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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雪峰:家电且慢下乡

刺激农民消费的前提是搞清农民有没有钱,钱从哪里来,这笔钱对农民到底意味着什么?
贺雪峰:华中科技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乡村治理和乡村建设研究。长期进行农村调查,2002年以来一直主持湖北六村乡村建设实验。

2008年岁末,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贺雪峰带领师生一行15人在贵州、湖南等地农村进行了半个月的驻村调查。此次调查的重点是“农民工返乡的社会适应”。贺雪峰调查的是贵州遵义地区的聚合村。聚合村村民约4400人,其中外出务工者占一半,这个比例在贺看来是很高的。外出村民大多在珠三角的生产线上忙碌,余者不是在贵阳城里做买卖,就是去山西等地从事重体力工作。

在调查过程中,贺雪峰留意到经济危机已经侵入到这个偏远的山村:当时距离春节尚有一个月,但外出务工的农民因为工厂清闲甚至倒闭,回乡的脚步比以往更早一些。占村民总数一半的农民工是否会再次选择外出打工,他们之间产生了分化。同时,贺也观察到力度越来越大的家电下乡等政府惠农政策,在农民那里产生了某种影响。

从自己的观察与研究出发,贺雪峰转而对农民未来的收入和消费方式感到一种担忧:农民的收入来源于人生某个固定阶段,没有后续保障,盖房子和娶媳妇的经济支出几乎是他们一生所得。现在国家通过政策补贴希望刺激农村消费,可能会对原本就欠缺理性消费意识的农民产生误导,他们用青春换取的血汗储蓄一旦消耗殆尽,谁会为农民靠天吃饭的余生负责?

消费补贴是在补“富人”

数字商业时代:最近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陈锡文指出,现在有超过2000万农民工失业,整个社会都很关注。你当时调查的重点正好是“农民工返乡的社会适应”,你的结论是什么?

贺雪峰:返乡的情况有两种,一种是春节期间的正常返乡,只不过比往年提前了一点,大部分农民是请假回来,厂里还保留着位置;另外一种就是农民工失业后返乡,这一部分人并不多。两者之间分化很明显:20多岁的年轻人虽然没有找到工作,但还很乐观;真正担忧的是35岁左右的农民,他们一直在犹豫还要不要外出打工。这一部分人年龄比较大,首先遭到工厂淘汰。他们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城里人,早就在盘算究竟再打几年工,金融危机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他们不过是将自己结束打工的计划提前了。

数字商业时代:“家电下乡”问题你也关注了,你怎么看家电下乡政策的效果?

贺雪峰:政府的政策某种意义上是要改变农民的消费偏好。比如“家电下乡”的推动,对农民而言本来冰箱可买可不买,但是因为有了补贴,他们就可能买。

我们调查所在地的邻村正在进行“新农村建设”。政府在某处统一设计和规划了40套房子,如果农民按照要求建房,政府会发放7000元补贴,但要建成符合规格的房子,至少需要15万元。建房的包工头告诉我们,40套房子里有38套都是农民贷款所建。这些房子看上去像小别墅,这么高规格的房子我在聚合村只见到一户农民家里有,邻村村民很大程度上是为了7000块的补贴而建房。这种建房后果很严重:建房之前农民还有几分“小康”的味道,但现在建房之日就是他们负债之时。房子建好他也没有时间住,还要外出挣钱还贷。

给农民一点小实惠确实能调动起消费的胃口,这也是“家电下乡”给农民13%补贴的作用所在。但是能买家电、能掏15万元建房的农民都是比较富裕的,我认为这明显是在补“富人”而不是补“穷人”。

数字商业时代:随着“家电下乡”等政策的开展,农民的消费习惯会成为一个研究热点。作为研究者,你怎么看农民的消费和消费习惯?

贺雪峰:农民的钱主要是用于人生的必要开支,最大的一笔支出是建房子,如果互相攀比就很糟糕。开封农村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曾修建一批砖瓦房,冬暖夏凉很舒服。但2006年我去调查时发现当地农民正在推倒平房建楼房。有一户甚至为了攒钱盖房而多年不用电,而且,村民都认为这家人很有骨气。建一个楼房要花七八万,然而房子建好后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农民仅仅贪图“好看”就盲目攀比,这样的“好看”既脱离了他们的收入水平也脱离了实用目的。

农民人生支出的另一大项就是娶媳妇。结婚时冰箱彩电都有,可婚后并不会在家里住多久,夫妻双方还要外出打工。5年之后回家,家电折旧后只有原来一半的价钱。这就形成怪圈:农民消费图面子,出外打工挣彩礼,钱花了东西买了,青春年华也过去了,该享受的却没享受到。这就是消费本身和农村现实之间存在着的巨大差异。这时如果我们还刺激农民的消费恐怕不妥,他们作为弱势群体存在着消费不合理之处,所以我觉得不应该刺激农民消费,而是提倡农民合理消费。

数字商业时代:你所谓的合理消费是什么?

贺雪峰:针对开封农民争相盖楼房的事情,我们就应该提倡另一种消费观:住的舒适实用,这比家徒四壁更体面。让农民花15万去建房子,通过7000块去钓农民15万的“鱼”,使农民陷入债务困境中,这就是不合理消费。通过13%的家电补贴,让农民图小便宜去买本来并不想买的东西,刺激消费只会让他们更加不理性。

了解农村市场,先看农民怎么挣钱

数字商业时代:你怎么看待农村市场和农民的消费问题?

贺雪峰:刺激农民消费的前提要搞清农民有没有钱,钱从哪里来,这笔钱对农民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观察到的农民收入来源主要有两部分,务农和务工。一个典型的农民家庭一般有三代人,上有50多岁父母务农,中间是30多岁的夫妻外出打工,下面还有子女在家。一个家庭有务工和务农两笔收入,父母、夫妻都能劳动,这是光景最好的时候。再过十年,父母60多岁种地体力不支,夫妻40多岁打工找不到出路,孩子又未成年,这时候农民的人生压力最大,家庭只有务农收入没有现金来源,要靠以前务工积攒的钱补贴家用。只能等到父母去世,孩子成年再外出打工后,这个家庭才能重新有两笔收入。

因此对农民来说,真正有收入、能储蓄的时间是在人生某一阶段实现的,往往集中在年轻时打工赚的那一点钱上,这和在城里工作的人不一样。现在通过改变农民消费偏好把这笔钱用掉,会给农民今后生活带来负担,因为这笔钱要解决很多人生任务:养老,赡养父母,子女婚嫁等等。钱一旦用光,农民就没有再获得收入的能力了。

数字商业时代:你所调查村子的生活水平在贵州当地属于什么程度?2008年的人均年收入是多少?

贺雪峰:应该算中等水平,遵义算是贵州经济比较好的地区。2008年村子里人均年收入约3000元,这是不错的了,全国农民人均纯收入也就4761元。一个农村家庭一年能存下来5000块钱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基本情况都是略有存款。

数字商业时代:你对“家电下乡”政策有何评价?

贺雪峰:作用不大,而且我觉得这可能会助长农民更多的不良消费倾向。即使把农民的钱袋子掏空了,也不能解决落后生产线闲置的问题。每一次遇到经济危机都想到农民的钱袋子,为什么产业结构不升级?国家有钱应该补贴到战略产业上,而不是补贴那些落后的生产力,这也是我反对“家电下乡”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由于农业产值只占国民生产总值的不到13%,分摊到9亿农民头上更加微不足道。现在外需不足的时候,连外出务工的机会也不由农民决定。从这个意义上看,我觉得不是要补贴农民消费而是要引导农民的合理消费,这是解决农民问题增加农民福利的最大智慧。 (本文来源:数字商业时代 作者: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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