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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况:王家卫为何无法成为「一代宗师」?

路况:王家卫为何无法成为「一代宗师」?

一代宗师

人文与社会;作者赐稿
王家衛曾是最有才气魅力,令人惊艳的当代新锐导演,优游于前卫新浪潮与大众流行之间,身手俊逸潇洒,堪称当代电影的「普普艺术」大师,连老外都着迷倾倒!但到了《一代宗师》则似乎罩不住了,予人「志大才疏之感。怎么会这样呢?也许必须先回答:何谓一代宗师?

关于《一代宗师》,王家衛说:「我看到的已不是一个人、一条街,而是一整个时代。

如此之器识胸襟果然是「一代宗师」才会有的大志大气。电影中更提出武学三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直可媲美王国维的「人生三境界」。所以未看电影前,会有如此期盼:《一代宗师》探讨呈现叶问如何成就武学境界,成为民国武林的「一代宗师」,王家卫亦透过对一代武学宗师的探讨呈现而成就自己的电影艺术,成为当代影坛的「一代宗师」!

日前看過电影,不免期盼落空。就如一开场的雨夜武打戏,打得昏天暗地,浑浑噩噩,不知所云,看似先声夺人,却是「雷聲大,雨點小」,根本罩不住一條街,一整個時代,甚至連一個葉問都不太罩得住。

王家衛曾是最有才气魅力,令人惊艳的当代新锐导演,优游于前卫新浪潮与大众流行之间,身手俊逸潇洒,堪称当代电影的「普普艺术」大师,连老外都着迷倾倒!但到了《一代宗师》则似乎罩不住了,予人「志大才疏之感。怎么会这样呢?也许必须先回答:何谓一代宗师?

「宗师」就是「大师」,格局境界须「大」!而「大」不只是「广度」之延伸,更指向一种「高度」与「深度」之开展。此「高度」与「深度」之开展还需艺术表现之「强度」才撑架得起。此「强度」则来自「天才」之创意与生命力。「大」未必要是「大河史诗」式的「大主题」、「大人物」、「大叙事」,亦可「由小见大」,透过寻常人物之行动境遇去反映一整个时代。王家卫的天才亦如小津安二郎与侯孝贤,皆擅于一种「小形式」之「时间影像」。但不同于小津与侯以静止镜框来展现庶民日常生活之时间感,王家卫的「强度」就是以风格化的蒙太奇运镜来表现香港小市民旷男怨女的情伤苦闷,营造出一种「爱就是失落时间」的普普「时间影像」,焕发出广告片与MV「情歌伤怀」式之神韵魅力。这旷男怨女的「失落时间影像」更被置入战后香港市民生活的时代背景,映衬出「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之时代景深感。所以当《东邪西毒》勉强置入武侠情节而抽离了时代背景,反而神韵魅力尽失。

然而,这套「情歌伤怀」式的普普「时间影像」,虽具「由小见大」之神韵魅力,但真的遇上庞大复杂之时代背景,仍不免心余力绌。《2046》试图以李商隐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诗谜寓言手法来书写香港新电影之〈锦瑟〉、〈无题〉诗,已有「吃不消」之感,《一代宗师》力图统摄民国南北武林之风云际会与人事沧桑,则更是「罩不住」了!

惜哉《一代宗师》之「志大才疏」:有高远宏大之志向,却未能建构出相匹配之创作理念,开展出真正之高度、广度与深度之时代景深感。而武打场面设计、剧情安排、人物塑造,更未达到足够的艺术表现「强度」!只抛出几句漂亮话头,徒具姿态。虽有几幕「浮光掠影」的蒙太奇运镜颇具神采,终是虚幌几招,底蕴足。

但在「志大」这点上,《一代宗师》仍极难能可贵。当代文化状况已如杜甫诗云:「或看翡翠兰召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只会卖弄一点小聪明或小情绪之「装可爱」,早已不识「大师」、「宗师」为何物。却不乏虚张声势的冒牌假大师,装神弄鬼更胜神棍,欺世盗名不让政客。就此而言,《一代宗师》的确展现出「掣鲸碧海」的大师之姿,虽不成功,亦足令人为之振奋飞扬。也许《一代宗师》最重要的文化意义就是在这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贫乏时代」,重新开启了「何谓一代宗师?」的话题讨论空间,值得继续开展下去:「这个时代还有大师吗?

「一个时代为什么需要大师?需要什么样的大师?

「没有大师的时代会变成什么样?

「一个没有大师的时代,还能称为一个时代吗?

 

由此衍生出一个更有趣的问题:为什么要以「武侠」的形式来追问「何谓大师」?

我喜读武侠小说,亦喜看王家卫的电影。所以看到《花样年华》描写使君有妇的梁朝伟邀请罗敷有夫的张曼玉帮助他合写一部武侠小说,不觉莞尔:孤男寡女到小旅馆开房间,竟是为了写武侠小说!个中幽默,只有武侠小说迷才能领会。武侠小说迷常会想像自己也来写一部武侠小说,在脑海中构思编撰各种大侠魔头的名号造型与武功招式,想到得意处,会不觉手舞足蹈,比画起来!

 

武侠小说作为一种通俗文类,可类比于西方的骑士小说与日本的武士小说。二十世纪下半叶五0六0年代的港台华人社会是武侠小说的全盛时代,香港有金庸,台湾有卧龙生与司马翎,皆是当时风靡众生,雅俗共赏的武林盟主与武林至尊。武侠小说可说是冷战时代华人市民社会的「骑士罗曼史

,为平凡压抑的华人市民生活提供了一套非常中国式的唐吉轲德的浪漫想像慰藉:行侠天涯,傲啸武林,江湖夜雨十年灯,美人如玉剑如虹。

武侠小说的魅力可归结为三个基本元素:武、侠、情,俗称「侠骨柔情」。「武」就是练武比武,「武」所开展的世界就叫做「武林」。「侠」就是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解救天下苍生。「侠」的世界是儒家式的「天下」,一种追求公道正义,造福人民的伦理世界观。所谓「侠士」其实是身怀「武功」之「儒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永远是最振奋人心的侠义情节。「情」当然主要指「爱情」。(亦兼及师生之情、兄弟义气朋友知音。)

武、侠、情三元素象征着人生的三大理想:「武」象征着个人才华能力之自我实现。而发展每种才能之专业「领域」都是一个「武林」:唱歌的有歌坛,打棒球的有职棒联盟,下围棋的有名人赛,此皆不同「领域」之「武林」!

「侠」则象征着个人才能之成就实现最后必须以「造福人群」为终极理想。「武」与「侠」象征着「自我实现」「造福人群」两大人生目标,人生之追求与成就莫过于此。然则,即使已完成这两大人生目标,如果身边没有一个真爱的伴侣来共同分享一切,人生仍是若有憾焉。所以爱情是武侠小说无法避免的第三元素,因为「真爱」是人生不得不追寻的「另一半」。《神雕侠侣》的杨过学成独孤九剑之绝世武功,并以「神雕侠」之名四处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反抗蒙古侵略。堪称武林第一,侠义无双。但一日找不到小龙女,人生仍属缺憾。所以武侠小说总是不脱「侠骨柔情」模式,人物角色之塑造总是环绕着某对「侠侣」为重心,无论是金庸的《神雕侠侣》或卧龙生的《天涯侠侣》。

简言之,武、侠、情三元素象征着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自我实现,造福人群,寻找真爱。武侠小说之迷人魅力在于透过「武功」形象人生情境作一种戏剧化的演绎展现。自我实现之学习成长过程戏剧化为练功比武与武林大会;造福人群戏剧化为行侠仗义,大战魔头;寻找真爱戏剧化为侠骨柔情,仙侣同舟,双剑合鸣。整个人生过程戏剧化为一幕幕高手如云,高潮起伏之武打场面!

「武功」为何迷人?「武功」就是身体之动作与武器之操作展现出非凡之运动力量,速度与强度。换言之,「武功」无非是一种强度的「动作-影像」,将身体之力量与潜能发挥到极致。正如尼采的「超人」回归「身体」与「大地」来直接肯定生命力之飞扬跃动,「武功」是「超人」最具体生动之形象化身,以精采特异之力道速度直接激发吾人身体本身之「生命力」。

「生命感」!简言之,「武功」之「动作-影像」提供了最基本直接之「感动」与「认同」,因而构成武侠小说不可或缺之「魅力」与「强度」!

所以武侠小说最重要的艺术表现效果就是「厉害」:某种武功之「厉害」,某个大侠或魔头之「厉害」。「厉害」正是武侠小说「魅力」与「强度」之所在!看一本武侠小说,如果不能令人边看边赞叹:「厉害,厉害!」那也不用看了。如何塑造「非常厉害」之感觉,正是武侠小说家的「天才」!一流武侠小说家皆各自有其塑造「厉害」的手法绝招:南慕容,北乔峰,东方不败,小李飞刀,楚香帅,飘花令主,四大名捕,大盗沈虎禅,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光听名字就很厉害了。即使是韦小宝不会武功,可也是天下第一滑头无赖的厉害脚色。

因此,「武侠」第一要素无非「厉害」二字。《一代宗师》令人感到「强度」不够,就是武打场面打得一点都「不厉害」。其武打设计类似《駭客任務》,翻腾飞踢的慢动作镜头,唬唬老外还可以,对于见过场面的华人武侠迷,实无甚可观,既比不上甄子丹的《叶问》,更比不上徐克与李连杰的《黄飞鸿》。

当然,表现「厉害」的不只在「武打」。如黑泽明的《椿十三郎》就不以「武打」取胜,而以性格化之人物塑造与诡谲斗智之剧情布局来铺陈展现「厉害」,亦极引人入胜。就此而言,《一代宗师》之人物塑造亦嫌不够突出有型,很难产生「厉害」之魅力。(也许唯有张震饰演的「一线天」有几分桀骛狠劲,可惜在片中沦为可有可无之角色。) 南北对决,清理师门之剧情老梗亦未推陈出新,看不出有何「厉害」之处。

回到武、侠、情三元素之人生隐喻:每个人都可以追求人生三大理想:自我实现,造福人群,寻找真爱。三项中有一项未实现,就是无可奈何之人生缺憾。所以每个人的人生都可以写成一部「侠骨柔情,缺憾还诸天地」的武侠小说。那么,一代宗师与普通人的差别在哪里呢?差别就在于王家卫所说的「见天地」,普通人之自我实现仅止于「见自己」,一代宗师之自我实现则需「见天地」!而「天地」就是「武林」。「武林」就是一般称呼的「XX界」:政界、商界、学术界、餐饮界。(记得有一次在一家小笼包餐馆,还听到老板娘自称是「汤包界」!)

在此有一重要区分:「武林」与「江湖」是不同范畴,「江湖」是一个现实范畴,是现实的人脉关系与利益权势交织而成的「名利圈」与「权力圈」。「武林」则是一个理想范畴,一个追求才华能力之纯粹展现与公平竞争的理想舞台。每个领域都包含这两面,每一行都有它的「武林」与「江湖」!一领域之盛衰就在于它的「武林理想」不要被「江湖利益」所掩盖淹没。如台湾职棒之打假球,就是「江湖利益」吞没了「武林理想」!

「天地」就是「武林」,就是一领域之成就,如古龙小说中的兵器谱排名。普通人之「自我实现」就是尽一己之力达到一领域之平均水准或不错成就。例如,一个喜欢厨艺的人,开个小摊子或小吃店,口碑不错,亦足以维生养家,安居乐业,名闻街坊乡里。但有些人并不满足于此,立志要做一代食神厨王。大师宗师就是一领域中达到非凡卓越之成就者,如「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名列兵器谱第三之探花郎。如何成为一领域之一代宗师?当然必须超越自我,穷尽一领域之整体成就与最高成就,此之谓「见天地」。穷尽一领域之成就就是孟子所说的「集大成」。唯有「集大成」,才能自成一家,开宗立派,承先启后,开创新局!如孔子为儒学之「集大成」,杜甫为诗歌之「集大成」。大师宗师境界作为「见天地」之「集大成」,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形容的最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然则,既已「见天地」,为何还须「见众生」呢?这意味着:一代宗师之专业成就最终还必须「跨领域」,影响其他不同领域,如牛顿力学,达尔文演化论,马克思资本论,爱因斯坦相对论,佛洛伊德精神分析。换言之,大师之为「大」不只是在一领域内「集大成」,还必须产生「跨领域」之广泛影响力。但大师凭什么「跨领域」呢?就凭可以「见众生」:无论如何伟大之专业成就,如果最终不能奉献给人民,都不算真正的伟大。真正的一代宗师就是以「集大成」之专业成就来造福人民,提升人性。正如张载之千古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从穷尽一领域之「见天地」,到跨领域之「见众生」,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与瓜达利(Deleuze & Guattari)有一个更完整的说法:人类有三大创造活动:哲学创造「概念」,艺术创造「感觉」,科学创造「功能」。三个领域各自有其独立发展之自主性,亦有极其复杂之互动影响、相互激荡。但三大创造活动最后都必须跨越领域,面对人民:

哲学需要一种「非哲学」来理解它;它需要一种「非哲学」的理解,正如同艺术需要「非艺术」,科学需要「非科学」。如果这三个「非」领域在关连到大脑层面时仍有所区分,但一旦关连到大脑所投入沉潜之「混沌」(chaos),则不再有区别。在此一沉潜中,似可从「混沌」中抽取一个「未来人民」(people to come)的影子,艺术、哲学、科学都在召唤一个「未来人民」...一种非思想之思想寄居于这三个创造领域,如同克利的「非概念之概念」,康定斯基的「内在沉默」。在这里,概念,感觉,功能变成不可区别,有如共享着同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延伸穿越它们的不同本质,并不断伴随着它们。

路況,1963年生。文化評論家。成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巴黎第八大學美學暨造型藝術系博士,台大哲學碩士。著有《德勒茲,巴洛克,全球化》,《五月之磚-巴黎學派六八思想》,《鼠儒主義》,《台灣當代藝術大系:社會-世俗篇》,《犬儒圖》,《虛無主義書簡》,《後/現代及其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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