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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一帆:幻觉时代的底层创伤与自我救赎——“屌丝”现象的文化阐释

曹一帆:幻觉时代的底层创伤与自我救赎——“屌丝”现象的文化阐释

精神的自我围困?

人文与社会;该文收入《话题2012》时有删减,此原文
从罗炼出走事件来重新面对屌丝的出路问题,当然并非想要简单地批评屌丝精神的自我围困,赞同罗炼孤独的个人反抗姿态。毫无疑问,不管对于罗炼们还是屌丝们,首要的问题都是如何应对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的凝固,等级关系的束缚。离开这些问题的改善,所谓的出路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谈。

2004年,小慧从安徽的小村庄考上北京某普通高校。八年后,小慧最大的乐趣是窝在宿舍的小床上刷微博和吐槽:初中班上常年倒数第一的女孩"妞妞"如今"嫁入豪门",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炫富和臭美,已是孩儿他妈却从头到脚粉嫩欲滴,蝴蝶结蓬蓬裙不离身;高考落榜的"芸儿Mendy"傍上了开水泥厂的干爹,成日高举LV的包包到各大度假海滩和星级酒店"签到";本科室友"小凡丫丫"回到省城当起了小公务员,燃烧了四年的新闻理想现如今化作每日更新的"吃货"图鉴......查看这些简单的快乐并报以夹杂着"羡慕嫉妒恨"的哂笑,已然成为了小慧日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在后来被她总结成"女屌丝的欢乐生活"。

"女屌丝的欢乐生活"--小慧的这番措辞,不免让古道热肠的道德批评家疑惑: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网络宅居生活,有何"欢乐"可言?然而,时下的年轻人大约都能知会此间的解嘲之意:往往会心一笑,然后黯然叹息。问题的关键在"屌丝",这个词才是视差的焦点。不理解这种深以为然的自称,就不能明白小慧的解嘲之意,更无法观照当代青年的精神生活。

 

一、从"蚁族"到"屌丝":高考迷思与底层身份想象的起源

嗅觉敏感的读者,大概都会很吃惊:"屌丝"一词,究竟有怎样的语言魔力,居然在一夜之间点破人们的情感迷障,蹿红网络内外。追溯起来,这个词的发明,起源于李毅球迷的恶搞称谓。据说,前国脚李毅曾公开表示,"自己的护球像亨利",[1]亨利素有"亨利大帝"之称,因此产生"李毅大帝"一说,百度李毅贴吧也由此被简称为帝吧,简写D8。后来在D8中,讨论的主题由足球而转向生活情感倾诉,发泄生活中对贫富差距,财产分配,权贵阶级等众多不满,由于发帖过于意淫,出口成脏,肆意攻击,于是被百度雷霆三巨头吧鄙视为"屌丝"。然而,百度李毅吧的吧友本着自嘲精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津津乐道于这一赐号。一时间,"屌丝"作为独特的身份标签,在网络世界激荡起出人意料的波澜和喧嚣。据统计,去年年底,屌丝一词在Google的搜索结果达到4110万,而新浪微博搜索也有超过220万条。[2]进入2012年,"屌丝"的网络热度加速膨胀,随着各界名人的相继加入,它俨然成为的象征。与之相配合,《新周刊》、《凤凰周刊》、搜狐网、腾讯网等各路媒体纷纷策划长篇专题报道,惊呼"屌丝文化"应运而生。可以说,"屌丝"一词已经成为2012年的文化坐标。

对于所谓的"屌丝文化",有人倾向于将之归类为青年亚文化,和摇滚乐、哥特族一样,它象征着青年人愤世嫉俗和自我流放的姿态;也有人把"屌丝"精神视作民间的草根精神之一种,直接与义正词严的官方"价值观"相抗衡。总之,它不仅仅是一个网络热词,用以概括活得不太体面的一大类人(有时还包括自己在内);更以各种可见和不可见的形式,不失时机地撞击着当代人敏感而脆弱的灵魂。更重要的是,"屌丝",这个在豆瓣网和贴吧里如火如荼的恶俗名词,竟如榴莲般越臭越香,莫名其妙地获得了无数人的崇拜,其功效犹如一盏红泥小火炉,吸引人们抱团取暖。

小慧学的是新闻,她几乎本能般地察觉到了"屌丝"的热度,但她并不愿意把这个词眼跟自己扯上关系,也曾和一般"正派人士"一样对其侧目而视,感慨世风日下,低俗当道。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骂人的词,会被用来自称;为什么人们愿意这样自轻自贱?然而就在某一天下午,当小慧从混沌的午梦中醒来,凝望着斑驳的宿舍墙上泛黄的S.H.E海报,她突然从自己嗤之以鼻的"恶俗"中嗅到了温暖的味道。也就是在那一天,她开始自称"屌丝女",她惊奇地发现,再翻看微博的时候,竟然有柔光射进来。

小慧的瞬间觉悟,不免让人好奇:到底谁才称得上是屌丝?一位网友这样总结:"用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来划分的话,屌丝应该包括二代农民工、城市小手工业者、青年产业工人、不满现状的企业雇员、流氓无产者、困厄的三本狗、专科狗等。总的来说属于社会的中下层。"屌丝一般都是农村家庭或城市底层小市民家庭出身,有的寒窗苦读考上大学,攻读理工科专业,工作后却陷于失望和苦闷,抱怨世态炎凉竞争惨烈,出人头地之日遥遥无期;有的初中辍学,进城务工,或成了发廊师傅,工厂小工,在城市的繁华之中分得一杯苦羹;或是"社会青年",而自己一般不愿承认,经常在网上以自由职业者自居。大体上可以说,"屌丝"代表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遭受物质的困窘和事业的困顿,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与之相对,"屌丝"同时发明了自己的对立面--"高帅富"。假如屌丝是在地面匍匐的蝼蚁,那么高帅富则是在天空翱翔的雄鹰。他们出手阔绰、自信满满,享受着都市丛林的刺激与诱惑。一位屌丝无奈地写道:"每一个屌丝身边都有一个高帅富。"对屌丝来说,高帅富犹如一面哈哈镜,照出自己的卑微和可笑,也像一盏白炽灯,照亮世界的残酷和冷漠。

如果说"屌丝"一词包含着阶级身份的指向,那么只要你身处其中,不管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命名,都无法逃避这个世界的残酷和冷漠。80后农村大学生王大为是个要强的孩子,他渴望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卑微的命运。经过高考独木桥顺利考上大学后,他就没再问家里要过一分钱,还自愿负担起弟弟妹妹的日常花销。他拥有许多无法写在简历上的"优势":因为炸过薯条,卖过奶茶,他熟悉所有填饱肚子的方法;跑过龙套,做过助理,所以他能忍受各种刁难和等待;常年远离家乡独自打拼,让他比城市的孩子更懂得艰苦奋斗的硬道理。本科毕业时,他在一家报社实习,因为表现优秀,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表达了录用他的意愿。短短二十多天之后,领导又同样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然而一句意味深长的"但是......"让希望瞬间化作泡影,而那个新来的走路一扭一扭的女生,已经懂得使唤他换净水买零食了。他常常摇着头感叹:在北京这么一个"高人"云集的"江湖",你都不敢过问是谁捏碎了自己的梦。

王大为的遭遇和感慨,让人想起央视名嘴白岩松流传很广的一句话:"没有高考,你拼得过富二代吗?"2011年7月,他在郑州大学演讲时曾坦言:"中国高考有万千毛病,但却是目前最公平的一种方式。没有高考,你拼得过富二代吗?"如今,"富二代"、"官二代"及其对立面"穷二代"、"农二代",已经成为人们谈论贫富问题的新名词。显而易见,人们感受阶级存在的方式发生了转变:在面对贫富分化的无奈叹息中,流露出宿命论色彩的世代意识。越来越多的人感慨中国社会"凝固的差序格局",小人物要想获得大发展真是难之又难。任何追求稳定和发展的现代社会,都必须为民众提供关乎他们自身生活状态的允诺,即底层人可以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原有的阶层,跻身"上流"。这一允诺,在美国被塑造为"美国梦",而在中国,则是万众瞩目的"高考"。

1977年9月,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得以恢复,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高考"从此被赋予"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至高地位。这一"知识改变命运"的"神话",被父母的教诲、老师的鞭策和社会的激励所不断转述,成为经年轮回的无可置疑的真理性事件。为了能够成功抓住这根"改变命运"的救命稻草,人们不允许它出现任何闪失和缺陷。每年5月至9月,围绕高考的命题、考情、录取、改革等一系列话题往往成为当仁不让的社会热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公平问题--高校招生所体现出的地区差异一再引发激烈的争执。不容忽视的现实情况是,在2012年,北京市的一本录取率超过27%,而四川、山东、河南、安徽等地的这一数字都不足10%。在只有7.3万人参加高考的北京市,北京大学的计划招录人数为614人。这一数字,在有82.5万人参加高考的河南,变成了108人,55万人报名高考的山东,则仅为72人。[3]这种极端不平衡的地区分布状况,使得公平竞争机制的重建,成为恢复高考35年之后最强烈的呼声。然而,在教育不平等的背后,其他相关社会资源同样分配不均,个体收入和发展地区差距悬殊,这些现实状况所造成的"不公平",高考根本无法解决。事实上,部属高校在土地、治安、能源配给等方面不得不仰赖地方政府。与之相应,它往往以"投桃报李"的方式提高当地录取比例,由此造成的结果是高校和地方的利益相互缠绕,当地学生自然成为最终的受益群体。退而言之,就算无法进入大城市或重点学校,富爸爸和官爸爸依然可以为他们的孩子另辟发展之路,留下凡夫俗子们继续在这条独木桥上杀红了眼。

现实的残酷令一部分人退缩了,另一部分落败了。然而,即使是那些金榜题名的天之骄子,高考真的如同一扇金色大门,从此为他们打开未来的"黄金世界"吗?生活中还有无数个王大为。这些高考的孩子们,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下高昂的头,就业歧视、官僚特权和制度缺陷都将阻塞他们成才的道路。他们发现,社会才是真正的大熔炉,尽管必须经过种种磨难的锻造,却也未必能百炼成钢,而有些人却无需打磨,天生就是"完美"的。"高考"无法给出"改变命运"的允诺,一切只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对于那些依然沉浸在这种迷梦中的父母和孩子来说,"蚁族"问题的浮出水面,无疑是在梦醒时分给他们一记心灵的重创。2009年廉思团队在《蚁族》一书中提出的这个概念,唤起了人们对于"大学生低收入群体聚集群"的关注。高等院校的扩招加剧了学历在就业市场上的贬值,这使得那些学历不高的大学毕业生在求职竞争中处处作难。繁重的工作,低廉的待遇,迫使他们不得不移居到偏远破旧的城乡结合部。面对物质的匮乏,感情的空虚,他们埋藏已久的梦想也日渐被陌生的城市所撕裂和蚕食。

然而,正当人们热议"蚁族"话题,反思青年一代出路时,"屌丝"一词横空出世,并很快淹没了它。人们以更加高涨的热情追捧"屌丝",几乎很少再去提及"蚁族"的意义。从表面上看,"蚁族"和"屌丝"都处于城市生活的边缘,出生低微、物质贫穷。但两者的指称对象并不完全相同。相比而言,"屌丝"的阶级属性更为向下,网上流行着这样的"屌丝"自画像:

作为一名资深屌丝,我做的很成功。我身高不高,皮肤不白,长得不帅,穿着不潮。人品值低,字写得丑,歌唱得烂,喝不得酒,成绩西撇,学校很差,没得文凭,考不起证,至今单身,常感孤独,夜不能寐,昼伏夜出,没有特长,兜里钱少,无产阶级。每想到这里,都顿感人生之无力。[4]

通过这样的自画像,不难想到,"屌丝"的概念表述显然比"蚁族"更能见出精神样貌:自认"蚁族"的人并不常见,而自称"屌丝"的人比比皆是。然而,悖谬的是,"蚁族"的指称尚且包含着向上奋斗的意味,而在屌丝眼里,自己简直一无是处,他们通过刻意的贬低自己来完成对自我的重塑,可以说,屌丝是被构建出来的,它首先是想象的产物。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底层身份的自我想象比"蚁族"更为意识深长。"屌丝"是在和高帅富的对比中显身的,说到底,"高"、"帅"其实是"富"而带来的优越感在身体上的显现,同样屌丝也因为"穷"而把自卑感渗透到从身体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屌丝"的卑微和颓唐,全面指向自己的"先天缺陷"。

就此而言,从"蚁族"到"屌丝"的措辞变化,不仅意味着对阶层分化的社会格局的进一步指认和强化,同时也表明:简单的阶级分析的眼光无法洞察社会底层精神溃败的隐忧。与"蚁族"相比,"屌丝"包含着显而易见的自嘲和叛逆态度,但我们必须看到这种精神态度建立在全盘接受物质生活的价值判断之上。当然,精神颓靡的"屌丝"同样有向"高帅富""逆袭"的决心,然而我们需要追问,屌丝所要战胜的,是否只是自己的"先天缺陷",对他们而言,拥有财富是否就意味着"改变命运"?

二、幻觉时代的创伤书写:"屌丝文"与"屌丝"情感认同的困境

到北京打工的阿黄是一家保险公司的理赔员,他和五个室友挤在一间号称"白领公寓"的出租房内。阿黄在老家上中专的时候有过一个女朋友,而她后来的离开,用他的话来说是"好女孩进厨房,坏女孩走天下"。夜里下班的时候,他飞速走在冷漠而疲惫的人群中,穿过精美的橱窗和高耸的楼房,只为在天桥上长久的驻足眺望--丘吉尔有句名言,"人创造建筑,建筑创造人。"北京的天桥,是异乡人张望这座城市的眼睛:霓虹闪烁、汽车飞驰,刺激迷人的夜色却常常令他倍感孤独和脆弱。尽管如此,他依然梦想着有一天能征服这巨兽般的都城,然而目前,他只能躲在自己的虚拟小世界里,在游戏里当大侠,在贴吧里称情圣。他并不避讳自己靠意淫度日,甚至开始抗拒真实情感,在阿黄看来,谈恋爱、交朋友"实在是太烧钱了"。

如美国著名城市学家凯文·林奇所言,"城市可以被看做是一个故事,一个反映人群关系的图示,一个整体和分散并存的空间,一个物质作用的领域。"[5]城市,把物质与精神的关系,现实与梦想的冲突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呈现出来。如果说"屌丝"的价值旨趣来自于现代物质社会扁平化的个体评价标准,那么其特殊的情感状态,则和现代城市生活密切相关。在城市打拼,很大程度上就等于选择了一种孤独的生活,置身于城市空间营造的陌生人世界,个体所获得往往并非他乡如故乡的认同感,而是孤立无援的飘零感。当这种孤独飘零的情感体验被局限在简陋狭小的生活空间之内,网络所提供的自由无拘的虚拟世界,无疑为"屌丝"提供了廉价的情感宣泄的幻觉方式。这种幻觉方式,最为集中地显现为盛行于网络的"屌丝文"。

"屌丝文"几乎是伴随着"屌丝"一词同时出现的。因为天然地携着"屌丝"的恶俗之气,它的名声同样不佳,甚至可以说是臭名昭著。在虚拟、匿名的网络空间上,任何人都可以放心地说出自己最内在的需要,不管这些需要在现实中多么难以启齿。正是这种幻觉式意淫,使得他们获得了真实世界所无法满足的快感。但同时,这一廉价易得的自我满足,也强化了他们对现实情感和真实社交的抗拒,从而越发沉溺在虚拟网络所提供的性的想象消费中不能自拔。

具体到"屌丝文"的内容,往往以自轻自贱,情色泛滥为特征,多讲述"矮丑穷"(屌丝)不敢接近"白富美"(女神),被资质普通但自视甚高的"木耳"当"备胎",又被"高帅富"羞辱的悲惨情路历程。女神能令屌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却能让他做任何事:

今天,电脑那边的女神没有说"呵呵"或是说"准备洗澡了",而是直截了当的要求小王明天出来陪打胎。女神说,"我怀孕了,你明天出来陪我去医院,事情结束之后,会考虑接受你"。小王大概用了五分钟,在QQ上打了无数句子。随后,又都删掉了。说道:好,明天我去接你。[6]

在屌丝的内心世界,女神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相信自己不能也不配得到她,唯一接近她的可能是当她的随从、出气筒,并在她受欺负时为她疗伤,这在屌丝文里通常体现为"被打胎"和"喜当爹"(做孩子的养父)。他们不断创造或仿写自己与女神交往中的受挫和忍让,唯一发泄的方式是独自一人时的自我放纵。在屌丝和女神的关系中,男女的强弱对比出现了强烈的反差,两性关系发生想象性的错位,他们通过不断倾诉和把玩由此带来的情感创伤,凸显其弱者身份所揭示的悲剧性位置。而当这种"弱者"的创伤体验进一步投射到身体官能,便是"性无能"--屌丝乐于假象自己"性无能",这似乎和他们贫乏的物质基础有着某种微妙的同构关系。前者消解了男性气概,完成对"弱者"身份的生理性确认,而后者往往被视为"弱者"地位的真正原因。显然,在屌丝文的幻觉式理解中,作者们习惯于把自身男性气概的丧失归因于物质条件的"贫穷"。事实上,屌丝在情感关系中的弱者地位,恰好是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穷人地位的想象性重演。通过不断突出弱者的身份,"屌丝"自怨自艾地畅想自己苦情的桥段,似乎是为了证明,和见异思迁、玩弄女性的高帅富相比,他们的感情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屌丝由此获得了道德的"崇高感"。然而,深究起来,屌丝的情感世界包含着激烈的冲突,一方面,他是含情脉脉,内敛而退让的;另一方面,他又充满攻击性和破坏性,自恋到近乎冷酷无情:

我们几个屌丝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最喜欢看那些打扮漂亮,感觉良好的小妞走来走去,讨论她被男人糟蹋过几回,抛弃过几回,这种快感一般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这个6分女平时瞅都不瞅我一眼,但高帅富一个电话就颠颠地投怀送抱,终于被玩腻了,像脏衣服一样做成抹布都没人要。她转来投奔我了,我会要这种烂女人吗?一夜了事。[7]

    在屌丝虚构的故事里,女性被统一描述为爱慕虚荣、嫌贫爱富。他们虽然对她们渴望至极,却也对她们恨之入骨。屌丝的爱情似乎只有钱和欲两个关键词,因此他们一边大肆嘲讽金钱和肉欲作用下的爱情,一边却放任自己于迷茫和纵欲中。在这种意义上,屌丝成了贫穷而哀伤的消费主义者。一方面,他们偏执地相信谈情说爱是以消费为前提的,另一方面,他们又身无长物无可消费,从而对这种利欲交易感到失望。最终,他们所能消费的只是自己的创伤,是受辱者和被害者的身份,这变成一种拒绝交换而只关乎自身的精神耗费。法国思想家巴塔耶把这种自我的精神耗费描述为缺失原则的、如同中毒般的刺激状态,它带有"非逻辑的并具有难以抵制的冲动性,进而拒绝它有可能理性地利用物质或道德财富。"[8]人们一旦选择刺激来麻痹神经,那么他的耗费将毫无意义,最终走向自我放逐。那么,这种沉溺于幻觉世界的精神耗费缘何而起?

事实上,"屌丝文"对于人与人之间物质享乐关系的过度宣泄,与大众媒体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和塑造密切相关。近年来大热的相亲节目"非诚勿扰"、"百里挑一",总会让人产生真实的错觉,不由自主地按照媒体制造的相亲方式来想象自我的感情生活。电视作为大众媒体,第一目标是吸引观众的注意,争夺收视率,布尔迪厄称之为"置入文化的经济逻辑"[9]。电视相亲节目的编导们深谙此道,因此,把戏剧性元素编排原则,创造吸引人的语词,只为达到"非同寻常的效果",其所造成的危害首先就在于"相亲"这一看似真实的元素所产生的社会感召力和迷惑性,它无可避免地让更多的人成为屌丝。大众媒体里总是充斥着俊男美女、豪宅香车,虽然这在很大程度上让人们对爱情的想象更肤浅更苛刻,对财富的欲求更强烈更直接。然而,不要忘了,这是明星富豪的世界,对于绝大多数普通老百姓而言,社会等级的区隔决定了这个世界总是遥不可及,从而常常被安置在日常生活的安全阈限之外。问题在于,当婚恋进入电视媒介时,它便很容易被放大为普通人情感生活的幻象,而在这种媒体幻象之下,相亲对于炫富少、拜金女而言,不过是"求看见"、"求关注"、"求走红"的便捷通道,但这种"置入文化的经济逻辑",却由此动摇甚至扭曲了人们理解爱情的方式,从而将身处底层的"屌丝"们抛入无法治愈的自卑和空虚之中。

     可以说,屌丝的爱情哲学,是"改变命运"的梦想破灭所引发的个体情感危机。德国社会学家西美尔说过,"文明的进程特别强调了个体,赋予它相对的不可比和不可忽视的性质;正是这种具有分化特征的文明进程使金钱成为相互队里的客体的尺度和等价物,由此而产生的冷漠和客观性使得金钱显得越来越不适合于协调个人价值。"[10]因而,当金钱成为个体价值的等价物和爱情的凭借时,屌丝在情感认同困境中的自我放逐,也恰恰折射出现代城市文明的伦理隐忧。这令人想到现代主义理论家马歇尔·伯曼对此意味深长的表达:"虽然发展的进程本身将废墟变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社会领域,但与此同时,它在发展者的内心也重铸了一片废墟,这就是发展的悲剧命运所在。"[11]然而,更进一步的问题是,上述"屌丝"情感认同的精神根源是什么?在我看来,不追问这种根源,便无法理解"逆袭"对于屌丝的精神突围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逆袭"是否真的能给"屌丝"指示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三、"精神失败法"、逆袭与"屌丝"的出路

对于屌丝的精神特质,网络上流行着这样的总结:"他们在强烈的自卑情绪和与生俱来的自尊心的驱使下,破坏欲和毁灭欲足以消灭地球;而事实却是,钢铁制度规范了他们,从而使他们更像一群患有软骨病的可怜虫。"[12]在屌丝的话语体系里,有一句避世名言,叫做"求别说"。这条卑微的短句,已经取代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成为了当下屌丝的信仰。

屌丝逃避现实,却在虚拟网络中寻找安慰;他们热衷于炮制"失败叙事"以此获取快感。他们把自己看做"失败的英雄",通过诉说"失败史",偷换"胜利"的标准,而这种虚幻的正当性,则成为了他们自我价值的来源。屌丝所津津乐道的"给你跪下"、"瞎了我的狗眼",常常让人想到阿Q。在不少网络评论者的眼中,屌丝简直就是阿Q的转世再生。不过,在我看来,这种不究根底的类比未免过于简单。事实上,在这种表面相似性的背后,两者更有着微妙的对照关系。阿Q乐于向人鼓吹,"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什么东西!"显然他并不愿在精神上输于别人,这种态度便是鲁迅先生所谓的"精神胜利法"。与之相对,屌丝并不追求精神上的虚假胜利,而是甘居失败者的位置,并且以追求失败的下限为荣。这种态度,可以相对地称为"精神失败法"。

同样面对失败的地位,"精神胜利法"至少表明失败者心有不甘,他将自我想象为取得成功的强者,以摆脱失败的挫折感;而"精神失败法"则是以拒绝较量、直接承认失败的方式冷落甚至奚落强者。通过这种对照不难明白,屌丝并不质疑和动摇强者的地位,反而通过贬低自身强化它,假如屌丝的讽刺和自嘲直指固化的社会等级,那么这种向下超越的反抗形式,显然是极端微弱甚至无效的。因为它非但没有提供另一种更好的可能,反而以瓦解自己的方式全盘接受了物质化的价值逻辑。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回避"精神失败法"同样包含着自我伤害的语言暴力。概念化的评价方式,扁平的判断标准,仿佛一双冷漠的眼睛,蔑视尊严,无视个性。屌丝置身于这种语言暴力之中,扭曲的精神生活方式在不断的向下坠落中,陷入难以挽回的颓废和消沉。可以说,在"精神失败法"的围困中,屌丝的逆袭几乎绝难实现阶级位置与精神价值的两重翻身。

不仅于此,逆袭对于屌丝来说,还时刻面临着陷入无物之阵的危险。细究起来,真的没有那么多屌丝,至少在网络上叫嚣的,多半是生活安稳、社会地位颇高的"伪屌丝","精神失败法"之流行如同一场大众的狂欢。然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乐得当"屌丝"?一方面,"屌丝"恰好符合网络精神的核心,即敢于自嘲,以自轻自贱来对抗正统,以自暴自弃来消解崇高,而与之相对的自我提升和道貌岸然,往往是网民最厌恶的态度。另一方面,在网络世界要区分神圣和卑微,褒义和贬义,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而唯一获得正当性的途径便是站在广大群众一边。韩寒包装"公知"身份很重要的手段,就是强化其"上海郊县一屌丝"的出身,似乎力图证明他所"代言"的成功学范本,是适用于广大屌丝的。而他在面对作假危机时,也竭力把自己置于阴谋论受害者的位置,以此博得公众的同情和信任。球星李毅、房产巨头潘石屹等知名人物纷纷在微博上亮明自己的屌丝身份,似乎同样是为了证明其地位与成功,完全出自个人努力,和先天运气无关,与不良制度无涉。学者张静在论及当今中国阶层问题时指出,"如果追求地位与身份差别是多数人的行为,而且是社会变革及经济发展的动力,如果追求身份差别是人性本身的特质,我们就需要区分,产生服从和秩序的差别和带来仇恨冲突的差别,以及由自然分化及劳动竞争产生的差别与不良制度制造和巩固的差别。这些差别的正当性不同,所造成的社会后果则大异。"[13]由此来看,在屌丝话语中混杂的这种成功学范本显露出令人可疑的面目:一方面,"屌丝"认同被当做一种游击战术,来迷惑公众的视线;另一方面,它又被用作自我保护的盾牌,来抵挡公众的愤怒。正是在这种暧昧而混杂的身份认同的风潮中,差异和秩序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正当性,而屌丝"集体"所嘲讽的"强者",也由此蜕变为一个不包含任何实质的人形玩偶,聊博时人一笑而已。

这种聊博一笑的效果,令人想到眼下正红遍全球的《江南Style》。这首由韩国歌手PSY("鸟叔")演唱的音乐电视,通过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动感的音乐节奏,嘲讽了韩国江南地区富人的奢靡生活。尽管这部音乐电视的动作低俗,歌词肤浅,制作粗糙,却被欧美超级巨星的争相推荐,而且在英美排行榜连续数周遥遥领先。随之涌现的各种不同民间版本,更令这首旋律简单的"口水歌"闪现神秘的光晕。就连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都对其赞赏有加,神经科专家甚至严肃指出该歌曲的医疗效果......这位名不见经传、其貌不扬的歌手瞬时被封为"世界的屌丝",被屌丝们顶礼膜拜。然而,事实却是,这位大叔出身于殷实的商业世家,毕业于美国一流大学的音乐系。因而,他在这部音乐电视中屌丝角色的扮演及其反讽效果,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媒体商业包装的噱头而已。而人们对这首歌的崇拜,也仅止于对其搞笑舞步的戏仿。在这种意义上,如今动辄全民狂欢,世界风靡的现象,其背后隐含着底层自我救赎的危机:当一切人都是屌丝,那么就没有人是屌丝;当一切人都开始嘲讽,那么嘲讽也毫无意义。可以说,逆袭对于屌丝来说,不过是一种形式化的,缺乏实质的反抗,这种反抗不仅很容易被全民狂欢的媒体幻象所收编和消解,而且随时面临着被无人不是屌丝的中产阶级意识形态所欺骗和驯服。如此来说,是否意味着屌丝无路可走,无法重寻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2008年曾经轰动一时的青年农民工罗炼出走事件,给了我们重新思考另一种屌丝生活的可能。当时24岁的青年罗炼是湖南浏阳沙市镇农民,2003年起,他开始南下广东打工,先后辗转深圳、珠海、中山、佛山,做过保安、油漆工,跑过太阳能和房地产生意。2008年9月14日是中秋节,当时罗炼正在佛山市南海区一家具厂做学徒,那天他留下一纸手写字条后,悄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不知所终。他在字条里这样写道:"终生役役而不见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讳穷不免,求通不得,无以树业,无以养亲,不亦悲乎!人谓之不死,奚益!"此事经过媒体报道后,人们一边惊叹罗炼出色的文字功力,一边喟叹他不甘自沉的心志,不少学者也开始讨论像罗炼这样向上追求的农民工的出路。

如果从罗炼的阶级身份归属来看,自然是不折不扣的屌丝。然而,如若他事后有知,我想大概不会接受这个粗鄙的称号。据罗炼的工友回忆,他在业余时间绝少娱乐,而是捧读一本无人能懂的《庄子》。可以想见,在他的内心深处,该是燃烧着怎样热烈而真挚的自由梦想。罗炼并非不清楚梦想的遥不可及,现实的残酷无情,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随波逐流,放纵自己。与之相对,在屌丝主观营造的自我困境中,个体精神的颓靡和无助被完全归结于社会阶层的凝固,等级关系的压迫,从而轻易地采取"精神失败法"的虚假的抵抗方式,而放弃了坚守自我的向上反抗的可能。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面对同样的社会压力,屌丝和罗炼选择了精神生活的两极。

从罗炼出走事件来重新面对屌丝的出路问题,当然并非想要简单地批评屌丝精神的自我围困,赞同罗炼孤独的个人反抗姿态。毫无疑问,不管对于罗炼们还是屌丝们,首要的问题都是如何应对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的凝固,等级关系的束缚。离开这些问题的改善,所谓的出路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谈。然而,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如果简单地寄希望于体制变革,而将自身隔离为不加反省的旁观者,那么,社会环境的改善是否真的可能?退而言之,即使真有改变的可能,屌丝是否可以因此而自动展开新的精神世界?在我看来,这是绝难实现的。必须强调的是,社会阶层的凝固与个体精神的溃败,不过是当代中国文化政治问题的一体两面。简单地批判任何一面,都无助于寻找屌丝另一种更好生活的可能。就此而言,问题的解决,一方面在于当代社会制度性的改革与重建,另一方面也在于对负责任的伦理主体的教育和重塑。也许唯有这两方面的相互配合,"屌丝"的污名化传播才会逐渐消失,而另一种好生活的道路才可能展开。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1] 对于"自己的护球像亨利"的说法,李毅后来曾辩白,自己并没有这么说过,这种讹传乃是记者的改造。不管事实为何,"屌丝"一词正是由此被演绎发明出来。

[2] 这里的统计数据来自维基百科"屌丝"条目,http://zh.wikipedia.org/wiki/%E5%B1%8C%E4%B8%9D(2012年10月18日访问)。

[3] 参见赵义:《异地高考:恢复公平之路》,《南风窗》,2012年第18期。

[4] 参见豆瓣网屌丝小组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9822419/(2012年10月3日访问)

[5] [美]林奇:《城市形态》,林庆怡等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27页。

[6] 参见豆瓣网"屌丝的逆袭"小组http://www.douban.com/note/235413660/(2012年10月3日访问)

7 参见豆瓣网"屌丝的逆袭"小组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3780863/(2012年10月25日访问)。

8 [法]巴塔耶:《耗费的观念》,见汪民安编:《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乔治巴塔耶文选》,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4页。

[9] 参见[法]布尔迪厄,《关于电视》,许钧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7页。

[10] [德]西美尔:《货币在性别关系中的作用》,刘小枫编:《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顾仁明译,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88页。

11 马歇尔·伯曼语,转引自大卫·哈维,《现代性与现代主义》,庄婷译,见李陀、陈燕谷主编:《视界》第12辑,2003年。

[12] 参见心理网http://www.xinli001.com/info/2100/(2012年10月20日访问)。

[13] 张静:《被单位吸纳的阶级》,《文化纵横》,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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