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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毓海: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基本历史态度

《粤海风》2008年第1期; 人文与社会网站论坛
我认为中国新文学虽然道路曲折,但是一个连续的整体,而从“五四”到革命文学、到“讲话”,更深刻地展现了中国现代性发展的曲折历程,展现了中华民族现代复兴的深刻历程,更体现了这种连续性。
洪子诚先生主编的教材认为,“五四”新文学的多样化到了“延安讲话”后形成一个大断裂,导致了“一体化”。然后经历了从“文革”时的“高度一体化” 再到80年代的“多样化”的过程。我的叙述与此不同。我认为中国新文学虽然道路曲折,但是一个连续的整体,而从“五四”到革命文学、到“讲话”,更深刻地展现了中国现代性发展的曲折历程,展现了中华民族现代复兴的深刻历程,更体现了这种连续性。

当代历史的叙述过去有一个缺点,看起来就好像是后一任总是看不起前一任,后人总是要通过否定前人来抬高自己,以为历史总是从自己、从当下才开始。不单作家是这样,甚至表现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中,社会的普遍认识也是这样。就好像说孙中山排斥了孔夫子,毛泽东否定孙中山,1980年代开始就必须排斥毛泽东,一代一代下来都情不自禁要这样搞。我觉得这是一种很特殊的、乃至变态的当代历史叙述模式。

王希教授写过美国宪政史的巨著《谈判与妥协》,这本书我们北大出版社也翻译出版了。王希的导师是方达,美国史学会的主席。王希有一次跟我谈中国的当代史叙述与美国的不同,我听了之后有很大感慨。他说在美国史的叙述里,美国的每一届领导人好像都是伟大光辉正确的,没有一任是有问题的,只有我们总是喋喋不休说自己的前人有问题、不争气。当年胡适解释日本侵华时竟然说,我们今天的一切问题,都是由于我们的祖宗不争气造成的。

与这种叙述不同,我还是说我们的历史是一体化的,是连续的,这特别是说现代中国自辛亥革命以来,通过几代人连续性的、承前启后、艰苦卓绝的奋斗,取得了非常伟大的成就,我觉得这是一个对待中国现代史的基本的看法、基本的态度。而这个伟大的成就,用杨振宁的话来说就是,20世纪人类历史上有两件事情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是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一个就是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国由衰落走向复兴。我们今天依然处于这个空前的历史状况之中,我们今天是这个伟大复兴的受益者,不是受害者。当然,现代中国内部人多地少,外有帝国主义,这是一个基本条件和基本状况,我们不能离开具体的条件发议论,我们的基本条件与美国有天壤之别,在这样的状况中奋斗、求生、谋发展,产生一些问题是不可避免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人不犯错误天诛地灭,不必指责来指责去,更不必像祥林嫂那样喋喋不休。

比如,我们说十七年乃至“文革”期间,出现了许多的问题,说我们的文学、电影不够自由、很不开放,这当然是部分的事实,但是大家同时也应该知道,到了1966年的时候,中国的电影观众,比1949年增加了900多倍,以前是没有什么人看电影的。而且,即使对于十年“文革”这场灾难,我们作为后来者,首先应该学会从这场灾难中、从这个错误和挫折中,汲取经验和教训,而不是简单地把历史妖魔化。批判地对待我们的前人,不等于简单地抛弃自己的历史,如果那样,我们不但会丧失历史的记忆,而且同样会丧失对于未来的想象。我们必须明白:前人的奋斗和努力本身会伴随着挫折和灾难;我们自己要奋斗下去,也同样会有牺牲,同样也会犯错误,如果头脑不清醒,我们也会犯更大的错误。

薄一波老人在《70年奋斗与思考》这本书中谈到,文化大革命起源于毛泽东的一个思路,即毛主席认为一个现代国家的民主制度建设仅仅靠一批国家公务员、仅仅靠一批媒体来实行管理和监督,这是不行的,而主要应该靠人民群众自己组织起来,进行自我管理,这就是马克思所谓巴黎公社的模式和原则。薄老说,马克思主义的这个理论本身还是值得我们批判和思考的,我们不能因为“文革”搞糟了,就说马克思全都错了。习仲勋、刘源(刘少奇主席的儿子)也阐述过相似的看法,我觉得他们作为那场灾难的主要受害者,却表现出非常博大的历史情怀,他们把个人的灾难,变成了思想的财富。

你看现在台湾的民主,它基本上选来选去还是这些公务员,那些政客,还是媒体大战,老百姓不过是跑龙套的。陈水扁选举的时候说得好听,一选上他,他如此贪污腐败,“红衫军”百万人自我组织起来,也拿不下他,欧美其实也是这样。我有一些台湾的朋友,他们对台湾现在的政治状况很失望,认为还是要靠民众自己组织起来,靠民众自治才能解决问题,靠政客是不行的,媒体不过是造势的利益集团,也不行。台北中央研究院的一位朋友读了薄老的书,非常感动而受启发,联系到台湾的情况,他说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面对着现代民主管理的困境,尝试着使现代政治由“党派政治”转向“群众自治”。尽管这种尝试失败了,但提出的问题却是深刻的。起码对于今天在台湾思考现代民主问题的人来说是有用的。

所以真正有价值的学术问题是:在现代社会的民主化进程中,群众的自我管理和自我组织这种方式是否可行?群众能不能自己管理自己?从党派政治转向群众自治是否可行?这是十年“文革”给我们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反过来,如果说要汲取“文革”的灾难和教训,那么人民群众如何自治、能否自治,首先就应该是我们这些所有的人民群众从“文革”中汲取深刻的教训。

Alessandro Russo是意大利Bologna大学的教授,是国外“文革”史研究的专家,他把“文革”当作一个历史的过程来考察,指出“文革”在1968年发生了重要的转向,这种转向表现为群众自治的性质在1968年初发生了根本变化,由群众的自我组织、自我表述、自我管理,也就是群众自治,变成了打派仗,即各群众组织之间陷入了互相争吵,乃至发展为武斗、刀兵相见,一开始行之有效的群众自我组织、自我管理的社会试验方式,突然在1968年初出现了严重的混乱,随后终于变成一场内讧和动乱。Russo教授指出,这种突然的转向还带来了社会结构的整体变异。Alessandro Russo的研究提示让我们看到,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同时是一个不同的社会阶层(官僚、媒体、群众)之间“结构互动”的过程。

毛泽东鼓励群众的自我组织、自我管理和自我表达,这个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不能说他自己背离了他自己的思想,相反这是中国民主革命的一种基本的传统,恰恰就是他思想的一个基本面。从湖南的新民学会到井冈山的士兵委员会,从长征路上的三大纪律官兵一致,到抗战时代的人民战争、人民自卫,从解放以后农民组织互助组合作社,到工厂也要办夜大学,从1955年鼓励学生自己编教材(北大1955级自编了《中国文学史》教材,而谢冕、洪子诚在学生时代编写了《新诗发展概况》,可惜这些又被他们自己后来否定掉了),到1957年把“四大自由”写进宪法,这一步步的实验让毛泽东对群众的自治很有自信,认为这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民主、体现了巴黎公社的原则。为什么一定要用官僚呢?人民自己组织起来,群众自我管理,自我表述,这不是很好吗?但是,最后到了“文革”,群众自我组织却弄成一场动乱。这是第一个严重的教训,这个教训主要是针对人民群众来说的。

当然,Alessandro Russo说“文革”显然也为社会精英阶层提供了教训,为官僚阶层和媒体阶层也提供了一场深刻教训。你想——如果不是群众的自我组织、自我表达和自我管理搞成了自相残杀,如果不是群众自己搞乱了,那么精英阶层的力量将被大为削弱;如果群众自我组织得很好,自我管理得很好,自我表达得非常有效,那么还要你们精英阶层干什么?所以,鉴于“文革”的教训,精英阶层更应该意识到脱离群众的危险。

但是80年代以后,首先是精英阶层没有汲取“文革”的深刻教训,相反倒形成了一个错误的认识,那就是认为官僚、企业家、媒体知识分子好像永远是正确的,人民群众是愚蠢的。到今天,仍然是这样的,从来没有一代社会精英阶层像今天这么自信,那么胜券在握,壮志在胸。以为人民群众没有他们替人家当家作主就会翻天了,其实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他们忘记了社会精英阶层合法性的获得,是建立在群众自我组织、自我管理、自我表述的试验失败的基础上。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的精英是很幸运的,这种幸运对于精英阶层来说也是来之不易的,是托了“文革”的福。

第三个教训是最为深刻的,这个教训威胁到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这个基本原则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靠人民自治到底行不行?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起码在中国,大家对这个问题是打一个问号了。这里说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出了问题,不仅是指毛泽东所提出的人民群众自我组织、自我表现的试验,而且也包括巴黎公社人民自治的基本原则在实践中出了问题。在这个意义上的“革命样板戏”,确实是力图要创造出一种无产阶级自我表述的艺术形式,不管你说它是无产阶级自我表现、自我表述的回光返照,还是这种自我表现最后的努力,它确实在文化艺术和文学史上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讲中国当代文学的历程,是从“风起陕甘宁”,从歌剧《白毛女》开始讲起,到1960年代芭蕾舞剧《白毛女》作结,从1942年到1972年,这构成了一个阶段,它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教训,但也给我们留下了独一无二的艺术形式。

我认为样板戏不是被什么艺术样式超越了,而首先是因为它本身难以为继、不能再继续超越自身了;再一个原因是:即使作为创造精品的努力,它的代价也过于高昂了,动用了全国的力量,精益求精、历时十年,才前后两次产生了不过十几个样板,它所付出的经济和政治代价同样使样板戏很难长期维持下去,无产阶级的现代艺术也要与其经济承受能力相协调。从这个角度来看,80年代以来,通过为数不多的报刊,重新组合起文学活动,无疑获得了超常的经济和政治回报,所以,样板戏的失败不在其艺术,而在于作为舞台艺术的演出经营模式即艺术生产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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