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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亦南:《致布什总统的最后问候:伊拉克"扔鞋记者"狱中笔记》序

记者的首要职责是记录时代变迁。然而在社会体系发生根本变更的时期,少数记者本人也会成为新闻人物。榜样的效应,又会让更多的从业人员产生效仿的冲动。但这些效仿的做法往往流于东施效颦式的"行为艺术",因为其表演者们本末倒置,忘却了自己作为记者的本分:在深入采访(而不是八卦猎奇)后,通过忠实记录(而不是主观撰述),进行对某一新闻事件或特定相关群体的有限解密(而不是肆意妄言)。

对所有壮怀激烈,心无畏惧的勇士,我都抱有最深的敬意。但他们中的多数人往往气势不足,只能坚持一口气,却到不了底。事实上,这些壮士不仅在重重阻碍面前望而却步,还为自己经受的种种考验而忿忿不平。

在全球资本时代,那些急于求成的人们常会忘却:真正的信仰总是深沉的,真正的实践总是复杂的,真正的变革总是要从自己做起的。

蒙塔兹•扎伊迪的狱中笔记,应该让一些人感到羞愧。

这是一本必将载入史册的书。

2010年4月, 在日内瓦召开的环球调查记者大会上,我结识了蒙塔兹。他是主讲嘉宾之一。我们在会议间歇期进行了短暂的交谈。此后,我们偶尔在网上会用英语交流,互通有 无。一次,蒙塔兹主动提起了出书的事情,而我立刻意识到其中文译作的必要性:他独特的经历和新鲜的视角,将为中国读者填补上一个世界的空白。

事实也的确如此。感谢中信出版社和本书的译者。直到读罢此书之前,我对蒙塔兹的认识都是相当肤浅的。语言的障碍,使我们的有效交流极为有限。我向来耻于"标签化"的行为,但由于无法直接研读他的作品,对蒙塔兹"扔鞋记者"的印象在我心中一直根深蒂固。我对此颇觉惭愧和自责。这种简单的辨识法,不仅是对他和他的作品的羞辱,也正中了全球各家"帽子工厂"的下怀。

说到底,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伊拉克青年蒙塔兹,在经历了战争、革命、爱情、背叛、压迫、反抗、彷徨和磨练之后,对信仰、民族和帝国产生的认识和反思,对今天的中国和世界,有着既直接又深远的意义。

我最喜读的,是作者对战前生活的回忆。这些散落在全书各部的片断,以丰富的画面感,展现出蒙塔兹对乡土家国的深沉的爱。这个拒绝了政治庇护和永久居住权的执着的小伙子,拥有真正"热爱生命、向往光明和渴望爱的灵魂"。

与伊拉克各拥古老文明,又同为第三世界国家的中国,和她有着多少相似的经历!日军侵华期间,多少人盼国难,多少人当买办,多少人鸟兽散,多少人不抗战,多 少人齐声唤,多少人一边看。人不能寿,家不能全,民不能定,国不能安。这和蒙塔兹们的遭遇有什么分别?我们都长久受制于军事霸权、经济霸权和信息霸权,称 得上是"同呼吸、共命运"。

阴错阳差的是,物极必反的哲学规律,和信息霸权所造成的信息不对称,使一些人产生奇妙的幻觉,以为我们已不再是强权狙击手瞄准镜里的目标,而是凑在狙击手 周围看热闹的观众了。而由于都市中心主义的盛行,部分民众对都市之外的地域、群体、文化和生活(如农村、边疆、少数民族、传统习俗)的认知,也退化成了一 种近乎神秘主义的想象。

这种无形的幻觉和想象之墙,比蒙塔兹笔下的监狱,一个"由沉默的墙砌成的,令人窒息的正方形空间",更为可怕。

蒙塔兹的书间接地挑战了这种想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由这种想象造成的文化和历史断裂。它迫使我们从幻觉中回过神来,认清形势,拓宽视野,以真正开放的目光来认识和观察这个正在发生深刻变革的时代。

我并不赞同此书中的每一个观点。但我尊重并理解这些观点及其存在和发展的社会基础。而对异见的尊重和理解,是多元化社会的重要基石。近年来,部分人虽打着多元论的名义,却仍惯于一元论思维,热衷于以一种立场(无非是新的"主流视角")来代替另一种立场(通常是旧的"主流视角")。借舆论来宣扬自己所支持的立场(而不是观点),打压所有其它观点 - 矛盾的激化、认知的钝化、社会的极化,多源于此。

这些人所纠结的,和蒙塔兹遭拘禁时被反复问到的 -"你是逊尼派还是什叶派?" - 在根本上是一样的。蒙塔兹把这些问题称为"带毒的匕首"。正如他问的:"为什么那些宗教主义者和投机主义者要用这种丑陋的方式分裂我们的人民?"

我想起自己的遭遇。2010年11月8日晚,我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在市中心希尔顿酒店一层游泳池边的房间里,嚼着比萨饼,喝着啤酒,翘着二郎腿,在笔记本电脑上"欣赏"高清版本的美国大片《黑鹰坠落》。我刻意使自己彻底放松,以普通美国观众的视角观看这部"战争经典"。

影片中,只见美国大兵精诚团结,死战不已。而索马里人不论老小,各自持枪,如凶煞一般,前赴后继地向他们发起冲锋。我脑中不断浮现"义和团"三个字 - 在新的"主流视角"下,这是贬义的代名词。

那天凌晨,我离开酒店,赶赴车站。从此,我和数十名索马里裔民众同吃穿洗睡,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公车,前往与索马里接壤的一座边境小镇采访,随后又与另一批当地百姓同车返回。

几天后,我到了南非,在约翰内斯堡的宾馆房间里,突然想再看一遍《黑鹰坠落》。我刻意使自己彻底放松,以普通索马里观众的视角观看这部"战争经典"。半个小时后,我就看不下去了,甚至也听不下去了。片中不断的枪声让我心悸,而杀人机器的叙事逻辑更是令我憎恶。我那一夜都没有睡。

蒙塔兹和他身边那些面孔模糊的民众,那些只有在"大片"里才会偶尔以反派角色,或讨同情分的角色出现的人们,那些强权狙击手瞄准镜里的目标们,那些侵略的受害者,那些"国际社会"的另一面 - 他们的故事谁来讲述?

感谢蒙塔兹,他在讲述;感谢此书的译者,她在转述;感谢中信出版社,它在开路;感谢所有那些直面世间沧桑路的人们,你们在创造历史,虽然并不是在你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历史,但这已经足够。

2011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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