预约和规划了。电话来又电话去,传真来又传真去,快递来又快递去,参与者必须接受各种有关时间、地点、议题、程序、身份、服装、座位、交通工具、注意事项之类的敲定。意向申明以后还得再次确认,传真告知以后还得书函告知,签了一次字以后还得再签两次字,一大堆文牍来往得轰轰烈烈。不仅如此,一次主要时间只是用于交换名片、介绍来宾、排队合影再加几句客套话的空洞活动结束之后,精美的文牍可能还会尾随而至:关于回顾或者致谢。 不难想象,应付这种繁重的文牍压力,很多人都需要秘书。香港的秘书队伍无比庞大当然事出有因。 也不难想象,港人在擅长土地节约之余,却习惯了秘书台上日复一日的巨量纸张耗费,让环保人士愤愤不满。 但没有文牍会怎么样? 口说无凭,以字为据。没有关于招待、合同、动议、决策、审计、清盘、核查、国际商法等方面的周到字据,出了差错谁负责?事后如何调查和追究?追究的尺度和权利又从何而来?......从这种意义来说,法治就是契约之治,就是必须不断产生契约的文牍之治--虽然文牍癖也有闹过头的时候,比方说秘书们为某些小事累得莫名其妙。 车载斗量的文牍,使香港人几乎都成了契约人,成了一个个精确的条款生物和责任活体。考虑到这一点,在庞大秘书行业之后再出现庞大的律师队伍之类,出现数不胜数的检控之类,大概也不难理解了。 有一位老港人向我抱怨,称这里最大的缺点是缺乏人情,缺乏深交的朋友。光是称呼就得循规蹈矩不得造次:mister,先生就是先生;doctor,博士就是博士;professor,教授就是教授--大学里的这三个称呼等级森严,不可漏叫更不可乱叫,以至只要你今天退休,你的"×教授"称呼明天立马消失,相关的待遇和服务准时撤除,相处多年的秘书或工友也忽如路人,其表情口气大幅度调整。这种情况-咆括不至于这般极端的情况--当然都让很多大陆人和台湾人深感不适,免不了摇头一叹,人走茶凉呵。 但人走茶凉不也是法治所在么?倘若事情变成这样:人走了茶还不凉,人不在位还干其政,还要来看文件,写条子,打电话,参加会议,消费公款,甚至接受前呼后拥,有关契约还有何严肃性和威慑力?倘若人没走茶已凉,人来了茶不热,有些茶总是热,有些茶总是凉......那么谁还愿意把契约太当回事? 契约人就不再是自然人,须尽可能把感情与行为一刀两断,用条款和责任来约束行为。这样,缺乏人情是人生之憾,却不失为公法之幸,能使社会组织的机器低摩擦运转。面子不管用了,条子不管用了,亲切回忆什么的不管用了,虽然隐形关系网难以完全绝迹,但朋友的经济意义大减,徇私犯科的风险成本增高。香港由此避免了很多乱相,包括省掉了大批街头的电子眼,市政秩序却井井有条,少见司机乱闯红灯,摊贩擅占行道,路政工人粗野作业,行人随地吐痰、乱丢纸屑、违规抽烟,遛狗留下粪便......官家的各种"公仔(干部)"和"差佬(警察)"也怯于乱来。哪怕是面对一个最无理的"钉子户",只要法院还未终结诉讼,再牛的公共工程也奈何它不得。政府只能忍受巨大预算损失,耐心等上一年半载,甚至最终改道易辙。 因为他们都知道,法治治民也治吏。违规必罚,犯禁必惩,一旦出了什么事,就有重罚或严刑在等着,没有哥们儿或姐们儿能来摆平,也难有活菩萨网开一面。那么,哪个鸡蛋敢碰石头? 无情法治的稍加扩展就是无情人生--或者这句话也可反过来说。 这样,我们对人情与秩序能否兼得?在难以兼得之时又如何痛苦地选择? 这当然是一个问题。说起来,香港人并非冷血,每日茶楼酒馆里流动着的不全是社交虚礼,其中很大一部分仍是友情。特别是节假日里,家庭成了人胜取暖的最佳去处,合家饮茶或合家出游比比皆是,全家福的图景随处可见,显现出香港特别有中华文化味道的一面。父慈子孝,夫敬妇贤,其情殷殷,其乐融融,构成了百姓市井的亲情底色。 这些人不习惯西服革履,更喜欢休闲便装;不习惯道貌岸然,更愿意小节不拘自居庸常--包括挂着小腰包光顾赛马场和彩票。与之相联系的是,他们的阅读大多绕开高深,指向报上的地方新闻和娱乐八卦,还有情爱和武侠的小说。他们使用着最新款的随身听、数码相机、mp4、便携宽频多媒体,但大多热心于情场恩仇和商界沉浮一类个人故事--这是通俗歌曲和通俗电影里的常见内容。内地文化人对此最容易耸耸肩,摇摇头,讥之为"文化沙漠"。其实这里图书、音乐、书画、电影的同比产出量绝不在内地之下,大量人才藏龙卧虎。稍有区别的是,他们的文化主题常常是"儿女情"而非"天下事",价值焦点常常落在"家人"而不是"家国",多了一些就近务实的态度,与内地文化确实难以全面接轨。黄子平教授在北京大学作报告的时候,强调香港文学从总体上说最少国家意识形态,是一个特别品种,值得研究者关注。据他说,学子们对这个话题曾不以为然。 学子们也许不知道,他们与大多港人并没有共享的单数历史。在百年殖民史中,港英当局管理着这一块身份暧昧的东方飞地,既不会把黄肤黑发的港人视为不列颠高等同胞,也不愿意他们时常惦记自己的种族和文化之根,那么让他们非中非英最好,忘记"国家"这一码事最好--这与一个人贩子对待他人儿女的态度,大体相似。这种刻意空缺"国家"的教育,一种大力培养打工仔和执行者而非堂堂"国民"的百年教育,也许足以影响几代人的知识与心理。 再往前看,香港自古以来就是天高皇帝远,"帝力于我何有哉?"这里的先辈们难享国家之惠,也少受国家之害,遥远朝廷在他们眼里实在模糊。当中原族群反复受到北方集团侵掠或统治,那里的国家安危与个人的生死荣辱息息相通,国与家关系密切,忧国、亡国、思国、报国之情自然成了文化要件,"修齐"通向"治平"的古训便有了更多日常感受的支持,有了更强的逻辑力量。与此不同,香港偏安岭南一角,面对大海朝前望去,前面只有平和甚至虚弱的东南亚,一片来去自由、国界含混、治权零乱的南洋。在这样的地缘条件下,如果不是晚近的鸦片战争、抗日战争以及九七回归,他们的心目中那个抽象的"国家"在哪里?"国家"对于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有多少意义? 大多数港人也修身,也齐家,但如果国家若有若无,那么"治国平天下"当然就不如"治业赚天下"更为可靠实用了。这样,他们精于商道,生意做遍全球,但不会像京城出租车司机们那样乐于议政,不会像中原农民们那样乐于说古。内地文化热点中那些宫廷秘史、朝代兴衰、报国志士、警世宏论、卫国或革命战争的伟业,在这里一般也票房冷落。国家政治对于很多港人来说是一个生疏而无趣的话题。更进一步说,如果国家的偶尔到场,不过是用外交条约把香港划来划去,使之今天东家,明天西家,今天姓张,明天姓李,一种流浪儿的孤独感也不会毫无根由。 殖民地都是精神和文化的流浪儿--香港不过他们中比较有钱的一个。想一想,这个流浪儿是应该责难还是应该抚慰?他们的文化在经受批评之前是否应该先得到几分理解? 1997年,很多港人在五星红旗下大喊一声"回家啦--"但这个家,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比较陌生,比如有相对的贫穷,有较多的混乱和污染,有文化传统中炽热的国家观和天下观。但无论人们是珍爱这个家还是厌恶这个家,"国家"终于日渐逼近,不可回避了。 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有国家意识,都需要国籍的尊严感和自豪感。诗人北岛说,他曾经遇到一个保加利亚人。那人说保加利亚乏善可陈,从无名人,连革命家季米特洛夫还是北岛后来帮对方想起来的。但那人觉得这样正好,更方便他忘记自己的国族身份,从而能以世界文化为家。出于类似的道理,多年来几无国家可言的港人,是否一定需要国家这个权力结构?他们下有家庭,上有世界,是否就已经足够?他们国土视野和国史缅怀的缺失,诚然收窄了某种文化的纵深,但是否也能带来对狭隘国家主义的避免? 无可选择的是,国家是现代共同体的基本形式。历史上的国家功罪俱在,却从来不是抽象之物,不全是旗帜、帽徽、雕像、诗词、交响乐、博物馆、哲学家们的虚构。对于1997以后的很多港人来说,即使抗英、抗日的伤痛记忆已经淡薄,但国家也不仅仅意味着电影里的"内战"和书刊里的"文革",而有了电影与书刊以外的更多现实内容。国家是化解金融危机时的巨额资金托市,是对数千种产品的零关税接纳,是越来越值钱的人民币,是越来越有用的普通话,是各种惠及特区的人才输入、观光客输入、股市资金输入、高校生源输入、廉价资源产品输入......一句话,国家是这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正在成为真切可触的利益,正在散发出血温。 即便有些人对这一切不以为然,即便他们还是贬多褒少,但无论褒贬都透出更多北向的关切,与往日的两不相干大为异趣了。即便有些港人还不时上街呛声某些中央政策,但这种呛声同样标示出关切的强度。 汶川大地震后,我立在香港某公寓楼的一扇窗前,听到维多利亚港湾里一片笛声低回,林立高楼下填满街道的笛声尖啸,哀恸之潮扑面而来。各个政党和社团的募捐广告布满大街,各大媒体的激情图文和痛切呼吁引人注目,学生们含着眼泪在广场上高喊"四川坚强"和"中国坚强",而高楼电子屏幕上的赈灾款项总数记录,正以每秒数十万的速度不断跳翻......这一刻,我知道香港正在悄悄改变,一块殖民地的心灵流浪大概行将结束。 我隔着宽阔海面遥望港岛,那一片似乎无人区的千楼竞起,那一片形状各异的几何体,如神话中寂静而荒凉的巨石阵。 我知道那里有很多人,很多陌生而熟悉的人,只是眼下远得看不见而已。 韩少功,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爸爸爸》、《马桥词典》、《山南水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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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西域传》所见音译的国名、族名中,有一些(“婼羌”、“去胡来”、“鄯善”、“宁弥”)被采用的汉字赋予了另一种意义。这种做法正可藉来譬喻两汉魏晋南北朝正史“西域传”编者的认知和阐述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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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在清代所说的二十四史中,最后九部正史记述了从唐朝到明朝这一时期的历史。唐朝有两部正史,即《旧唐书》和《新唐书》。接下来的五代,也有两部正史,即《旧五代史》和《新五代史》。其余的宋、辽、金、元、明五个朝代,各有一部正史。这九部正史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历史系列,它们代表了公元618年——1644年之间各王朝历史的官方记录。这些王朝在618至1644年之间的某个时期,曾统治着整个中国,或统治过中国相当大的一部分。要研究这些正史的编修原则和方法,则有必要对中国官方修史工作的组织作一些阐述。 这九部正史有一些共同的特点:第一,每一部正史都是在随后的朝代内编修起来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随后的朝代内汇编起来的。这似乎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不值得研究的事;然而,这件事本身还是颇有意义的,其意义就在于“国亡史成”这一原则始终未变。汇编前朝的官方历史,表明后朝对前朝的承认,或者,至少是暗示着某种承认。 第二个特点是,这种汇编通常是有一个编修班子或修史局完成的,也就是说,是由官方委派的一组史家完成的。唯一的例外是《新五代史》,它又称《五代史记》,是史家欧阳修的私人著作。而且,这九部正史与唐以前的正史,在编修方法上也是不同的。唐以前的正史通常是由个人或某一学派的史家,以私人或半私人的形式编修的,而这九部正史则是在皇帝的主持下进行编修的。自唐朝起,官方修史处于统治地位。这种变化通常被看作为中国史学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第三个特点是,象往常的正史一样,这九部正史都是采用“纪传体”的编撰体例。更进一步地说,这九部正史都是采用混合型的体例编修的。这种形式的史书,通常包括二至四个常规部分,它们互相补充。混合型的纪传体与编年体有着鲜明的对比,后者也往往用于一些重要的、有影响的史书之中,但绝不会用于编修正史。混合型纪传体与正史联系十分密切。故而,早在唐朝时期,人们就用混合型纪传体史书,来界定“正史”这一称谓。 上述特点将引导我们去探究本文所要论述的九部正史所采用之编修原则和方法。在开始论述之前,有必要对这九部正史的史料来源,特别是前朝保存下来的官方记录作一简略的评论。这些史料记述了一系列短时期内的史事,涉及到某一王朝相继在位的君主统治时期的历史,其中,某一君主统治时期的一系列记录,往往成为下一个君主统治时期内编修国史的一个史料来源。主要的官方记录是每个皇帝的“起居注”以及其它补充材料(主要是宰相及其下属写的“时政记”),构成了编修“日历”的主要史料。而且这些材料也是编写某个皇帝“实录”的主要史料。“日历”和“实录”都是编年体。重要人物的传记,由记录传主死亡的有关方面提供。传记的材料可以来自官方的记录,也可以出自私人的有关记述,如墓志铭或家谱。有些王朝的皇帝还命令史官根据上述材料以及其它由政府汇编的材料,如所谓“会要”或“会典”等法令集,以混合型纪传体的形式,编写所谓“国史”。 这些官方记录,从“起居注”到当朝编修的“国史”,都是大部头的著作。在通常的情况下,这些记录只有一个正本和一个副本。而且,只有那些被授权的人,才可能查阅这些材料。也就是说,这些记录都是国家的机密档案。唯有法令集是个例外,可以任官员和学者们印刷或购买。在传给下一个王朝之前,这些记录要经过一、二次甚至三、四次的修改。这种修改一定是由皇帝下令进行的,而且,都是因为政治的缘故。但是,只要这个王朝依然存在,那些未被修改的原文便不可销毁,因为皇帝随时都有下令再行修改的可能。在修改时,要求查阅旧有的各种版本。对宋朝皇帝的“实录”来说,尤其如此。如果能够占有这些官方的记录,那么,史局在编修该王朝的正史时,则非常容易。故而,有些正史的编修,在很短时间内便告完成。元朝时期编修的宋、辽、金三部正史,只用了二年半时间。元朝政权瓦解后,明朝编修元朝的正史,只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其它几部正史编修的时间,稍微长一些。费时最多的是《明史》,前后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从1678年开始,到1739年结束)。这九部正史都大量地运用了有关王朝所保存下来的官方档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编修事实上只是对前朝历史文献的一种抄袭。中国官方的史家,自己也承认这是一种抄袭。好在这种抄袭不仅无妨于他们的声誉,而且还会提高他们的声誉,人们会因此而把他们视为历史的可靠记录者,因为,这样做才符合中国的传统。 二、编修的原则 正史编修的原则中,最重要的有两项,即为什么修和怎样修。其中,关于为什么修的问题,又有两个主要原则,即记录的延续性原则和以史为鉴的原则。 每当准备编写官方历史的王朝统治者与前朝统治者不是同一个种族时,这种延续性的原则,就会被人们特别强调。元朝学者王鄂在一封请求编修辽史和金史的奏折中曾说:“古有可亡之国,无可亡之史。兼前代史书,必代兴者与修。盖是非与夺,待后世而可公故也。”(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89)这份奏折大约写于1261年,曾因同代史家以及后世史家的征引而流传一时。然而,王鄂并不是提出这一原则的第一人。大约在他撰写这一奏折的前十年,刘秉忠就曾向元朝当局建议编修金史。他说:“国亡史存,古之常道。宜撰修《金史》,令一代君臣事业,不坠于后世,甚有励也。”(《元史》卷157)1276年,南宋都城临安陷落后,元军统率董文炳也曾指出:“国可灭,史不可没。宋十六主,有天下三百余年。其太史所记,具在史馆,宜悉收以备典礼”(《元史》卷156)不久,人们便设法收集到五余种宋代的史籍以及有关类似的记录,并把它们送交元朝的史馆。 1369年初,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曾告诉有关官员说:“近克元都,得元十三朝实录。元虽亡国,事当记载。况史纪成败,示劝惩,不可废也。”(《明实录》洪武朝,卷37)随即他便下诏任命时已退隐的十六位学者,参与《元史》的编修。不久,《元史》告成,并呈寄朝廷,负责监修的宰相李善长就曾把明太祖的那段话写进奏表之中。 明朝灭亡之后,满清王朝的皇帝也诏令史馆,修撰明史。这一举动纯粹是依循早已形成的惯例而已,因而也就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了。 显而易见,对于一个新的王朝来说,保持这种记录的延续性,具有相当大的宣传价值。首先,由官方出面编修前朝的历史,使人们觉得新的王朝是十分宽宏大量的。更为重要的是,通过编修前朝的历史,有助于建立新旧王朝间代谢延续的关系,从而使得新的王朝成为一系列前后延续的正统王朝中的一员。能够获得这种正统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因为,自唐、宋以来,有关主要朝代都是通过征服或内部残杀而建立起来的。而从曹魏至唐朝期间,大多数王朝都是通过与此完全不同的方式建立起来的,即新的王朝通过安排旧王朝最后一个皇帝退位,然后再取而代之。这样做,至少可以使新旧王朝的代谢,在名义上是合法的,在外表上也是平和的。 编写前朝历史的另一个价值,就在于它可以笼络一些依然效忠于前朝的文人学士。如同孝顺的儿子把编写自己已故父亲的传记看作是自己应尽的义务一样,这些忠臣义士也认为,编写好前朝的历史,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职责。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他们报效前朝的最后一次努力。故而,这些忠于前朝的文人学士,一般都很难拒绝当朝统治者要求其参加修史工作的邀请。如果他们接受了邀请,这样便为日后的进一步合作开创了先例。当然,一些坚定的忠诚之士,也意识到了接受邀请的危险性,往往与邀请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如元朝时期的杨维桢,还有清朝时期的黄宗羲,等等,就是如此。 与“为什么”问题有关的另一项原则,就是以史为鉴。以史为鉴这一原则,可以追溯到古代。如前述明太祖的言论所显示的那样,这种功利主义的修史观,一直贯穿着长期以来的中国史学。对于我们这里要讨论的九部正史来说,这一原则似乎要稍微次要一些。在中国历史上,上述九部正史,主要只用于偶尔的参考,而不是作为通常的阅读材料。从教育的目的来说,经学书籍理所当然地成为最重要的读物。在谈到历史时,大多数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以及后来朱熹据此编修的《通鉴纲目》上来。真正需要上述九部正史的,主要是一些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这种情况的出现具有重大的意义,它表明唐以后的有关官修史书,其发行量是很少的,这必然限制了它们在教化过程中的作用。 至于“怎样”修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两对具有内在矛盾性的原则,其一是秉笔直书与适当隐讳的原则,其二是褒贬与公论的原则。 秉笔直书的原则可以追溯到古代,《左传》一书中就记载了好几位因秉笔直书而牺牲了生命的史家。对史家来说,应该对所有人负责,也应该对下一代负责,这一点应该是不容含糊的。司马迁的《史记》被汉代的学者称为是“实录”,这几乎是史家所能得到的最高赞誉。在中国,史家的独立性,被视作是一个十分光荣的传统,近代以来的史家还十分自豪地把这种独立性称之为“史权”。为了解除那些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家之忧,中国史学中尚有一种值得注意的传统,即要求皇帝不阅读其本人在位时期的“起居注”。这一传统为唐宋时期的有关皇帝所遵循。即使是在异族统治的辽代,也有二位契丹的史家拒绝了为皇帝呈送“起居注”的要求。不过,辽代的皇帝无法容忍这种违命,从而将这二位史家每人各打二百鞭,并予以撤职。 遗憾的是,对史家之独立性的侵犯,不仅来自异族统治者,而且也来自一些汉族的皇帝。皇帝可以约束自己,不看自己在位时期的“起居注”;但是,根据该皇帝在位时期的记录或前期的记录而为统治集团编修的其它史料,则一定要呈送给皇帝加以批准。要求皇帝的批准,再加上史馆监修或史局总裁往往由宰相担任的这一传统,使得史书的编修必然带有政治的影响。随着明清时期专制主义的加强,皇帝对修史工作的影响更加突出,这种政治色彩也就更加浓厚了。 与直书直接对立的是适当隐讳的原则。这一原则也可以追溯到古代。据《公羊传》和《谷梁传》的记载,孔子在写作《春秋》时,就曾有意地隐饰了尊者、亲者和贤者的丑闻或过失。在这以后,所谓适当的隐讳,几乎在每一部史书中都可以找到。 毫无疑问,正是由于意识到直书与适当隐讳之间的不一致性,从而官方的史家往往议论前者较多,而很少论及后者。然而,隐讳的例子,却还是多得不胜枚举。十八世纪的学者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中曾专门撰文揭露历朝正史中的隐讳问题。赵氏对史书中的隐讳,通常持批评态度。但是,对于《明史》,他却没有提到隐讳之事,因为该书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编修的,他不敢妄加评论。赵氏这一态度的本身,便是对隐讳原则的一种绝妙注释。 就对人物或史事的评价问题来看,褒贬这一原则也可以追溯到古代。按照传统的做法,这一原则可以通过记录的方式、记录的重点以及史家个人的评论来加以贯彻。其中,最有名的一种做法,就是一字定褒贬的“春秋笔法”。正如孔颖达在《春秋正义》中对《春秋》所作的论述那样:“一字之褒,荣于华;一字之贬,严于斧钺。”此外,在《左传》一书中,偶而也有一些评论,并以“君子曰”的形式加以标明。“君子曰”可以代表史家个人的意见,也可以代表“君子”这个阶层的看法。在后来的正史中,每一卷的结尾,通常都有“史臣曰”、“赞曰”或“论曰”等一类的评论。这种评论通常叫作“论赞”。 对褒贬原则的运用,自然是“史权”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自觉地运用这一原则,却直到宋代才开始。宋代学者在其著作中,系统而又广泛地运用这一原则。其中,最著名的是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和朱熹的《通鉴纲目》。欧阳修经常用“论”这种方式,有时也用徐无党的“注”来阐述其旨意。其实,徐无党的“注”也是出于欧氏的授意。朱熹的记事原则是中国史学史上最系统、最详细的。例如,在《通鉴纲目》中,记载有关“征伐”之事的方法和措辞就有五十多类,其细目有将近九十个。 宋代史学的这一特点,与理学精神是一致的。理学是一种新的、富有创造性的思想运动。理学家大胆宣称自己是正统思想的继承者。象这样新的思想流派一样,史学家在编写历史时,也需要具有同样的信心和想象力。似乎只有这样,他们写出的东西才具有圣人之作的风格。 然而,到了元、明、清三朝,正统的理学已变成了一种阻碍性的力量,再也不是思想运动的策源地了。理学中伦理道德的专制主义性质日趋浓烈。在修史工作中,这一点也反映在有关正史的“论赞”部分,即“论赞”中开始有一种“赞”多于“论”的倾向。就《元史》来说,整个“论赞”被简单地予以省略。至此,史家个人的评判已不再被认为是具有价值的,代之而起的,是鼓励史家阐述他生活时代的所谓公正的舆论。康熙皇帝在给史馆的一份诏令中就曾强调:应该公正地编修前朝的历史,以达到赢得人心的目的。为此,在《明史》中,对明代的皇帝,不允许作任何批评。类似的警告,也出现在参预《明史》编修的有关史家之言论中。汤斌在《汤子遗书·明史凡例议》中就曾指出:“修史与专家著述不同,专家著述可据一人之私见,奉旨修史,必合一代之公论”未可用意见,肆讥弹也。”这种修史的态度,对后来的中国史学发展,具有很大的影响。 三、编修的方法 中国官方修史的方法,可以分成两大部分,即奉诏修史的方法和有关纪传体史书编修的方法。 奉诏修史的方法在唐朝早期的几个君主统治时期,曾十分盛行。但是,几乎与此同时,人们便发现了这种方法的弊端。刘知几在其《史通》一书中,就曾严厉地抨击了这一方法,因为他本人就是这一方法的受害者。在给监修国史的宰相萧至忠及其它官员的信中,刘知几历数了史馆奉诏修史的五大弊端,并指出正是这五大弊端使他不能有效地发挥一个史家的作用。刘知几所说的这五大弊端,大部分都是由于把修史工作委任给史馆造成的,而其中的最后一条,即监修不是统领史局,分派工作,史臣只能坐变炎凉,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 官修史书编成之后,评论家时常可以从中发现其许多错误,如前后矛盾、重复、不准确和疏漏等。吴缜的名著《新唐书纠谬》曾列举出这类错误二十余种。这些错误一方面说明了学术成就的不高,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由于草率成书或编修者缺乏相互合作所致。事实已经越来越清楚地表明:为了克服官修史书的这类错谬,必须制定出一套指导编修的总原则和总规则,并且务必使他们得以贯彻。 对于《辽史》、《金史》、《宋史》和《元史》来说,编修者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早日成书,而且事实上也达到了这一目的。之所以有如此快的速度,其原因之一是编修这几部正史的准则少而且明确,另一个原因就是有效的管理和编辑班子。据欧阳询的传记记载,欧氏在担任辽、金、宋三史的总裁时,制定了必须遵循的编修总规则。据说,一些官方史家喜欢争论,好卖弄学问,而且持有偏见。只是欧氏并没有与他们去争论。他只是在接到史臣的有关草稿时,稍作修改而已。在其余的四、五位监修中,至少张起岩也是这样做的。这种独断的做法,对提高修史速度,起有十分显著的作用。与此相类似,当1369年开始编修《元史》时,制定该书编修总规则的权威人士,就是皇帝本人。在谈到有关编写情况时,这位皇帝还规定,为了尽可能多地利用元朝的文献,不要运用传统的语言文字,因为元朝的许多文献都是用白话文写成的。 到编修《明史》时,人们已经认识到,重要的是史书的质量,而不是史书的编修速度。在众多学者所提议的编修《明史》的优良准则中,我们可以征引潘耒那简单明了的八条: 1、广泛地收集史料; 2、批评性地对待有关文献资料; 3、参预编辑者应职责分明; 4、编修的准则应该标准化; 5、秉笔直书; 6、论述应该公正; 7、应有充足的时间保障; 8、不要把史书写得卷帙浩繁。 这最后两条,比前几条更为重要,因为没有这两条,其它原则也就很难实施了。潘耒的八条建议与其他学者所提出的有关修史原则,都是十分重要而且有益的。故而,民国初年,一位《清史稿》的参修者曾收集了潘耒及其他学者的有关言论,并出版了八卷本的资料集,其中第一卷,就是专门记述顺治、康熙、乾隆诸皇帝关于编修《明史》的言论。 纪传体史书编修方法的改进,部分是通过认识混合型史书的各主要部分之相互补充的特征而获得的。改进的另一种方式是创造或删除一些具有特殊性质的章节,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种改进是精心推敲的结果。混合型的史书,在汉朝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中,就已初具规模。这两部史书有四个部分组成,即本纪、表、志和列传。这一著作模式并没有马上被仿效。从后汉至隋唐的十三部正史中,只有六部有书志,但没有一部有表。事实上,在刘知几的《史通》中,表这一著作形式,受到了相当严厉的批评。 对后来的九部正史来说,情况则不一样了。这九部正史中,每部都有书志,七部有表。这样,四部分的混合型纪传体史书的编修方法终于最后确立了。当然,史表的价值是逐步得到确认的。在《旧唐书》、《旧五代史》和《新五代史》中,都还没有史表。史表具有一个十分突出的长处,即节省篇幅。 在本文的引言部分,笔者已经指出,执政的王朝为自己所编修的“国史”,也是采用混合型的纪传体。宋朝的“国史”包括三个组成部分:本纪、书志和列传。1203年,皇帝又批准了“国史”中采用年表的建议。南宋哲宗朝的“正史”(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国史”)在呈寄给皇帝时,就有本纪、表、书志、列传和目录等,凡二百十一卷。如果《玉海》中的这段记载属实,那么我们也就可以说,由四部分合成的纪传体史书编撰方法,大约在南宋末年已应用于“国史”的编修了。 对于一些具有特殊性质的章节之增减问题,我们可以列举下述的几种表为例证,如《辽史》中的《游幸表》、《部族表》和《属国表》,《金史》中的《交聘表》。《明史》中的特殊章节主要有《七卿年表》、《土司传》和《流寇传》等。 在《宋史》中,有关“道学”的特别章节(《道学传》),是别有意义的。“道学”的范畴,和《宋史》中依旧沿用传统的“儒林”是不同的。“道学”这一类传的建立,主要是为了推崇程朱学派的思想家。元朝的史家,在编修《宋史》时,沿用了南宋“国史”中“道学”这一类传形式。清代初年,关于《明史》中是否设立“道学”这一类传,曾有过激烈的争论。反对设立“道学”的,有著名学者黄宗羲和朱彝尊等,他们成功地使史馆作出了否定的决定。 四、结论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就修史的基本原则来说,中国官方史学在宋代时就已达到了顶点,从那时起,便一直停滞不前了,因为史学著作中的限制性因素日益增多,而创造性却越来越少;但是,在编修的方法和技巧方面,却一直在进步,直到清代才达到了顶点。当然不容忽视的是,宋代的史学除了与编修原则密切相关外,在编修的技巧和方法方面,也开辟了一些新的领域。例如,在“实录”和“国史”的修订本中,运用彩用墨水来区分不同的文本——如原文用黑墨水,删除的部分用黄墨水,增加的部分用红墨水,等等. 上述的这些创新,进一步提高了宋代史学的重要性,使它自然地成为宋代声誉卓著的文化成就的一部分。然而,无论是官方的还是非官方的史学著作,毕竟只是学术活动的一个内容,因而无法割断与其它学术活动的联系。要推出名副其实的伟大史学著作,不仅需要广博的学识,还需要相当高的文学才华,更重要的,还需要一种很高的哲学视野。无论何时,当大多数的学术活动都处于低潮时,其史学也只能处于低潮之中。(据W.C.比尔斯莱、E.G.浦立本 主编《中国日本的历史学家》,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九六一年英文版第四章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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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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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史关系的问题,是中国古代学术史中的一个重要论题。由于对这问题的讨论,涉及史学在中古时期的发展中,力图摆脱经学的笼罩获得“史学自主”(autonomy of history)的理论问题。所以前贤学者,对此有过不少的讨论,尤其是对清代史学理论家章学诚提出的相关理论,论述得尤多。本文考虑到这一命题在学术思想史中,往往因学术语境的不同而表现不同内涵的复杂特点,试将此论题,置于思想学术史的演进过程当中,考察其提出的学术思想史的渊源及其演进的内在理路(theory of inner logic),从一个新的角度对其予以阐释,进而揭示它在史学史中的意义。一经史关系的讨论,虽然很早就有学者提及,但是真正展开对二者尊卑关系的讨论,实际是从宋代开始。对此,清代的钱大昕曾有所论述。《廿二史札记》钱大昕《序》云:经与史岂有二学哉?……初无经史之别,厥后兰台、东观,作者益繁,李充、荀勖等创立四部,而经史始分,然不闻陋史而荣经也。自王安石以猖狂诡诞之学要君窃位,自造《三经新义》,驱海内而诵习之,甚至诋《春秋》为断烂朝报。章、蔡用事,祖述荆舒,屏弃《通鉴》为元祐学术,而十七史皆束之高阁矣。嗣是之道学诸儒,讲求心性,懼门弟子之泛滥无所归也,则有诃读史为玩物丧志者,又有谓读史令人心粗者。此特有为言之,而空疏浅薄者托以藉口,由是说经者日多,治史者日少。彼之言曰:经精而史粗也,经正而史杂也。按照钱大昕的观点,在学术的发展中,虽然早就导致了经、史分途,但是始终“不闻陋史而荣经也”。直至宋王安石废汉唐经注,倡言新学,“诋《春秋》为断烂朝报”;其后则又有理学的兴起,“诸儒讲求心性,惧门弟子之泛滥无所归也,则有诃读史为玩物丧志者”,发展至此,经与史在地位上才出现尊卑高下的差异。[1]我们说,钱大昕的论述虽然明显具有清人基于汉学立场对宋人学术批判成分,但也确实在某种程度抓住了经史关系变化的关节所在,即理学的形成和发展对于人们对于经史关系认识产生有很大的影响。史称:“自王氏之学兴,士大夫非道德性命不谈。”[2]王安石作为北宋著名思想家、政治家,虽然一直受着理学中人的批判,但是其开启一代学风,在一定意义上促进理学发展之功,却是学术思想史不争的事实[3]。钱穆先生认为王安石对待读经的态度是“在致我之知以尽圣,然后于经籍能有所去取,此见解。竟可谓是宋人开创新儒学的一条大原则”。[4]所以在一定意义上,钱大昕是以王安石为经史关系观念发生变化之橥,揭示了学术思想演化中,理学思想的形成对经史关系观念影响的内在理路。然而王氏之时,理学的基本观点和理路还只是初露端倪,所以在经史关系认识方面还未显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影响,而至以二程为代表的理学家时,受佛教华严宗尤其是华严禅理事说的影响,则开始广泛涉及到“理”与“事”之关系的讨论,并将这一观念引入到经史关系的讨论,形成其强调读经穷理,把经学置于一切学术之上的观点。据《上蔡先生语录》卷之中载,程颢甚至批评学生谢良佐爱好史学,“举史文成诵”,是“玩物丧志”。在二程的观念中,即使是“六经”中的《春秋》,因为是依鲁史改编的史著,也是形而下之“用”,而非形而上之“体”。认为:“盖《春秋》圣人之用也。《诗》、《书》、《易》如律,《春秋》如断案;《诗》、《书》、《易》如药方,《春秋》如治法。”[5]正是在这种基本思路的支配下,他们“尝语学者,且先读《论语》、《孟子》,更读一经,然后看《春秋》,先识得个义理,方可看《春秋》”[6]。表现出明显的荣经陋史的思想倾向。二程以后,其荣经陋史的思想,继续为他们的门人后学所接受,尤其是集理学之大成的朱熹,在二程观点的基础之上又有所发挥。与程颢一样,朱熹也强调读书必须“以经为本”,“先经后史”,他批评同时学者吕祖谦道:“东莱聪明,看文理却不子细”。“缘他先读史多,所以看粗着眼。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而当他的学生问起吕祖谦的学术时,他不无轻蔑地说:“伯恭于史分外子细,于经却不甚理会。”学生不解地问:吕祖谦不“也是相承那江浙间一种史学,故凭地”?而他对这追问显然很不满,所以不无情绪地答道:“史什么学?只是见得浅!”[7]因为,在他看来:“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陈同甫一生被史坏了;直卿亦言,东莱教学者看史,亦被史坏。”[8]“故程夫子教人先读《论》、《孟》,次及诸经,然后看史,其序不可乱也。”[9]可见钱大昕所谓“诃读史为玩物丧志者,又有谓读史令人心粗者”,是完全具有历史根据的,而所指就是二程、朱熹一系的理学学者对经史关系的思想观点。我们说,钱大昕虽然意识到了理学的发生、发展对荣经陋史的学术倾向具有重大的思想影响,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荣经陋史的观念?这种思想观念的哲学依据是什么?作为一位考据学家,钱大昕并没有作出进一步的追问。然而这也正是我们所要论述的最关键的问题所在。溯本追源,以二程和朱熹为代表的宋理学家,之所以认为经尊史卑、经精史粗,强调读书先读经再读史,以经统史,其根本是与他们“理一分殊”的理学思想分不开的。程朱理学体系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在改造佛教华严宗和禅宗理与事理论的基础上,突出地强调“天下只有一个理”[10],认为这个超验抽象的、普遍的“理”,是独立于具体经验事物之外,从事物外部决定并制约着具体的、特殊性的事物的存在,从而构成其理气相分,道器相离,普遍外在特殊的二元世界观体系:一个形而上的“理”的世界,“若理,则只是一个净洁空阔的世界,无形迹”[11];一个由超验之“理”分殊的具体的芸芸世界。其中,作为这经验的芸芸世界,在它存在和不断展开于时间的过程中,也就是它对“理”不断体现的过程,而这芸芸的经验世界形而下的属性,必然决定了其对“理”之展现或反映的不完全性。事实上,二程、朱熹等人正是从他们这一基本的理学观念出发来理解经史关系的。他们之所以“荣经陋史”,强调经对史的统辖意义,是因为他们认为经是天理的体现:“‘六经’是三代以上之书,曾经圣人之手,全是天理。”[12]只有“以经为本”,在从“六经”中汲取天理“而后读史”,才能“陶铸历代之偏驳,会归一理之纯粹”[13],求得“天理之正,人心之安”,进而达到格物致知、体察形而上之天理的目的。因此,程、朱等人荣经陋史的经史观,从一定意义讲,也正是他们“理(道)统于气(器)”、“理一分殊”等基本理论在经史关系的问题上的逻辑推绎。二我们认为,从“荣经陋史”到“六经皆史”的理论转变,在理论上实质存在有二大基本观念上的突破:一是需要对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器”是否具有统一的关系,普遍真理与具体事物之关系是超然于外还是内在其中认识上的突破;一是需要对“六经”是一切真理渊薮,具有绝对的思想权威地位之神话的突破。其中后者,实质也是在前一观点进一步发展的必然结果。事实上,在二程和朱熹等为代表的理学家倡言“荣经陋史”的经史观的同时甚至之前,已经有一些学者提出经亦史的观点,而且这些学者很多也是从“道”与“器”、“理”与“事”之关系的高度对经史关系问题展开讨论的。例如早在北宋时,苏洵就提出过“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经史“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的观点[14]。南宋时,叶适也认为“经,理也;史,事也”,而且同样认为“专于经则理虚,专于史则事碍而不通”[15]。入元,这种观点得到进一步发展,当时有郝经、刘因等,提出“治经而不治史,则知理而不知迹;治史而不治经,则知迹而不知理”等观点,[16]甚至在此基础上提出“古无经史之分”的观点等等。[17]从这些论述人们可以感觉,这些人似乎意识到绝对之“理”与经验之“事”事实上存在着相互依赖的关系而并不能截然分开,所以他们才会得出经史“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甚至“古无经史之分”的结论。这实际也是理学在程朱以后,理学学者竭力弥和程朱完全离析道器、二分心理的理论缺陷,而出现和会朱、陆(九渊)的一种哲学倾向。但是我们也应看到,上述这些学者对“道”与“器”、“理”与“事”的统一关系并没有在理论上作出明确的说明,所以他们对于经史关系的论述,在理论上并没有导致出突破性的进展,自然也没有什么重大的学术影响。对经史关系的认识在理论的层面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是明中叶的王阳明。关于王阳明与程朱等人在经史关系认识的对立,钱钟书先生已有所注意。但是钱先生仅仅认为,王阳明“五经亦史”的观点,只是前人“言意之辨”中“言不尽意”观点及庄子糟粕“六经”观点的翻版而无新意,而没有对其各自的观点作出更深层的哲学追问。[18]事实上,王阳明与程朱等人之间经史关系说的对立,并不仅仅是所谓意义与语言表述的问题,而是在实质上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论上的歧异。史载,明正德七年(1512年)年底,王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少卿,随即返乡归省,途中与弟子徐爱讲学。当时徐爱问:“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对此,王阳明回答说: 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史,《春秋》亦经,“五经” 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 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其奸。[19]王阳明这里所说的“五经”,实际也就是“六经”,除后者不包括亡佚的《乐经》外,所指是一样的,都是对儒家流传下来的五部经典的统称,因此所谓“五经亦史”,也就是“六经皆史”,因此这也是古代学术史上对“‘六经’皆史”的第一次,也是最明确的说明。但是值得提出的是,王阳明所阐述的经史关系的理论价值,不仅仅在于其明确提出了“五经亦史”的观点,因为这种说法前人早已有所涉及,而其关键在于他空前明确地将“事”与“道”统一起来,并以此理论为基础说明经与史的统一关系,因而形成了对古代经史关系认识的大突破。王阳明之所以提出“五经亦史”的观点,其理论上的前提,一是他对所谓“理”或绝对的理解,一是在对“理”的理解基础上形成的对所谓“六经”的理解。从对“理”的认识的角度来说,与程、朱等人所谓“性即理”,“析心与理为二”,将理视为超然于经验事物之外的绝对存在的观点相反,王阳明认为“心即理”,[20]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21]即所谓的“理”,不是超验抽象地存在于经验事物之外,而是内在于作为普遍之理与个体意识相统一的,具有道德渊薮和本体意义的“心”里。从这种认识出发,自然无论是表现为普遍意义的圣人所作之“六经”,还是表现为具体经验过程的历史,都是混融如一地存在于体现为良知良能的人的心中,所以在这意义上“事即道,道即事”,特殊体现着普遍,普遍内在于特殊。因为在王阳明看来,“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经史一也”,二者统一地同具吾心。于是这一认识论上的转变,无意间便为“六经皆史”的理论提供了理论依据。从对普遍之“理”的理解基础上所形成的对“六经”的价值理解来说,由于王阳明以世界统一于意识的主观唯心主义诠释经史关系,所以程朱理学理论中被奉为天理所在的“六经”,在王学理论中则只是被视为一种“致良知”的工具,从而把“六经”的权威置于主体的理性之下,所以王阳明说:“‘六经’,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录者特名状数目而已。”[22]即相对人人具足的良知来说,“六经”不过是个登记财产的帐簿而已,而阅读过帐簿并不等于真正拥有了财产,同样,阅读过“六经”也不等于体认到了自我的良知,完成了对天理的认知。应该说王阳明“五经亦史”的论述,其主旨并不是要提高史学价值,只是认为以“六经”为代表的知识,如果不融入作为个体内在意识的“心”中,是不可能化为道德行为的。但是由于他将“经”仅仅被视为登记财产的帐簿,使得“经”的权威被大大降低,从而为作为经验的史的地位的上升留出了空间。于是,王阳明讨论修养途径的初衷,转而成了后来史学最终摆脱经学的笼罩,获得“史学自主”(autonomy of history)的理论依据。而这又在无意之间为古代经史关系的认识构筑了一个突破点。王阳明对经史关系的论述,随着其主要哲学著作《传习录》于正德十三年(1518年)刊刻,及整个王学在社会中影响的扩大,对后来的经史关系的讨论起了很积极的推动作用。王阳明之后,其再传弟子,南中王门中的史学家薛应旂,曾在王阳明论述的基础上对“五经亦史”作过进一步的演绎。不同的是,在薛应旂的论述中,已不再像王阳明那样,主要是讨论道德修养问题而发,而是直接针对朱熹“经精史粗”,尊经抑史的观点进行的批驳,即其意已是专意讨论史学问题了。薛应旂说:古者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经史一也。后世史官咸推迁、固,然一则退处士而进奸雄,一则抑忠臣而饰主阙,殆浸失古意而经史始分矣。朱晦翁谓吕东莱好读史遂粗着眼。夫东莱之造诣不敢妄议,若以经史分精粗,何乃谓精义?入神之妙,不外于洒扫应对之间也![23]薛应旂这里所针对的是朱熹批评吕祖谦“好读史”,认为“经精史粗”,多读史无益于人的道德修养的观点所发的议论。其中他所谓“经史一也”的观点,包含二层意思:一是经与史的起源是同一的;二是经与史的本质意义是同一的,而经与史的分途只是因为后之史的叙述中没能很好地体现“道”(理),“浸失古意”的结果。这实质正是王阳明“事即道,道即事”,道内在于事,事亦体现道观点的演绎。薛应旂经史观与王阳明心学的理论联系,可以从薛氏对“六经”与心的论述中体察到,薛应旂说:人之言曰:圣人未生,道在天地;圣人既生,道在圣人;圣人既往,道在 “六经”。是“六经”者,固圣人之道之所寓也,然其大原则出于天,而夫人之心,则固天之心也。人能会之于心,则圣人之道,即吾人之道,有不在“六经”而在我者矣。[24]又说:人人存其本心而形气不扰,则“六经”可无作也。于是乎可以知圣人作经之意也。《易》以道化,《书》以道事,《诗》以达意,《礼》以节人,《乐》以发和,《春秋》以道义。先后圣哲,上下数千年,究其指归,无非所以维持人心于不坏也。[25]在上述引文中,可以看到薛应旂的论述所展现的经、史及心相互关系的逻辑思路是:一、“道”是历史的产物,它在历史过程中展开,并被记载在典籍(“六经”)之中;二、作为主体意识的人心就是天之心,就是圣人之心,“圣人之道,即吾人之道”,因此作为“圣人之道之所寓于”的“六经”,也必然存在于人的心中;三、远在圣人制经之前,道已存在于天地,“六经”远远不能取代与天相埒的“心”体现的道的全部内容,“六经”有限,而道无限,所以“人能会之于心,则圣人之道即吾人之道,有不在‘六经’而在我者矣”;四、这“不在‘六经’而在我者”,就是作为世界本体和道德本原的吾心或良知,如果“人人存其本心而形气不扰”,保持先天良知的本真,“则‘六经’可无作也”,因为“先后圣哲上下数千年,究其指归,无非所以维持人心于不坏也”。这样,按照薛氏推绎的逻辑,所谓的“六经”不再是,也不可能是全部的天理所在,它与上下数千年一切维持人心不坏的说教,包括体现了良知本真的史,在意义上完全一致的,都是使主体致良知、复本真的中介或工具,于是“经史一也”,价值等同,既没有三代所制与后世所作的高下差异,也没有经精史粗的区别,“入神之妙,不外于洒扫应对之间也”,无论“理学政治,论次旧闻,凡事关体要,言涉几微者”,只要人们能够会之于心而“自得之”,就都与圣人所制的“六经”一样,具有同等价值,于此人们自然也就“庶无伯恭之累也”。[26]于是,理气合一,道器合一,知行合一,道亦是事,事亦是道,即“‘六经’皆史”,“经史一也”。所以薛氏结论说:“苏洵氏谓:‘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而世儒相沿,动谓经以载道,史以载事。不知经见于事,事寓乎道,经亦载事,史亦载道,要之不可以殊观也。”[27]循着王阳明的心学理论及其经史观,进一步发展了苏洵等人的观点,认为作为真理的“经”(道)与作为经验的“史”(事)是统一并展现于具体之过程的,从而在理论上将史提高到了与经相埒的地位。[28]如果说作为王学中人的薛应旂还基本是循着王阳明以心说理,心理不二,道事相即同具吾心等观点的思路阐述经史关系,那么当时一些学者则在接受王阳明以统一道事说经史关系的观点的同时,开始抛开心学的理论思路来论述经史关系的问题。例如丰坊便曰:人有言:经以载道,史以载事。事与道果二乎哉?吾闻诸夫子:“下学而上达。”子思亦云:“率性之谓道。”性也者,天理也;道也者,人事也。人事循乎天理,乃所谓道,故古之言道者,未始不征诸事也。言道而遗于事,老之虚、佛之空而已矣!故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者也。”空言美听,而非践履之实用,行事有迹,而可以端趋舍之涂。是故《诗》、《书》已删,《礼》、《乐》□正,必假《鲁史》修《春秋》,以为《诗书礼乐》之用,必征诸行事而后实也。经与史果二乎哉?繄“六经”赖夫子而醇,诸史出于浮士而杂,非经史之二也,存乎其人焉尔![29]稍后的沈国元也说:经以载道,史以纪事,世之持论者或歧而二之,不知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无弊,史之所系*重矣。[30]在他们看来,道与事,具有普遍性的真理与具体的经验存在只能是相互依存而不可分离,即道无不在而散于具体事之间,言道决不可遗于事,人事徇乎天理也就是道,因此,无论是经还是史也都是道事俱载,二者也就没有什么尊卑的差别,没有什么可荣可陋的必要。但是可以看出,丰坊和沈国元的论述与薛应旂的相关论述显然不同,他们并没有从存在统一于意识的心学观点出发来探讨经与史的关系问题,然而他们在关于事与道相统一这一点上,仍表现出与王阳明“道即事,事即道”观点的理论联系。丰坊等人这种扬弃心学立场的对经史关系的阐释,对于史学地位的提升,应该说更有实质性的价值。当然,王学对经史关系说的影响,除道与事相统一,普遍内在于特殊,并表现于具体过程中等理论影响外,还表现于王阳明所鼓吹的“良知”说,对张扬自我、蔑视权威的个人主义精神激发。王阳明曾经对他的学生说:“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31]认为“学贵得知信,求知于心而非也,虽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32]王阳明的这些论述虽然仍是从其“心即理”的心学理论出发,旨在强调道德践履的主体自主性和内在之知对于行为的指导意义,但是它也确实极大地启发、鼓舞了一代学者,其中一些学者循此更向异端发挥,以致于在对待“六经”价值的问题上,也出现新的、否定其权威地位的认识。例如史学家王世贞就声称:“吾读书万卷而未尝从‘六经’入。”[33]唐顺之也说:“语理而不尽于‘六经’,语治而不尽‘六官’。”[34]而‘异端之尤’的李贽在其《童心说》中更放言:“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从史料学的角度将“六经”的灵光抹了个精光。而在这些人的身上,王学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其中唐顺之与薛应旂同属南中王门,李贽曾拜泰州学派座主王艮之子王襞为师,亦为王门泰州学派中健者,至于王世贞虽非王门学人,但是也深受王学的影响,他曾经自道说:“余十四岁从大人所得《王文成公集》读之,而昼夜不释卷,至忘寝食,其爱之出于三苏之上。稍长,读秦以下古文辞,遂于王氏无所入,不复顾其书。而王氏实不可废。”并云:“和王文成公之氏致良知,与孟子之道性善,皆于动处见本体,不必究折其偏全,而沉切痛快,诵之使人跃然而自醒。”表明他对王学的一定认同。[35]“六经”权威地位的否定,既是史学地位获得提高的重要前提,也是经史关系讨论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前提。随着相关讨论的展开,人们对于经史关系的认识,也越来越脱开原王阳明提出问题的理学语境,逐渐转换为仅就史学本身讨论的理论问题。在当时的有关论述中,晚明大史学家王世贞的论述最具有史学理论的价值。例如王世贞曾从纯粹史料的角度论到“稽古史即经也”,即考核古史不能离开“经”。他认为由于上古的历史文献从春秋战国以来,因为“日寻干戈,若存若亡,迄于秦火,遂茫不可迹”,于是《春秋》等作为“焰而犹存”的文献,便格外值得珍重,“故史也而尊曰经”。[36]此外,王世贞还对王阳明“事即道,道即事”,道内在于事,事体现着道的观点作出新的阐释,认为“史不传则道没,史即传而道亦系之传”,把史作为“道”得以流传的根本条件,而将史学地位进一步提高。王世贞比较经与史的价值说:“经载道者也,史纪事者也。以纪事之书较之载道之书,孰要?人必曰经为载道之书,则要者属经,如是遂将去史弗务。嗟乎!智愈智,愚愈愚,智人之所以为智,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认为由于人们重经轻史,“遂将去史弗务”,致使出现“愚愈愚”的局面。所以王世贞鲜明地提出:“史学在今日倍急于经,而不可以一日而去者也。”[37]三自明代中叶王阳明从心学理论出发,明确提出“五经亦史”以后,到了晚明,所谓“六经皆史”、“经史一也”的观点已经越来越深入人心,有关这方面的言论在当时可以说俯拾可得,如:——所谓“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汉纪序》云:夫学者谓经以载道,史以载事。故凡讨论艺文,横生事理,而莫知反说讫无条贯,安能弗畔也哉!《易》列象器,《书》陈政治,《诗》采风谣,《礼》述仪物,《春秋》纪列国时事,皆未有舍事而议于无形者也。夫形,理者,事也;宰事者,理也,故事顺则理得,事逆则理失。天下皆事也,而理征焉,是以经史者皆纪事之书也。[38]——徐中行《史记百家评林序》云:夫《易》始庖牺,《诗》逮列国,及《礼》、《乐》之治神人,何者非事,何者非言,何者非记而不谓之史?故《易》长于史,《诗》陈于史,《礼》、《乐》昭于史。老聃居柱下,夫子就*十二经,经藏于史,尚矣![39]——闻人诠在《重刻旧唐书序》中云:书以记事,溲闻为聩,事以著代,间逸则遗,是故史氏之书与天地相为始 终,‘六经’相为表里。疑信并传,阙文不饰,以纪事实,以昭世代,故‘六 经’道明,万世宗仰,非徒文艺之夸诞而已也。[40]——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五《史一》云:史之与经,上古元无所分,如《尚书》之《尧典》,即陶唐氏之史;其《舜典》,即有虞氏之史也;《大禹(谟)》、《皋陶谟》、《益稷》、《禹贡》,即有夏氏之史也;《汤誓》、《伊训》、《太甲》、《说命》、《盘庚》》,即有殷氏之史也;《秦誓》、《牧誓》、《武成》、《金*》、《洛诰》、《君牙》、《君*》诸篇,即有周氏之史也。孔子修书,取之为经,则谓之经;及太史公作《史记》,取之为五帝三王纪,则又谓之史,何尝有定名耶!陆鲁望曰:《书》则记言之史,《春秋》则记事之史也。记言、记事,前后参差,曰经、曰史,未可定其体也。[41]——李贽的《经史相为表里》云: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何以垂戒鉴乎?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故《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从来,为道屡迁,变易匪常,不可以一定执也。故谓“六经”皆史可也。[42]——胡应麟《经籍会通》云:夏商以前,经即史也,《尚书》、《春秋》是已。至汉而人不任经矣,于是乎作史。继之,魏晋其业浸盛,史遂析而别于经,而经之名禅于佛老矣。[43]——顾应祥《人代纪要自序》云:自夫书契既立,人文日开,于是乎始有简册以纪之。唐虞有典,三代有书。 以其载道而谓之经,以其纪事而谓之史,其实一也。《春秋》者,鲁国之史也, 孔子取而笔削之,遂得与经并传,其余并传者多矣。——《人代纪要》的汤明善《序》云:史,一经也;经,一理也。吾心之中万理咸备,以心之理而观经,则理不在经而在心;以经之理而观史,则史不以迹而以理……其迹参乎史,其理准乎经,进退予夺森然……曰政以代殊,理本则一。[44]——许诰《通鉴前编序》云:经以载道,史以纪事。因行事善恶以示劝戒,是史亦载道也。[45]——史学家钱谦益《答杜苍略论文书》云: “六经”之中皆有史,不独《春秋》三传也。[46] ……这些都表明,明代中叶以后,尽管所阐述问题的基点不尽是心学的立场,但是在王学以“事道统一不二”理论阐释经史关系的影响下,所谓“六经皆史”、“经史一物”、“经史一也”等“对经史关系的新的看法”[47],已开始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同。这一新的经史关系认识的史学学术意义,在于它抹去罩在“六经”上的神圣灵光的同时,提高了史学的价值和地位,强化了人们的历史意识。从学术发展的角度讲,这种经史关系观的积极意义有二:——第一,对于史学本身来说,“六经皆史”说的明确提出,在促进史学摆脱经学束缚,提高史学地位的同时,史学本身也因其学术自主地位的强调,促进了人们对史学学科的深入认识。例如晚明的史学家王世贞便是在“经史一也”观念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打破经史关系的讨论的格局,就史学之本身提出“天地间无非史而已”的命题。[48]王世贞所谓“天地间无非史而已”,也就是说天地之间无一不是史的内容,从而将史学的范围扩大到无所不的程度。这个命题实际早已超越了经史关系的讨论,而成为纯粹对史学范围的认识。事实上,作为一个优秀的史学家,王世贞对于史学本身所应有的独立价值,也是有着相当清醒认识的,他曾说:愚尝读文中子之书曰,史之失自迁、固始也,记繁而志寡。则有未尝不叹其言之失也。夫经有不必记,而史有不必志。孔子之作《春秋》也,而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伦著焉,中国夷狄君子小人之界判焉,盖二百四十二年而千万世揆是也。故经不敢续也,亦无所事续也。至于史则不然,一代缺而一代之迹泯如也,一郡国缺而一郡国之迹泯如也。贤者不幸而不见德,不肖者幸而不见匿。故夫三代非无史也,周衰而天子之史不在周,而寄于齐、晋之盟主。盟主衰而分寄于列国,国自为史,人自为笔。至秦务师吏斥百家,而史亦随焚矣。五帝之事,若有若无,三王之事,若存若亡,则非史之罪也,祖龙为之也。执事试操觚之士,而质之史,其论三代有不尊称《尚书》者乎?然自舜、禹、汤武及桀、纣而外,有能举少康、武丁、太康、孔甲之详以复者否?周之季有不尊称《春秋》者乎?而自桓文而上,有能举宣、平、共和之详者否?二汉而下,有不稗官《晋》,齐谐“六代”,期期《唐书》,芜《宋史》,而夷秽辽、金、元三氏者乎?然一展卷而千六百年之人若新,而其迹若胪列也。是史之存与不存也。[49]王世贞的这一论述,表明在他的观念中已经意识到,“史”事实是具有“经”所不能替代的独立价值,是人们了解客观历史的不可或缺依据。联系王世贞“吾读书万卷而未尝从六经入”及上述“天地间无非史而已”等一系列有关论述看,这种对于史之独立价值的积极认识,显然得力于其对于经史关系的新理解。而后来黄宗羲提出的“言性命者必究于史学”等观点,事实上也是基于对史学具有独立价值的学术观念。为这种观点注脚的是朱之瑜舜水的相关论述。朱之瑜认为经史相较,是“经简而史明,经深而史实,经远而史近”,因此在他看来,“得之史而求之经,亦下学而上达耳”。这样便形成了与程朱等宋儒相反的经史关系和致知的路径。[50]——第二,对于经学来说,“六经皆史”说的明确提出,极大促进了明中叶以后的学者,以文献学的眼光看待传统的经书,以史学方法考证经书,促使学术研究由考经向考史的方向展开,而这正是后来清代学术的基本特点。清张之洞说:“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51]而由经学入史学的首要条件,就是将经学史学化,降低经的神圣地位,摆脱以准宗教观念对待经的思想束缚,代替以史学的眼光去看待经和研究经。因此,从宋代程朱等人的“荣经陋史”,到明代中叶王阳明等人“六经皆史”说的明确提出,在某种意义上,不啻是中国古代学术发展史上的一次观念革命,它为中国古代学术在清代的进一步发展,廓清了观念认识上的障碍。然而与王阳明等学者从以心统一世界的立场出发学所提出的“六经皆史”不同,清人更多的是从文献学的立场理解“六经皆史”的。但是从思想发展的层面看,清人对经史关系的理解,又不能不追索到明中叶以来的心学家对于经史关系的探讨,尤其是王阳明以事不离道,道在事中,道器合一,及“六经”并不代表全部之道等观点来阐释经史关系的基本思路。王阳明这一思路的影响,在清章学诚对“六经皆史”的有关论述之中,也仍然是依稀可辨,如章氏《文史通义》卷二《原道中》便云:《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固不可言夫道矣。[52]当然,我们说,章学诚论述的语境及随之而来的意义较之王阳明又有了新的变化,即不再是针对程朱之学离析心、理为二物,视道为超然于经验之外的绝对而发的争辩,而是针对清乾嘉学者不问政事埋首饾饤考据之学的倾向,呼唤传统即事以言理、即器以明道的经世精神,所以章学诚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六经”皆先王经世之籍也。[53]而这则又涉及到对经典文本的阐释与解读的理论问题,因篇幅的关系,则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列。[1] 宋代之前,虽有隋王通提出“昔圣人述史三焉”,即“六经”中的《尚书》、《诗经》及《春秋》三经“同出于史”的观点。但是王通此说实质意图是强调三经的体裁与立意的不同,并未提出经史尊卑的问题。所以他结论说:“此三者他同出于史,而不可杂也,故圣人分焉。”详见王通《中说·王道》篇。[2] 赵秉文:《滏水集》卷一《性道教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册1190。[3] 如钱穆先生即云:“(王)安石虽是宋学初期的人物,但他实已探到此后宋学之骊珠。”见钱穆《宋明理学概述》,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页23。[4] 见前揭书第22-23页。[5] 《程氏外书》卷九。《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1,页401。[6] 《程氏遗书》卷十五,《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1,页164。[7] 《朱子语类》卷一二二。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6,页2950-2951。[8]《朱子语类》卷一二三。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6,页2965。[9]《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五《答吕伯恭》,上海:涵芬楼影印本。[10] 《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1,页196。[11] 《朱子语类》卷一。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6,页1。[12] 《朱子语类》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6,页190。[13] 李方子:《资治通鉴纲目后序》。[14] 苏洵:《嘉祐集》卷八《史论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本,册1104。[15] 叶适:《叶适集·水心别集》卷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60,页221。[16] 郝经:《陵川集》卷十九《经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本,册1192。[17] 刘因:《静修先生文集》卷一《叙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本,册1198。[18] 参见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增订版,页263-266。[19] 《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页10。[20] 《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页2。[21] 《王阳明全集》卷四《答王纯甫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页156。[22]《王阳明全集》卷七《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页255。[23] 薛应旂:《宋元通鉴》卷首《凡例》,明天启刻本。[24] 薛应旂:《方山先生文录》卷十六《折衷》,明刊本。[25] 薛应旂:《方山先生文录》卷十六《原经》,明刊本。[26] 薛应旂:《宋元通鉴》卷首《凡例》,明天启刻本。[27] 薛应旂:《宋元通鉴》卷首《凡例》,明天启刻本。[28] 薛应旂的论点可从明代思想的殿军刘宗周的论述中得到解说,刘宗周《论语学案一·里仁第四》云:“一贯之道即天地之道,非圣人所得而私也。圣人自任以为吾道者,圣人从自己心上看出此道,满盘流露,一实万分。盈天地间万事万物,各有条理,而其血脉贯通处,浑无内外,人已感应之迹,亦无精粗、大小之殊,所谓一以贯之也。”见《刘子全书》卷二十八。中华文史丛书之五十七,台湾华文书局影印清道光本,页2363。[29] 丰坊:《世统本纪序》,见黄宗羲《明文授读》卷三十一,齐鲁书社影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册401。[30] 沈国元:《二十一史论赞》卷首《自序》,齐鲁书社影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史部册148。[31] 《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页92。[32] 《王阳明全集》卷二《传习录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页76。[33] 李贽:《续藏书》卷二十六《王世贞传》。北京:中华书局排印本1960,页514。[34] 唐顺之:《荆川先生文集》卷十《杂编序》。清光绪年江南书局重刻本。[35] 王世贞:《弇州山人读书后》卷四《书王文成公集》一、二。明刊本。[36] 王世贞:《纲鉴会纂序》,见《纲鉴会纂》万历刊本卷首。[37] 同上。[38] 《何大复先生集》卷三十四,清乾隆赐策堂刻本。[39] 《天目先生集》卷十三,明代论著丛刊第三辑,台北: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40] 转引自杨翼骧《中国史学史编年》第三册,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9,页288。[41] 见《四友斋丛说》,北京:中华书局排印本1959版页41。[42] 《焚书》卷五,北京:燕山出版社《李贽文集》本1998,页258。[43] 《少室山房笔丛》卷二《经籍会通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本,第886册,页181。[44] 分见顾应祥《人代纪要》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明刊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六册,齐鲁书社1996。[45] 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嘉靖刊许诰《通鉴纲目前编》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六册,齐鲁书社1996。[46] 《有学集》卷三八,四部丛刊本。[47] 白寿彝:《中国史学史》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页80。[48] 关于这命题,王世贞是这样论述的:“ 天地间无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没;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经“,史之言理者也;曰编年、曰本纪、曰志、曰表、曰世家、曰列传,史之正文也;曰叙、曰记、曰碑、曰碣、曰铭、曰述,史之变文也;曰训、曰诰、曰命、曰册、曰诏、曰令、曰教、曰札、曰上书、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启、曰笺、曰弹事、曰奏记、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驳、曰喻、曰尺牍,史之用也;曰论、曰辨、曰说、曰解、曰难、曰议,史之实也;曰赞、曰颂、曰箴、曰哀、曰诔、曰悲,史之华也。虽然,颂即四诗之一,赞、箴、铭、哀、诔皆其余音也,附之于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从众。”见《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四四《艺苑卮言》。[49] 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一六《国史策》。万历五年世经堂刻本。[50] 朱之瑜:《朱舜水集》卷八《答奥村庸礼书第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1,页274。[51] 《书目答问补正》附录二《姓名略序》,北京:中华书局重印范希曾补正本1963,页221。[52] 章学诚:《文史通义》。中华书局叶瑛《文史通义校注》本,1985年。页132。[53] 同上,页1。 原摘 要 经史关系的问题,是中国古代学术史的重要论题之一。但是宋以前并未见“荣经陋史”的观点。宋代以后,理学形成并发展,其中,以二程和朱熹等为代表的理学家,吸收佛教华严宗尤其是华严禅的理事说的理论,逐渐系统了其以抽象超验之“理”为本体的二元世界观的理学体系,并以“理一分殊”的观点来解释外在之普遍天理与具体之芸芸事物的关系,从而形成其“荣经陋史”、“经精史粗”的经史关系观。入元,在和会朱陆、调和心理之学术倾向的影响下,对经史关系的看法中,开始出现一些抬高史学的言论。明代中叶是经史关系观转捩的重要时期。王阳明以心说理,将普遍之理与个体意识统一于具有道德渊薮和本体意义的“心”中,提出“事即道,道即事”,特殊体现普遍,普遍内在于特殊的观点,并在此思路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五经亦史”、“六经吾心之记籍也”的经史关系思想,对后来“六经皆史”说的普及,产生深远影响。具体表现:一、促进了史学的自主意识;二、促进了对经学的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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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三十年代,陈寅恪先生在论及古典解读方法时,曾强调指出:"夫解释古书,其谨严方法,在不改原有之字,仍用习见之义,故解释之愈简易,亦愈近真谛。并须旁采史实人情,以为参证,不可仅于文句之间,反覆研求,遂谓已尽其含义也。"不过,作为二十世纪一位与主流思潮和时代变迁始终有意识地保持距离的学术大师,他对当日中国学术的变迁,尽管有着鞭辟入里的观察和思考,但在许多场合,却都采用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常赋予寻常的字句以不寻常的含义。其思想的深刻和表述的含蓄,使得后来的研究者在解读他的著作时,常常情不自禁地往深处想,从深处解。这样的解释路径,为余英时先生的《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发挥到极致,就其对陈寅恪先生晚年诗作的诠释看,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不过,陈寅恪留下的诗作中,是否每一首都意旨遥深,非要曲折推究,才能明其所指呢?其实未必。忽略了这一点,过于求深,反倒难免牵强之嫌。时下对陈寅恪先生1927年《寄傅斯年》一诗的解释,似乎就存在这个问题。 先看原诗,"不伤春去不论文,北海南溟对夕曛。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今生事业余田舍,天下英雄独使君。解识玉珰缄札意,梅花亭畔吊朝云。"这首诗首见于1927年7月6日的《吴宓日记》之中。因其中"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包含陈氏不多的对二十年代学术流变的整体观察,引起民国学术史研究者的重视和讨论。关注的焦点就集中于中间四句,特别是"元和新脚"的所指。王晴佳认为,"元和新脚"意指傅斯年及其组建的史语所(详参氏著《陈寅恪、傅斯年之关系及其他--以台湾中研院所见档案为中心》,《学术研究》2005年第11期,页91)。至于"天下英雄独使君"一句,余英时先生认为实暗指陈和傅斯年的分歧。"盖傅陈虽为好友,但学术上各有不同,真正为陈学术知音的是王国维。王国维死后,陈知音难觅,借此诗抒发四顾茫然的孤独感。这种孤独之感成为陈逐步脱离与西方日本东方学关系殊深的'塞表殊族之史事'学术理路倾向的契机和原因之一。" 他从陈寅恪为文含蓄的角度,认为陈诗"天下英雄独使君"一句中的用典,"是反讽之词,即否定'唯使君与操耳'一语的下半截,以示其立场实与傅氏有别"。还认为"透过这首诗看出陈寅恪此际陷入了四顾茫然的境地"(余英时:《陈寅恪史学三变化》,《中国文化》第十五、十六期页六)。最近,有学者注意到"梅花亭畔吊朝云"一句的重要性,认为其中确有"知音难觅"之感,但认为这句诗是陈寅恪夫子自道,是说"'我[陈]亦乖时不合宜',而世无知己"。该论者进而引申到下列推论,"也许正是1927年开始,陈寅恪从王国维之死一事中下了决断,一面'吊朝云'以结算过往,一面走他的'既负元和脚'的'不古不今'之路"(李海默:《陈寅恪"梅花亭畔吊朝云"句新解》,《学灯》2011年第一期)。简言之,上述论者的核心观点不外如此,一是认为陈氏诗作与傅氏史语所有关,二是强调陈寅恪与傅斯年的差异乃至隔膜以及陈对傅的不满(如言陈诗中有对傅反讽之意)。但是,如果我们按陈先生所说的"用习见之义","考诸史实人情",就不难发现上述论述实际上均不成立。 先看所谓"元和新脚"实指"傅氏的史语所"。根据杜正胜先生有关傅斯年创办史语所经过的名文《无中生有的志业--傅斯年与史语所的创立》所依据的一手档案史料及其相关考证,国民政府于1927年5月讨论决定建立中央研究院的动议,同年11月通过《中华民国大学院中央研究院组织条例》。傅是1927年年底才知道这个消息,1928年1月左右开始游说蔡元培建立史语所的。而陈赠傅斯年诗是在1927年7月6日的日记中出现的。易言之,即使假定陈寅恪直到7月初才作此诗,他写这首诗时,不用说史语所不存在,就连中央研究院的具体架构还没有成形,陈寅恪如何可能在诗中道及史语所呢?因此,说"元和新脚"实指他后来创办的史语所,显然是错误的。 其二,忽略陈诗写作的初衷,无视它本是寄赠友人之作。先看陈诗的写作初衷,这在诗的标题《寄傅斯年》已经表达得很清楚。诗中第七句"解识玉珰缄札意",据胡文辉先生考证,典出李商隐《春雨》诗中 "玉珰缄札何由达" 。"解识"者,当然是陈寅恪先生。限于诗体,作者省略了主语,翻译成白话,不外是我拜读大函,这清楚无误地说明这首诗是因傅斯年来信而写的赠答之作。作为赠答之作的诗文,恐怕至少有两种,一种是双方反目成仇,相互讥讽乃至彼此恶言相加。南北朝时孔稚珪的《北山移文》,清代康熙年间陈梦雷因痛斥李光地卖友而写的《绝交书》,都是这方面的先例。另一种是朋友知己之间的相互劝慰,彼此鼓励。在这类赠答中,委婉含蓄善意的批评固然常见,冷嘲热讽倒是不符人情的反常之举。作为精于诗文的陈寅恪,对此自然了然于心。而且,从1926年、1927年陈傅之间的关系看,两人不仅无任何过节,而且正互相引为奥援。傅斯年当时正在广州,主掌新成立的中山大学历史系,并广泛网罗人才,以实践自己的史学理想。而陈寅恪对傅斯年推崇备至,据《吴宓日记》载,陈还同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讨论过聘请傅斯年之事。或许有人会从陈傅史学之异来解释。不错,陈强调史中求史识,而傅则有史料即史学的看法,二者确有不同。但是,陈的史识是建立在对史料严密考证基础上的,与傅的观点并非水火不容。因此,1927年陈写寄傅斯年诗时,没有任何必要对好友冷语相加。从这个背景看,说陈诗是要表露自己的 "世无知己"之感,要和傅拉开距离,对他暗示反讽,既不符合多数赠答诗的体例,也大大背离当日的人情史实了。胡文辉在他的著作《陈寅恪诗笺释》就指出这一点(详氏著页50)。 持陈诗含有对傅反讽之意的论者的又一个证据是,陈诗"天下英雄独使君"一句中的用典 "是反讽之词"。这种分析看似精致,实则经不起推敲。首先,陈所用的"天下使君"亦非僻典,不用说陈寅恪、傅斯年这样的文史大师,就是一般读过《三国志》、《三国演义》的读者,也能看出其用意。说陈寅恪用这样一个极其常识化的典故,在赠傅斯年的诗中,来含蓄地表达对他的反讽之意,这未免太低看了傅陈的交情和傅斯年的文史造诣。陈寅恪先生在谈及诠释诗文时,认为不仅要明其中的"古典",更要注意内含的"今典"。上述论者在陈诗此句的古典上刻意求深,却忘记了陈傅两人当时在学术上相互倚重、英雄惺惺相惜的今典,才会得出陈的这首赠诗存反讽傅斯年的说法。造成这些过于求深之论的关键,就是忽略陈诗是一首答友人诗,不是自述胸臆之作。 如果从赠答诗的角度来看陈寅恪的《寄傅斯年》,不需要任何曲折的分析和复杂的解释,只要按陈寅恪所示的"习见之意"来看,其本身的主旨其实非常清楚。第一、二句"不伤春去不论文,北海南溟对夕曛"中的"不伤春去"点明了写作日期,是春夏之交。"北海"者,陈氏人在北平,故以北海自况。"南溟"者,典出《庄子》"海运则将徙于南溟",意指身在南国的傅斯年。这两句可与同年春天陈写的《春日独游玉泉静明园》"园林故国春芜早,景物空山夕照昏"、"人间不会孤游意"详参看,暗示两人虽然一南一北,远隔天涯,却同有孤独失意之感。这是陈寅恪自况,如下所述,也是对烦恼连连的傅斯年的宽慰。 "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这两句承上启下,字面上是说当日中国学术界旧传统已去,新学术尚未成形,正等待有为者重新整合。当然,从傅本人才华见识和主掌中山大学的语境看,这两句实际上是说,当日中国学术界急需重新整合,傅的努力适逢其时,正好为傅实现自己的史学理想提供了用武之地,这是对他高度肯定和鼓舞之词,同时为第五、六句"今生事业余田舍,天下英雄独使君"作铺垫。当然,其中"正始遗音"、"元和新脚",或许如余英时先生所言,实指胡适代表的新派史学,但如下所述,也许只是泛泛而论,未必有更具体的所指,我们也无需刻意求深。 这首诗真正有陈寅恪"夫子自道"之意的是第五句"今生事业余田舍",这句话既是谦词,也透露出王国维去世后陈寅恪先生对时局的失望之意,同时又为下半句"天下英雄独使君"中的"独"字做铺垫。后半句使用了三国曹操称赞刘备"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典故。当日傅斯年虽雄心勃勃,但出掌中大历史系那样重要的学术机构,与刘备同曹操会面时刚刚崛起的局面相似,因此,用"使君"比喻傅斯年,真是恰到好处。至于句中的"独"字,与其说是反讽之意,不如说如王汎森、杜正胜、胡文辉所言,表达的是钦佩之情(详参《陈寅恪诗笺释》页50-51)。盖出掌中大历史系,虽不及后来创建史语所功业恢弘,同样需要宏阔超前的学术眼光和纵横上下的非凡行政才干。从当日学界看,可把这两方面完美结合在一体的学人,也就傅斯年一人而已。就此而言,"独"之一字, 虽是对傅的赞美之辞,但揆诸当日情形和傅氏的贡献,并非过誉之词。 第七句,"解识玉珰缄札意"如前所述,说明寄诗的由来。全诗稍嫌费解的是最后一句"梅花亭畔吊朝云"。朝云是东坡侍女。据《梁溪漫志》卷四"侍儿对东坡语"条:"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识见。'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这句确如一位论者所言,有"知音难觅"之意。那么,这里说的是谁知音难觅呢?如果与上一句"解识玉珰缄札意"合起来读,答案就很清楚了,是宽慰来信中牢骚满腹、痛感缺乏知己的傅斯年。这一点,如果从1927年上半年傅在南国广东的处境看,就不难想象了。据杜正胜先生所引朱家骅的回忆,1927年春,傅到达广州不久,就担任中大院长和系主任。同年8月,又担任新成立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之职。看上去,傅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但实际上则是暗流汹涌。首先是广东地方派和傅氏这样的外来户的冲突,搞得傅痛骂当地人士为"野蛮人士"。这类苦楚,固然不足为外人道,但对自己留学德国时就倾心相交的好友陈寅恪先生,傅就无需欲说还休。因此,他在陈称为"玉珰缄札"的信中畅言自己的艰难处境,而陈寅恪以诗相答劝慰,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陈用"朝云亡"一典,也许含有对傅氏委婉的批评,暗示他对广东的形势过于乐观,实际上,在他周围并没有像朝云之于苏东坡那样的知己,借以提醒他不要对学术界期望太高,孤军奋战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这或许是陈诗中"梅花亭畔吊朝云"一句的真实用意吧。不过,陈以朝云指傅缺乏知音,也是暗以东坡喻傅斯年本人,既有推重之意,更有劝解宽慰之情,希望他如东坡先生那样对眼前的艰难达观以处之,豁达以应之。陈寅恪先生为诗行文之严谨,用典之妥帖,待友之敦厚,于此可见一斑。 这样从浅近处解释也许太过平淡,让那些试图从这首诗中读出陈寅恪本人对上世纪二十年代后期学术观察的学者感到失望。不过,类似的解释路数,不仅为陈先生在本文开始引用的文中所倡导,而且还运用到其有关诗歌的解释中。如他著名的《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图籍艺风充馆长,名词愈野领编修。校雠鞮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之句,诗中论及的缪荃孙、严复,都是当日中国思想文化界的风云人物。以陈先生的大家身份,作这样的叙述,让人不由得会往深处思考。当初该诗一问世,就引发罗振玉的非议。也许陈寅恪先生本人担心类似误解或求深之论再现,故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对蒋天枢先生就此诗大意逐句作了明确的解说。论及此句时,强调其中并无深意, "王先生当日虽颇译外国书,其实并与缪、严无关涉,此诗句不过承上文'揽名流'之语"(《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寅恪先生诗存,页8)。易言之,陈先生这里不过是泛论当日学界之盛,并无什么高深意涵。幸亏有陈先生的解说,如果任由时下求深式的诠释方式随意发挥,还不知会出现何等花俏曲折的解释。既然陈先生自己都认为自己诗作中有凭"习见之义"就可解释明白的地方,那么,本文从"习见之义"处剖析《赠傅斯年》,或许不能看作于典无据,自我作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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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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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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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布什担任总统期间,许多自由主义和世俗主义的美国人开始不仅仅将宗教保守分子视为政治上的反对派,也将其视之为一种现实的威胁。他们认为宗教右翼势力绝非普通的政治运动,相反,它是一种本质上就十分狭隘的势力,决心以凯文•菲利普斯2006年的畅销书中所称的"美式神权政治"逐步取代我们的世俗共和国。 这些焦虑一度消散在了共和党的内耗中。在奥巴马时代,集中于经济和医疗问题的争论挤掉了对于性教育和堕胎问题的争论,而自由主义者们开始担忧新的右翼极端分子:茶党分子,出生证明强迫症患者,科赫兄弟会。不过随着米歇尔•巴克曼以及随后的瑞克•派瑞在总统选举中的崛起,以及对很多茶党分子同时也是福音派基督徒这一事实的认识,这种对于神权政治的恐惧突然间重归。以莱恩•里扎在《纽约客》上对巴克曼的描述为开端,最近的一大批文章纷纷开始将共和党总统选举人与恶名远播的政治化基督教派--比如基督国教主义和基督教重建主义--联系起来,并运用这些联系暗示基督教极端主义正再次袭来。在这周的《纽约时报杂志》上,即将离任的《纽约时报》责任编辑比尔•凯勒认为派瑞和巴克曼将面对关于他们宗教信仰的棘手问题。"共和党人的希望之星组合",他写道,"将迫使我们面对关于公共生活中信仰隐私的顾虑,并努力克服它。" 凯勒完全是对的。美国的政教分离其实从未将政治和宗教分开,而关于政治家宗教信仰的"隐私"也已经多次造成公共后果。特别是当候选人们明确宣示他们的宗教信仰时,舆论界有权质问这信仰与他们的政治日程表的相关程度如何。 但记者们在询问和书写他们所不信仰的宗教时,应当时刻牢记四点。 首先,基督教保守势力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世界,并且像其他这样的世界一样--包括那些世俗知识分子的领地--有各种各样的中心和边缘地带,并且以复杂的方式相互交错。梳理这些联系对我们是有益而且有趣的,但这很容易陷入偏执狂的六度分离游戏中。在这种游戏中,特定群体中最偏激的那个人往往也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或者一个特定作者的文章中最极端的部分总是决定着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影响。 其次,记者们应当避免双重标准。如果你对保守主义者大肆渲染奥巴马与芝加哥社会主义者及学院激进派的联系不以为然,那么你也不应认为巴克曼拥有更多的激进教派支持者证明她是一个潜在的多米尼克教派分子。如果你不同意耶利米•怀特那篇争议性考察文章中关于奥巴马实际上信仰黑人解放教派那些富于煽动性的证据,那么你也不应该着迷于派瑞与古鲁教派可能的联系。 再次,记者们应当抵制以阴谋论的语言使群体间彼此疏离和极端化的诱惑。共和党的政治家们经常因为使用密码式的宗教词汇而被指责,比如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指着一个美国人的日常语言说那是比国家通用语更圣经化的语言。同样的,那些所谓的宗教右翼对政府的"渗透",通常只是保守的基督徒运用民主政治的日常技巧来驱逐他们所反对的政敌,或者回击他们不喜欢的法律。 最后,记者们需要记住的是,共和党的政治家们在动员他们的教派选民上,比动员任何一个声称属于某种政治版图的选民群体都要熟练得多。小布什在2004年集合其福音派选民以支持通过联邦婚姻法案,以及随后在其第二任期内几乎完全停止了关于同性婚姻问题的讨论都是例证。派瑞知道如何刺激德州教士们的自尊心,但当他签署授权给德州的年轻人接种预防性传播疾病疫苗的行政命令时,他听取的是制药游说团而不是宗教保守主义者的意见。 最后一点也说明了宗教右翼分子的自由主义批评者们往往会犯的一个严重错误。他们观察宗教保守主义者,也看到了那些有问题的趋势:二元对立式的修辞,宏伟的野心,启示录式的狂热。但是他们并没有认识到这些潮流本身的意义:不是宗教保守主义者不断增长的实力和即将胜利的迹象,而是他们继续失望和失败的证据。(北溟客 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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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
经济
2011/10/01
| 阅读: 1777
我们生活在一个以组合创新的时代。十九世纪,轮子、滑轮、皮带和齿轮等标准化生产的机械部件被不断组合和重新组合,形成新的产品。二十世纪,这些构件是内燃机、电力、电子元件和微电子芯片。时至今日,用来创新的构件已经变成了软件,如为大多数网站提供基本构件的LAMP(Linux操作系统、Apache网络服务器、MySQL数据库和Python编程语言。一旦应用软件被开发出来,亚马逊、谷歌、微软和其他公司提供的云计算模式就会将数据中心的固定成本转变为提供数据服务的可变成本,从而降低门槛,加快创新步伐。 就像十九世纪的机械产品创新给我们的生活方式带来了巨大变化一样,二十一世纪早期仍在不断发展的计算和通讯技术创新对世界经济与文化会有深远的影响。例如,现在,即使是最小的公司也能购置15年前只有大公司才能拥有的通讯和计算基础架构。如果说二十世纪晚期是跨国公司的时代,那么二十一世纪早期便属于微跨国公司--全球化运作的小公司。 如今硅谷的很多公司,充分利用了网上的各种免费资源,如电子邮件、聊天工具、社交网络、维基百科、互联网协议语音技术和云计算,来为自己提供通讯和计算方面的基础架构。它们利用世界各地不同的知识、技能和薪资水平来取得比较优势。他们能够利用标准的构件展开全球协作,开发软件、应用程序和网络服务。创新通常是由国际贸易驱动的,而现在知识和技能的交易比任何时候都容易。 微跨国公司多半籍籍无名,其中大部分要么倒闭,要么被大公司所吞并,但也有一些,比如Skype公司(爱沙尼亚)和流行手机游戏"愤怒的小鸟"的开发者Rovio公司(芬兰),已经家喻户晓。这些公司使用的软件构件,也来自世界各地:Linux始于芬兰,Apache源自美国,MySQL诞生在瑞典,Python则是荷兰的贡献。 使虚拟世界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技术进展,正在以同样的方式改变物理世界。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制作便宜的机器人元件成为可能,这意味着使用机器人技术来提供服务将会变得更加便宜。只需要十年甚至更短的时间,自动行驶的汽车就将进入中产阶级家庭,从而给交通运输和居住形态带来一场革命。此外,廉价机器人技术对医学也会产生巨大影响。许多常规操作可以由机器人完成,从而缩小创口,减少误差。这项创新所面临的技术挑战并不是问题,真正的障碍来自于文化、法律和监管等方面。 坏消息是,科学技术赋予我们的巨大力量,也可以被用于邪恶的目的。恐怖主义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催生微跨国公司和机器人技术的信息技术进展,将来仍会是一个隐患,甚至越来越大。即使没有明显的威胁,我们日常倚仗的系统极为复杂,有一天或许会崩溃,从而带来不便,甚至是灾难。 然而,科学技术的发展还将持续下去。在过去的三百年间,科学技术极大地改善了发达经济体的人们的生活质量。现在,轮到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了。(南渝霜华 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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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历史
2011/10/01
| 阅读: 2082
辛亥百年之际,关于辛亥革命题材图书的出版,自年初至现在,或旧版重出,或引进台湾学者的论述,或新著刊行,不下数十种。抛开一些出版业制造的似有如无的通俗历史绍介,无论重看旧章还是阅读新篇,寻找其间的分歧,重回辛亥年的政治空间,对众多潮流进行判断,绝非简单的"历史癖与考据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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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孜尔石窟壁画里,有一些与佛教历史有关人物的故事和形象。其中有的人物在世界其他佛教艺术里是非常罕见的。因此,这些形象成为研究佛教历史的珍贵史料。同时也是研究龟兹佛教思想、派属和艺术造型的不可多得的可视资料。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是历史上真实的人物,他创立的佛教是古代印度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学术界研究佛教历史,主要依靠各类佛教经典的记载。然而,佛教经典里充满了浓重的神话色彩。尤其是佛教艺术,大量佛国世界的神奇,怪涎和虚构形象与历史事件、现实人物杂糅一起,有的历史人物被蒙上厚厚的神秘面纱。最明显的如佛教的菩萨,有许多都有出身事迹,有些可能是真实人物,但在佛教里,赋予他们的佛教神话色彩过于浓厚,很难说清哪是事实,哪是神话。故本文不去涉及这些人物。经过佛教史学家和艺术史学家的不懈努力,在佛教历史研究上,基本上理出了释迦牟尼生平和某些佛教历史人物比较清晰的脉络。本文所谓的“佛教史人物”是指佛教界认可的佛教历史上确有的人物。龟兹壁画里的这些人物,是按佛教经典而绘,与佛教故事交织一起,故龟兹石窟壁画形象,同样是虚与实,俗与神混处一起,历史事实与神异内容相交织。现对克孜尔石窟壁画里可以考察出比较重要而罕见的几个佛教史人物做些初步探索。一、频婆娑罗王梵名Bimbisara,音译还有瓶沙王、频毗娑罗王等,意译有影胜王、谛实王、形牢王等,是与释迦牟尼同时代的摩竭陀(Magadha)国王,西苏纳伽王朝第五世,是佛教事业的大力支持者。释迦牟尼成道前,他曾请释尊于成道后先到王舍城受其供养。佛成道后,频婆娑罗王在迦兰陀建立竹园精舍供佛和弟子居住,佛经中记其事迹颇多。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频婆娑罗王形象,比较突出的是“佛降伏六师外道”中的频婆娑罗王。克孜尔第80窟“佛降伏六师外道”画面最完整、最清晰。画面是:佛居中央,头上方有过去六佛,左侧为“婆罗门”装束的六师。六师上方是从天而下的密迹力士。佛的右侧即频婆娑罗王和夫人韦提希(Vaidehi)及家属。王与夫人等三人坐在有折背的方座上(图1、2)。此壁画集中了频婆娑罗王设法会,请佛与六师对诘、佛令密迹金刚打击六师和世尊以手指地,十八地狱显现,佛为地狱众生说法等情节。简练地表述了“佛降伏六师外道”的几个主要情节。这种“异时同图”是龟兹石窟壁画的绘画特点。汉文《贤愚经》(Damamfikanidana-sfitra)“降六师品”中有这些故事的描述。《贤愚经》是公元4世纪汉地僧人在于阗遇当地“无遮大会”(Pafica-varsika-maha),听长老(sthavira)讲经记录下来,回到内地整理成经的。在这个过程中,会有选择、加工、删改等情况发生。故《贤愚经》不能准确反映当时当地此故事的本来情况,但仍可互相对应。在大乘佛教经典中,亦有频婆娑罗王和夫人韦希提的故事。《观无量寿经》中的“未生怨”、“十六观”即讲述其子阿阁世王迫害父母频婆娑罗王和韦希提的故事。敦煌石窟里,根据《观无量寿经》绘制的《观无量寿经变》壁画在唐代十分流行。龟兹地区的库木吐喇石窟和阿艾石窟里也有《观无量寿经变》壁画的残片。其形象已是中原汉人的模样了。二、阿阉世王梵名Ajata~atru,又译作阿阁多沙兜罗王,意译未生怨王,系频婆娑罗王之子。早年受提婆达多教唆,囚禁父母,虐死父亲。后幡然悔悟,成为虔诚的佛教徒。佛灭度后,成为佛教教团的护法王,佛弟子迦叶举行结集佛教经典时,阿阁世王为大檀越(布施者),建造大石室并供给大量物资用具。阿阍世王于佛灭度前8年即位,共执政32年。现克孜尔石窟有8个洞窟保存有阿阁世王故事壁画,都出现在佛涅盘题材中。克孜尔石窟中心柱式洞窟的后室部分,均是描绘与佛涅盘有关事件的部位。阿阁世王故事均绘在后室右甬道内壁上。内容是阿阁世王闻佛涅盘的消息后,悲痛昏厥后又复苏的故事。画面为阿阁世王坐于水罐中,其旁是雨行大臣(Varsakara)手执绘有“佛传四相图”的图画,举给坐在罐中的阿阁世王观看。阿阁世王下方有倾倒的须弥山和陨落的日月。克孜尔第205窟(HOhlemitderMaya,2.Anlage),此题材壁画最为精彩,“佛传四相图”中清晰地绘出“树下诞生”、“降魔成道”、“初转法轮”、“涅盘”四个内容(图3)。另在第224窟有阿阁世王、王后与雨行大臣清晰的图像(图4)。能与克孜尔石窟壁画阿阁世王故事对应的汉文佛经是《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Mala-sarvastivada-vinaya·sudraka-vastu)第38卷。该经文是:未生怨王信根初发,彼若闻佛入涅盘者,必呕热血而死,……于妙堂殿如法图画佛本因缘,菩萨昔在都史天宫,将欲下生观其五事。欲界天子三净母身,作象子形托生母腹。既诞之后逾城出家,苦行六年坐金刚座,菩提树下成等正觉。次至婆罗尼斯国为五苾刍,三转十二行四谛法轮。……利益既周将趣圆寂,遂至拘尸那城娑罗双树,北首而卧入大涅盘。如来一代所有化迹既图画已。……时王见已问行雨言此述何事,彼即次第为王陈说一如图画。……王至园所见彼堂中图画新异,始从初诞乃至倚卧双林,王问臣曰岂可世尊入涅盘耶,是时行雨默然无对。王见是已知佛涅盘,即便号啕闷绝宛转于地,臣即移举置苏函中,如是至七方投香水。从此以后王渐苏息。[1]另外在克孜尔第224窟(Ma^ya^ hohle der 3.Anlage),此题材壁画内容更为丰富,增加了阿阁世王眷属和阿阁世王骑马出行的画面。三、提婆达多梵名Devadatta,又译地婆达多、调达等,意译为天热、天授、天与等。提婆达多是佛教史中十分重要的人物,是释迦牟尼叔父之子。幼时与释尊、难陀共习武艺,常与释尊竞争。释尊成道后随佛出家,于十二年间精进不懈。后因未能获得圣果而其心退转,渐生恶念。逐渐与释尊对立,后发展到欲夺佛教的领导权。遭到释尊反对后,自率五百徒众脱离僧团,自立“五法”与佛陀对立。提婆达多在王舍城有独立教团,得到阿阁世王的礼遇。后提婆达多教唆阿阁世王囚母弑父自登王位。提婆达多还多次谋害佛陀,犯有“五逆”大罪,最后提婆达多堕入地狱而终,但佛陀又因其临终前一念善心向佛,为他授记,六十劫(Kalpa)后成辟支佛(Pratyeka-buddha)。佛经里提婆达多事迹记载颇多,几乎有关佛传的经典里都有记载。克孜尔石窟壁画提婆达多故事主要表现他以石砸佛和放醉象伤佛的情节。这些故事多绘在龟兹石窟特有的菱形格内,画面较小,一般只有佛与提婆达多两人。提婆达多以石砸佛故事画面是:佛坐在金刚座(vajra^sana)上,一侧是提婆达多高擎巨石向佛砸去(图5)。《增一阿含经》卷四十九:尔时,世尊在耆阂崛山一小山侧。尔时,提婆达兜(多)到耆阉崛山,手擎大石长三十肘,广十五肘而掷世尊。是时,山神金昆罗鬼恒住彼山,见提婆达兜抱石打佛,实时申手接着余处。尔时,石碎一小片石,着如来足,实时出血。尔时,世尊见已,语提婆达兜曰:汝今复兴意欲害如来,此是第二五逆之罪。[2]值得注意的是,克孜尔壁画中的提婆达多的袈裟画成袒左式,以表示他背叛释迦牟尼正统教义,袒左袈裟鲜明地标示了提婆达多堕落成为佛教对立面的形象。醉象伤佛是提婆达多唆使阿阁世王令象师以酒将象灌醉,并持剑谋害世尊。克孜尔壁画一般没有提婆达多和阿阁世王的形象,而是只绘一大象鼻卷长剑向佛刺去(图6)。醉象伤佛故事在《增一阿含经》卷九:阿阉世曰:沙门瞿昙亦无圣道,不知人心来变之验。王阿阖世即勃象师,汝速将象饮以醇酒,鼻带利剑,即放使走,尔时,世尊将诸比丘诣城门,适举足入门。……时,五百比丘见醉象来,各各驰走,莫知所如。时,彼暴象遥见如来,便走趣向。侍者阿难见醉象来。在世尊后。不自安处。白世尊曰:此象暴恶,将恐相害,宜可远之。世尊告曰:勿惧。阿难,吾今当以如来神手降伏此象。如来观察暴象不近不远,便化左右作诸师子王。于彼象后作大大坑。时,彼暴象见左右师子王及见火坑。即失尿放粪。无走突处,便前进向如来。尔时,世尊便说此偈:汝莫害于龙,龙现甚难遇,不由害龙已,而得生善处。尔时,暴象闻世尊说此偈。如被火燃。即自解剑。向如来跪双膝。投地以鼻舐如来足……[3]克孜尔壁画除了绘出提婆达多现实形象外,还有他过去劫中与佛前世的种种恶怨的故事。这些都在佛本生故事壁画中出现。计有:“大龟因缘”、“九色鹿本生”、“猕猴王救花鬘人遇害”、“熊救樵人被害”等。这些故事中的忘恩负义者,均是提婆达多的化身。提婆达多砸佛事件还属于释迦牟尼的“九罪报”之鸠摩罗什(Kuma^rajiva)《大智度论》卷九说:何以故受九罪报。一者梵志女孙陀利谤。五百阿罗汉亦被谤。二者旃遮婆罗门女。系木盂作腹谤佛。三者提婆达推山压佛伤足大指。四者进木刺脚。五者毗楼璃王兴兵杀诸释予佛时头痛。六者受阿耆达多婆罗门请而食马麦。七者冷风动故脊痛。八者六年苦行。九者入婆罗门聚落乞食不得空钵而还。克孜尔壁画里除了提婆达多砸佛外,还有几个“九罪报”故事。这也是其他石窟所少见。②说明克孜尔石窟的“佛传”题材十分注重“因缘果报”的阐发。四、六师与释尊同时代的六位思想家,称为六师。他们是:删阁夜毗尼子(San~jaya Belatthioutta)、阿耆多翅舍钦婆罗(Ajita Kesakambala)、末伽梨拘舍梨(Makkhali Gosala)、富兰那迦叶(Purana Kassapa),婆浮陀迦旃那(PakudhaKaccayana)、尼乾陀若提子(NiganthaNataoutta)。六师所代表的思想与佛教的政治思想都属于反对婆罗门(brahman。)的“沙门(~ramana)思潮”。在当时印度社会民众中有广泛的影响。但佛教与六师有激烈的斗争。佛教以“契合真理”自居,认为其他派别均是“心游道外”,故称外道。克孜尔第80、97、114窟保存有较完整的“佛降伏六师外道”壁画,且都在中心柱洞窟的正壁或前壁上方显要位置上,画面比较大,显然是洞窟的重要内容。克孜尔石窟壁画六师的造型,均足龟兹壁画中的婆罗门的形态。有老者模样、有壮年形象,神态生动,别具情趣,将一场尖锐的斗争,描绘成非常平和的说理辩论(图7、8)。值得注意的是,在“佛降伏六师外道”壁画中,佛的上方绘出六个坐佛。表示释迦牟尼是承袭过去的毗婆尸佛(Vipadyin)、尸弃佛(S/ikhin)、毗舍浮佛(Vidvabha)、拘留孙佛(Krakucchanda)、拘那含牟尼佛(Kanakamuni)和迦叶佛(Ka~yapa)的法统,而具备无比伟力而能破斥诸外道的。五、多卢那梵名Drona,系拘尸那(Ku~inagara)城的婆罗门。汉译为香姓婆罗门。佛涅盘后,波婆(Pava)、遮罗频(Allakappa)、罗摩伽(Ramagama)、毗留提(Vethadipa)、迦毗罗卫(Kapila)、毗舍离(Veskya)、摩揭陀(Magadha)和拘尸那八国争分佛舍利。各国纷纷要用武力夺取,战争一触即发。多卢那自告奋勇调解纷争,将佛舍利平均分给各国,避免一场战争。《长阿含经》曰:时。香姓婆罗门受王教已,即诣彼城。语诸末罗曰:摩竭大王致问无量,起居轻利,游步强耶。吾于诸君,每相宗敬,邻境义和,曾无诤讼。我闻如来于君国内而取灭度。唯无上尊,实我所天。故从远来,求请骨分。欲还本土,起塔供养。设与我者。举国重宝。与君共之。时,诸末罗报香姓曰:如是,如是。诚如君言。……国内士民自当供养。远劳诸君,舍利分不可得。时,诸国王即集群臣,众共立议。……时。拘尸国即集群臣。众共立议。时,香姓婆罗门晓众人曰:诸贤,长夜受佛教诫,口诵法言,心服仁化。一切众生常念欲安。宁可诤佛舍利共相残害。如来遗形欲以广益。舍利现在但当分取,众咸称善。寻复议言。谁堪分者,皆言香姓婆罗门仁智平均。可使分也。时,诸国王即命香姓。汝为我等分佛舍利,均作八分。[5]在克孜尔石窟后室“八王分舍利”中都有多卢那的形象。最完整和清晰的一幅是现藏于日本的224窟的多卢那头像(图9)。六、须拔陀罗 梵名Subhadra,汉译名善贤、好贤等。拘尸那城120岁的婆罗门,聪明多智。得知佛在双林即将涅盘(nirvana),即要求见佛。佛为须拔陀罗宣示“八圣道”(aryastangikamarga),当夜就出家受戒,成为佛最后度化的弟子。皈依后不久,即得阿罗汉(arhat)果,并先佛灭度(nirva^na)。克孜尔石窟后室佛涅盘像下方多绘有须拔陀罗身穿白色大袍,面向佛坐于地上的形象(图10)。《长阿含经》记载:是时,拘尸城内,有一梵志,名曰须跋,年百二十,耆旧多智。闻沙门瞿昙今夜于双树间当取灭度。自念言,吾于法有疑,唯有瞿昙能解我意。今当及时自力而行。即于其夜,出拘尸城,诣双树间。至阿难所,问讯已,一面立,白阿难曰:我闻瞿昙沙门今夜当取灭度,故来至此,求一相见。……时。佛告阿难,汝勿遮止,听使来入。此欲决疑,无娆乱也。设闻我法,必得开解。阿难乃告须跋。汝欲觐佛。宜知是时,须跋即入。……须跋受教。……于是,须跋即于其夜,出家受戒,净修梵行,于现法中,自身作证,生死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得如实智,更不受有。时夜未久,即成罗汉。是为如来最后弟子,便先灭度而佛后焉。山克孜尔205窟阿阍世王故事中的四相图的“涅盘”里,须拔陀罗的形象更为鲜明。七、佛弟子有迦叶(Maha-ka~yapa)、阿难(Ananda)、乾荼、罗云、沙弥均头、优毗迦叶、大迦旃延(Mahakatyayana)、离越(Revata),大目犍连(Maudgalyayana)、阿那律(Aniruddha)、须菩提(Subhati)、侨陈如(Kaundinya)等。由于有些画面模糊,有些弟子身份尚难断定。佛弟子中最常见的是迦叶和阿难,主要在佛涅盘像的一侧,形象十分鲜明,迦叶为老者形象,阿难为青年形象。其他弟子集中在“须摩提女请佛缘”(Sumagadhi—nidana)中。须摩提女请佛故事是说:舍卫城(S/ya^vasti)长者之女须摩提,与其父共皈依佛教,后嫁给了信仰“裸形外道”(acelaka)的满财长者为妻。经过须摩提女的说服,满财长者皈依了佛教。此故事表现了须摩提女请佛与弟子到舍卫城进行种种神变(vikurvana)的情景。各弟子大显神通(abhijn~a^)乘各种变化之物在前,佛在最后,十分壮观。克孜尔石窟有“须摩提女请佛缘”故事壁画的有第178、198、205、224窟。各窟壁画佛弟子排列顺序不一。以比较完整的第224窟为例,佛弟子顺序与变化出之物是:乾茶背大锅、沙弥均头变出五百花树、罗云变出五百孔雀、优毗迦叶变出五百七头蛇、离越变出五百龙、大目犍连变出五百六牙白象、阿那律变出五百狮子、大迦叶变出五百马、后面应该是大迦旃延和须菩提,但已残缺(图11)。虽然“须摩提女请佛缘”展示了“神通”的神异故事,但这些弟子都是真实的人物。八、克孜尔石窟壁画中还有许多释迦家族中的人物,如释迦牟尼父亲净饭王(Suddodana)、母亲摩耶夫人(Maya)、姨母摩诃波阁波提(Maha^praja^pati)、妻子耶输陀罗(Yas/odhara^)、儿子罗喉罗(Rahula)和难陀(Nanda)等。克孜尔第206窟(Hohle mit der Fusswaschung)主室两壁上绘有释迦牟尼家属皈依(garana)佛教的壁画。(图12、13)克孜尔石窟壁画出现以上人物,都是佛陀一生圣迹的“佛传”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经与佛经查对,出现上述人物的“佛传”故事,大部能与《修行本起经》(Carya-nida)、《太子瑞应本起经》、《方广大庄严经》、《贤愚经》(Damamakanidana·satra)、《长阿含经》(Dirghagama),《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Mala-sarvastivada-vinaya-sudraka-vastu)等小乘经典对应上。特别是克孜尔石窟的涅盘题材,故事丰富,人物众多,许多情节与《阿含经·游行经》所述相符合。强化佛一生圣迹的宣示,主张“唯礼释迦”是小乘佛教最重要的理念,尤其是说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特别注重对释迦牟尼传记作“阿毗达磨”(abhidharma)的考察。龟兹地区佛教深受印度西北迦湿弥罗(Ka~mira)佛教的影响。此地在公元l世纪后,为贵霜(Kusna)王朝所辖。贵霜王朝第三代统治者迦腻色伽(Kaniska),大力扶直佛教,推动佛教向外传播,对佛教东传起到巨大的作用。西域佛教就是在贵霜王朝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迦腻色伽曾举行佛教三藏结集。此次结集编汇了《大毗婆沙论》(vibhasa),自此,研究“阿毗达磨”的风气甚盛此国。盛行于印度西北一带的说一切有部也就成为注重“阿毗达磨”的佛教派别。随说一切有部在西域的传播,“阿毗达磨”思想在龟兹地区必然流行开来,克孜尔石窟壁画中释迦牟尼事迹的兴盛,即这种思想的表现。而且这种思想在龟兹长期流传,长久不衰。有以上内容的洞窟年代大致在公元5—7世纪间。这个时期的龟兹石窟壁画,除了继续表现“唯礼释迦”的内容外,又出现了“佛降伏六师外道”、“降魔成道”、“须摩提女请佛”、“梵天劝请”等重大题材。大家知道,公元4世纪时,龟兹佛教高僧鸠摩罗什(Kuma^rajiva)从小乘改宗大乘。大乘思想一度在龟兹蓬勃发展,小乘受到一定的制约。鸠摩罗什东去后,小乘佛教再度兴起,而且提升的势头很猛。故克孜尔石窟这一时期出现强化释迦牟尼“神变”和“神通”的大型壁画。总观克孜尔壁画佛教史人物的纷繁出现,应当与上述龟兹佛教背景紧紧相关。(本文是印度MARG出版社出版的《丝绸之路上的克孜尔》的中文稿,英文版于2008年3月在印度孟买出版)注释:[1]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38,《大正藏》第24册,第40lb,c页。[2] 《增一阿含经》卷四十七,《大正藏》第2册,第803b页。[3] 《增一阿含经》卷九,《大正藏》第2册,第590c页。[4] 见拙着《龟兹石窟“佛受九罪报”壁画及相关问题研究》。[5] 《长阿含经》卷4,《大正藏》第1册,第029b,c页。[6] 《长阿含经》卷4,《大正藏》第1册,第15a、b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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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经济
2011/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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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发达工业化国家,"福利国家制度"既挽救了资本主义,也挽救了民主,这种双重功效反过来将这项制度固化为一种国家治理结构,随之而来的就是社会开支的制度化,养老、疾病、工伤、失业、最低生活保障这些福利项目放大了人们对政府的依赖,也为政治家们带来必需的政治支持,因此,在西方历史上,即使欧美最保守主义的政府也很难缩减社会保障开支,更别提"拆散福利国家"这种雄心壮志了。 在所有开支项目中,养老金的比例最大,平均占到三分之二以上,这一块开支又随着人口老龄化而增加。尽管如此,由于"福利国家制度"的双重功效,养老金还是被普遍视为政治上不可触碰的禁区,没有谁敢得罪手握大把选票的老人群体。 一百多年前,即将完成城市化、工业化进程的列强们还在充分享受人口红利的发展优势,当时的老龄人口比例平均为8.7%,美国只有6.4%,英国略高:7.4%,法国最高12.7%,意大利9.6%,北欧国家中瑞典也非常高:12%。但总体而言,此时的西方世界还是一个年轻的世界。 因为两次世界大战的原因,在损失了数千万成年生命之后,西方世界的老龄化速度看上去比较缓慢,1930年才只是10.5%,1960年才到了14.4%。1960年,大国中只有法国17.1%接近老龄社会,英国是15.9%,美国13.2%,还算年轻。 1990年,西方世界已经基本进入老龄社会时代,老龄人口比例平均为18.6%,北欧的老龄程度最高,在今天的欧债危机中扮演拯救者角色的德国20.3%、法国18.9,主权债务危机国家意大利20.6%、英国20.8%,我们的近邻日本17.3%,美国16.6%,这个顺序也基本对应各国的"福利国家程度"。 十年前,发达世界在统计意义上普遍进入老龄社会,60岁以上的人口达到五分之一,预计2050年达到三分之一。发展中世界的老龄人口比例均值只有8%,2050年达到发达世界2000年的水平。 老龄化不仅仅是发达国家的问题,发展中国家老龄化的速度和规模都将超过发达国家的水平,1982年第一届世界老龄人口大会的这个判断,在发展中的人口大国体现更明显,又因为经济社会水平更低而更严重,很多没有财政能力的发展中国家,将没有太多时间建构1980年代在西方发达世界开始的国家协调机制。 2002年第二届世界老龄人口大会再次突出了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老龄化现象:1998年发达国家的老龄人口(60岁以上)已经历史性地超过年轻人口(15岁以下),世界范围内则是2050年实现这个超越。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人口从高生殖率和高死亡率转向低生殖率和低死亡率。在没有发生国家解体、治理失灵、社会失序悲剧的地方,中层及以上人群越来越不想生孩子,而公共卫生水平的提高和医疗水平、医保体系的提升则降低了死亡率。 劳动人口与退休人口的供养比也反映了这一趋势。1950-2000年间,世界平均的供养比从12:1升到了9:1,2050年将升至4:1。而西方发达世界1980年即达到5:1,2000年为4.5:1,2040年为3:1。也就是说,上班的人负担越来越重了。 前文提到的国家协调机制,主要指的就是"福利国家制度",具体而言就是养老保险。养老金在西方的引入,已有百余年历史,经历了一个从自愿到强制的过程。按照时间先后,法国、意大利、比利时、英国、爱尔兰相继引入自愿养老保险制度,这个时期我国清政府已在列强的入侵下风雨飘摇。强制养老保险最早出现在1889年的德国,领先其他西方国家二十多年,推行这一制度的铁血宰相俾斯麦于次年辞职下台,但这一制度却得到延续,1910 年就覆盖了53%的就业者。一战前的法国、荷兰、瑞典三国,二战前的比利时、英国、奥地利、挪威、意大利五国,二战后的瑞士、爱尔兰两国,相继推行强制养老保险。 养老保险的覆盖范围逐步扩大。1910年的均值只有20%,1935年达到56%,德国为均值超过50%做了突出贡献,到了1975 年,已达到93%。北欧四国荷兰、挪威、瑞典、瑞士和比利时则达到了100%。 养老金占退休前工资的比例反映的是养老保障的水平,这在西方发达世界也是逐步提高的。1939年,这个比例平均只有15%,也就是说,如果你退休前每个月工资是100元,你的退休金每个月就是15元;1969年上涨到了平均51元;1980年上涨到了平均62元,英国、德国、加拿大低于这一水平,分别为47元、49元、49元。意大利、法国高于这个水平,分别为68、75元,瑞典最高83元。 自1913年至今,政府的养老金公共开支占国民生产总值的平均比重也在逐渐攀升。一战后的1920年为1.2%,大萧条期间的1937年为1.9%,二战后的1960年为4.5%,保守主义占据支配地位的1980年还在继续上涨为8.4%,1990年为8.9%,1993年为9.6%。1993这一年,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国家高于平均水平分别为12.3%、12.4%、14.5%,英国、美国等国家低于平均水平,分别为7.3%、7.5%。这些国家的养老金开支压力越来越大。 2011年,世界发达国家的最大俱乐部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最新研究表明,1990-2007这十八年当中,30个发达国家的养老金开支总量增加了15%,但是,这些国家的GDP却只增加了6.1-7%。养老金开支成为政府开支中最大的一笔,在政府总开支中的比重平均值为17%。意大利把GDP的七分之一花在这项开支上,奥地利、法国和希腊约为12%,德国、波兰、葡萄牙约为11%,上述国家的政府开支中约有25-30%花在养老金上。这七个国家也是OECD中最老的国家,即,人口老龄化最严重的国家。 而2011年的最新财政风险指数,则将欧洲大国及几个小国尽数列入财政风险高危国家,按照危险程度从高到底排序,包括意大利、比利时、法国、瑞典、德国、匈牙利、丹麦、澳大利亚、英国、芬兰、希腊,以及非欧非亚的日本。也就是说,"笨猪四国"的规模还会继续扩大,不只爱尔兰加入,英国加入,还有更多的欧洲国家也正在主权债务失控的大门外排队等候。 因此,不厌其烦地回顾西方世界在处理老龄化问题上走过的道路,正是为了更好地找到下述问题的答案:欧洲的今天,是否就是中国的明天?我们还要继续走欧洲走过的老路吗?我们有没有可能避免走向这充满未知恐惧的失控世界?我们有没有可能在社会结构稳定固化之前,及时调整我们的政策重心和方向,建构一张可持续的老年"安全之网"? 这些问题也正是老龄事业十二五规划的意义所在。发挥家庭的经济、社会功能,而不仅仅是政治功能,让老年人可以随子女迁移户口,实现居家养老,从而接续中国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养育-反哺家庭关系和慈爱-敬孝的伦理秩序,将更有可能发挥老年人的稳定与秩序功能,以更少的行政成本实现社会的自然和谐。 毫无疑问,这需要的不仅仅是户口政策的调整,还需要鼓励居家养老、三代共居的住房政策,保障有效、充分的就业及合理、适当的家庭工资政策,以家庭而非个人为单位的所得税认证制度及相应的增退税制度,以及其他配套政策机制安排,这些也都更离不开社会治理的整体规划乃至顶层设计。 未来五年,大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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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热映的《建党伟业》说的是一场开天辟地的大事件,可惜的是,这场大事件被说成了众多大事中的一件。 如同某些网评所言,由各路明星所诠释的《建党伟业》简直是部民国名人传。虽然历史剧未必非由专业特型演员饰演,但明星扎堆祝寿,使人看不到一部献礼片起码该有的严肃性。或许这部献礼片也不打算诉诸严肃,而只是诉诸于严重抽离历史感的"激情"。因此剧中的五四运动不但没有一句代表性的历史口号(比方"外争主权、内除国贼"),反而让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在万民(其实主要是学生)簇拥下空喊一堆欠缺时代感的口号。这些口号不断强调"历史的重要时刻就要到了"、强调他们"今日之行动"将是"中国美好未来之先声"。在那种悲愤的情境下,怎么可能有人能有心情与自信说出这种理应九十年后才能断言的话呢?──当然,这毕竟是九十年之后才拍的影片。 由于这部影片太过突出个别历史人物的存在意义,影片的英雄主义感就显得格外强大。与此相适应的,就是影片过高突出学生的作用。当然学生也很重要,但这种剧情铺陈却令人感到不安。应记得,五四运动的关键历史解释之一乃是工人阶级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然而《建党伟业》的叙述主线却是一小撮具有密谋倾向的知识分子与一大群歇斯底里的学生而已。整个五四运动仅仅被演成了一次学生集体焦虑或神经紧张的行动。至于陈独秀等重要领导人,则变成了带头焦虑的中年学者。由于这一系列意外的剧情铺陈,整个五四运动就变成了影片之中一段场景壮盛却没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了。相比之下,一九九一年的建党献礼片《开天辟地》的戏剧诠释无疑令人格外怀念──特别是李大钊、邓中夏,以及长辛店工人二娃在雨中的铁道上一起扳着人力板车前进消融于光明之前方的那一幕。 然而,五四运动在《建党伟业》中的如此下场,不仅仅取决于剧组如何选择他们的呈现方式,而更来自于五四在全剧之中的地位。选择以中国在巴黎和会失败为开端的《开天辟地》是很好的对照组,只是《建党伟业》为何非得从辛亥革命开始讲起?隆裕太后、蔡锷、辜鸿铭、小凤仙,这些人和中共成立究竟有何关系?为了解释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不能把发生在此事件之前的人事都视为前因,而应将认真思考事件的来龙去脉;有取,有舍。但这片子却将中共建党之前诸种零碎不堪的"民国往事"当成重要的铺陈素材,导致剧情的叙述毫无主线。恰恰因为这片子实在太想包山包海──就像同样意图包山包海的龙应台《大江大海》那样──便只能不断地通过字幕去串接各种毫无逻辑联系甚至毫无蒙太奇意义的场景。此种安排恐怕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该片刻意解消中共成立的国际性因素,并刻意仅仅从中国共和革命的屡屡挫败来重新阐述中共成立的意义。 其实中共从来没有不从中国内部的历史角度来看待本身的成立意义。如果中共不具有这种视野,就不能理解人民英雄纪念碑为何要以"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来解释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中共的出现与中国从鸦片战争以来的屡次挫折当然有其连续性。然而巴黎和会的失败以及随之引发的五四运动,无论如何是断裂性的。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失败,意味着"公理"之虚妄,意味着威尔逊原则的彻底破产。与此相映的,则是俄国在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之后所树立起的列宁原则。如果巴黎和会与威尔逊原则引出了弱小民族或被压迫民族向强权"请愿"、"祈求施舍"的这一面。列宁原则则完全把焦点集中于弱小民族如何"自求解放"以及被压迫民族之间如何"不靠神仙皇帝"与"救世主"而实现彼此之"联合",从而提出了与(工人)阶级解放紧密联系的民族解放要求。如果不从这两种原则在中国大地上的交替来解释中共的成立,无疑将阉割掉中共成立的一大侧面。 关于两种原则的交替,还可从该剧关于"一大"前后的一些铺陈谈起。这部片子越演到后面,越可见到近十年以来中共成立史研究上的一些新进展。比方片子已经不再称呼各地的共产党团体为"共产主义小组",而称为"早期组织"。然而学术研究对中共成立史的最大影响,应是改革开放初期所考证出的"一大"具体召开时间,关键则是《建党伟业》之中被称为"大东旅店"的大东旅社,以及一场凶杀案。一九二一年七月三十日晚,租界警察突然搜查中共的一大会场;三十一日凌晨,借居于上海"大东旅社"的一大代表陈公博(1892-1946)在同旅社中遭遇凶杀案。连续遭到两件事情惊吓的陈公博惊魂未定,马上带着新婚妻子离开上海。由于陈公博将他在"大东旅社"的遭遇记录于书面,后人才得以透过当时的报纸核对出"一大"召开时间。[1] 然而当年七月的大东旅社并不只是个凶杀之所,而更意味着列宁原则与威尔逊原则在中国的一次交会。根据日本"外务省记录"所保留的日本情报资料,就在一大代表陈公博逃离开大东旅社并抛下"一大"不管的三十一日。大东旅社竟在同日进行着一个群集台湾﹑朝鲜﹑菲律宾﹑印度各弱小民族代表的秘密会议。这次会议,是为当时即将召开的"华盛顿会议"(1921.11.11-1922.2.6)而进行的请愿对策集会,议题则是如何实现各殖民地弱小民族的独立。据这批日本情报资料,会议至少在七月二十四日时就召开了(中共"一大"的召开则是二十三日),台湾的参与者是蔡惠如(1881-1929,著名抗日民族主义者)与彭华英(1891-1968,台湾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组织"平社"的组织者之一)。[2] 显然,当中共正基于崭新的列宁原则而展开了中国全新的解放道路时,许多的弱小民族群体也积极地实现自己的联合──虽然仍是基于某种对于列强分赃会议的幻想而实现的联合。或许这也可以视为威尔逊原则在提供幻觉的意义上遗下的最大影响吧。另一方面,此时聚集了弱小民族份子与激进主义者的大东旅社也可视为东方社会运动在上海的缩影。因为当时的上海是东方各地激进份子的聚集地。蔡惠如从议会请愿运动开始之后便以上海为基地,奔走东北亚各地从事排日运动。[3]范本梁(1897-1945,台湾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所曾大力赞扬的和田久太郎(1893-1928,日本大阪地区的无政府主义者)当时也在上海。据日本情报,蔡惠如﹑彭华英等人曾作为"大阪一派的可思母俱乐部成员"而列席于和田举办于上海的宴席。[4] 此外,以中国人及朝鲜人的亲善合作为目的"中韩互助社"也于同年下半年正式成立。在该社举办于大东旅社的一次茶话会上,蔡惠如曾起而发言。当时的报纸记云﹕"又次台湾人某君报告某国种种惨忍蛮横。闻者皆为发指。余人亦有演说。大致谓[中韩]两国互助之必要。及强力之终不可恃云。"[5]在日本的情报中,甚至还有朝鲜革命者金立(?-1922)将苏联提供的运动资金转交给"台湾社会党"人的记载。[6] 由于法租界当局公告于8月1日之后将加强取缔未经告知的秘密集会,因此日本学者石川祯浩推测这项临时规定可能是为了对付据闻召开的中共一大;石川并指出,日本当局不但曾接获中共一大将有日本人参加的消息,还曾在搜查会场时误将陈公博视为"日本社会党"人。[7]这两场秘密集会显示了选择在上海召开一大的中共并非孤立进行自己的集结,而是伴随着弱小民族的民族主义‧社会主义运动之跨地域连带而同时积极形成。虽然日本情报中所指称的"大东旅社"秘密集会也可能恰恰是指望志路106号的"一大"本身,未必真有甚么弱小民族集会,但这一切都需要更多史料来说明。 在一九二零年代,除了朝鲜、中国、日本先后走上"建党"道路之外,周遭各地区的"建党"道路都比较晚。其因素可能与中国革命的迅猛发展促使各地各民族、各国革命者纷纷直接加入中国革命有关。这些革命者为了自己民族的解放,选择在中国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投身革命。但另一方面,许多地区的建党的推迟,也与弱小民族或被压迫民族对于压迫者始终存在幻想有密切关系。以台湾为例,"台湾议会设置请愿运动"是贯穿一九二零年代最大的合法社会运动。这种运动的存在本身,反映了被殖民者无法根绝自身对于殖民者的幻觉或幻想。当然,这里也不能忽略掉许多地区的建党与中共本身之"革命输出"之间的联系,比方南洋共产党正是中共南洋支部的转变。于是这里就还必须进一步讨论海外的中共华人支部如何转化为以当地民族(解放)为主体的在地性共产党,并必须讨论共产国际的"一国一党"原则如何在这些地区遭遇权宜性的调整。而直到一九二八年才建党于上海、并以台籍中共党员为主体的台湾共产党(当时的名称为"日本共产党台湾民族支部"),当然更是考察这一问题的最佳实例。 限于篇幅,这里没有办法更深入地考察台共问题,但若把威尔逊原则的失败同列宁原则的接受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如果把一九一九年的巴黎和会失败同一九二一年的中共建党联系起来──那末,这个过程也曾在台湾出现过,只是过程更漫长。在殖民地条件下,寄希望于殖民者的被殖民者(特别是资产阶级)有更直接的姿态。如果这个阶级是"民族"的,恐怕也是两面性与软弱性特别强烈的民族资产阶级。因此殖民地台湾没有办法出现社会运动的立即左转。从一九二一年的第一次请愿到一九二七年的台湾文化协会(岛内最大的合法群众组织)公然左转,其间整整等了六七年;此间只有一九二四年曾在大陆上出现许多台湾人的左翼组织。此外,又由于中国革命实在太过强大,因此更多台湾人选择回到祖国大陆投身革命、选择把祖国的解放作为台湾解放的前提。在这种条件下,之所以台共直到一九二八年才实现建党,之所以威尔逊原则非得在台湾人之间经历那样长的时间才能由列宁原则所取代,也便是必然之结果了。 一部《建党伟业》,诉诸的对象大概还是内地的人们。遗憾的是,电影背后隐藏着精神之荒废,消除了中共成立的巨大国际背景与世界性意义。中共的成立当然是为了救国,但正因中共已不仅仅是为了救国而成立,才可能真正地为了救国而奋斗。这一切只能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进入世界革命阶段去解释。虽然历史是连续的,但还是要强调五四运动的断裂性意义。这部分的问题既是近代史历史分期讨论上的老问题,也是思想史上着墨甚多争议不少的问题。要将这些讨论成果引入于评论电影,无疑并不容易,却绝不影响中共因着这个断裂的节点而诞生的事实。中共不仅仅是辛亥以来因着共和屡屡挫败而出现的最终选择,也同时是十月革命所揭开之新时代的产儿,这是不该忘怀的的事情。 参考文献 石川祯浩(2006)。《中国共产党成立史》(袁广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邱士杰(2009)。《一九二四年以前台湾社会主义运动的萌芽》。台北:海峡学术出版社。 外務省記錄(1921,09/22)。〈太平洋會議ヲ機トシ台灣独立運動計画ニ関スル件〉。《不逞団関係雑件/台湾人ノ部》(4.3.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外務省記錄(1921a,11/16)。〈太平洋會議ヲ機トシ台灣人獨立運動計劃ニ関スル件〉。《不逞団関係雑件/台湾人ノ部》(4.3.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民国日报*(1921,09/18)。〈中韩互助社之茶话会•徐谦对太平洋会议之悲观〉。《民国日报》(上海),10。 台湾总督府警务局(编)。(1989a)。《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警察沿革志出版委员会译)。台北:创造出版社。 康基柱(1998)。〈"中韩互助社"述评〉。《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3期(北京),266-279。 裴京汉(2003)。《从韩国看的中华民国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강만길성대경(編)。(1996)。《한국 사회주의운동 인명사전》。서울:창작과비평사。 金正明(1967)。《朝鲜独立运动》(第五卷"共产主义运动篇")。东京:原书房。 梶村秀树与姜德相(编)。(1972)。《朝鲜》(五)。东京:みすず书房。 [1]关于这一考证的故事,可见石川祯浩(2006:266-273)。 [2]关于该秘密集会的细节,见邱士杰(2009:表4-1)。 [3]细节见邱士杰(2009:表4-1)。 [4]外务省记录﹙1921a﹚。并见邱士杰(2009:表4-1)。 [5] 1921年9月﹐中韩互助社曾邀广东政府徐谦出席茶话会﹐据《台湾社会运动史》云﹐蔡惠如出席了这次会议﹐并发表反日言论。《台湾社会运动史》记为1920年﹐实误。分见以下三份史料﹕﹙1﹚民国日报﹙1921﹚﹐﹙2﹚外务省记录﹙1921c﹚﹐﹙3﹚台湾总督府警务局﹙1989a: 82-83﹚。蔡惠如在茶话会上的讲话﹐在第二份史料里被加油添醋﹕"又次台湾代表报告某国统治台湾之黑暗及其种残忍蛮横并摧残台湾教育使人民变成愚蠢无知之动物﹛。﹜闻物皆为发指﹛。﹜其余到会者多有演说。大致强力之终不可。"第三份史料虽只有明确云及蔡惠如于会上"进行演讲报告﹐抨击日本占有台湾后的统治手段"﹐但同史料另外提及林呈禄与彭华英多次参与互助社集会并发表演说之内容﹐却与前述第二份史料类似﹙但更加油添醋﹚﹕"愚民政策﹐残忍的革命审判﹐极端的差别待遇﹐横暴的剥削制度"﹐这段话可能这是被该史料编纂者嫁接后的内容。最后﹐关于中韩互助社的研究﹐可见康基柱﹙1998: 266-279﹚﹑裴京汉﹙2003: 34-43﹚。 [6]金立是朝鲜共产主义者。金立最为人知的事迹就是将苏联提供的运动资金带回东亚之事。金立於1921年参与上海的"高丽共产党"建党﹐后因某些人主张该资金应交給大韩民国临时政府而將之暗杀﹙강만길성대경, 1996: 64﹚。金立一行人于该年12月抵达上海。翌年从带回来的"四十万圆宣传费"中寄赠"若干金"给"日本社会党及中国广东的社会党以及台湾社会党。"﹙金正明, 1967: 319; 梶村秀树与姜德相, 1972: 247﹑455﹑462﹚《台湾社会运动史》则记载金立于1921年9月支付苏联提供的"三千圆"运动资金给台湾革命者﹐但未说明收款者﹙台湾总督府警务局, 1989c: 2﹚。就收款者而言﹐《台湾社会运动史》曾有关于"高丽共产党员崔昌植﹑吕运亨﹑金万谦﹑姜汉记"与台湾人林呈禄﹑彭华英来往的记载﹐并云后者因此而"收受过第三国际提交的运动资金"﹙台湾总督府警务局, 1989a: 82-83﹚。就"三千圆"款项而言﹐目前只有看到关于蔡惠如收到"蔡以修"的"三千圆"汇款的记录﹙外务省记录, 1921a﹚﹐并请参考邱士杰(2009:表4-1)。 [7]石川祯浩﹙2006: 271-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