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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敏:"巴扎"(集市)日的时间规制

原文载《西北民族研究》2014年第2 期 ,第138-145页,全文有删改。
本文结合笔者在新疆维吾尔族乡村巴扎(集市)田野调查的实例,分析了南疆维吾尔族乡村巴扎日里的时间规制,指出巴扎日里的时间规制分别由时间频率、时间节奏、以及时间受控与否的观念等三种差异性的规制内容所构成,这三部分规制内容将划分巴扎上不同的群体,并足以解释"赶巴扎"群体间差异性的时间观念与时间认识。

在新疆南疆乡村,巴扎日为每一个赶巴扎、逛巴扎的人铺设一条时间的轨道。它告诉赶巴扎的人什么时候该去哪里赶巴扎,什么时候巴扎日结束,什么时候需要快一些到达,什么时候可以延迟离开的时间。同时,在这个时间轨道中,每个赶巴扎的人通过日复一日的重复,通过一系列被认可的交易行为获得一种地位上的演变,进而获得在巴扎上的一种资历。比如,从只是随便摆地摊的行商,演变为拥有固定摊位的坐贾,从坐贾再演变为拥有连锁店铺的老字号铺主。从这一点来看,巴扎本身就像一个隐形的时钟,提醒着绝大多数赶巴扎的人将个人的"时间表",嵌入到巴扎这个更大的"时间表"序列里,从而让赶巴扎与逛巴扎的人意识到可以履行行为的规矩或曰秩序。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秩序是一种强制性的重复,根据秩序就可以清楚地规定一件事情进行的时间、空间和方式,这样就避免了任何类似情况下的怀疑和犹豫不决。秩序可以使我们恰到好处地利用空间和时间,并且节省心理能量。[①]从这个意义上讲,巴扎日里的时间结构,作为一种对应乡村生活方式以及巴扎所需要的时间模式,具有显而易见的规制性。下文中,我们将探讨,作为时间结构的巴扎日,其时间结构的总体特点以及它如何作为一种隐约的观念意识来制约人们的行为。

首先,作为规制,巴扎日的时间结构其实质表现为一种文化结构。从巴扎日的角度来看,维吾尔族人的一周几乎普遍是由7天组成的,因为集市每7天举行一次,维吾尔族人的一周有着社会的而非"自然"的起源这样一个事实的结果。同样的,罗马人的一周也是由集市来标识的,他们的集市每8天举行一次;波哥大的穆伊斯卡人的一周是3天;许多西非部落以4天为一周;在中部美洲,东印度群岛,古老的亚述(以及苏联),发现有5天一周的;多哥多数族群则是6天为一周;古代希伯来人和大多数当代文明社会史7天一周;在罗马人、卡西人以及许多非洲部落那里,也能找到8天一周的例子;印加人曾经以10天为一周[[②]]......;所有这些关于星期的算法,尽管周期与长度不同,但是,均源自一个显著的事实,即它们均与集市(巴扎)的周期相联系。这些时间单位的出现与传播,显而易见地涉及到一种群体约定的规制,而这种规制在世界范围来看,显然具有普遍性,是一种集体文化意识认同后的结果。巴扎日无疑具有集体性的起源,坚守它基于一种社会必要性的约定;它产生于群体生活的周期,一周七日的普遍集期反映出集体生活的节奏、日常生活的惯例。正如迪尔凯姆曾指出的,日历表达了集体活动的节奏,与此同时,它的功能就是要确保集体活动的规律性。

其次,作为规制,巴扎日的时间结构是一种制度性的结构,其时间顺序通过操纵赶巴扎的人的日常生活观念,组织不同性别、不同年龄、天南地北的人来赶巴扎而获得一种共同遵循的合法秩序。对于赶巴扎与逛巴扎的人而言,空间位移上的循环往复与时间上的重复(七日一集)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基本规矩。正是这种时间与空间上的可以回到原点--时空的可重复性,使得日常生活变成一种可以持续重复的过程,并具有一定的强制性。重复循环构成了巴扎生活的时空节奏,使得日常惯例性的行为成为可能,并通过个体自觉遵守的意识而具有了一定的强制性,也使得个体生活的社会化成为可能。个体社会化的基础正在于他生存空间中的时空安排具有可重复性[③],正是这种社会化的强制性使得巴扎日的时间结构成为一种制度性的结构。

第三,作为规制,乡村巴扎日的时间结构具有一定的弹性,它是一种并不精确的时间计量和时间意识。区别于城市时间,乡村巴扎的时间是一种以更多的自然节奏为标志的时间。比如,吐尔洪江的手上并没有带手表,他对时间的估算更多来自对天色的观察,以及对人流减退的一种即时观察。这些乡村巴扎虽然也都被私人承包,但并未有一个统一的时钟提供给赶巴扎的人精确的开集与散集的时间。而在喀什市,每天下午六点,市中心的巨型时钟[④]开始敲响,它的存在为喀什市的居民提供了一种精确的时间,同时也将时间具体化为一种统一的城市时间,在这个具体以时钟报响的形式统一时间的过程里,许多自发性、创造性与新奇性的时刻,都被抹平了。日常生活被控制在一个相对于乡村生活更为精密的时间集合里。城市居民的时间,则必须使他们的手表与其他千百万人的手表保持同步。他们在日常事务所组成的迷宫中的活动中,被如此细致地协调起来,以至每天社会的日常事务都是准确地按时开始的[⑤]。相对而言,乡村巴扎的时间具有一定的弹性,它以看似散漫的结构,作用于人们的观念,切割着巴扎日的时间,划分着巴扎里的人群,区分着人群的行为。

综上可知,我们知道了巴扎日作为时间规制的总体特点,接下来我们将探讨巴扎日的时间结构作为一种潜在的规制,如何发挥它对于人群的作用。譬如它是否能起到引导与控制的作用?答案是肯定的,笔者以为,巴扎日的时间主要通过时间的频率、时间的节奏、以及时间受控与否的观念等三种差异性的规制内容划分不同的群体,这些规制内容将说明,巴扎时间的内在化如何将一个个看似相同的赶巴扎的群体变成了有着迥异的时间意识的群体。

(一)多长时间赶一次巴扎?

关于对巴扎日时间频率的提问,还有一种更为简单的问法,即你多长时间赶/逛一次巴扎?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能够划分巴扎上不同的人群[[⑥]],进而说明他们潜在的时间观念。

我们先来看下面三段观察日志[[⑦]]的片段:

A.在疏勒县乌帕尔乡的周一巴扎上,三三两两的游客,他们戴着防烟尘的口罩。穿着冲锋衣,左右张望地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他们的脚步匆忙,眼光游移不定,偶尔驻足于一些手工艺制品的摊位前,询价议价后,时买时不买,更多时候,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追随同伴的脚步轨迹上。

B.在疏勒县巴合齐乡巴扎上,女摊主李老板在做服装生意,她每周四把从喀什市服装批发市场批发的衣物运到巴合齐乡卖,一周下来,固定要交的摊位租赁费为50元,一个月交200元。在她的摊位邻侧,有几位也是来自喀什市区的摊主,同样批发服装。她的摊位上还坐着一位常客方女士,方女士在巴合齐乡附近的砖场干活,夫妇俩想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儿,每周四得空的时候,她都来乡巴扎李老板的摊位转转,聊聊天。据她形容,李老板的服装生意方便当地居民选择合适的衣服穿,因为她,老乡们可挑的衣服类型与款式越来越多了。

C.在喀什市伯什克然木乡巴扎上,古丽穿着一身西装裙,在她烫染过盘起来的头发上别着一支镶水钻的发夹,她左手拿着一张白色单据,右手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步履匆匆,紧随在一位维吾尔族摊主身后,向他所在的牛羊交易区摊位走去。她是伯什克然木乡动物卫生监督所的监督员,负责这个巴扎的动物检疫监督。

在片段A中,出现的是一个游客群体,他们的时间特征具有显而易见的超前性。对他们而言,时间总在前方催促他们前往下一个景点,提醒他们不要掉队,他们很少能够自如地享受在巴扎上的活动。对于这个群体而言,他们仅仅是因为临时的旅游组团,而来到了巴扎上,促成这个群体形成的动机一旦满足,他们便会自然解散。他们对"多久逛一次巴扎"这个问题的回答,取决于他们下一次旅游组团的动机,具有不稳定性和临时性。鉴于这个群体存在时间的临时性,从时间频率的角度来讲,我们不妨将这样一个群体称作临时性群体。在巴扎上,这个群体并不仅仅表现为游客,还有因为其他原因而临时来到巴扎上的群体。

以游客、观光客为代表的临时性群体因为在巴扎上逗留时间的有限性,便总会产生时间的紧迫感,对他们而言,时间无法掌握,但所有行为却必须时刻用时间加以衡量,因此他们具有强烈的时间意识。

在片段B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短期租赁巴扎摊位的摊主,她和她的同伴们,因为一个相对持久的利益原因而聚集在巴扎上,周期稳定,时间频率相对持续,除非利润不佳,或者因个人意愿以及迫于外力的情况下,这个群体才会解散。一般情况下,他们平均每周赶一次巴扎,若利润可观,他们会改变地点,增加赶巴扎的次数。当短期租赁变成长期租赁,持续性群体与巴扎的关系也会向永久性群体转变。鉴于这个群体在巴扎上存在时间的持续性,从时间频率的角度讲,我们将其称为持续性群体。同样的,在巴扎上,这个群体也并不仅仅表现为短期租赁的摊主,还可能是定期出现的行商、定期逛巴扎的乡民等等。

对于巴扎上的持续性群体而言,他们在巴扎上逗留的时间是有规律可考的,其时间频率具有可持续性,因为时间频率有固定的周期和变动原因,对他们而言并不是总要思考的问题。因此,他们并非总能意识到自己在巴扎上的时间,而他们为掌握时间频率所投入的用心与努力,恰恰与其为维持自身在巴扎里的持久性身份所花费的精力持平。

在片段C中,以古丽为代表的巴扎的管理群体是巴扎上比较特殊的一个群体,他们每周固定几天去他们所负责的巴扎巡视,或者监察动物疫苗是否合格、维护巴扎里的行人秩序、负责巴扎上公共厕所的收费、作为工商税务的代表或作为私人承包商代为收取摊位的租赁费用等等。这个群体与巴扎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永久性的时间关系。只要巴扎存在,这个群体便也存在,他们就像是公务系统打卡上下班的公务人员,准时出现在巴扎上,履行监督管理的职责。因此,对他们而言,当地的巴扎时间频率就是他们的时间频率,巴扎多久开放一次,他们便多久出现一次。这样的一个群体因其拥有的时间频率的永久性,而可以被看作一个永久性群体,对他们而言,时间是作为标准而存在的,不仅需要被时刻意识到,且能被具象化为可以掌握的单据、罚单、收据、欠款条、入厕小票,辅以契约章子作为监管他人时间的最后期限。

对于巴扎上的永久性群体而言,他们的解散是无法预见和预测的。与其他群体相比,他们的存在不是因为个人意愿、临时起意或者是生活闲趣,他们的生活强调的是与巴扎经营时间的同步性,并总能以一种组织化、模式化的形式出现。他们与巴扎间似乎签订了一份永恒的时间契约,他们不仅自身能时刻感受到这种时间,而且还总是试图将这份时间意识强加于巴扎上的其他群体,并总能将其从自身的时间框架中抽离,推广为一种衡量巴扎上其他群体时间的标准。

综上可知,从赶/逛巴扎时间频率的角度,我们可以将巴扎上的人群分为临时性群体、持续性群体与永久性群体,如表一所示。在巴扎上,这三类人群的代表分别是游客、短期租赁摊主以及巴扎的监管人员。值得指出的是,随着在巴扎上时间频率的改变,临时性群体还会向持续性群体转变,而持续性群体则会向永久性群体转变。

 

表1:时间频率与人群的划分[⑧]

/逛巴扎人群

代表群体

时间频率类型

时间意识

临时的群体

观光客

临时的时间

总能意识在巴扎上的时间

持续的群体

短期租赁摊主

持续的时间

并非总能意识到自己在巴扎上的时间

永久的群体

监管人

永久的时间

能意识到并奉为标准

(二)处理时间的节奏?

巴扎上的时间节奏指的是,在巴扎上人们行为更替的间隙长短,在连续行为与非连续行为间的时间间奏。我们同样能够通过巴扎上人们处理时间的节奏来划分不同的群体,如表二所示,观察他们的时间意识。

我们来看以下三则观察日志的片段:

图1:艾力·亚库甫画作 局部

A.疏附县木什乡巴扎的抓饭铺子里,摊主乌依古尔正在切肉,在他身后不远处,帕勒塔洪正在抡起大汤勺,搅拌刚下锅的羊肉,他时不时从锅里舀起一两勺羊肉汤,俯近身子端详,在他左手边,维吾尔族小姑娘塔吉古丽,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倚在桌案上的大瓷脸盆前,专心摘菜,案板一侧堆放着她刚刚切好的葱末。此时,摊主的老婆阿娜尔汗手捧着几个大红枣,匆匆从铺子的里屋走出,招待刚进铺子的熟人。里屋内,一条靠墙的长凳上,坐着一位维吾尔族中年男子,他正在把一个小圆馕

图2:穆合塔尔·居马画作 局部

掰成可以入嘴的小块儿,放入面前桌上盛肉汤的碗里,在他身后,几位围着头巾的维吾尔族妇女,围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一边聊天,一边小口喝着羊肉汤。这一幕类似场景也被许多画家在画作中加以展示。

 

 

 

图3:艾克拜尔·吐尔逊画作 局部

 B.疏附县木什乡巴扎的甜瓜地摊前,维吾尔族老大爷奴尔阿洪背着手,慢慢蹲下身子,从遍地金黄发绿的甜瓜堆里,仔细挑出一只不大不小的甜瓜,晃晃悠悠走到摊主阿不都拉的面前,小声询问起价钱,阿不都拉回了一句,他便从左口袋里掏出一张发皱的一元钱,递给了阿布都拉。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打开,又蹲下身子将甜瓜纵向剖开,先捧起其中的一半瓜,就着盛瓜皮的红柳篮筐,将甜瓜瓤挖尽,瞬间,新挖的瓜瓤在眼前堆起小山,他便埋首其中安静地吃起来。他专心致志、目不斜视地吃着瓜瓤,吃完后又将瓜皮内剩下的瓜汁仰头喝尽,接着便又拿起另一半瓜,重复之前的动作,挖尽瓜瓤,喝尽瓜汁。期间,有瓜汁溅在他的裤子上,他空出一只手去搓揉清理,停歇了一下,紧接着,便又埋头吃起来。从他开始剖瓜到最后一口瓜瓤吃完,这一完整的过程共计持续了29'30''。有趣的是,这一吃瓜的类似场景,在画家艾克拜尔·吐尔逊的笔下得到了演绎,并被定格成可以回顾的一刻。

C.喀什市伯什克然木乡巴扎的水果摊上,维吾尔族女摊主巴哈尔古丽右手抱着一个小男孩儿,守在瓜果摊前。在她面前的空纸箱子里有剩下的几粒葡萄,她探出左手进去,捡起两只,一只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只喂给怀里的孩子。她吃葡萄的速度很慢,一只葡萄要分几口去吃。

在片段A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饭铺子里,一家人分工明确、节奏分明的协同工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的每一个可被拆解的动作,都有着相应的时间节奏,在动作与动作的切换间,时间意识发挥了作用,提醒他们下一道程序正在等着他的工作完成。肉切好了才能下锅,快起锅了,葱末必须准备好,这一锅肉汤熬好了,新客人来了,下一锅还在等着。周而复始,从早到晚,饭铺子里的时间都保持着高强度的时间节奏。相对而言,饭铺子中的人群,他们的行为切换所反映出的时间节奏要比巴扎上其他群体的时间节奏快。他们时时刻刻都要保持高度的时间意识:这一锅羊肉汤能满足几个人的用餐时间?客人来了能等多长时间?肉切好了需要多长时间?葱末切好了需要多长时间?肉汤好了需要多长时间?从时间节奏来讲,以饭铺子铺主为代表的这类人群,他们的时间节奏比巴扎上的其他群体都要快,他们的特征与其他群体相比在不断的变化,比如饭铺子门口的摆设、内部的装潢、盛饭的餐具、做饭的模式、人员的构成等等。衡量这个群体的行动指标依据的是客流的速度。因此,快节奏群体要比其他群体更具有时间意识。

在片段B中,我们看到属于努尔阿洪的时间,节奏缓慢,行为与行为之间的切换间隔较长,他是"逛巴扎"的人群的典型代表。半天下来,他花了一元钱买了一只甜瓜,并在摊位前心无旁骛地吃了半个小时。时间在他这里是可以被无限放慢的,他吃甜瓜的行为与他在巴扎内位移的行为切换间存在着较慢的时间间距。对于这个群体而言,他们分配给每个行为的时间可以无限延长,他们中有的人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去吃一只瓜,有的人会花一个小时与偶遇的街坊闲聊,还有的人会在巴扎里的阴凉处打很长时间的盹儿,而丝毫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也无法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就时间节奏的角度而言,这个群体比巴扎上任何其他群体的时间节奏都要慢,时间之于他们并非是紧迫相逼、将要来临的未来,也并非是未来投射下的每一个当下时刻,而是一种相对滞后,追溯向旧日时光的"原地踏步"。这个群体减慢时间的节奏,而不去试图掌控时间的流变,他们几乎无法意识到时间的变化,相对于快节奏群体而言,这个群体的主要行为特征几乎不发生变化,他们穿着的服饰、手里拿着的购物袋、包裹货物的方式、热衷的食品、爱用的器具、逛巴扎的行为方式等,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发生明显的变化。

在片段C中,我们看到在女摊主巴哈尔古丽身上显而可知的两种时间节奏的交替:作为摊主经营生意的时间节奏与作为母亲照顾休憩孩子的时间节奏。这两种时间分别属于两种不同的时间节奏,就前者而言,要求主体根据顾客购买的需要,调整行动切换的速度;就后者而言,要求主体保持滞后的时间节奏,不打扰到孩子的休憩。这使得这位母亲和摊主的行为里表现出一种不快不慢的时间节奏来。此外,当快群体时间的顾客遇见慢群体时间的摊主时极有可能发生的情景,便是前者会接替后者的行为,使之与自己的时间节奏保持同步。疏勒县塔孜洪乡巴扎上的一个例子最为典型:

一位年轻的维吾尔族买主阿地里蹲在卖香料的老大爷沙的克江的摊位前,他想买一包现磨的香料。沙的克江将阿地里选的姜片、丁香、花椒放进一个长柱形的铁筒里,接着他捡起一旁的一根铁杵,伸进铁筒内,用力地研磨起来,他研磨的速度非常缓慢。阿地里等不及,便伸手拿过铁筒,又要过铁杵,自己研磨起来,他研磨的速度异常快,不一会儿,香料便被研磨好了,接着,他将磨成粉末的香料倒在一张摊开的报纸碎片上,包了两下装进口袋,付钱给沙的克江后,便匆忙离开。

在这个例子中,我们看到,阿地里为了使沙的克江的时间节奏与自己的下一个行为保持同步,他唯一能采取的办法便是"取而代之",亲力亲为。相反的情况,也亦然。

表二:时间节奏与人群的划分

/逛巴扎人群

代表群体

时间节奏类型

时间意识

快群体

做饭的人

节奏快

充分意识在巴扎上的时间

慢群体

闲逛的人

节奏慢

无法意识在巴扎上的时间

不快不慢的群体

卖瓜果蔬菜的人

节奏不快不慢

有时意识到在巴扎上的时间

 

 

(三)时间是否能被掌握?

在巴扎上,当人们被问及时间是否能被掌握或者时间的分配是否受个人意志所控制时,往往会感到很茫然,觉得问题相对抽象,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当我们借由巴扎上人们的行为表现去观察这个问题时,便会发现,有关时间是否能被掌握的不同认识同样可以划分不同的人群。

我们也不妨先看四个日志片段:

A.疏勒县塔孜洪乡巴扎上,维吾尔族老大爷阿曼与另一位年龄相仿但个头较高的维吾尔族老大爷沙拉买提在糖果摊前相遇了,他们闲聊起来。阿曼买了一双胶鞋,他将鞋子放在背后,用双手紧紧攥着,讲到动情处,会腾出一只左手,在空中比划。沙拉买提戴着黑顶褐边的帽子,一直在认真听,表情严肃,下巴的胡子随气息而抖动。他二人在人流往来不息的巴扎上你来我往地攀谈,浑然忘记自己所处之地,整个闲聊的过程持续了58'48'',直到巴扎里人群开始四散,他们才彼此最后握手,向各自相反的方向离去。在这期间,沙拉买提会用手不断地轻拍阿曼的肩膀,阿曼时不时换一下站姿,或空出一只手放进上衣口袋,或者再拿出手来背到身后,继续双手攥着鞋子;沙拉买提再用手拍拍阿曼的肩,阿曼将左脚抬起放在身侧的水泥台子上,沙拉买提又拍了拍阿曼的肩,并将手在其肩上停留了会儿,像是在安抚;接着沙拉买提便左手叉着腰,右手凭空比划起来,他每说一句话,便用手用力比划一下,说到需要强调之处,他便会配合着将手继续放在阿曼的右肩上,长久不离去,似乎说到了什么需要阿曼特别留意的事儿上;接着,他们各自朝自己要走的方向移了一步,二人对话所站立的位置发生了90度夹角的改变,再过一会儿,他们便笑着各自离开了。

B.疏附县木什乡巴扎上,衣帽区的走道里,三位维吾尔族妇女,站在走道空地上闲聊。其中一位姑娘穿着橘色的衣裙,手里拿着一个小皮包,裹着绿色的头巾,年龄十八九岁的样子;另外两位妇女刚刚相遇,一位左手牵着个小男孩儿,右手抱着个小婴儿,另一位手里挎着包,她们二位先行吻颊礼,亲完一边再亲一边,接着,本来牵着小男孩儿手的那位母亲便拉着挎着包的妇女,闲聊起来。那位十八九岁的姑娘一开始在一旁微笑地倾听,接着便开始频繁变换身体姿势,扭头张望,变得不耐烦起来。这个过程持续了9'58''。

C.疏勒县巴合齐乡巴扎上,牛羊交易区靠近乡民居住地的夹道里,穿着米色西装上衣的牛羊卖主迪里达尔,迎面遇见开着拖拉机的买主尼扎木,二人先相互握手问好,之后就牛羊交易的价钱展开了你来我往的争执。尼扎木对先前在迪里达尔那儿花1500元买的小毛驴儿价钱感到不满,双方争执不下时,出现两位老者居中调停。斡旋之下,急于赶赴下一桩生意约定的迪里达尔退还给尼扎木25元钱,尼扎木接过钱,开车离开。

D.疏勒县巴合齐乡巴扎上,一位骑着摩托车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开车停到修铁皮桶的摊位前,他先伸手与摊主沙吾提问好,接着又从车后座拿下一个麻袋递给沙吾提。沙吾提接过麻袋,打开一看,是一个铁水壶,他便把壶取出,放在一旁早已排出队列的其他有待修补的铁皮器物之后。二人说了句话,接着,小伙子便骑车离开了。

在片段A中,我们看到两位在巴扎上偶然相遇的亲戚,阿曼与沙拉买提,他们之间的闲聊时间远远超过一般朋友碰面时闲聊的时间。同为慢群体的成员,本来就相对迟缓的时间在他们的闲话家常中被无限延迟,他们闲聊的时间随话题内容的容量拉伸,他们不会时刻计量如何去分配这段时间,以便促使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更有效率,只会投注更多的心力思考如何使得话题得到更有效的开展,以使得他们之间的情感得到更充分的交流,进而使得他们的亲缘关系得到更有力的加强。对这个群体而言,在巴扎上联络情感,消融于偶然相遇的亲缘关系纽带里比费力去掌握时间更为必要。这个群体中的成员相遇,通常不会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在片段B中出现的三位妇女彼此间是朋友关系,而且是不同代间的朋友关系,我们不妨将其描述为一个友好群体。在这个群体中,年轻的小姑娘本身所拥有的时间特征与比她年长的另两位朋友间呈现出不同步性。所以,当年长的两位闲聊时,她会感觉落了单,并由于她们所属的未来时刻(已婚,为母)在她身上的投影而受超前时间的诱惑,变得略显焦躁。因为受限于友好群体的"友好"约定,她往往不允许表现出与"友好"(指与长者慢时间节奏保持同步性)不相容的情绪反映与时间表征(如过快地说话、行走或者切换动作)。在友好群体的内部,不同代人之间、不同性别之间以及不同时间节奏的人之间,往往存在时间上的不同步与不连续,他们或许能意识到彼此时间节奏的不同,却碍于对友好关系的维护,而无法以自己的时间节奏为主,因而,这个群体虽然会有一定的时间意识,往往也无法掌握时间。

在片段C中,我们看到的是当两个分属不同时间节奏的当地人就时间兑现的金额产生纠葛时,被当地乡亲中的长者(意味着表征当地长久而持续的时间结构)劝解、调停的过程。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显然是乡里乡亲的地缘结构,我们不妨将其称作一个地缘群体。在这个群体中,人们之间的交往更多时候受到邻里关系的约束,并需要潜意识中维持其居住地的一般秩序。在上述过程中,迪里达尔所代表的较快时间节奏与尼扎木所代表的较慢时间节奏,通过长者所代表的更慢的时间节奏得到了调节,趋于同步。代价是迪里达尔还给尼扎木25元钱,表面看是钱,实则是劳动时间的支付。因此,地缘群体中的成员时间可以通过调节、协商而被部分地掌握,他们具有一般的时间意识,并会为了这个时间意识,相互让步和妥协。

在片段D中,沙吾提所代表的群体是一个经济群体,这个群体在巴扎上的主要功能在于参与到生产、交换与消费安排中去,群体成员之间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经济关系。对沙吾提而言,他必须按时或者提前修补完顾客给他的铁皮器具,他始终处于一种超前时间的预约(交货的最后期限)压力之下,他必须通过高效合理地分配时间,才能获得一种超前的时间(更多的服务订单)。对他而言,未来与当下像是两个对手,彼此是竞争状态。而一旦经济群体的节奏过快,获得的超前时间过多,它的时间节奏一旦扰乱当地传统的时间节奏,便会威胁到当地的地缘群体,陷入表面看为群体冲突实则为时间的抢夺之中。举例而言,假设摊主沙吾提是外乡人,他的身旁还有其他当地乡属的铁皮匠,如若他想融入这个群体,他在管理自身的时间进程时,必须与他们的时间节奏保持一致,不能过快也不能过慢。从这一点来讲,经济群体对时间的掌握也显得较为复杂,一方面这个群体具有强烈的时间意识,并能够通过自身对时间的分配掌握时间的进程、节奏与频率,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得不受制于地缘群体或者其他群体的牵制,表现出一定的妥协性,使得时间并不能像理论上所描述那样完全被自己所掌握。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对于经济群体而言,族别差异也将影响这个群体的成员对掌握时间的看法。具体而言,在一个经济群体里,汉族商人的时间更多地指向未来,维吾尔族商人的时间大多指向过去。正因如此,一个维吾尔族商人在思考不确定的未来时,情绪上较少有焦虑;而一个汉族商人,不仅对将要来临的未来时刻(超前时间)充满担忧,而且因为试图去控制迎面而来的事件显得心事重重。在这背后,不同的文化心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对绝大多数维吾尔族人而言,时间是不为自己所控制的,时间是由真主根据你的行为所安排的,是早已命定被安排的,无法控制,只能顺从。这在《古兰经》[⑨]中早有告知,如:"一种预言,都有它实现的时间,你们不久会知道的"(06:67);"一般术士们在指定的日期,依指定的时间被集合起来"(26:38);"难道他们不知道吗?我以黑夜做他们的安息时间,以白昼做他们观看的时间,对于信道的民众其中确有许多迹象"(27:86);"在一个著名的日期和特定时间必定要被集合"(56:50)等等,而对一个汉族商人而言,时间似乎完全能够根据安排而被自己控制和掌握。因此,当一个汉族商人遇见一个维吾尔族商人,他们在经营时间的安排、时间节奏与时间频率的处理上,往往有着较大差异,往往需要有更大的利益联盟来实现二者时间的同步性。

综上可知,从赶/逛巴扎时间掌握的角度,我们可以将巴扎上的人群分为亲缘群体、友好群体、地缘群体以及经济群体,如表三所示。在巴扎上,这四个群体的代表分别是亲戚、朋友、当地乡亲以及修补用具、器物的工匠。需要指出的是,这四种群体在特定情况下,彼此交叉,很多群体既是友好群体,又是经济群体或者既是地缘群体又是亲缘群体,模式多变,多有交集。

 

表三:时间掌握与群体划分

/逛巴扎人群

代表人群

时间掌握类型

时间意识

亲缘群体

亲戚

不掌握

无法意识在巴扎上的时间

友好群体

朋友

无法掌握

并非总能意识到自己在巴扎上的时间

地缘群体

当地乡亲

部分掌握

一般的时间意识

经济群体

用具修补者

能够掌握

强烈的时间意识

 

 

 

 

 

 

[作者简介]:王敏,80后生人,女,博士,副教授。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工作人员,新疆大学民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人员,现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理事,新疆大学人文学院影视艺术系主任。

 

 

 

(图说:笔者在喀什疏勒县塔孜洪乡巴扎,观察糖果摊摊主的买卖行为)

 

 

 

 

注释:



本文中所引所有南疆巴扎上的老乡人名均为化名。

[①]参见[奥]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M].杨韶刚译.华夏出版社,1989.28.

[②]根据有些论者对定期集市的统计,国内,历代以来的定期集市类型主要有十二种,如每月一集、半月一集、十二日一集、十日一集、七日一集、六日一集、五日一集、四日一集、十日三集、三日一集、十日四集、二日一集;常市则为每日一集,特种集市则为一年一集。参见樊树志.明代集市类型与集期分析[J],中国经济史研究,1992,(1)

[③]童强.空间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302.

[④]这座巨型时钟坐落于是喀什老城之上,在一个小小的坡上,立了一个四方碑柱子,顶上两面嵌有一个时钟,柱子上面刻了文字:"喀什噶尔老城",下面是老城的介绍,老城形成于公元16世纪,多为生土建筑,年代久远,自2010年,随同老城的新建一起,重新塑造这座城市城市化的现代时间进程,并意味着老城的时间被醒目地整合进全国公共时间的系统内。

[⑤]参见De Grazia,S.(1972)'Time and Work',in H. Yaker et al.(eds),The Future of Time,New York: Anchor Books.

[⑥]本文中涉及到对巴扎内人群的区分主要基于一种时间视角的划分标准。

[⑦]摘自笔者的《南疆乡村巴扎观察日志》,下同,不再说明。

[⑧]参见根据乔治·古尔维奇在《社会时间的频谱》中对群体的划分,乔治·古尔维奇对社会时间的分析,启发笔者思考巴扎上是否也存在同样的时间意识的分类。乔治•古尔维奇. 朱红文 高宁 范璐璐 译.社会时间的频谱[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59-74

[⑨]本文中所有引自《古兰经》中的话均出自马坚.古兰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括号中的数字前面为章,冒号后面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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