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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月之:金天翮与《女界钟》

“张女界之革命军,立于锦绣旗前,桃花马上,琅琅吐辞,以唤醒深闺之妖梦”。……“女权万岁!同胞万岁!中国亦万岁!”
《女界钟》是晚清女权主义的代表作。书中从自由平等思想出发,全面控诉中国妇女所受压迫和各种苦楚,系统讨论男女平等问题,力主男女婚姻自由,倡导妇女教育,倡导女子参政。全书立意高远,思想新颖,论证严密,文采飞扬,充满激情,极富感染力,在中国女权主义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作者金天翮是近代著名革命活动家,也是有多方面成就的学者。

  一

  女界沉沉黑暗中,光明一线请君通;凿开混沌慈悲愿,佛力无边是大同。灿烂庄严救世文,一枝铁笔扫妖氛;钟声撞到铿然处,震起婚姻革命军。重男轻女判尊卑,提倡平权有几人;愿代同胞二万万,买丝绣出自由神。

  这是《国民日日报》发表的《读<女界钟>》诗篇,时在1903年,金天翮所著《女界钟》刚刚出版。一个世纪以后,重读《女界钟》,将其放在中国女权主义思想长卷中考察,不由得你不由衷赞叹,此书确是空谷足音,黄钟大镛,轰天一响,振聋发聩,为沉沉黑暗的中国女界指出一条光明之路,在中国女权主义思想史上树起一道丰碑。

  近代以前,中国妇女所受压迫比男子更甚,君权、神权、族权之外,还有夫权。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片面贞操、缠足,都是加在妇女身上的枷锁。对此,历代有识之士多有批评,李贽、颜元、唐甄、俞正燮、李汝珍、钱泳,或以短论,或以考据,或以小说,从不同侧面批评缠足之害、守节之非。

  鸦片战争以后,西风东渐,男女平权之行从上海等通商口岸逐渐影响到内地,宁波、上海、镇江等地女学次第开设,妇女公开出入社交场所,不缠足运动逐渐开展。从1870年代起,男女平等之说在上海等地报纸上不断出现。1876年,《申报》先后发表《论女学》、《书<论女学>后》、《再论女学》等文,介绍英、美、德等欧美国家女子教育高度发达的情况;指出女子占人口一般,女子教育不但对于女子,而且对于整个国计民生、人口素质都有极大关系;认为女子教育在中国上古三代已经开始,只是后世荒废了,现在应当恢复;女子教育内容,不应限于传统范围,而应增加许多切实有用的学问,包括天文、舆地、算法、格致诸学,使妇女学成以后,或执掌教育,或研究学问,或靠学得的一技一艺,堪为糊口之资。文章批驳男尊女卑观念,认为男阳女阴,本位对待之词,无尊无卑,要说先后,那倒是女先男后,“盖万物先阴后阳,不有女也,男何以生?”1 1878年,《申报》刊载《扶阳抑阴辨》一文,将新的天文学知识运用到对阴阳学说的辨析,批驳了重男轻女的观念,认为阴阳本是并立并尊的,男女也应当并重无别。1898年、1902年,薛绍徽、陈撷芬等先后出版过两份名同实异的《女学报》,对男女平等思想多有宣传。这些文章,以西方男女平等为参照体系,证以最新的科学知识,驳斥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使得女权思想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

  但是,这些文章比较零散而不系统,对有些问题的批评还比较肤浅。《女界钟》出版以后,才改变这种状况。

  二

  《女界钟》凡分十节,除了篇首小引、绪论、结论,其余七节分别论述女子的道德、品性、能力、教育方法、权利、参与政治和婚姻进化论。此书特色有六:第一,全面控诉妇女苦楚。书中对于妇女所受缠足之害、装饰之害、迷信之害、拘束之害,予以沉痛控诉和深刻批评。作者认为,女子重装饰,于己于国均不利。绣领四缘,璎珞垂肩,花样翻新,费心费时;步摇条脱,碧霞翡翠,珊瑚玛瑙,金珠奇异之工,皆足以玩物丧志。脂粉对人体尤为不宜,因为其中含有铅汞之质,易伤血管;穿耳则为野蛮时代男子降服女子之遗风,更应戒绝。对于缠足,虽然前人多有批评,金天翮仍然写出了自己的特点。他从世界范围内,比较女子所受虐待,认为中国女子缠足,较之非洲妇女之压首,西洋女子之束腰,尤为残酷,“宛转呼号,求死不得,血肉秽臭,肢体摧残”。缠足美观吗?否,外部纤昃,内容腐败,并不高尚。缠足是传统,就不能改变吗?也不是那么回事。历来风俗都是随种社会进步而改变的。作者指出,缠足不仅对妇女有害无益,而且对于整个民族都危害极大,“自古灭种亡国,皆由于自造而非人所能为,今吾中国吸烟缠足,男女分途皆日趋于禽门鬼道,自速其丧魂亡魄而斩绝宗祀也”。这就把缠足问题与民族危亡联系起来。

  第二,系统讨论男女平等问题。书中认为,男女在生理结构、禀赋、能力方面,并无贵贱尊卑差别。作者运用近代生理学的知识来论证这个问题:“能力者,智慧之果也;智慧者,脑之花也”,而男女脑子的构成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男女,脑重量均占全身的四十五分之一到四十六分之一。他用当时科学家对欧洲和日本男女考察记录的两组数据,证明男女脑围并无明显差别,有些女子脑围比男子还大些,从而说明,从生理结构上说,女子智力并不比男子差。他列举中西历史上有成就的女文学家、美术家、哲学家等,证明女子智力在事实上也不让须眉。

  既然如此,那么男尊女卑是怎么形成的呢?书中认为,这“半自野蛮时代圣贤之垂训,半由专制世界君主之立法使然”。也就是说,男女不平等并不是人类开始就有的,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历史上逐步形成的,是与专制统治联系在一起的。要恢复男女平等,就要把斗争的矛头对准专制制度,经过必要的斗争,“终不可向圣贤君主之手乞而得焉,自出手腕并死力以争已失之权利,不得则宁牺牲平和,以进于激烈之现象”。这就把妇女解放与反对专制主义联系起来。书中认为,女子应当恢复的权利有以下六种:入学之权利,交友之权利,营业之权利,掌握财产之权利,出入自由之权利,婚姻自主之权利。对于营业之权利,书中指出,“无权利故不能营业,不能营业故依赖而无独立性,依赖而无独立性,故分利不生利,公私内外,交受其害,两失计也”。这表达了一个很重要的思想,即女子政治上的独立,有待于经济上的独立,没有劳动权利,经济上不能独立,政治上就不能与男子平等。这也是鲁迅日后表达的思想:“所以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话”2。

  第三,力主婚姻自由。金天翮从个性解放思想出发,认为“婚姻者,世界最神圣、最洁净的爱力之烧点也。凡物理上异性有相吸相感之力,而心理上同类有至恳至热之情”。人类爱的情感所以产生,诸如父子、兄弟、朋友之间,无一不是因为素所熟悉之故,道德之相合,品性之相符,学问之相等,才技之相敌,臭味之相和,而后感情才产生。父子、兄弟、朋友之情尚且如此,那么极其神圣、洁净的男女婚姻,更应建立在互相了解、互相爱慕的基础上了。作者非常欣赏欧洲的婚姻自由。他说,欧洲结婚之事,虽尊亲如父母不能分毫干涉。居恒选择,必于同学之生,相交之友,才智品德、蠢灵妍丑较量适当,熟悉数年,爱情翕合,坦然约契,交换指环,然后结婚。他认为,中国要实行婚姻自由,不妨学欧洲的样,使四千万方里化为乐土,四百兆同胞齐享幸福,“则必自婚姻自由矣”。金天翮特别指出,婚姻自由不是乱婚,而是一夫一妻制下的自由。结婚以前在选择对象时是自由的,结婚以后就应当维护婚姻的神圣、洁净,应坚决反对第三者的插入。作者之所以强调这点,并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当时一般道学先生,把婚姻自由诬蔑为交合自由。

  2

  第四,倡导妇女教育。书中认为,教育对人能力的形成,关系极大。女子在禀赋与生理结构等方面都不比男子差,可是过去女子能力普遍低于男子,其重要原因,就是没有对女子进行适当的教育。对女子进行教育,不能采用传统的教育方式,要采用以平权、革命为中心内容的新式教育。女子教育,不只对于女子有益,对整个国民都有益,因为“教育者,造国民之器械也”,女子与男子各居国民之半,如果只行男子教育,而不行女子教育,势必连男子教育也受影响,亦如人之身体,“其左部不仁,则右部亦随而废”。作者指出,进行女子教育,不只是为了将女子培养成相夫教子的良妻贤母,而主要是为了将女子培养成革命的新人。他提出应将女子培养成这么八种人:一、高尚纯洁完全天赋之人;二、摆脱压制、自由自在之人;三、思想发达、具有男性之人;四、改造风气、女界先觉之人;五、体质强壮、诞育健儿之人;六、德性纯粹、模范国民之人;七、热心公德,悲悯众生之人;八、坚贞激烈、提倡革命之人。这样,作者就将自己的教育主张,与传统的以相夫教子为主要内容的旧式教育思想区别开来,带有鲜明的近代色彩。

  第五,倡导女子参政。书中鲜明地提出了女子参政的问题,第五节的标题就是《女子参预政治》。作者认为,女子既然与男子平等,在政治上也应享有同样的权利。在清朝专制时代,代议制度尚未实现,当然还无法立即实现女子参政的愿望,但将来一定是能实现的。事情总要有个预备,现在提出这个问题,就是为将来女子参政作准备。金天翮从理论和事实两个方面,系统地驳斥了所谓女子同小儿同权、男子治外女子治内、女子无议政之才、女子无参政历史等女子无权参预政治的说法,然后指出:女子议政之问题,在今日世界已不可得而避矣,“女界风潮,盘涡东下,身无彩凤,突飞有期”。他认为,在眼下中国,首要的任务是“以革命为实行,以共和为目的”,即推翻清朝专制,建立共和政府。这两大任务都是“吾男子与女子共和之义务也”。为一完成这两大任务,他号召人们:“绞以脑,卷以舌,达以笔,脑涸舌敝笔秃而溅以泪,泪尽而迸以血,血溢而助以剑,剑穷而持赠以爆裂丸与低列毒炮”,由缓而激,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书中提出:

  二十世纪新中国新政府,不握于女子之手,吾死不瞑。吾祝吾女子之得为议员,吾尤愿异日中国海军、陆军、大藏、参谋、外务省皆有吾女子之足迹也;吾更愿异日中国女子积其首先问、名誉、资格而得举大统领之职也。

  女子参政思想的提出,并不始于金天翮。西方且不论,以中国而论,清代小说《镜花缘》中已有这种思想的萌芽。戊戌变法时期,广东女子卢翠在《女学报》上写过一篇《女子爱国说》,文中也提出了女子参政说,要求朝廷仿西国例,“设贵妇院于颐和园”,召各王公大臣命妇,一年一次,会集京师,以便讨论女学及其他有关女子权利的事宜,并要求设女学部大臣。这种女权思想,是与当时改良派依靠皇帝自上而下的改良联系在一起的。金天翮女子参政的思想特色,在于他明确地把女权与革命、共和联系在一起。

  第六,呼吁妇女自己解放自己。控诉女子苦楚,宣传男女平等,主张婚姻自由,倡导女子教育,从根本上说都是为了解放女子。对于女子解放的重要意义,金天翮在书中作了反复申述。他认为,女子占全国人口一半,负有培养国民的重要责任。中国几千年来,男女均受压制,致使国家极端贫弱,到了十九世纪更是一落千丈,到二十世纪,中国必然一跃千丈,登于世界竞争之舞台,值此重要时刻,振兴国家,男子有责,女子亦有责,“顾亭林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岂独匹夫然哉,虽匹妇亦与有责焉耳”。所以,解放女子,不只是为了妇女,而是振兴国家的大计。他衷心祈祝有人出而“张女界之革命军,立于锦绣旗前,桃花马上,琅琅吐辞,以唤醒深闺之妖梦”。

  鉴于广大妇女当时尚未觉醒,无力自己解放自己,作者号召广大男子,为解放妇女而奋斗。他说,凡身领压制之净味,受压制苦痛之人,对于压制政体,必“腐心切齿”,男子虽未领受过妇女受男子压制的那种苦痛,但领受过专制政体压制的苦痛,两种压制性质是一样的,所以,男子既有反对专制政体的民权思想,对于解放妇女也自然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民权与女权,如蝉联跗萼而生不可遏抑也”。解放妇女,妇女自己当然应当行动起来。金天翮呼吁妇女不缠足,少装饰,接受教育,参预政治,更号召她们冲破一切迷信,努力学习科学。他认为中国迷信太多,释迦牟尼、观音菩萨、太上老君、文王鬼谷被并为一谈,关羽、岳飞、五通七煞被祀为一尊。迷信特别与女子有缘,因为迷信起源于感情希望,而女子最富有感情希望。金天翮明确宣称:“迷信者,不祥之物也;僧尼巫瞽,地卜星相者,不祥之人也。”他认为,相信迷信,不如相信自己,“日赞孔子、基督,不如自行孔、基之为愈;日念普门大士、湄州圣母,不如自为大士、圣母为之愈也”。迷信是人类进步的大敌,要进步发达,就必须破除迷信:“人群发达之贼,其迷信乎!欲发达一群之人,无论种种罗网,种种障碍,皆当冲抉。而有此迷信之根,胶粘缠缚,则一事不能做,寸步不可行。”迷信冲破,科学发达,国家就有希望。“十七世纪欧洲科学发达,而后国民之灵魂定,魄力强,十八世纪之革命起也”。金天翮大声疾呼,破除迷信,以振中国:“今吾中国命运不能待矣,吾愿以猛烈手段,用硫强之水,炸裂之药,重重轰洗,重重破坏,快刀断乱麻,引锥破连环。我将为君一拳槌碎黄鹤楼,君为我一脚踢翻鹦鹉洲,快哉快哉,迷信去而后压制去压制去而后文明国自由民出现于中国。”

  金天翮满腔热情地呼吁广大妇女立即行动起来,“爱自由,尊平权,男女共和,以制造新国民为起点,以组织新政府为终局??。善女子,汝之眼慧眼也,汝之腕敏腕也,汝之情热情也,汝之心肠悲悯之心肠也,汝之舌粲花之舌也,汝之身,天赋人权,完全高尚、神圣不可侵犯之身也,汝之价值千金之价值也,汝之地位国民之母之地位也。吾国民望之久矣。禽名精卫,终填海其有时;虹号美人,看冲天而一起,则吾言或不虚发也”。他最后高呼:

  “女权万岁!同胞万岁!中国亦万岁!”

  《女界钟》立意高远,思想新颖,论证严密,文采飞扬,充满激情,极富感染力。书名“女界钟”,金天翮意欲以此作为唤醒中国女界的“晨钟”。书成,他请好友柳亚子作跋。柳亚子看后,推崇备至,很是激昂,在《后叙》中写道:

  浮云蔽天终见白日,平权大义道不终穷。今者弥勒约翰、斯宾塞尔之学说,方渡太平洋而东来,西方空气不自觉而将渗入于珠帘绣阁之中,掬甘露以洒自由之苗,捧乐土以培文明之树,女界桎梏亦稍脱矣。铜山西崩,洛钟东应,金君此钟乃应时而响。

  柳亚子认为,金氏此书,实为女界黑暗狱之光线,女界革命军之前驱,也是女界爆裂丸之引电。林宗素在《女界钟序》中也称:“金君,诚我中国女界之卢骚也。”为人作序,吹捧过头抑或有之,但柳、林二人对《女界钟》的评价却非过誉,《女界钟》不失为中国近代鼓吹女权的第一本专书,它对以后的妇女解放运动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女界钟》由上海大同书局出版以后,数月之中,即告售罄,后在日本修订重版。1903年以后的不少妇女杂志,包括丁初我在1904年创办的《女子世界》、燕斌在1907年创办的《中国新女界杂志》等,其思想主张大多没有超越《女界钟》。有些文章的观点,或受《女界钟》影响,或从《女界钟》直接移植而来。柳亚子在《哀女界》一文中3,就援引《女界钟》的一些原话作为自己的论点。《女界钟》的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焉”,风行一时,《女报》、《神州女报》等屡加引用,在辛亥革命时期曾经激励成百上千的妇女肩负起救国重任4。五四时期,妇女问题是热门话题之一,但是,细读陈独秀、胡适、鲁迅、沈雁冰、吴虞等人的文章,不难发现,其讨论的议题和思想水平,除了在个别问题(如贞操)上较辛亥以前有所拓展和深入,其余基本上没有超过《女界钟》。向警予在湖南周南女校创办的妇女杂志,刊名就是《女界钟》。20多年后,治妇女生活史的陈东原先生看到《女界钟》,还赞叹不绝:“文章真好,议论真好,我无论怎样想替《妇女生活史》宝重篇幅,也不忍不抄他几段”。

  三

  《女界钟》的作者金天翮(1874-1947)6,生于江苏吴江同里镇,祖籍安徽歙县,原名懋基,又名一、天羽,字松岑,号壮游、鹤望,晚号鹤舫老人,有松琴、麒麟、爱自由者、天放楼主人等笔名,殁后门人私谥为贞献先生。

  金天翮出身富庶家庭,天资聪颖,早年肄业著名的江阴南菁书院,景仰王夫之、顾炎武等人学识、节操,师事同乡顾询虞、袁东篱、钱词锷,习诗文书画。厌恶科举考试,每诵八股文辄昏然欲睡7。曾参加过一次科举考试,不售,以后遂决然放弃帖括,留心经世之学8。甲午战争后,痛国势之衰弱,与陈去病等组织“雪耻学会”,意图维新救国,洗雪国耻。1898年被荐经济特科,辞不就。1899年,在同里创办自治学社和理化音乐传习所,传授新知识。

  1902年,创办同川学堂。翌年,应蔡元培之邀赴上海,参加中国教育会和爱国学社,与章太炎、邹容等过从甚密9,资助邹容出版《革命军》10,回同里创办中国教育会同里支部及明华女学堂,开创吴江地区新式教育之先河。《苏报》案发生后,章太炎、邹容被捕入租界西牢,他回乡筹措经费,延请英国律师琼斯为章、邹辩护11。《苏报》被禁后,章士钊等创办《国民日日报》,继续鼓吹革命,他参与笔政,同时在留日江苏学生所办《江苏》杂志上,发表长篇政论《国民新灵魂》,提出“兼采他国之粹者”,改铸国民新魂,“倒君权而演革命之剧”。1905年邹容病逝狱中,他发表《哀邹容》词,内云“江流出峡一泻千里而至东瀛兮,乃以汉魂而吸欧粹耶!建共和革命之两大旒兮,撞钟伐鼓满天地耶!”12高度评价邹容在中国革命史上的贡献。日人宫崎滔天著《三十三年落花梦》,介绍孙中山革命活动,他将其译为中文,由上海国学社出版。书名直译当为《三十三年之梦》,他特地加入“落花”二字,使书增色许多,影响极广,后人评论“蘇人善點綴風景,于此可見一斑”。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金天翮当选为江苏省议会议员,在政治、经济、军事和教育等方面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对新政府先是充满希望,继之失望,遂移居苏州,授徒讲学。

  1923年出任江苏省吴江县教育局长,凡两载。1927年,任江南水利局长,四年后离职,任安徽通志馆编纂。1932年,与陈衍、李根源、张一麐等组织中国国学会,邀章太炎到苏州,与章在国学会分别聚徒讲学13。抗日战争爆发后,困居苏州。为摆脱汉奸纠缠,1938年春应上海光华大学蒋维乔等人之邀,受聘中文系教授,与学生讲内圣外王之学,恢宏民族大义14。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上海公共租界,光华教学益难,乃于1941年底,折返苏州濂溪坊,闭门著述,寄情诗歌。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对于国民党接收人员的腐败情形,他极表痛心,曾两次驰书重庆,托吴稚晖面交蒋介石,要求抚慰原沦陷区人民,皆无结果,此后遂不复与当道周旋15。1947年1月病逝苏州。

  金天翮著述除《女界钟》外,还有《天放楼诗集》(正续季集)、《天放楼文言》(正续遗集)、《鹤舫中年政论》、《孤根集》、《皖志列传》、《元史纪事本末补》、《三大儒学粹》、《词林撷隽》、《自由血》、《孽海花》(部分)等。其门墙弟子满天下,柳亚子、潘光旦、顾廷龙、费孝通、王绍鏊、王佩铮、范烟桥、祁龙威等为其著者。其遗书悉由潘光旦收购,藏于清华大学图书馆。金天翮学识广博,成就卓越,诗、词、文、书法、国学均有名于时。

  他继承“诗界革命”的精神,努力打破诗坛门户之见,广泛向古人汲取营养,遗貌取神,不袭形似,自闯新路。早期所出《新中国唱歌集》、《招国魂》等,鼓吹革命;《感事》、《政变》、《辽东》、《金陵杂诗》、《辛亥纪事》等,反映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事变、辛亥革命等重大政治事件;《田家新乐府》、《悯农》、《挑菜女》、《牧牛童》、《看蚕娘》、《渔家乐》等,写农家苦乐;《读黑奴吁天录》、《题万国演义》等,则反映国际题材,均贴近现实,格调高雅,令人耳目一新。他自称其诗“有律令,不趁韵,不咏物”,内容广阔。他自评“平生著作以诗为最工,尝笑谓有清一代,雄于诗坛者可得顾炎武等十人,其殿军应是本人”16。

  金氏词作虽不多,但多为上品,被时人认为“醇深骚雅,追摄周姜”。国学造诣很深,在老、庄、荀、《史记》、五代史、元史等方面,均有研究成果,被誉为国学大师,与陈去病、柳亚子并称为吴江三杰。深研书法,学米南宫而能自成面目,时人以得其墨宝为荣。其古文如《苏州五奇人传》和《皖志列传》中的有些篇章,是传记中的佳品。其《心声》、《余之文学观》、《文学上之美术观》等,是近代文论中的名篇。至于著名谴责小说《孽海花》是他创意的,架构是他搭建的,前六回也是他写的,这早已为世人熟知。章太炎称其为文在季汉三国之间,文采焕然,意气骏发17。张一麐则称其文变化多端,独步一时:

  观君之文,如深山大泽,阳开阴阖,波谲云诡,不可方物。又如黄钟大镛,韶濩竞奏,钧天广乐,群神醉酒,时或冲淡其容,尾蛇其词,如春华怒发,群莺乱飞,远绝尘埃,真灵所嬉,其或整襟谈道,登坛讲艺,如玄酒太羹,淡而弥旨,醴泉芝草,吉祥止止。盖君之文,捃六经之菁华,升诸子之堂奥,益之以庄、屈之诡博,放之以扬、马之恢奇,不事雕劖,自成馨逸,非具绝特之姿,骏雄之材,乌足以语此乎!18

  对于金天翮在学术上的成就,有的学者给与特别高的评价:

  于经世则政教之原、治乱之故靡不究洞;于道德则六艺之旨、汉宋诸儒之说,咸深造自得于心;于学问则九流百氏、浮屠之籍、欧西诸哲之书,披析钻研,审度稽贯,裁当否而定醇驳,如执权衡而量轻重;于文章则芴漠恣纵,涵庄周之雄,宽博深厚,体孟坚之茂,兼丽卿云,比缛颜鲍,出入韩柳,风格自成。夫是术之博而才之伟也,非所谓瑰琦绝特者乎!19

  在当今一般学术史上,看不到金天翮的名字,上述评价是否允当,有待方家讨论定夺。但是,对于《女界钟》的地位,至少治女权主义的学者已有公论。诚如美国研究女权主义的王政博士所说:

  在金天翮对20世纪新女性的展望中,打破了儒家传统中贤妻良母的规范,着力提倡女性应该像男子一样进入公共领域,发挥女国民作用,成为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生力军。他所鼓吹的女界革命在当时是非常激进的,也很有震撼力,对当时的一些希望打破社会性别藩篱的女子有相当大的激励。20

  附记:今年是《女界钟》问世一百周年,复旦大学和美国密西根大学有关学者,原拟共同召开纪念《女界钟》学术讨论会,并重刊《女界钟》,嘱我作序。会议因为“非典型肺炎”肆虐而延期,兹将序言略作修改,发表出来,以志纪念。

  注释:

  1《论女学》,《申报》1876年3月20日。

  2鲁迅:《南腔北调集?关于妇女解放》,《鲁迅全集》,第四卷,第461页。

  3《哀女界》发表在《女子世界》第九期,1904年9月出版。

  4尹美英:《中国近代妇女解放运动的特点》,《扬州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

  5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331页。

  6关于金天翮的生平,承金天翮弟子祁龙威先生提供一些资料,特此致谢。

  7金松岑:《天放楼藏书自记》,《天放楼文言》卷五。

  8金松岑:《天放楼藏书自记》,《天放楼文言》卷五。

  9金天翮曾与章太炎、邹容同室而卧,见《天放楼文言遗集·蔡冶民传》。

  10冯自由:《记上海志士与革命运动》,《革命逸史》第二集。

  11金天翮:《天放楼文言遗集·蔡冶民传》。

  12金一(即金天翮):《哀邹容》,《醒狮》第二期。

  13祁龙威:《记先师金松岑》,《祁龙威论著存目》,常州市地方志办公室翻印,2002年版,第43页。

  14祁龙威:《记先师金松岑》,《祁龙威论著存目》,第43页。

  15祁龙威:《记先师金松岑》,《祁龙威论著存目》,第44页。

  16祁龙威:《记先师金松岑》,《祁龙威论著存目》,第45页。

  17章太炎:《天放楼文言序》,《天放楼文言》卷首,苏州文新印刷公司1927年版。

  18张一麐:《天放楼文言序》,《天放楼文言》卷首,苏州文新印刷公司1927年版。

  19徐震:《天放楼文言序》,《天放楼文言》卷首,苏州文新印刷公司1927年版。

  20王政:《社会性别与中国现代性》,《文汇报》,2003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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