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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锡武:王元化与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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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化先生是以研究文学理论和思想史而享誉学界、文坛的,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先生似乎忽然关注起京戏来,有些读者不免诧异,先生何以还精于此道?有点没来由。其实是有来由的。还在北伐时,先生就受到过京剧的启蒙。那时元化先生的父亲把全家送到上海,他五六岁的时候,引他入京剧之门的是外婆。外婆非常喜欢京戏,常常带他去"大世界"。据先生讲,外婆很喜欢看孟小冬,或许他也就跟着看过孟小冬了。当然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热闹,到最后便是入睡了。母亲也常给他讲戏中那忠孝节烈的人物故事和思想。这些无形的熏陶,都使得他慢慢适应并且喜欢上了京戏。

  先生讲,他们那一代人,不少都是喜欢京戏的。比如吴祖光也是,他做学生时,为你捧谁、我捧谁,争执不下,第二天一大早两帮人就"皇城根儿见",打架,直打到鼻青脸肿回家。先生说:"我还没迷到这种程度。"

  当然,他们也不只是迷京剧。先生记得,解放初时,他和满涛、陈西禾,还有元美和杨村彬,五个人常在一块聊戏,谈起来,像其他剧种,如昆曲,还有川剧、秦腔、汉剧都是喜欢的。只是越剧,那种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东西,则不喜欢,总觉得脂粉气太重。

  元化先生每每讲到陈西禾,都充满赞佩之情。在上海从事文艺工作的人中,他以为,陈西禾的水平是很高的,无论是文学,还是中西艺术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像谈《空白艺术》的文章,就十分精辟。他的英文、法文也都很好。巴金的《家》,是他导演的,影片《姊姊妹妹站起来》,也是他导的。那时,元化先生和他都看了川剧《帝王珠》,也都写了文章。但在元化先生看来,陈西禾写的更具有一种戏剧家的眼光。他是用龙梭的笔名写的。文章到了吴强那里,遭到反对,不让登;后来是经夏衍同意,才刊发在《文艺月报》上的。

  在京剧行当中,元化先生喜爱老生,在老生中,又尤喜爱余派,以至于加以回护。如以为齐如山对余的批评非公允之论,像从修身上进行批评,指摘余喜和文人来往以及性格孤高等,先生都表示不敢苟同。他还认为余的演唱,开创了一个新境界,表现了最丰富最复杂的情绪,摄人心魄,使人陶醉。

  先生倾心的艺术,是那种含蓄、蕴藉,有回味耐咀嚼的欣赏对象,而不是一看便知、一览即晓的东西。像昆丑的华传浩,他的戏演出来不是那种下三滥的逗笑,先生以为很是难得,十分推崇。先生同俞振飞的关系很好,俞常常带一家人到他那里做客。先生同他聊,很是随意。一次,他对俞说:"俞老,在你的戏里,我看你喜欢演《太白醉写》,可我觉得还是你的《八阳》最好。"元化先生这话说得婉转,他心里要讲的则是:"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个《太白醉写》,就像郭沫若写的《屈原》那个'雷电颂'一样,把李白演成那种所谓浪漫派式的狂放,可是照我看来似乎太浮夸,并不令人感到可爱和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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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戏"情结"中,"戏改"也是王先生难以释怀的一个话题。先生讲,上世纪的五十年代,那个时候不是"一边倒"吗?苏联老大哥派专家来,各个行业都有,文化方面来了个列斯里,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个体系的,就指手画脚,批评中国戏曲,说什么胡子飘在半空中啊,袖子又怎么怎么长啊,等等,总之是你那个写意、虚拟、程式的表演不对,要用他们的那一套来改造中国文化的传统。当时这股风厉害得很,什么都是"斯坦尼",神圣不可侵犯。头一个反对的是崔嵬,他的性子很直,敢于跟列斯里辩论:你不是有话剧吗?让他们弄弄"斯坦尼"不完了吗?干吗还要京戏也搞什么体验派呢?列斯里不得不说他是"中国传统戏剧的捍卫者"。

  还行一位"中国传统戏剧的捍卫者",是老舍。要说懂,那是真懂。元化先生说,比起他来,我们都差远了。在戏改的问题上,他更是坚决反对。吴祖光还有些改良意识。他不,就是"一桌二椅",鼓吹如何如何的好。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不知深浅利害,发表了不少文章,意见都提在点子上。后来一看不对了,推陈出新,变成了政治问题。先生还谈到了伊兵。解放初伊兵在华东文化部负责戏改工作,开始他坚信传统戏曲必须加以改革,可是经过一段实践后,他从工作经验中悟出不同的道理,曾向元化先生说:"我发现,我越做戏改工作,越觉得不能改!"元化先生还谈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上海市委宣传部工作时,曾同市委领导谈起上海京剧院的领导,要进行戏改,说"起霸"是多余的赘疣,应该去掉。当时,这位领导听了很生气,说"起霸"怎么能去掉!诸如此类的事,还有不少。由此,先生归结道,可见改革并不像所传那样,总是得人心的。

  元化先生曾多次强调,他是以鉴赏的眼光来看待京戏的,即首先是把它当做一种艺术品,以满足他的艺术享受。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于京戏中所包含的思想意蕴、道德观念和社会价值等内容方面的关注评判,而是把它纳入到思想文化研究的范畴,从而发掘出其中的微言大义,道人之所未能道,言人之所不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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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化先生对京戏的研究,是把它纳入到他的"反思"这个大背景下来进行、并展开的。在元化先生的谈京剧文章中,如前说《京剧与传统文化丛谈》无疑是"重头戏"。元化先生在《学术集林》(卷五)的编后记里说到"为了撰写这篇文字,笔者查阅资料和进行构思用了半年多时间。文章谈的虽是京剧,但不仅限于京剧问题。其中涉及大传统与小传统的关系。京剧所含的传统道德观念,中国传统艺术的固有特征等等多方面的问题。笔者半年来所考虑的问题大多写在这篇文章中了。"而元化先生是将《京剧与传统文化丛谈》收入他的《九十年代反思录》中的。这就表明,王先生此时对京剧的研究,不纯粹是从爱好角度出发,更不是心血来潮的随意之作,而是有着深刻的文化反思背景下的一方天地,成为他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整体文化反思的一个构成、一个方面、一个个案、一个题中应有之义,其意义实不可低估。尤其是于京剧自身--这是一个我们不曾感受到的高视点下的京剧,一个开阔视野中的京剧!

  很奇怪,我读先生的谈戏文字,不知怎么感受到的,是其内中隐含的沉郁、顿挫。这使我想到,先生于旧诗十分喜欢,又特別是杜甫的,且背得许多老杜的诗;而元化先生喜欢京戏,又"尤喜爱余派",继而是最爱看杨宝森的《伍子胥》。杜诗"沉郁顿挫",世所公认。京剧老生的余杨一脉,亦世所公认,这个"一脉",在我看来,要点便在他们也都是既沉郁又顿挫的。是故,老杜、余杨亦一脉。元化先生喜欢老杜,老杜沉郁顿挫;元化先生喜欢余杨,余杨沉郁顿挫--其实元化先生也沉郁且顿挫的。他们的心是相通的。而这种沉郁顿挫的背后,是元化先生的忧患(先生曾谓,反思是出于一种忧患意识),是元化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包括京剧在内的忧患!

  在我协助先生编辑谈戏集子时,关于其何以冠名,我曾建言:"您不是有一本《文学沉思录》吗,再来一本《京剧沉思录》,岂不是好?"元化先生郑重说道:"文学方面,我还可以;京剧,我没到这个水平!"元化先生沉吟片刻,提出用《谈戏笔札》(以后又改为《清园谈戏录》),并说:"我还是喜欢用这样的题目,平实一些,朴素一些,不花哨,不张扬。"接着莞尔笑道:"只是不知道,这样对销路是不是会有点影响?"我也笑了。

(摘选自《悦读》2008年2月第六卷,有删节)
副标题
  1. 王元化:《清园谈戏录》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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