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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音乐是种生活方式

《哈姆雷特》里面那句著名台词,“生存?还是毁灭?”人生哲学呀!我是活下去还是死?上面话音未落,底下马上雷鸣般的喊起来:“死——!”恶搞。现在不是了。全场静悄悄的,听着台上深邃的哲学对话,心里感慨:深刻,太深刻了!
阿城 古典音乐
双渐:您什么时候开始听音乐?

阿城:小时候。

街头巷尾就有音乐。

比如叫卖,那是有音律的。

有的叫卖是三分损益律的,有的叫卖是纯律的,还有混杂在一起的。音程不同,可以辨别得很清楚。

比如磨剪子磨刀的吹的那个号就有大三度,有小三度。

另外很重要的是中立音,不同民族的音感是不一样的,就是说有些音并不准确落到标准音高上,而是趋近。我们常常说的那个“味儿”,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这可以算是文化上的差别。

现在想起来,我的小学不是音乐小学,但音乐课实在是不可思议,从五线谱开始教,视唱。一年级的考试居然是老师在钢琴上弹一个音,要你到黑板上的五线谱上点出这个音,同时到钢琴前再弹出这个音。我考的不错,我是有固定音高听觉的人。我猜我们的音乐老师是个专业音乐人,她一定有个自己的教育计划。我后来转学到别的学校,最大的麻烦是不识简谱,被班上笑话。

我小的时候音乐环境很丰富。现在没有了,周围走着的都变成自己戴耳机的人了。


双渐:许多人喜欢用“懂”与“不懂”来表述古典音乐。我觉得这里面没有懂与不懂的问题,只有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阿城:音乐是直接的,就是频率,直接影响你的状态。音乐不象文字。文字是符号,需要经过学习去解读这个符号,再转换成情感什么的。音乐是频率,从耳朵直接就进去了。


双渐:我刚开始听古典音乐的时候看过一本音乐普及书,里面都是对音符和旋律的“解释”,比如把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开始的几个和弦叫“命运在敲门”。结果听来听去,发现音乐是不能这样和某个意思或者场景一一对应的。

阿城:其实这个也没有关系。

就是中国那句老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最后会修行到不去理会那是不是“命运”在敲门。你要不接着修行,那就只好停留在“敲门”阶段了。


双渐:一般人听古典音乐常常是从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开始进入,听着听着跑到了两极。向后停在马勒和肖斯塔科维奇那里,向前停在了巴赫那里。这是个挺有意思的现象。

阿城:你刚才说的这个现象特别有代表性。为什么古典作曲家的作品演奏最广泛?因为没有版权。创作者死后50年版权期限一过,敞开演呐!那是白拣的。

由于有版权保护,演奏现代作曲家的作品要付版税,演奏者和唱片出版人就要掂量了。

美国有规定,每次古典音乐演奏会必须加一个当代作曲家的曲目,这样让老市场带新市场。

要不然,人家活生生等你死!

双渐:您在美国住了很多年,那里的古典音乐市场是怎样的呢?

阿城:不景气。

时代不一样了,古典音乐的观众正在流失。

在美国大型的卖CD的世界连锁店Tower Records里,现在古典柜台都没有了。我八十年代去美国的时候是很大的,你眼看着它萎缩,直到最后关掉。


双渐:国外的古典音乐会是怎么一种情况?也没有人去听吗?

阿城:你知道爱乐是什么意思?爱乐就是“业余”的意思。

伦敦交响乐团,这是政府。伦敦爱乐乐团,这是业余。“爱乐”就是音乐爱好者,最早是音乐爱好者出钱请乐师演奏音乐,后来爱好者成为会员制,是种荣誉,交年费,演出之前有通知,今年有些什么曲目,谁指挥,谁演奏。演出的时候,你就来听。国外音乐会市场,会员制是维持的基础。

所以,爱乐在维持古典音乐市场方面功绩很大。


双渐:可是美国有许多世界著名的交响乐团。比如纽约爱乐、芝加哥爱乐、费城爱乐、波士顿爱乐……。

阿城:这些乐团除了维持本地,还要到外地到世界上去转,它不走摊儿,起码我们北京国际音乐节就办不成啦。

七、八月份放假了,有钱人都不在美国呆着。九月份度假避暑的人回来了,演出季开始,歌剧开始唱,古典音乐也开始演了,那些乐团就一定在自己的地盘演出。


双渐:在电视里看过英国的“逍遥音乐会”。虽然演奏的是古典音乐,但形式很特别,不是那样“严肃”。

阿城:这里面反映的不是对音乐的态度,而是古典音乐试图再回到当代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中来。

古典音乐已经成为博物馆的东西。

卡拉扬指挥音乐速度普遍快,快的……就好象是演奏完了要急着上厕所一样。(笑)我心说,您着什么急呀,演出之前这些事儿都解决了不完了?

这是玩笑。其实比卡拉扬快的指挥有得是。

我们如果不了解西方古典音乐市场滑落的现状,就很难体会卡拉扬的苦衷,这苦衷就是他要想怎么把听众拉回音乐厅。卡拉扬自己说,现在人喜欢速度快,顺应潮流。

中国人现在都说 “快节奏”,“节奏”快。错了!节奏怎么会快会慢!?

只有速度有快慢,节奏是拍子,是型。你说三拍子改四拍子,这个可以,型改了。但是让三拍子再快一点……怎么快?快三步,慢三步,要求的是速度快或速度慢的三拍子。

所以现代人要求的实际上是速度要快一些。

卡拉扬把速度提上去了,而且在这个基础上还强调弹性。这是卡拉扬的特点,你喜不喜欢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不管怎么说,这对当时的古典音乐市场来说,是有作用的。市场不垮,就还有的玩儿。市场垮了,谁也别玩儿了。


双渐:前几天看了一张瑞士韦尔比亚音乐节十周年音乐会。许多世界级的音乐大腕都出席了,像詹姆斯·莱文、阿尔格里奇、祈辛、麦斯基、克莱默,还有中国的郎朗。新老大师组合,四手连弹,整个演出感觉很娱乐,很“秀”。

阿城:从市场来说,这种方式都是值得鼓励的。秀呀,折腾呀,反而吸引人。因为古典音乐市场实在滑落得太厉害,真需要这样的折腾。

我在台北曾经听过一场贝多芬的三重协奏曲,有马友友和林昭亮。

在台北中正纪念堂旁边有一个改建的音乐厅,就在那里演。我觉得他们用的形式不错,在音乐厅的外面架起一个非常大的屏幕,转播放里面演出的实况。凡是花不起钱,进不到音乐厅里面去的人,就坐在广场看大屏幕。演完之后,三个演奏家被指挥拉着走出音乐厅,专门要给广场上的人鞠躬。

那次去台湾是为老侯(侯孝贤)的电影。

有个导演助理,从来也没有听过所谓的严肃音乐。我介绍说马友友拉的音色很好,不妨听听。结果那天晚上导演助理带着女朋友一起去了。我们一堆人就坐在广场听,这小两口从此就听上了。后来疯狂买碟,连连赞叹好听。

那场音乐会结束的时候,马友友他们出来给广场的观众鞠躬的时候还下着雨,都打着伞。这个举动显然对我刚刚说的小两口发生了作用。

就是要闹出这样的动静来!不能总是——这是严肃的,这叫高雅,你听得懂吗?!这就完了。受众一点点剥没了,最后就剩三、五个人,音乐会的票卖给谁呀?票卖不掉的话,这个市场就崩盘了。把古典音乐往“雅”那边推,有毁古典音乐的意思。Classic翻成古典是翻差乎了,应该是经典,经典,听着就离我们近些。


双渐:记得好多年前,曾经听过陈佐煌老师就美国图书馆的音乐资料馆藏发过感慨。他说图书馆的音乐唱片应有尽有,在国内别说一般音乐爱好者,做专业音乐工作的人如果有这样的条件也就知足了。

阿城:美国的图书馆音乐储藏很丰富。

即便是一个市(这个市也就相当于我们的一个朝阳区)的图书馆里,几乎全世界的CD都有,你可以随便借。

盗版为什么在美国不流行?因为你何必盗?不必要嘛,到处都可以拿得到原版。你在图书馆里看见唱片,没有听过,不了解那个演奏家,那你就借回家去听。另外,你在大学修古典音乐课的时候,老师也会给你开一些单子,要求你听什么。这些东西学校图书馆也有,市里面图书馆也有。像洛杉矶这个城市是几十个小市组成的,每个小市都有图书馆,然后洛杉矶还有一个大型的中央图书馆。

你如果真想听的话,这些图书馆就足够了。

这些图书馆不仅音乐资料丰富,设施还很齐全。有一个一个的小格子,你可以在那里听,但必须用耳机,不能够出声影响别人。

如果这个城市确实没有你需要的音乐资料,因为你挑的音乐版本太老。只要你可以提供所需CD的编号,图书馆会帮助你寻找。他们会在全国的图书馆系统找,哪个图书馆有,会直接寄到你家,这些服务都是免费的。你听完之后,就还给离你最近的那个图书馆,(包括书也是这样)它整个是一个系统,不必再还到中央图书馆。如果美国境内没有,图书馆甚至还可以做国际链接,到欧洲去寻找。象一些小唱片公司录制的CD,只发行很少的数量。比如你是搞专业的,或者听得特别冷门,它也会找到你需要的唱片寄来。你等着吧,也就是一个星期。

纳税人的钱不是白交的!政府不仅要服务,还要讲究服务质量。


双渐:在美国,指挥家们的声望、地位是怎样的呢?

阿城:不是因为我是音乐发烧友,我才尊重指挥。如果是个做IT的人,不听交响乐,就不尊重音乐指挥了?不是。美国人对所有有成就的人都是尊重的,不管你从事什么。

这个和中国不好比。这些人会投入很大精力去参加公益事业,比如慈善演出。别管多大牌的指挥,如果有问题,只要你敢写信给他,他就回信给你。比如说你写信说听了他一场音乐会,有一种乐器的声音没有听到。他会回信给你回答这个问题,这种回信往往还很亲切。他会告诉你可能是因为坐的位置不对,还会建议你下次再听他的音乐会换个位置坐。

在互动的时候你会知道,并非音乐爱好者才尊重他,是整个社会都觉得,他在这方面是个好人。

另外,这些人还有许多让人尊敬的社会职务。

比如伦纳德·伯恩斯坦。在美国,比他指挥更有名气的是他是一个业余救火队员。

美国是个移民国家。

最早那些英国人老远的坐着“五月花”过来,好不容易弄了几栋房子,什么最重要?防火最重要。直到现在,救火队员的地位很高。任何游行,没有救火车参加,没有救火队员参加,那是不够级别的。每年元旦洛杉矶有个玫瑰花车大游行,现场世界转播,消防车队在最前头,每辆车都擦得象从来没救过火似的。救火队的小伙子脖子都和脸一般粗,那都是姑娘们的最爱呀!救火车擦得锃亮,小伙子勾在车栏上,跟下面一打招呼,当场就有姑娘晕过去!

伯恩斯坦是个业余救火队员。

据说纽约有一次着大火,当时伯恩斯坦正在指挥。

专业救火队员不够了,需要动用后备人员。动员令一下,跟打仗一样呀。通知送达,老人家正指挥着呐,结果他把棒子放下说,大家等我一会儿,我先得去办点事。

救火可是头等大事!

双渐:您交响曲听得多吗?

阿城:我不怎么听交响乐,我喜欢室内乐。

室内乐是西方重要的生活方式,其实中国也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比如说朋友聚会,夹着几把琴来了,一起合几段。或者说听堂会,叫一个名角儿唱上几嗓子,也可以来两三个折子。

这些欧洲全部都有。

我们经常能看见有这样的唱片。这种应该叫“堂会”唱片。

一般来说,有教养的人总是受过音乐教育或者乐器训练。聚在一起的理由常常是为了合奏一个东西,尤其是贵族,高级僧侣。

海顿,莫札特,贝多芬为这些“堂会”作了很多室内乐作品。

海顿就不要说了。莫札特,象他的钢琴协奏曲什么13号20号的,钢琴部分技巧就是初学者水平,应该是某贵族金主买给自己孩子的生日礼物吧?我们这样去听,倒能听出喜欢来。

在贝多芬的的三重奏、四重奏,甚至钢琴五重奏里面,你会听到其中某一种乐器演奏非常简单,就是到它那儿了“咣咣”来两下。这个声部的演奏者一定是个贵族初学者,你给他写复杂了他倒不过来。本事也恰巧在这里——我让你倒那两下听起来效果真好!我作这个曲子不是为了羞辱你,反而让你加进这两下真给劲儿,真到位,让别人觉得演出是成功的。

你的乐器拉到什么份上,我就给你写什么样的曲子。我知道你的水平,绝不会超过这个水平给你的声部,你也玩得挺高兴。

(阿城拿来一张贝多芬《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三重协奏曲》DVD,是巴伦伯依姆和帕尔曼、马友友合作演绎的)

象这个曲子中钢琴的初始演奏者水平恐怕就不怎么样。旋律非常简单,就是过一遍音阶,音阶上行下行。但是这不是一般的音阶上行下行,它在这个曲子里的构成里,是具有音乐性的。

我想,当年弹这个音阶上下行的贵族一定非常满意。

双渐:贝多芬有的作品题献给某位大公。当时就想,贝多芬是不是和这个大公有交情。

阿城:那是金主,给钱的。

这是贝多芬了不起的地方。虽然演奏简单,但是音乐性在里面,简单归简单,音乐性会出现。咱不是说既然你技术比较差,你又给钱,我给你对付一段,然后演奏完了咱们喝酒呗。听众都会觉得真好听,真耐听,因为音乐性在里面。音乐性是第一位的。里面有音乐性在那儿顶着。

听音乐就是要听音乐性,不是听技术。整体构成的音乐性。所以在贝多芬早期的三重奏里,这样的现象非常突出。到晚期的四重奏的时候,你已经不听技巧了,完全在听里面的音乐性。

听听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真是好。

一个人到了这个年纪,梅毒晚期,不可能有婚姻,侄子又老惹麻烦,非常痛苦。很多人回忆贝多芬说,这个人病很重,但是不吃药。医生给他药,常常被他拒绝。为什么?他会因为疼而High。疼到一定时候,反而乐如泉涌,最后竟然形成这样的创作规律。

因此,从他的晚期四重奏里,你甚至可以“听”到那种生理疼痛。非常微妙的长轻音让你感觉作曲者疼得不敢挪动,但是“疼”的非常有质量。接下来的愤怒你同样可以从音乐中感觉到。

所以,在他的晚期四重奏里面我觉得就是当代心理的东西。

好比说现代的流行歌或者摇滚作品,我们是靠歌词说出来的。贝多芬不作词,就是活生生用音乐性来表现。很多听古典音乐的人都被专家学者吓住了,不敢去听,觉得不可能听懂。放心,坐下来,听一个叫贝多芬的老外跟你掏心窝子说说心里的事,这些心事你也有。另外有意思的是,贝多芬写这些的时候,我们这边是乾隆年间。如果要听中国这边的个人内心音乐,反而要听中古时代的古琴曲目。

肖邦的曲子有强烈的“沙龙感”。

“沙龙感”是什么意思?就是眼睛是闪闪发光。

肖邦是肺病晚期,一到下午三、四点就开始低烧。一低烧,眼压就升高,眼睛就绷得倍儿亮。在蜡烛光下,那眼神跟钉子一样。被盯的那个贵夫人心里就一阵狂跳。

现在弹肖邦音乐的演奏家没人盯了,只好抬头乱看。

这种演奏就象生活暗号一样,演奏者弹着弹着会看某个人一眼。那意思说,这是给你的。

肖邦的乐曲,里面有暧昧的关系。然后沙龙里面传为美谈,传为笑谈,传为某某谈,这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种生活方式没有了,用过去的话说这种腐朽的生活方式没有了,现在变成为人民演奏,可是人民真听不懂了。

中国也一样。

旧时候的王爷会拉个京胡。堂会的时候,人家说,爷,您来来这个?嗬,那高兴的!就拉上了。这个时候,打单皮就得跟他了,不能自己走了,自己走可就不合适了。唱也跟着他,板眼跟着京胡。可能这位爷也会打单皮,来了先让一下。这一让不要紧,有不知深浅的王爷可能还真敢上去了。

我们可以把中国的这种生活方式和欧洲贵族的生活方式做一下对比,性质是一样的。小红低唱我吹箫,这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个生活方式没有了,这种音乐其实就消失了。

双渐:前年德国纽伦堡州立歌剧院专门到北京来演《尼伯龙根的指环》四联剧,外国人都坐飞机专门来看,轰动一时。报纸上曾经提醒欣赏者要锻炼身体,因为连续四个晚上,每晚四个小时看歌剧对体力的确是个考验。

阿城:那就是我们的《群英会》、《失空斩》,这就是过大节呢!连着演,你要去听,那剧场一定要提供从食品开始的各种服务。完了手巾把递着……这种。只有在这种服务中,你才能把《失空斩》全部都听下来。听一出,然后回家该抱孩子抱孩子,该办事办事。办完了回来,如果能还赶上最后的《斩马谡》就再听一耳朵。

听瓦格纳、理查施特劳斯的某些作品,你不把饭吃好,不来点牛肉,弄点奶酪,真坚持不下来。到最后你会觉得音感都糊涂了,那是生活方式造成的。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没有了,你单独听20多个小时歌剧,不是找死吗?不是毁坏自己的听觉吗?这种东西我看还是听唱片,把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想暂停的时候,只管按遥控器!

在音乐史上,有和声、调性的发展变化过程。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是生活方式的变化。

《莫扎特传》那个电影中有意思的一部分就是把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多传达了一些。莫扎特这样的人,在写伟大的音乐之余,还干些什么?去下等剧院。剧场最下面那层有稍微富裕一点的工人,小资产阶级等等社会底层的人。这些人要什么样的歌剧?《魔笛》就是这样的东西。

那时候还要讲剧场效果。

上面唱一句,下面就能跟。不象我们现在听音乐会,鸦雀无声,手机都得关了。那就完了,没有剧场效果了。我们现在的剧场效果是演变过来的,把音乐欣赏专门化,变成一种教养了。

在莎士比亚的剧里的小丑或者一些角色为什么常讲黄段子?因为有剧场效果。

《哈姆雷特》里面那句著名台词,“生存?还是毁灭?”人生哲学呀!我是活下去还是死?上面话音未落,底下马上雷鸣般的喊起来:“死——!”恶搞。

现在不是了。全场静悄悄的,听着台上深邃的哲学对话,心里感慨:深刻,太深刻了!

生活方式变了。

伦敦恢复了当年的玫瑰剧场。清理的时候,发现堆积下来的瓜子皮竟然有两英尺厚。这就是当年看戏留下的“痕迹”,手机不让响?门儿都没有!

为什么有楼座,专座呢?就是把真喜欢的贵族与下层隔开。下层的座位要么是长条凳,要么就是站着。约架有约到那儿的:“《王子复仇记》,下午五点那场,谁不去谁是孙子!”

我们现在已经主动变成严肃音乐了,生活方式改变了,很多感觉就消失了。我不是古代欧洲人,怎么敢胡说?这些是他们的学者专家考证研究出来的。我一看,对了。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戏院子的情况,就是这样,才过去不到五十年。

双渐:您听唱片的时候注意录音吗?

阿城:当然。

录音很有讲究,录音师非常关键。

有的人听来听去从听音乐变成听录音师了。买唱片的时候先看录音师是谁,是自己喜欢的那位就买。

我喜欢英国DECCA公司的录音师威尔金森。别人更注重录音技术,他喜欢把握作品的音乐性。

如果看完一个片子,你说摄影师真棒,这个电影就砸了,因为摄影师“抢戏”了。如果看完之后觉得很好,可又说不出谁最好,这可能就是最好的电影。

我觉得英国公司整个录音的指导思想就是这么个意思。

在录音师成为发烧友的追逐对象之前,唱片上是不记录录音师名字的,也省得你去追谁。假如有一小子,人家就不爱听他录的,把他的名字印上,唱片还卖不出去了!

威尔金森录的唱片确实好。

我有他不少录音,例如他录的歌剧《弄臣》。米尔内斯,帕瓦罗蒂、萨瑟兰唱的,录得非常非常好。早年买了黑胶,后来出CD,我又买了。录音师对演奏者的意义,就是幸运的意思。

还有一些小公司的录音也很好,水平要超过一些大牌公司。

我喜欢爵士乐的录音,不管这些录音历史有多老。

爵士乐的特点是现场,因为每一次演出都不一样。所以说到爵士,总是要说是哪年哪月,在哪儿的那场,而不去说这个曲子,那个曲子。因为这场和那场是不一样的。

录音师拎着器材到演奏现场去,临场的调度和处理特别重要。

爵士乐手不在酒吧合音乐,只有晚上演出时才到这里来。现场有顾客在喝酒,还有端着盘子的侍应来回穿梭,音响环境很复杂。

怎么处理这样复杂的音响环境?都要什么样的音响?或者说把这种环境声响降到多低?你一看现场,就会知道在这样的条件下录音是个挺难的事儿。那个时候又没有胸麦,可是录出来效果真好。许多爵士乐的单声道录音,还有五十年代的小现场爵士乐录音,听起来都很有味道。

那种录音会给你一种感觉,如果没有那些盘子,叉子的细微碰撞声就不是现场了。

我自己买碟也有个习惯。

如果是同一场演出,同一班人马演奏的同一个曲目,我一定买现场版,不买录音棚版。现场版感觉好,拉错了,那是真的呀!现在录音棚已经用机器一小段一小段的接了,没意思了。

录音能把音乐性录出来不容易,如果还有现场的音乐性,就又多了一样可以欣赏的东西。现场是什么?就是生活方式的痕迹啊!


双渐:中国音乐您听的多吗?

阿城:当然,我们的音乐中有许多经典。

五十年代初,杨荫浏他们录了阿柄的《二泉映月》,如获至宝。

其实不用跑那么远,北京门头沟就有这样的民间艺人。上通州,还有更好的民间艺人。那个时候的意识形态,只认为艺术是劳动人民创造的,所以要找阿柄这样的曲调。

当时对古琴不够重视,地主阶级的嘛。古琴是世界级的乐器。古琴的打谱都是按照自己对减字谱的理解去打,古代传下来的减字谱只标出音位和指法,节奏和速度要你自己来定。所说的古琴各派,都是他们的创派者也就是祖师爷对同一个减字谱的不同理解。所以,古琴,最能容纳可能性,什么可能性?音乐性的可能性。古琴,是最能表现个人内心的,所以才有伯牙子期的相知,才有张生与崔莺莺的相知。四川的王华德老先生,同样的曲子他弹出复调来,用的唐代琴,声音大,狂!不过从小听洋乐的人,会不习惯古琴,会觉得有点“左”,那是因为音律不同。搞音乐的人不懂音律是大问题,音乐学院就不教音律。

从传统上说,中国是最重视音乐的国家。

为什么?就是新朝建立的时候,两件最重要的事情同时进行,历法和定音律。历法不去说,音乐是定黄钟律。

其实前朝也是这样,但是还要重新定一次。因为音不正,民族的状态就不正!天道运行你只有顺从,所以历法是表达严格顺从的,而声音是人道之正。你看这事严肃不严肃!

周公制礼,是规定人的行为规范,造成文化,约束武化,武化就是人的动物性,孔子很准确地表达为“克己复礼”。同时作乐。有人读 “寻欢作乐”的乐是不对的,是音乐的乐。为什么要作乐?因为音乐会改变一个人的状态。如果你到过教堂听过管风琴,你就明白了。

吴公子季札到鲁国去听周乐,佩服的不得了。他听的是雅,颂,黄钟大吕,严肃音乐。风就不一定了,风是流行音乐类,孔子说过郑声淫。

孔子是每天要弹琴唱歌的人。听了一次韶乐,三个月不知道肉味,其它感官都退化了。音乐绕梁三日不绝!我们后人反而不行了,变成了音乐落后民族了。

我们听音乐会不是这样吗?散场的时候,起码有十分钟,还是那个状态。一上公交车,一挤,“嘿!你长眼了没有!”刚才的状态消失,回到武化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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