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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无名指(选章)

《今天》飘风专辑,此系选摘;编辑提供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李陀 《今天》
作者简介: 李陀
原名孟克勤,内蒙莫力达瓦旗人。中共党员。1958年毕业于北京第101中学高中。历任北京重型机械厂工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北京文学》副主编。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短篇小说《重担》、《光明在前》、《带五线谱的花环》、《香水月季》、《不眠的春夜》、《雪花静静地飘》,评剧剧本《红凤》等。短篇小说《愿你听到这支歌》获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电影文学剧本《李四光》、《沙鸥》(合作,已拍摄发行)分别获1979年、1981年文化部优秀电影奖。

1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窗户外边,细雨蒙蒙。看不见的雨丝,带着寒气在窗子外边窥视,飘过来,又飘过去。时不时,带着一声爆响,就有一个大雨点砸到水气蒙蒙的玻璃上,活像一只大飞蛾想到屋子里躲雨,谁想撞了个粉身碎骨,爆成一朵透明的水花。

    我一边看着窗子外面朦胧的街灯,一边吃我的晚饭--肯塔基炸鸡--十个香辣鸡翅,再加一杯百事可乐。饿坏了,我狼吞虎咽,要是现在拍个照片,这路吃相一定能给肯塔基做广告。

    刚吃了三个鸡翅,门铃响了,带着一股幽幽的湿气,不理它,我继续埋头又吃又喝。可是按铃的人非常有耐心,铃声还一下比一下急,在屋子里左冲右撞,像一只找不到地方落脚的迷路鸽子。

    没法子,我只好把又湿又皱的上衣从椅子上抓起来。可是,衣服还没套上身,门铃又响了起来。

    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打开门,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来人是个大高个子,西装笔挺,派头十足。奇怪的是,这人身上没一点湿,连贼亮的皮鞋上都没一点水迹,亮亮的鞋头在门口的灯影中闪着银光,很神气。只是客人的脸高高浮在暗影里,模模糊糊,一双眼睛就在这一片模糊中瞪着我,闪闪发亮。

    "你是谢骆客?"

    "我是,先生找我有事?"

    暗影中的眼睛更亮了,能觉得出来,那光芒中有股刺人的怀疑,还有点儿蔑视。

    大概楼道里有个窗子没关上,一阵带着雨意的冷风飒飒吹来。

    我板着脸,一声不出。

    "你是心理医生?"

    到底是他先张了口,这第一回合我是赢了。

    "我是心理医生,这是我诊所。"

    我门口旁边的墙上有一块牌子,那牌子是黄铜做的,上边一排是隶书,另一排是花体的英文字,隶书字大,英文字小,内容都一样:谢骆客博士心理珍所。这位大个子客人一定看过这牌子了,但是此刻他又瞥了一眼,好像要鉴定这牌子是不是水货。

    我把门一带,用送客的口气说:"先生到底有没有事?"

    我以为接着我就能关门了,不料大个子突然说:"我先参观参观你这诊所,行吧?"

    没等我回答,这家伙已经挤了过来。他刚向前一跨步,一股冷冷清清的酒气先重重地压到我头上,然后是宽宽的胸膛和肚子。大个子进了房间,先在只有几平米大小的前厅里站下,迅速地打量一番,然后也不得到我的允许,就几步走进我的办公室,一边继续四处打量,一边从西服上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南海牌子的香烟。

    这小子如此无礼!可是再要赶他出去,已经不很合适,不如静观其变,看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听说,你这诊所开门不久?"

    "对,不久。"

    大个子不再说话,拿出一个亮晶晶的打火机,啪地打出一个长长的火苗,点燃了手里的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走到我办公桌旁边一个小沙发跟前,一屁股坐下。

    "你是在美国念的博士?"

    我真有点烦了,没好气地回答:"不像吗?"

    大个子皱了下眉,两眼刹时变成两把闪光的锥子,不过,这就是一刹那,接着是一丝笑容在他脸上漾开,两把锥子也在这几乎看不见的笑里溶化了,一下子无影无踪。他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又吸了口烟,忽然换了种带点亲切的口气说:"我是病急乱投医。"由于带着一点东北口音,这家伙说起话来语调很硬,所以此刻这突如其来的亲切,也还是硬邦邦的,"不瞒你老兄说,我早听说有心理医生这么回事,一直不大信。人家告诉我,心理医生专治心理病,啥是心理病?我想,也就是心病吧?可人的心病也能治?--今天路过你这儿,就进来看一看,提着猪头找庙,试试吧。"

    试?试你个头!

    "先生,现在是我下班时间。如果你需要咨询,需要事先预约。"

    "还要预约?"

    "对,现在我是下班时间。"

    "可我已经来了,例外一下,行吧?"

    大个子把身体用力往后一靠,喷了口烟,一串灰蓝的烟圈带着明显的讥讽在空中慢慢飘散。

    很明显,对付这种人绝不能被动,只有出奇兵才能制胜,于是我马上反问过去:"先生,我能不能问一句,你是做什么的?一定是位老板吧?"

    从对方的反应里,我知道我又赢了一个回合。果然,大个子笑了,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里,惊奇的火星不停地闪灭:"行,谢博士,有两下。告诉你,我手底下有公司,规模还不能说很大,可也不算小。"

    果然是个老板。

    "请问贵姓?"

    "免贵,我姓金。"

    "金老板,你进来,说是参观--现在参观完了吧?我这诊所普普通通,没什么可看。"

    大个子大概对我的逐客令有点不快,皱着眉看看雨珠四溅的玻璃窗子,没有马上说话。

    我真的不耐烦了,还是得马上赶他走。

 

2

    正在这时侯,突然有人敲门,声不大,可是很坚决。我过去开了门,是一个被雨水淋得半湿的矮胖子,一脸麻子,灰白的寸头,眼睛似乎睁不开,有如两条细缝。这人的身上、脸上,甚至一举一动里,都有股让人想起屠夫的腥气和霸气,很是瘆人,可是他的眼光刚一和大个子相接,马上散乱起来,一丝慌乱在脸上一闪即逝。

    "老板,王颐在门外,他非要进来见你。"

    大个子的脸一下沉下来:"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到'金太阳'找你,没找着,一下看见你的车了。"

    "告诉他,我没功夫。"

    矮胖子犹豫了一下:"他闹得厉害,死活要见你。"

    "我没功夫!"

    "是!"

    矮胖子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从他的转身姿势和步伐看,他肯定当过兵。我刚要把眼光收回来转向我的阔佬客人,不料一个人趁胖子开门那一瞬,带着一声哭音,一下闯了进来,不过,还没等我看清来的是什么人,胖子一个熟练的擒拿动作,已经用左手把来人抓住,一下子把这人又扔出了门外,自己也一下闪了出去。那动作太麻利了,从人闯进来,到房门嘭一声关上,前后大约也就两三秒。我几乎看花了眼,以为在看成龙的功夫片。可是,这位来人虽然被扔到门外,他那带着哭音的叫喊却隐隐约约传了进来:"金总!金总!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求你听我说几句!金总!给我一个机会!"

    这人的叫声不能说很高,还带着一点文绉绉的上海腔,可不知怎么,嗓音里有一种好像用铁铲刮铁锅的金属音,非常刺耳,才听了几声就让人觉得难以忍受,非常闹心。我刚要对大个子说,他公司里的事可不能在我的办公室里闹,这位金老板已经抢在我前边发了一声断喝:"让他进来!"

    不等我有任何反应,门一响,胖子已经把那人又带了进来。

    "金总,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一次,就一次!"

    这次我把来人看清楚了,是个俗话说的那种小白脸,眼睛、嘴、脖子都带股女气,特别是嘴唇,不单唇红齿白,而且又红又艳,富于表情。

    矮胖子没有把房门关严,一股凉气伴随着阵阵风雨声不请自来,屋子里一下子充满了冷意。

    我本来已经要对大个子说,这是我的办公室,请他们马上出去,可这个风情万种的脸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忍住了,且看这热闹到底是怎么回事。

    "机会?你要什么机会?"大个子又点起了一只烟,一点不掩饰自己眼神里的轻蔑。

    小白脸从胖子那双疙里疙瘩的大手里用力挣脱出来,急急地向大个子跨了一步:"老板!金总!给我个机会,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这是我的检讨书--"小白脸从已经被雨淋得几乎湿透了的西服上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放在大个子的桌前。

    "还有,我已经把我母亲接回我家了,今后我一定好好照顾老人家,全心全意,做孝顺儿子!这次我一时糊涂,对母亲不孝,让金总生气,我错了,我一定改!"

    几粒雨珠从额头滚下,其中一个最后挂在小白脸削瘦精致的鼻尖上,在那儿聚成个小小的水晶球,但是似乎不想掉下来。

    "真把你老妈接回家了?"大个子瞥了小白脸一眼。

    "昨天晚上接的,还给老人家买了新的轮椅,一个新床,一套新被褥,金总可以派人去检查。"

    "真的?"

    "句句都是实话,金总,句句--"

    "你老婆会同意?"大个子吐了个烟圈,嘲弄地看了小白脸一眼。

    "她当然同意,金总的意见她敢不同意?"

    "慢着,我可没说让你接你老妈回家,那是你们家的家务事,我不管。我开除你,是因为你不孝,你虐待你亲妈,你犯了我公司的章程!明白了?"

    "老板,可是你也说过,人能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

    大个子突然笑了起来:"你还想当好同志?你?一会儿猫脸,一会儿狗脸,人模狗样,还想当好同志?曹胖子,你说,这样的人能是好同志?"

    大个子一边扔给矮胖子一支烟,一边问。原来这矮胖子姓曹。可这曹胖子笑了笑没说话,慢慢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见两股浓浓的烟雾从他鼻子孔里缓缓冒了出来,绵绵不绝。他准是个大烟鬼。

 

    从小到大,我见过的各种人和各种场面也算不少了,不过今天这种事,还是头一次碰上,有意思。

    听了大个子的话,小白脸的脸突然苍白起来,衬得那颗亮晶晶的雨珠更加晶莹,它还一直晃里晃荡地挂在诚惶诚恐的小白脸的鼻尖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总离不开这叫人着急的水珠,盼着它赶快掉下来。可是它一点也不着急,还在那儿晃荡。

    "怎么着?脸皮倒挺薄的,啊?"

    "金总,我--"

    那颗灿烂的水珠终于离开小白脸的鼻尖,像一道流星急急地下落,到了地面似乎还叭嗒响了一声,像是一颗铅豆子。

    "金总,我--"

    "王博士,你嫖娼,你包二奶,本来跟公司没关系,我也管不着,可今天说起什么是好同志,我得和你较较真儿,你敢说你没干过这些事儿?"

    原来小白脸还是个博士。

    "金总,我--"

    王博士的脸已经如同一张白纸。

    这句话还没有落地,一个湿淋淋的女人伴随着一声也是湿淋淋的刺耳尖叫破门而入,直扑向小白脸博士。我刚想上去拦住,不料这女人突然又一个急刹车,一下子停下来,定定地站在小白脸的面前,不动,也不说话,像一座泥塑,只有一串串的水珠从她脸上、身上滚滚落下。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听得风声雨声从大开的屋门里流进来,又流出去。

    大个子似乎也觉意外,他愣了一下,然后兴趣盎然地在这女人和小白脸之间看来看去,一声不出。曹胖子依然不慌不忙地吸着烟,脸向着窗子,好像在欣赏雨景。小白脸在女人的凝视之下,脸色越发惨白,那是真正的雪白,比雪还白。又一个突然,在一声清脆的响声里,浑身湿透的女人飞快地打了小白脸一记耳光,打得非常熟练,好像专门练过这门功夫。一刹间,我想冲上去拦一拦--我到底还是这儿的主人,不能由着不明不白的人在我这里打架闹事。

    这时候大个子站了起来,对我笑了笑说:"咱们别管闲事,谢博士,过两天我再来找你,我的事还没完。"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话说完,人也走出了门外,曹胖子也像影子一样跟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白脸一跃而起,叫了一声"金总!"就飞出门去,那个女人愣了一下,跺了下脚,低声骂了句什么,也跟着飞身出门,在跨出门那一瞬间,还把我的房门咣地一声关上,好像整个房间都颤了几颤。这女人怎么这么有劲,从前是个铁饼运动员?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只有夏天的暴雨把窗子敲得叮当响,一阵密,一阵疏。

    不过,刚才在我房间里发生的那一幕戏,好像没有结束--隔着窗子,我看见小白脸和打小白脸嘴巴的女人一前一后追上了金老板,就站在人行道上争着和他说话。大个子老板站在曹胖子撑开的一把大黑伞之下,只听了几句,就转身进了路边一辆黑色轿车。曹胖子收起伞,也敏捷地钻进车里,很快启动了车子。不到十秒钟,这辆黑车就完全消失在雨雾和车流之中。

    当我转过头再关心小白脸和那个女人的时候,才发现这两个人的激情戏还在继续:想不到,这两个人争执了几句之后,女人又开始打耳光,并且是左右开弓,不过,那应该很清脆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被淹没在雨声里,只能意会,看个默片。更让我惊讶的是,小白脸竟然由着女人不停地打几下,说几句,不躲不闪,一动不动。这场演出坚持了大约五六分钟才终于收场。最后还是小白脸拉起女人的手,一起往不远的十字路口跑过去,很快转过弯,也终于没了踪影。

 

3

    我天生是夜猫子,所以,漫漫长夜才是一天里最好的时间。只有在夜里,你才能安安静静地享受时间--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像拼图一样,把很多活动胡乱拼贴在一起:听音乐,上网找人下棋,打电话,去酒吧喝闷酒,深夜在街上闲逛。这很乱七八糟,可是,这乱七八糟是你自己的。

    不过今天,我不想看书,也不想听音乐,更不想上网。

    我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流淌成的水幕,脑子里乱哄哄的。大个子金老板、小白脸,还有那个保镖曹胖子、练就左右搏击这门奇奥功夫的泼妇,这几个人像走马灯一样,总在我眼前转。

    今天晚上可太有意思了,完全是一集电视连续剧,可惜没头没尾,如果每天晚上一集,一直演下去就好了。

 

    我想出去,到雨地里走一走--房子里太闷,可是手机响了,于是,列侬"Imagine there's no heaven"的歌声一下子压过雨声,在房间里盘旋回绕。

    "请问大宝在吗?"

    "在--当然在!"

    "那二宝也在吗?"

    "当然也在啊。"

    "那我是先和大宝说话,还是和二宝说话?"

    这个带着笑意又清凉的声音,一下让我想起半年前的一个美丽无比的黄昏。

 

4

    那是在九寨沟。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借口和朋友们分了手,终于自己一个人在珍珠滩左近游荡起来。那帮小子一定正在为我的"掉队"着急,不停地瞎猜,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把我给"丢"了。我可不管,尽情享受一个人独自乱跑的乐趣。

    天色有点暗了,四周寂寂的,一个人没有,只有红黄相间的秋叶在远山上妩媚,让我想起马松的诗:我与花平分秋色,一灿一烂。

    重新回到紧贴着水面,用长长的圆木铺成的小路上,我不慌不忙地领会珍珠滩的美景。其实半个钟头前我和大伙儿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一次,可是很扫兴,这伙人一边兴奋地叫喊"真美呀!""好漂亮噢!"一边马不停蹄地往前赶,好像那"真美"不是在他们的脚下,而是在前边什么地方。珍珠滩就这样被冲过去了。这等于遇到了一个顶级美人儿,可是匆匆忙忙,交臂而过,只能倾慕于一瞥之间,连回头都来不及。现在好了,我独自与美人相处,或并肩,或携手,同行同止,相看两不厌。淡淡的暮色里,伴随着清扬的流水声,珍珠滩显得分外婀娜,目力所及,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到处是流水在浅滩上激起的银色浪花,犹如时开时谢的千万朵白菊。太神奇了,眼前是一片花海,可这海里的每一朵水菊花都转瞬即逝,又转瞬即生,如此生生灭灭,无止无休,虚无飘渺,又实实在在。

    我正这么对着珍珠滩的流水发呆,有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手里提着鞋,赤着足,趟着水迎面向我走来。我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刻跑过去叫了起来:"喂!小孩儿!你怎么在水里走?快上来!"

    这时候我才看清,趟水的女孩子年纪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小,上身穿蓝白条纹相间的紧背心,外边还套了件牛仔小马甲,背着一个双肩包,下身是一条牛仔裤,可是裤腿高高地挽起来,修长的腿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闪亮。

    我的叫声大约吓了她一跳,但是脸上惊惶的表情很快变成一种蛮横:"谁是小孩儿?你叫什么呀?吓人一跳!"

    "这是自然保护区,这地方禁止人下水,你知道不知道?"

    "我刚下来,就洗洗脚,大惊小怪!"

    "什么洗洗脚,赶快上来!"

    "你管得着吗?我就不上去,你怎么着!?"

    "怎么着?罚款!"

    "口气不小,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这儿的管理人员!你不听劝阻,罚你款!"

    "不就是罚钱吗?说,罚多少?"

    "你还有理了?"

    "别废话,说,罚多少?"

 

    我和周瓔就是这么认识的。

    不过,这次的邂逅和争吵,有了一个我们都没有想到的结果--先是一起吃晚饭,后来,就在当天夜里,差不多12点多的时候,两个人不但已经睡到一张床上,并且一直做爱到天明。在几个小时的汗水淋淋的折腾过程里,每当我想停下来,来一点抒情的时候,周璎总是啪一声拍一下我的屁股说:"别废话!"她还时不时用手拨弄一下我那总是雄赳赳的JJ,然后夸上一句:"真是个好宝贝!"接着又说:"你也是宝贝--一个是大宝贝,一个是二宝贝!"结果,她和大宝贝、二宝贝在第二天都起不了床,不吃不喝,昏天黑地睡了一整天。

 

    一个多星期前,周璎去芝加哥参加一个中美城市发展和规划论坛,来过一次电话以后就杳无音信。所以,现在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真是很高兴。

    "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活动太多,也没什么太大意思。"

    周璎的情绪不太好。

    "喂!怎么这么说?你去的地方是芝加哥!那可是蓝调的大本营--"

    "是啊,跑了好几个酒吧了。乐队都很棒,还和两个黑人喝了酒,一个是弹钢琴的,一个是吹萨克斯的,俩人轮流上去演奏,再轮流下来一起喝酒。"

    "你还和人家喝酒!"

    "是啊,那感觉,太棒了。"

    尽管周璎的把声调提高了一点,不再那么闷气,可我知道,她其实情绪还是不好--最近好一阵,几个月了,她一直这样,即使在嬉笑的时候,我也能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一丝暗影,像一层郁闷的雾气。我本来还希望这次美国之行能让她换个心情,看来不行。

    "什么很棒?是人还是音乐?"

    "你嫉妒了?告诉你,音乐当然棒,人更棒,你不知道那两个黑人哥们儿多棒,人也漂亮。"

    我当然嫉妒,可是当然不能承认。

    "这有什么可嫉妒的?不就一块儿喝酒嘛。"

    "这还差不多。可惜,我明天就去纽约了,要是九月时候还在这儿,就能赶上在 Grand Park 举行的爵士音乐节,你想想,整个芝加哥城,处处蓝调,夜夜笙歌,那该多有意思!"

 

    周璎说她还要在美国呆一阵,因为她所在的调研小组还要走几个城市,考察老美的城市商业网点的规划和布局,然后她还要去洛杉矶看看她的母亲--这可不太寻常。周璎的父母早就离婚了,而且离婚以后两人双双出国,把她放在国内由姥爷抚养,虽然后来周璎母亲又把她接到美国读大学,读博,但是周璎还是和姥爷亲,认为自己是姥爷养大的。所以,她和父母的关系不太好,平时几乎不怎么来往,偶尔来往还发生冲突,然后周璎会情绪低落,很长时间云浓水暗。

    现在她突然要去专门看母亲,怎么回事?

 

5

    刚接到周璎电话时候,我像是被突然充了电,兴奋像一股潮水平地涌起,浪花四溅。可是,随着她一声"Bye!",这些浪花也突然消失,踪影皆无。不只如此,一想起周璎和她新认识的黑人"哥们儿"一起喝酒的画面,心里还翻上来几丝凉意。

    这可不行,不能让自己有这样的心境,没意思。

    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拿伞,我离开诊所,一头走进瓢泼大雨之中。

    一片混沌的街上,行人寥寥,车如流水。

    幽暗的积水在马路两侧缓缓漂流,偶尔还有小树枝、纸片和塑料袋浮上浮下,大街两边的楼房,黑黝黝的,少数窗子亮着灯,方形的光格子在雨水和雾气中挣扎着,有如鬼火;只有马路中间,热闹非常,几股车流慢腾腾地挤成一股长河,还用红灿灿的尾灯连缀成片片红潮,把这雨夜点染得生气勃勃,甚至让人觉得十分妖艳。

    有几个纸烟店、快餐店和二十四小时小店还在营业,在它们明亮的灯光的透视下,粗粗的雨丝清晰可见。

    我在雨中大步疾走,虽然浑身都湿透了,可是渐渐不再想念周璎,还全身暖烘烘的,很痛快。

 

6

    早晨起来,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给华森打电话。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当年我们一起背着背包在北美流浪,两个人徒步走了上千里的路。

    是赵明明接的电话:"什么事?这么早就来电话?发财了还是倒霉了?"从电话听筒里可以听到盘子和碗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赵明明肯定是在厨房里做早饭。不等我说什么,赵明明就喊起来:"喂,花子!你那一半的电话!"

    "花子"是华森外号。在大学的时候,华森读书之勤奋和他生活之邋遢同样有名,有一次,系主任在会上非常生气地批评:"我们系里有个同学很'现代派',非常不讲卫生,不但衣服从来不洗,据说一星期才洗一次脸,刷一次牙,特别是,他吃饭用的饭盒--一学期才洗一次!这还像大学生?简直是叫花子!"系主任没有点名,但是大家都知道是在说华森,于是上百双眼睛一起向他扫过去,谁知道人家华森一点不在意,一脸笑容,神采奕奕,由于平日就是一身的超级"混搭",被层层脏领子包围的脖子这时候得意地伸出来,头抬得很高,还特意扬了扬手里的饭盒,证明系主任所言不虚,千真万确。从那以后,华森就以"花子"扬名立万。不但如此,还有一些女同学主动去帮他洗被褥和衣服,这更让他有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誉,一时名动江湖。

    至于"一半儿",是赵明明的一贯看法:华森的"那一半"不是她,而是我。不过,她对我的这个"一半儿"地位并不反感,甚至欢迎。这从下边的事实里得到多次验证:只要我隔一阵不到他们家吃饭,赵明明就一定打电话叫我过去,这意味着她会下厨做一顿佳肴美餐,名义是给我这光棍儿"补一补"。

    华森明显是被我的电话吵醒的:"又是你捣乱!什么事?"

    我向他仔细介绍了昨天晚上发生在我诊所里的那幕精彩的戏:那个大个子金老板,那个不孝顺老妈的小白脸,还有那两个也很重要的次要角色--黑胖子保镖和打耳光很有一手的女铁饼运动员。

    "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

    "姓金,叫金兆山。"

    "这人是条大鱼,你得把他钓住。"

    "这人很有意思,就是太神气活现--"

    "怎么神气活现?"

    "到我的诊所,还带一个保镖。"

    "少见多怪!以后你见多了,就习惯了。"

    华森被赵明明催促着起床吃早饭,上午还要去参加一个有关十五至十八世纪中国和欧洲贸易史的学术研讨会,匆匆放下电话就去洗漱了。但是放下电话之前,他用很严肃的语气警告说:"喂,你现在是个医生,别再拿知识分子的架子--既然开诊所,那就要赚钱,赚金兆山这种人的钱,明白不明白?"

    "明白,赚钱。"

    "明白就好,再见。"

 

7

    匆匆忙忙把六支辣鸡翅和一只炸鸡腿,还有一大杯百事可乐,全都送下肚子之后,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京华心理教育中心--晚上七点,我在那儿有一个关于"日常家庭亲密关系与心理问题"的讲座。

    和往常一样,来听讲座的人不少,可是我觉得出来,也和往常一样,真正对我讲话内容有兴趣的人,是少数,很多人不过是来找点新闻。这从听众提问里就看得出来:"谢博士,能不能告诉我们美国心理医生收入情况?""听说美国中产阶级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有心理问题,是不是属实?""听说美国在中学生、大学生里性非常开放,一个人和几十个同学、朋友发生性关系很平常,这是不是真的?"甚至还有人问:"现在中国人到美国去买房还有没有机会?谢老师是有什么看法?"

    讲座结束之后,还有一些不肯散去的听众围上来提问,要求签名,要求留通讯处;足足费了半小时,我才好不容易从包围的人群里逃了出来。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宣武门内大街上还是车来车往,熙熙攘攘。不过,刚下了一场暴雨,空气新鲜极了,鲜得有股青草味儿;到处是湿漉漉的,沉甸甸的水分在空中缓缓地浮上沉下。街边的树上还积了不少雨滴,一有小风,就飘零下落,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这情景让我不想立刻回家。

    从这大街向北走,到了西单以后沿着长安街向东,过府右街,过新华门,再向前走不远,就是南长街,那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也是唯一一条还保留着老北京韵味的老街--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街。从这街北行,沿街都是灰墙瓦舍,车少人稀,路两旁,老槐树迢迢密密,交织成了一道长长的幽廊,走在下面,郁郁森森,满目苍苍,经常抬头不见天日。如果是五六月,头上总有白色的槐树花若隐若现,一串串碎花累垂,香气袭人,这时候在这街上漫步,花的幽香,还有和香气混在一起的幽静,可以一直陪着你又走进北长街,待到了北长街的街口,这近两里地的静气和花香才缓缓收束。

    出了这长街的街口,向西,是北海公园南门,再向前,是金鳌玉栋桥,这座桥粗暴地切开了京城里最大的一片烟波浩淼的水面,非常霸道;但是,如果出街口向东,是景山前街,街南是故宫,巍巍峨峨,殿阁重重;街北,是景山,以一道高高的红墙把自己围了起来,墙之外,周圈都是人行道。正是这墙,从很多年前起,成为我最迷恋的一路风景。夏天的夜晚,会有路灯在高高的红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这些影子又清又浅,印在墙上,一枝比一枝安静;若是冬天,树枝的影子变得稀稀疏疏,交错纵横,或斜或直,有一种浓浓的金石味道。夜深了,一个人沿着这红墙漫步,越走越静,内心会越来越空明,你会一时间竟至于不知这里是不是人间。

    --好久没有在这条路上走了。

    也许是由于雨后湿漉漉的空气让我兴奋,或者是由于雨后拥挤的街道让我心烦,突然的,我很想去南长街去走走,刚刚雨后,走这条路一定有意境。

 

8

    到了西单十字路口,我决定不走地下通道--干吗不在这么新鲜的空气里多呼吸一会儿?

    红灯好像长眠不醒,死活不变绿,不过,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耐心,路边还立着几个可能和我想法一样的人,也都在等,大约也都在着急:这红灯是不是死过去了?

    正在这时候,身边忽然有人说话,声音很轻:

    "谢老师,我刚听了你的讲座,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是个女孩子,黑发明眸,笑盈盈地看着我。

    "当然可以,没有问题。"

    "刚才听了你的演讲,非常有意思。"女孩用一种很轻的语调说话,很好听。"你说在一个家庭里,一家人并不是天然就一定有亲密关系,需要家庭每一个成员都自觉去建设,你是用建设这个词吧?"

    "对,是这个词。"

    "建设--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别扭。"

    "是有点别扭,我同意。"

    "不过,我不是想说这个,"女孩笑了笑,犹豫了一下又说,"我是想说,你说现在青年人不注意和自己家人建设亲密关系,我不太同意。"

    "你觉得我这看法不太对?"

    "我认为不太对。"

    "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地方不太对?"

    绿灯亮了,女孩子看看我,向大街挥挥手:"谢老师,你往哪儿走?是不是我耽误你的时间了?"

    "不,没有,下了雨凉快,我想在街上走走。"

    "你往哪边走?"

    "往那边。"我含糊地向东指了指。

    "我也往那边走,能和你一块走走吗?"

    "好啊,再说,你对我的批评还没批评完呢。"

    女孩笑了起来,两个眼睛于是带了一点弯度。

    "你真想听?"

    "当然。"

    "那好,"女孩又笑了,"一边走一边说。"

    走过西单十字路口的时候,女孩轻轻挽住了我,从她的胳膊传过来一阵清凉,一种带着雨意的清凉。

    "现在开始,继续批评。"

    "这么欢迎批评?"

    "批评使人进步嘛。"

    女孩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惊讶。

    "谢老师,你这么正经,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正经?我怎么正经了?。"

    "批评使人进步--这还不正经?"

    "是这样?别管,你不正经就行了。"

    大概是整理思路,女孩想了一会儿才说:"谢老师,我先给你讲个真事吧,一个我的好朋友的事。"

    "好,讲吧。"

    "我这个朋友在家里遇到了一个大问题,很麻烦很麻烦的问题。她是独生女,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她也从小就特别崇拜老爸,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和她爸爸之间出了状况,非常纠结,连我都跟着纠结。"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谢老师,快两年了,她不敢看她爸爸的眼睛,也就是说,不敢和她老爸对视,就像这样。"

    女孩站住脚步,转过身,很郑重地盯住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然后又继续说:"不成,怎么也不成,她就是不能正眼看他老爸,几秒钟都不成。你说,这是不是很严重?"

    "是严重,可到底是为什么?一定有原因的。"

    "当然有原因!"女孩忽然有点犹豫,欲言又止,"可是,我大概不应该告诉你。"

    "那就不告诉我好了,没关系。"

    "你就不好奇,不想知道?"

    "我好奇啊,可是你说了,你不能告诉我。"

    女孩子仔细看了我一眼,才说:"告诉你也行,但是你必须保密,不能乱说。"

    这女孩子真有意思,她是谁,是什么人,一概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密"可保?

    "好,我一定保密。"

    "从哪儿说起?简单说吧,大概两年前,中秋节,有一个客人到家来,送来一盒月饼,我这朋友趁她爸去送客人的时候把盒子打开了,结果发现月饼盒子有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几万块钱!"

    说到这,女孩子摇了摇头,一时不说话。

    "后来呢?"

    "我这朋友的爸爸是个中学校长,这个中学很有名,他这个校长也很有名,还是全国的模范校长--"

    "你朋友遇到麻烦了。"

    "你明白了吧?她早就风言风语听人说,她爸这个学校走后门严重,小孩上学,给赞助费还不行,还要从校长到老师都要一层一层用钱铺路,可我这朋友一直不信,她觉得,至少她老爸不会做这样的事。"

    轻轻叹了口气,女孩子又不说话了,只默默走路。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发现'月饼盒事件'是经常的,不过以前没注意。"

    "那她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反正这之后,她再也不敢看她爸的眼睛,可是,这多纠结啊。"

    "她没和爸爸谈谈?"

    "谈?谈什么?怎么谈?"女孩子叹口气,一脸的烦恼,"能这么说吗:喂,老爸,你怎么干这事?这是腐败,这不正当--这么说,行吗?"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孩子也不说话。

    一直快走到新华门的时候,女孩子才开口,问我:

    "谢老师,你小时候也和父亲闹过矛盾吧?"

    "没有,从来没有。"

    "真的?"

    "我从记事起就没有了父亲,他死得很早。"

    "啊,对不起。"

    "没关系,没什么。"

 

9

    夜晚的长安街华灯高照,车水马龙,潮水一样的车流塞满了宽阔明亮的马路。每一辆车子都急急忙忙,不时用短促的鸣笛,用车轮辗过路面薄薄的水层时发出的刺耳噪音,来表达自己的不耐烦。可是,这女孩子不很高的声音总是清楚地浮在这一片噪杂之上,这真奇怪。

 

    女孩子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冯筝。

    关于名字的来源,冯筝给我解释了足足有五六分钟:这名字和筝瑟无关,倒是和风筝有关,可是当我追问究竟和风筝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冯筝说不能告诉我,因为这里有个小秘密。

    当我和冯筝走到南长街的时候,我已经对她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想不到她是个记者,不过她不是北京报纸的记者,是《清江经济报》,在广东。

 

10

    "谢老师,我们到这个茶室里坐坐怎么样?你没事吧?"

    我没有注意到,原来我和冯筝已经走到西华门了。紫禁城西门的城楼,还有高耸的城墙,都躲在浓浓的夜色里,高深莫测,一言不发。南北长街也都寂静无声,行人寥寥,只有槐树上积存的雨水,时不时滴落到地上,发出清响。还有,就是眼前这个"紫藤庐"茶室,昏黄的灯光在雕花窗格上面透印出方圆不一的影子,从里面隐隐透出一点人声。

    我不太喜欢茶馆,也很少进茶馆,但是冯筝的邀请此刻实在难以拒绝。

    "来一壶最便宜的龙井,我们坐不长。"

    刚一落座,还没等服务员把茶单放到桌上,冯筝就发了话。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干脆和直接让我很喜欢,不禁笑了起来。

    "谢老师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高兴。"

    这紫藤庐的布置倒也有点匠心,以镂空花格门板相隔,隔开的小室不大,正好二三人促膝相对,而且小室和小室之间似隔非隔,空间也不显局促。

    "谢老师,我想知道,你们那一代人是什么情况?你们那时候的家庭,就说你家,有你说的亲密关系吗?也需要像你说的,去建设吗?"

    "这问题我回答不很合适,我的情况特殊。"

    "怎么特殊?"

    "我不但很早就没了父亲,而且十二岁的时候,母亲也去世了。所以,我家庭生活经验很少。"

    "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那是谁把你养大的?"

    "我伯父,不过这个过程很复杂。"

    好像对我更感兴趣了,冯筝一时不说话,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看,手里的一个茶杯,本来在她手指间缓缓转个不停,这时候也停下来,一动不动。

    "那你现在呢?"

    "我一个人,一口之家。"

    "一口之家?你没结婚?"

    "结过婚,可是已经离了。"

    "你也离过婚?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没必要说假话。怎么,不信?"

    冯筝想了想才说:"不是不信,我是觉得,你这个年纪的人,要是离婚,一定有比较严重的理由。"

    "我这个年纪?怎么,我很老了?"

    "你反正不年轻,对吧?"冯筝稍微犹豫之后,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不管结婚,还是离婚,对你们这年龄的人,应该都是比较严肃,不像八零后这拨人,说结婚就结婚,说离婚就离婚,不管不顾。"

    "也许没那么严重吧?"

    冯筝作仔细状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谢老师,也许我不应该问,可我还是要问:你离婚的原因是什么?能说说?"

    "查户口还查这个?"

    "你不愿意说,就不说。"

    "说说也没什么--"

    冯筝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催促:"那你快说,我想听。"

    事已至此,我只好说下去:"其实我离婚的原因,说到底还是些很琐碎的事,鸡毛蒜皮。"

    "没关系,鸡毛也好,蒜皮也好,我都听。"

    "好,那就从锅碗瓢盆说起--"

    "锅碗瓢盆,为这个也能离婚?"

    冯筝很惊讶。

    "当然不是'离'的唯一原因--你不是要听鸡毛蒜皮嘛!"

    "好,我不打岔了,你说。"

    "那就从锅说起--"

    "锅?真的和锅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关系还不小。"

    冯筝笑起来,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你这人--和别人不一样!"

    "这从何说起?"

    "别管,我乱说的。你还是接着讲,说锅,怎么回事?"

    把笑容收住,冯筝还调整了一下姿势,身子前倾,一副要专心听故事的架势。

    "我们--也就是我和我的前妻--结婚之后立刻买了房子。"

    "那是在美国吧?"

    "对,在加州。那时候我们两个都刚找到工作--结婚的前前后后就不说了吧。"

    "对,还是回头去说锅。你看,我又忍不住打岔,这毛病老改不了!我再不捣乱了,你接着说,你刚才说到买了房子。"

    "对,买了房子。想不到有这房子以后,麻烦就一个接一个。我这位太太一个癖好:热爱烹调,喜欢下厨房做香饭、做好菜。"

    "这还不好?男人求之不得啊。"

    "可是,她这癖好还带着另一个癖好,就是喜欢好厨具,特别是锅。"

    "这有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麻烦就出在利器的这个'利'上。你知道我们买了房子之后第一件事是干什么?买锅!起初,她提出要给厨房配一套餐具的时候,我没在意,一个新家,当然厨房得装备一下。可是,三天之后--我们开车跑了不知道多少商店,甚至还跑到旧金山城里--我才知道原来买锅这事情是个大麻烦,差不多是一场灾难。"

    "太夸张了吧?不就是买锅嘛,何至于?"

    "你们家一定有锅?"

    "当然有,谁家没有锅啊。"

    "可是,你家的锅讲究品牌吗?有名牌锅吗?"

    "锅还要名牌?"冯筝更惊奇了,"你们开车跑三天,就为买名牌锅?"

    "不是三天,是整整一个多月!用一个月时间买锅,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对一个有癖好的人,其实很正常--既要买名牌,又要件件都合自己心意,还要尽可能省钱,买一套锅用一个月时间,也不算太多。"

    "一个月里你们天天出去买锅?"

    "那当然不至于,两三天里总会跑一趟。"

    "锅很贵?"

    "有的一二百美元一件,几百美元的也有。一套锅我们总共花了两千多美元吧?"

    "这么贵的锅,真用它们做饭?"

    "当然用啊,煎炸蒸炒,天天都用。不但用,用完之后还要洗刷干净--不是一般的干净,是要绝对干净,也就是说,洗刷之后,每件厨具都要和新的一样,要亮晶晶的。"

    "亮晶晶?锅?瞎说!"

    "真的要亮晶晶,不能有一点儿脏,要是有一个油斑,那就不合格,就要重洗。所以,你洗这个锅的时候,必须特别有想象力--想象手里这件东西不是一个锅,而是一件价值百万的青花大盘。"

    "那不可能!经过烟熏火燎,什么锅都不可能彻底洗干净。我是从小就是家里的专职刷碗工,我知道。"

    "你那是一般的锅,如果锅的材质是优质的不锈钢,很不一样。"

    轻轻皱了一下眉,冯筝一时不再说话,拿起茶杯慢慢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忽然,她笑着说:"我猜,这洗锅的活儿一定是你专职了?"

    "不错,前后干了半年多。"

    放下手里的杯子,冯筝又盯着我仔仔细细地看,好像要从我的脸上搜寻什么重要的信息。

    "我明白你为什么离婚了。"

    冯筝突然说,一边说一边还慢慢点了点头。朦胧的灯光下,她的眼睛罩在阴影里朦胧不清,只在耳边有一缕稍稍卷起的细发闪闪发亮。

 

11

    离开紫藤茶室,我和冯筝又一直走到北长街的路口才分手。临别之前,冯筝问我以后能不能再见面,我说可以,然后她拦了一辆出租,走了。

    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多,难道我和这个叫冯筝的女孩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

    水气蒙蒙的街道模模糊糊,远处,一只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摇了又摇,在被街灯的光亮搅成一团灰黄的夜色里,像一只由于疲惫而飞不起来的黄蝴蝶。很快,出租车转了一个弯,消失了。

 

    我想起冯筝说起的那个女朋友。

    我眼前不断出现一个景象:爸爸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可是女儿的眼光却一直在回避,一直在躲闪,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有如一只被惊吓的小猫,急于想钻进沙发下面,在黑暗里一边紧缩成一团,一边瑟瑟发抖。父亲觉察到这一切了吗?发现女儿的眼睛里那些朦胧又复杂的种种变化吗?会觉察这双眼睛一直在躲躲闪闪吗?按道理,他应该会觉察到,不可能不觉察到,可是,觉察到了之后,他又该做什么?他会做什么选择?假装没有注意?还是和女儿推心置腹谈一次?可怎么谈?谈什么?他能把自己所作所为向女儿公开?大概不能,父女之间,谈这种事情?太难了。何况,愿意这样做的父亲会很多吗?不会,不会多,会很少很少。问题是,即使有的父亲能够这样做,女儿们又该怎么办?她们能向父亲说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那双眼睛,视线下垂,惶惶不安,在苦恼的黑色漩涡中沉沉浮浮,飘飘荡荡。

    我掉过了头,不敢看。

 

12

    天又不知不觉又黑下来了。

    已经几天了,一直下雨,有时候细雨蒙蒙,有时候是大雨倾盆。

    窗子外面,透过水迹斑斑的玻璃,远近的灯火冷冷清清,唯有"金太阳俱乐部"几个大字依然闪着刺眼的红光。

 

    我从书架上抽出Robert Parker的The Judas Goat,打算和斯宾塞一起消磨这个无聊的雨夜。

    想不到,门铃响起来了。

    是谁?在这种时候来访,也许又是金兆山?这几天我一直在期待这个老板重新出现。

    过去打开门,我不由吃了一惊:来人竟是那位被打连环耳光的小白脸。

    不过,让我更惊讶的,是这人此刻的形象。

    小白脸的头上、身上都有雨迹,但是笑盈盈的,气定神闲,手里还提着一支很精致的小手提箱。

    "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我板着脸,语气尽量冷冷的。

    "谢博士,对不起,这么晚打搅你,但是我想找你谈个事,事情比较急。"

    "请明天上班时间再来。"

    "谢博士,确实有急事,不会占你很多时间。"

    这小白脸到底有什么急事?会不会和金兆山有关系?

    我不想拒绝这位来客。

    小白脸在桌前一屁股坐下,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拿出几张纸巾,一张擦脸上的雨水,一张擦那箱子,一张擦西服上身。这么做的时候,他脸上始终笑盈盈的表情突然不见了,苍白的小脸上一片平静。

 

    我坐在这家伙对面,静等着他说话。

    小白脸把擦湿了的纸巾叠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儿,然后放在桌子上,这才开了腔:"谢博士,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这儿怎么收费?"

    这更有意思了,这小子要干什么?

    "先生贵姓?是要咨询吗?可是今天太晚了,能不能换一天?"我的回答冷冰冰的。

    "我不咨询,我是想和谢博士商量个事。"

    "商量事?"

    "谢博士,听我先说几句,事情很重要,几句话就能说清楚。"

    小白脸从已经淋湿了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名片盒,从中又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我也读过博士学位,还是在北大,当然是土博士,不比你这洋博士。"

    我瞥了一眼这位土博士的名片,果然,在"王颐"这个名字旁边的一长串头衔里,有"北京大学经济学博士"一行字。抬起头来,小白脸盯着我,又开始微笑。

    "请说,你找我是什么事?"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一个小事。"

    看我没有反应,小白脸接着说:"谢博士,真是一件小事。我想问一下,上次我们公司金总到你这里来--想必你一定还记得--是为的什么事?是来做咨询吗?"

    没想到这小白脸问这个。

    窗外的雨忽然下大了,而且打起了雷。

    一阵又乾又脆的响雷,在天上滚过来滚过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仇人。电闪总是先于雷声,那凄惨的光芒,每隔几秒,就把天地之间照得一片雪白,很吓人。从窗子望出去,远近的一栋栋楼房都在瑟瑟发抖。

    "对不起,这和你没关系。"

    我把这句话说得尽量干巴巴的。

    "不,有关系,"不等我说完,小白脸立刻抢过话头:"是这样:要是金总有什么问题,我们这些下级知道了,也许能帮上一些忙。你是心理医生,他到你这里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可是不便对我们这些下属说。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和金总分担,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大事,很容易解决。"

    "王先生,对不起,我们有行业的规矩,有我们的原则,你这要求,过分了。"

    从一见这小子,我就不喜欢他。

    我很想把这小白脸赶走,可是好奇心让我决定和这小子继续周旋。

    "对不起,无论有什么事,请明天再说。"

 

    我刚说完这句话,灯突然灭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下来,窗户外,对面的几栋楼也都没有了灯光,只有远近的街灯还亮着,在粗粗的雨丝里照射出一团团昏黄的光圈。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想起野地里的萤火虫。

   小白脸没有理会我的拒绝。卡哒一声,他打开了小手提箱,从中取出一件象牙色的椭圆形的球,用手轻轻拍了一下,那个东西立时放出一道青幽幽的光,把我的诊室一下子照得亮了起来,不过桌子、笔筒、电脑、茶杯也都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青色,有点像好莱坞的恐怖片。

    把这青色光球我往我面前推了一下,小白脸得意地笑了笑:"新产品。"

    不等我说什么,那笑脸突然一下又变没了:"喂,谢博士,直话直说,咱们做个生意,怎么样?"顿了一下,看我没有马上回话,他又立刻说了下去:"我这儿有五万块钱,现金。这样--你只要告诉我金总到你这儿是看的什么病,他都说了些什么,这五万块钱就算是给你的一笔感谢费。怎么样,可以吧?"

    随着小白脸的声音,整整齐齐的一叠钱,上边还留着银行打捆的纸条子,也放着阴险的清幽幽的光,突然出现在离我不到两尺远的桌子上。

    "怎么样,行不行?"

    小白脸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又把钱往我这边推进了半尺。

    一片大如黄豆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到玻璃窗上,接着是几声响雷,雨又来了。

    "不行,对不起,这事情我不能做。"

    "怎么?嫌少?"

    两只娇嫩的手稍稍忙了一下,就又有一叠钱立在我的桌上。我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发热,是不是我手心出汗了?好奇心让我低头看了看,手心干干净净,没有汗。可就在我低头这一会儿,桌子上的钱又无声无息地高出一层,在青幽幽的光芒下,像一座妖气四射的魔塔。这到底是TMD多少钱?

    这小白脸是什么人?这么邪门?

    "王先生,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在干什么?"小白脸稍稍愣了一下,"谢医生有什么看法?请指教。"

    "你这不是一般的生意,是买情报,高价买情报--买有关你的老板心理健康的情报。"

    "情报?这也算情报?"

    "当然。"

    "请问,如果这算情报,它有什么用?"

    "这个我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花这么多钱,去买一点用处没有的东西,可能吗?"

    我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叠钱,是多少,十几万?

    "谢医生,就算是我买情报,你能不能设想,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利用这情报?"

    "王先生,这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说到设想,可你有没有设想,我完全有可能把今天晚上的这生意告诉金总?"

    我从桌子上拿起金兆山留下的名片,晃了一下。

    小白脸的表情凝重起来,性感的嘴唇闭得紧紧的。

    "谢医生,你这是威胁我?"

    看了我一会儿,他突然微笑起来。

    我摇摇头:"说不上,我说的是'设想'"

    小白脸点了点头,又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我。

    "谢医生,"他忽然开了口,"打开天窗说话吧,你是不是觉得价钱不合适?我还可以加价,钱不是问题。"看我没有反应,小白脸还是先开口,一边用手又把那叠让我心跳不断加速的钱向我推进了半尺。

    突然地,我想起不少电影里都有这样的镜头:某人不动声色地把办公桌的抽屉轻轻一拉,又不动声色地轻轻用手在桌子上一划,一大叠钱,或是一张大额支票就溜进了抽屉里,简单得很。那是什么影片?

    "王先生,你别麻烦了,这事我绝对不能做。"

    "绝对?"

    "绝对不能做,我有职业道德,这事不能做。"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瑟瑟的,和平时不太一样。

    "职业道德!"

    小白脸笑起来,而且笑声十分怪异,吓了我一跳。这小子平时说话,嗓音里就有股柔和的软音,可是又被他嗓音里的另一种尖锐的金属声平衡,让人听起来不舒服。

    "对,职业道德。"

    我立起身来,准备逐客。

    笑声戛然收起,接着,那摞钱也一下子消失了。

    小白脸收起那个青光球,卡哒一声阖上了那只小皮箱,站起来,笑盈盈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到门前--开门,关门,出门--活像个鬼影子,一下就不见了。可是,我觉得那个笑盈盈的脸没有走,浮在半空,还带着几分妩媚。

 

13

    窗子外,雨停了,天空漆黑,只有"金太阳"那变幻不停的霓虹灯,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反复宣布自己才是都市黑夜的真正主人。

    我一动不动地在黑暗里坐着,不知道为什么,小白脸的消失让我觉得眼前十分空旷,灰暗中,有东西时隐时现--那是小白脸那双白得耀眼的手,还有着双手变戏法一样变进变出的几叠厚厚的钱。

    为什么我眼前总出现这些钱?

 

    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社会学,可是常去英文系听课,在一位莎迷教授影响下,有一阵子狠迷莎士比亚,没日没夜地把老莎的所有剧作都囫囵吞枣地读了一遍。在《雅典的泰门》里,老莎有这样一段台词:"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为尊贵......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当年读到老莎这段话,就总让我想起"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老话。关于金钱,老莎说了半天,其实还不如中国这一句民间老话更有力量--当时还忍不住写下了很长一段笔记,对此大加议论,讨论金钱和道德的复杂关系。那是我到美国的第二年,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由这笔记我还制定了一个更大的写作计划:写一本《金钱的道德史》,赶超齐美尔的《货币哲学》。

    这都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可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好像是远古时代。今天晚上小白脸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的一叠一叠的钱,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一下想起当年要赶超 Georg Simmel 的雄心壮志。作为准备,那时候我看了不少材料,历史的,文学的,社会学的,经济学的,所以颇为自负,觉得自己已经把金钱和道德的关系摸了个清清楚楚;可现在,面对眼前的一片灰暗,还有在这暗中时隐时现的一双白得耀眼的手,还有这双手变进变出的几叠厚厚的钱,我突然觉得,面对金钱和道德,自己很虚伪。

    不过,莎士比亚就不虚伪了?

 

14

    一连几天,我的诊所都没有人登门,真正是门可罗雀。

    小白脸再没有露面,金兆山也没有音信。

    我给华森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小白脸到我诊所夜访的故事,这引起华森的兴趣,很仔细地问我事情的经过:小白脸对金兆山的关心,他所要做的奇怪"生意",还有那几叠闪着青幽幽光芒的人民币。

    "看那些钱,你一点不动心?"

    "动心啊,要再讲讲价,他出价还能更高。"

    "这小子是个阴谋家,你得小心。"

    我和华森一致觉得无论金兆山,无论小白脸,大概都不会从此匿迹,他们多半还会出现。华森约我周末到他家去,把这两天我在诊所碰到的这些怪事再仔细讨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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