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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龟兹研究三题

燕京学报10,另载龟兹学研究1
古代西域的龟兹国,即今新疆库车地区。在极长的历史时期内,是丝绸之路新疆段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道的重镇,宗教、文化、经济等极为发达,此外尚有冶铁业,名闻遐迩,西域许多国家的铁器多仰给于龟兹。
季羡林 龟兹
古代西域的龟兹国,即今新疆库车地区。在极长的历史时期内,是丝绸之路新疆段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道的重镇,宗教、文化、经济等极为发达,此外尚有冶铁业,名闻遐迩,西域许多国家的铁器多仰给于龟兹。

龟兹流行使用的语言,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有十分确切言简意赅的描述,国名作“屈支”,与“龟兹”同:文字取则印度,粗有改变。《〈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页54。在这里,“文字”指的是字母,不是语言本身。同书“阿耆尼国”《〈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页58。说:文字取则印度,微有增损。

经现代学者研究,屈支国和阿耆尼国使用的文字是印度的婆罗谜(Brhmī)字体,或称之为婆罗谜字母中亚斜体。至于两地的语言,则是同一种语言的两种方言。在德国学者西克(ESieg)和西克林(W.Siegling)读通以前,无人通晓此语,当然也就叫不出名字。后经德国学者定名为吐火罗语,焉耆方言为吐火罗语A,龟兹(库车)方言为吐火罗语B。关于这种语言的名称问题,近七八十年以来,学者们一直争论不休,意见极为分歧,一直到今天,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大家都争论厌倦了,终于不了了之,各行其是。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德国学者大多仍然坚持使用“吐火罗语”(Tocharisch)一词,称焉耆语为“东吐火罗语”,龟兹语为“西吐火罗语”。而法国学者则称龟兹语为“龟兹语”(Kuchean),焉耆语为“阿耆尼语”(Agnean)。我的老师西克教授最为坚决,到了暮年,还发表了一篇文章:《反正是“吐火罗语”》(und Dennoch ‘Tocharisch’),可见其态度之坚决。详情请参看上引书,页49~54注(三),这里不再重复。

我最近因撰写《中国佛教史》中《新疆佛教史》“丝绸之路新疆北道佛教史”一章,又重读了德国梵学大师吕德斯(H. Lüders)的两篇文章:《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Zur Geschichte und Geographie Ostturkestans,见Philologica Indics. Vandenhoeck & Ruprecht, Gttingen 1940,页526~546。和《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的再研究》。Weitere Beitrge Zur Geschichte und Geographie Ostturkestans,见上引书,页595~658。这两篇文章我已经读过多遍;但是由于疏忽,没有注意到文章中所讨论的梵文残卷发现的地点,没能同龟兹联系起来。这一次重读,在第一篇文章的第一行就发现了Qyzil(克孜尔)这个字样,一下子就同库车联系在一起了;于是思路顿开,立即着手写了三篇短文,名之曰《龟兹研究三题》。



                                              一题 梵文在古代龟兹的使用

    
公元前五六世纪佛教在尼泊尔和印度诞生时,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印度北部共有两大对立的领域:西北部是婆罗门教的堡垒,是守旧的,使用的语言是梵文。东部则是佛教和耆那教的天下,是革新派,反对使用梵文而用俗语。这一点连后世印度佛教僧徒也懵懵懂懂,不知其然,以为梵文就是佛教的经堂语,有点数典忘祖了。

    佛教传入中国时,印度还没有用梵文写成的佛典。关于《四十二章经》,学者间争论很大。即使真有这样一部佛经,也决不可能是用梵文写成的,而是用某一种印度俗语。一直到了古典大乘时期,印度才有用古典梵文写成的佛典。大乘最著名的宝典《妙法莲花经》也是用俗语写成的,以后经过了一个长期梵文化的过程,才勉强接近了古典梵文。有的学者称这种语言为“混合梵文”(Hybrid Sanskrit)。在当时,无论是印度和尚,还是中国和尚,对于这种情况都是不甚了了的。

    在古典大乘时期开始以后,梵文逐渐成为佛教的经堂语,无人对此表示异议。到了公元五世纪法显赴天竺求法时,佛教的一统天下皆为梵文所独占。《高僧法显传》中说:诸国俗人及沙门尽行天竺法,但有精粗。从此西行,所经诸国,类皆如是。唯国国胡语不同。然出家人皆习天竺书、天竺语。《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1册,页857上。

    所谓“天竺语”,指的就是梵文。此时梵文在西域流行之普遍,概可想见了。

    龟兹是丝路重镇,又是佛教文化发展中心。佛教何时传入,学者们一向意见颇多分歧,总之是早于中国内地,这是毫无可疑的。按照法显的说法,这里的佛教僧伽使用梵文,是一个历史事实。但是,在过去我们却没有直接的实物证明。近百年来,考古学家在新疆发现了大量的梵文残卷,上面提到的吕德斯教授转写阐释的残卷就在其中,这些残卷的发现地点是在龟兹,是古代龟兹僧伽使用天竺语最好最具说服力的证据。

    这些梵文残卷,内容虽然庞杂,然而统而观之,不出僧羯磨(San·ghakarman)的范围,其中有夏坐或雨安居(Vars·oragamana)通告、吁请文(劝请文〈Adhycs·an·〉)、斋僧通告等等,其中间杂着很多字句华丽而形式刻板,对布施可能获得无量功德的颂赞,和尚靠布施为生,为了生存,不得不尔也。

    吕德斯对这些梵文残卷作了细致的转译和详尽的分析,使我们得益良多。吕德斯的目的,正如他的论文标题所表露的那样,是研究新疆的史地。我的注意重点,除了证明龟兹僧伽使用梵文外,是了解僧团内部生活的一部分,这样的材料是并不多的。

   残卷的梵文,书写与语法的错误,多如牛毛。但这又决非是上面提到的混合梵文。混合梵文是梵文化的结果,这里则是和尚们的梵文水平过低,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掌握梵文这种异常古怪复杂的语言。吕德斯称这种梵文为“和尚梵文”(Mnch’s Sanskrit),是能得其神髓的。

    现在,我在下面选出几个僧团内部出通告的例子,附上梵文原文和汉文译文,以真切生动的例证介绍当时僧团内部生活的一部分,其中有国王和王后的斋僧通告,更能看出王廷与僧伽的密切关系。残卷中例子颇多,我只选择几个典型的例子,以概其余。

    第一,雨安居通告。所谓“雨安居”是指僧团内部的一种固定的、例行的行动,其来源历史极久,可能始自佛祖释迦牟尼。和尚按规定必须游行四方以弘扬教义。但是到了雨季,泥水载途,游行困难,于是就产生了雨安居(亦称“夏坐”)的规定:在雨季中暂时定居在某一个地方,雨季过后再从事游行活动。中国的僧传中每每提到“夏坐”,指的就是这种规定。

    下面我举一个夏坐通告。

     梵文原文:

    adya san·ghasya vars·opagamanam mam=py=adya itthannmno bhiks·o vars·opagamanam aham=itthannma bhiks·u Vars·opagacchmi.〔德〕吕德斯《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页527。

    译文:

   (和尚应知:)今天,僧伽实行夏坐。我,和尚名某某,今天也实行夏坐(下略)。

由此可见,当时龟兹僧伽中夏坐开始时要发出通告的。不写和尚名,只写“某某”(itthannma),说明这残卷不是纪实,而是规定格式。

    第二,斋僧通告。

    梵文原文:

    tadartham=avasam·bodhaymi(羡林按:吕德斯转写时所使用增添补充符号,一律省略,以清眉目)yad=ayam·'subharucirodradīptorjitavi's atavimalavipulyatanamahpradnadt dnapatir=imam=ryasam·gham· pravaramatinayavinayaniyamasam·panno=nekagun·agan· vso varavimalahiravatrpyasam·panno vsavdibhir=amaravarair=abhyarcito bhagavacchrvakn·m· sam·gham=anena'sucin pran·ītena prabhūten=nnapnena pratimnayati tad=asmd=rucirt=pradnd=yat=sucaritam· tad=bhavatv=etes·m· dnapatīnm· vi'si s·t·asvargalokasy=vptaye sabrahmendropendra yamavarun·adhane sva rdijagatobodhitrayvptaye yec=smt=kuld=abhyatīts=tes·m·m=apy=abhiptsitnm=arth-nm· prasiddhaye pacagatyupapannrm· satvnm· caturn·m·m=ahr-aparijtyai=bhavatu yac=ca kim·cid=dīyate tat=sarvebhyah· samam· dīyatm=iti.〔德〕吕德斯《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页530~531。

    译文:

    因此,我布告周知:这一位施主,这位檀越布施的物品美丽、妙绝、慷慨、灿烂、宏大、纯净、清洁、繁多、量大、伟大;他本人具备睿智、深谙人生、谦虚、谦退的品质;集众道德于一身;具备知耻和诚惶诚恐;为因陀罗和其余最高神灵所呵护;他向高贵的僧伽布施花样繁多的、洁净、味美、量大的饭食和饮料。由于这个美妙绝伦的布施而获得的功德,希望能帮助这些施主们坠入奇妙的天宫,包括大梵天的、因陀罗的、毗湿奴的……阎摩的、婆楼那的、财神的,以及其他诸神的天宫,帮助他们得到三重的灵悟。这一族中的既逝者,愿他们也能满足宿愿。那一些流转于五趣中的生物,愿他们在四食中得到真知。所应施予的,愿都能均衡地施予到人。

译文到此为止。你看,这一位发通告的和尚,简直是使出浑身解数,从语言库中拣出了最伟大、最美妙的词语,加到这一位施主身上。原因何在?我在上面已经说到,佛教僧伽靠布施为生。如无施主,则僧伽难立。为了达到多得布施,以及及时得到布施,不得不如此。

    第三,斋僧通告,布施甜品。

    梵文作madhurapradna。所谓madhura,据吕德斯的意见,〔德〕吕德斯《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页605。泛指新疆古代佛寺中制造甜饮料的甜品。在另外一张惯用格式中列举了gud·arasamadhum iks·um· mr·dvikam·'sarkaram· v tr·kat·ukarasam m·mblam· kalpikm· yo dadti(糖蜜、蜜、甘蔗、葡萄、冰糖。三种辛辣品:姜、黑胡椒和长胡椒、罗望子)。所谓斋僧甜品,就是这些东西。甘蔗和冰糖在这里出现,对研究中国糖史有重要意义。我另有短文论及,这里不谈。

    第四,斋僧通告,布施浴水。

    见吕德斯上引书页605~606,梵文原文见页603,Blatt 10 V5-Blatt 11 V4。我先把梵文原文抄在下面:

    samam·maharantu bhadanta ghat· am· grhaymi glannm· pratha-6 mato ghatam· grhaymi tatanantaram· glana-upasthyaknm· tadanantaram· ye vr·ddh s·as·t·i- 7  vars·iknm· ghat·am· grhaymi ekonas·as·t·i-as·t·pacs'at-saptapac s'at-s·atpacs'at-

Rückseite

   1 pacapacs'at-catus·pacs'at-tripacs'at-dvpacs'at-ekapacs'at-pacs'advars·nm· 2 ghat· am· grhaymi ekona pacs'at-as·t·acatvrim·s'at-saptacatvrim·s' at-s·atcatvrim·s'at-. 3 pacacatv-ris'at-ccatuccatvrim·s'at-tricatrrim·s'ad- dvcatvrim·s'at-ekacatvrim·s'at-catvrim·s' advars·-4 n·m· ghat·am· grhaymiekonacatvrim·s'at- as·t·atrim·s'at -saptatri ms'at- s·attrim·s'at - pacatrim· 5 s' ac-catutrim·s'at-tretrim·s' ad- dvtrim·s'at-ekatrim·s'at- trim·s' advars·nm· ghat·am· grhaymi ekonatrim·t-as·t·avim·- 6 s'at-saptavim·s'ac-s·advim·s'at-pacavim·s'ac-catuvim·s'at-tre-vim·s'ad-dvvim·s'at-ekavim·s'ad-vim·s'advars·n·m· gha-7 t·am· grhaymi ekonavim·s'at-as·t·ada s'a-saptadas'a-s·od·adas'a-pacadas'a-caturddas'a-trayo-

Blatt 11 Vorderseite

  1 das'a-dvdas'a-ekdas'a-das'avars·n·m· ghat·am· grhaymi navah·vars·n·m· as't·avars·n·m· sapta-2 vars·m· s·advars·n·m· pacavars·n·m· caturvars·n·m· trevarsnm dvivars·n·m· ekavars·n·m·3avars·iknm· ghatam· grhaymi-s'raman·eraknm· ghat·am· grhaymi-sam·prajana 4 bhadanta snyata

    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详地抄录梵文原文,是想给读者多提供一点关于“和尚梵文”的例证。这样的例证,比起混合梵文来,少得多了。

    译文:

    大德们请注意:我让人领取水罐。首先为病人领取水罐,其次是为侍候病人的人,再次为老人。为80岁(吕德斯指出,此处指僧腊,不是指实际年龄)的人,我让人领取水罐。羡林按:下面接着列举了79岁、58岁、57岁、56岁、55岁、54岁、53岁、52岁、51岁、50岁;又列举49岁、48岁、47岁、46岁、45岁、44岁、43岁、42岁、41岁、40岁;又列举从39岁到30岁;从29岁到20岁;从19岁到10岁;从9岁到1岁。这种令人生厌的繁琐常见于佛典中。然后是“没有僧腊的人”,指的当然是“剃度还不到一年的人”。接着是“为沙弥我让人领取水罐”。最后是:“大德们,请沐浴吧!”

    下面我再举一个龟兹国王的斋僧通告,以见王室与僧伽的关系。我先抄梵文原文:〔德〕吕德斯《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页609。

    tadrttham·m=abhisambodhaymi ya- 5 d=ayam· mahdnapati satpurus·asam·sarggopabr·hitytanaprasdasa m· doha h· sugr·- 6 hītanm-adheyah· Kucimahrja srddham· sarvvai pacagati paryypannai satvaih· yo=sau bhagava-Blatt B Vorderseite1 cchrvakasan·gho yattra te pudgala sūtravinaybhidharmagrahan· adhran· avicn·aka- 2 rma pratipattikus' alh· s'ildigun·anidhnabhūt rgdos·avins' anatatpar a-3…rars·is's anadhūrdhara anantagun·a tathgata s'rvakasan·gham· jan·gamam=iva pūn·ya- 4 ks·ettram· anena anavadyena annapnena samtarpayati

    我不想再往下抄了,作为“和尚梵文”的例证,这已经够了,再多了,反而会令人生厌。

    下面是译文,同上面一样,译文是根据吕德斯的德译文产生的:

    我布告周知:这位大施主,他通过同善人们的交往而增强了自己思想意识的充沛和晶莹澄澈。这一位龟兹大君,称呼他的名字可以得到解脱,同所有的流转于五趣中的众生一起,用无可指摘的饮食取悦于这个如来佛的声闻僧伽,其中有一些人,在学习、牢记和钻研经、律、论的手段方面极有经验,他们是伦理道德及其他善舞的宝库,一心想消泯爱与恨,他们是……声闻教义的承担者。

译文到此为止。类似这样的通告,文中还有一些,我不再抄录了。

    总起来看,吕德斯转写阐释这些在新疆克孜尔石窟发现的梵文残卷的目的,是研究古代新疆的历史和地理。我利用这些残卷则别有所图。我注意的是龟兹使用梵文的情况。佛教僧伽使用梵文,这些梵文残卷就可以作证。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形成吕德斯所谓的“和尚梵文”的原因,这种梵文错讹百出,贻笑方家,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本地和尚们除了梵文外大概也使用本地语言龟兹语,即今之所谓吐火罗文B。除了语言外,我还利用这些残卷了解到当时僧伽内部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即布施,离开了布施,僧伽是没法生活的。其中有龟兹国王的布施,由此可以窥见僧伽与王室的关系。

在这里,我还想提出一个与梵文使用有关的假设,即不但龟兹僧伽使用梵文,龟兹王室也使用。《宋高僧传》卷三《唐京师满月传》,赞宁论曰:第二胡语梵言者,一,在五天竺纯梵语。二,雪山之北是胡,山之南名婆罗门国,与胡绝,书语不同。《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册,页723中。

这情况是我们都了解的。《论》在下面又说:如天竺经律传到龟兹,龟兹不解天竺语,呼天竺为印特伽国者,因而译之,若易解者,犹存梵语,如此胡梵俱有者是。

    这说明,龟兹不通梵文;但是却将佛经译为龟兹语,因此“胡梵俱有”。老百姓大概是只通龟兹语,不通梵语的。王室怎样呢?国王的名字是梵语,下面《三题》有所论列。有的也有龟兹语,比如Suvarn·adeva,这是梵语,与之对应的龟兹语是Swarnate。不但国王如此,连王后的名字也是梵语,比如Kucīs'vara,Kucimahrjan,王后名Svayam'prabh。〔德〕吕德斯《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页600,606。不但龟兹如此,连焉耆也一样,比如Agnis'vara,Agnimahrj,王后名Suryaprabh。〔德〕吕德斯《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页619。以上两例,仅仅是见诸载籍的,其余的恐怕也差不多。

    王室为什么使用梵语呢?我联想到当年俄国沙皇时代,宫廷中一般使用法语,对老百姓当然使用俄语。原因是,当时在欧洲法语被认为是高尚的、雍容华贵的、有文化的语言。使用法语,能提高自己身份。梵语在当时的西域,以及印度本国,也同法语一样,被认为是有文化的语言。龟兹,也有焉耆,王廷使用梵语,以显示自己的高贵。

我还想从另外一个方面证实自己的看法。《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册,页330上。

什在胎时,其母自觉神悟超解,有倍常日。闻雀梨大寺名德既多,又有得道之僧。即与王族贵女德行诸尼,弥日设供,请斋听法。什母忽自通天竺语,难问之辞,必穷渊致,众咸叹之。

这只能是一个神话传说。但是,神话传说的背后,必隐藏着一些历史事实。首先,宫廷中必使用梵语,否则什母自通梵语,有什么用处呢?其次,什母使用的语言最初一定是龟兹语。《鸠摩罗什传》中有一句话:“什生之后还忘(无)前言。”含义不十分清楚。是否可以理解为“什生下来以后,她忘记了所通的梵文”?不管怎样,她总是通过一次梵文了。

    现在归纳起来,把上面讲的线索再清理一下。我讲了僧伽用“和尚梵文”写了不少的通告之类的范式,我们从而明白当时僧伽生活的几个方面,了解了王室与僧伽的密切关系。最后我又作出了个假设:龟兹王廷中也使用梵语。

2000618写完

                                          二题 龟兹与焉耆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龟兹与焉耆说同一语言的两种方言。它们之间的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等关系必然紧密。事实正是这样。在克孜尔发现的梵文残卷中就有有关焉耆的记载:

   上面讲到的克孜尔梵文残卷中提到的六位龟兹国王中的最后一位是Suvarn·adeva,很可能曾越境到邻国焉耆去斋僧。吕德斯认为这种事情也是有先例的。〔德〕吕德斯《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页618。

    在焉耆境内orcuq发现的梵文与吐火罗文A混合写在一起的一张残卷中,正面为梵文,反面前三行为梵文,后二行为吐火罗文A。见Sieg, Sieglin的Tocharische Sprachreste, Nr.370。这也是一个斋僧通告,其格式与上面所引的龟兹斋僧通告几乎完全一模一样。我在下面抄一段吕德斯转写的文本,为了读者阅读便利起见,他使用的那一些转写补充符号一律删除,详情请参看上引书页619:

    tadartham=avasam·godhaymi yad=ayam· mahtm aparimitas' ubharucirapun· yapra……mahdnapati Agnīs'vara-Agnimahrj Indrrj-

unena srdham· Agnimahjiy Suryaprabhy srdha m· sarvai pacaga-

tiparypa m· ne h· satvair=yo=sau bhagavacchrvakasam·gham=anena varn·agandharasopetena hren· =opanimam·trm· payati tasmd=hra-

pradnd(下略)

    译文是:“为此,我通告周知:这个高贵的、无限量美丽的、光辉灿烂的、充满了功德的赠品的大施主,焉耆国主、焉耆大君因陀罗阿周那,伴同焉耆王后苏利耶钵罗跋,连同所有的在五趣(道)中轮回的众生,命人邀请世尊声闻僧伽来(享用)这色、香、味具足的斋饭。”最后两行吐火罗文A内容同上面差得多,讲的是,比丘僧伽之宝想向众天神和众宅神(Naivsika)作法(dharma)的奉献。下面列举了一大串神名,天、龙、夜叉等,应有尽有,皆从略。

对比一下我在上面讲到的在龟兹国境内克孜尔所发现的梵文残卷,我觉得,有以下几点值得重视:

    一、斋僧通告的格式,二者完全一模一样。

    二、所使用的梵文都是吕德斯所谓的“和尚梵文”,错误百出。

    三、焉耆国王和王后的名字,同龟兹国王和王后一样,都是梵文。

    四、焉耆国王名叫Indrrjuna。据吕德斯推断,〔德〕吕德斯《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页622。焉耆国王的姓可能是Arjuna,这一个字,除了作人名外,还有“银白色”的意思,而龟兹国王又偏姓“白”,这应该怎样解释呢?

    这个问题,目前还无法解释。下面我在第三题中比较详细但又扼要地论述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请参阅。

2000614

                                          三题 龟兹白姓问题

   根据中国典籍的记载,古代龟兹人多姓白或帛,国王及译经僧都是这样。这个“白”字是音译呢,还是意译?在研究西域的学者中颇引起了一些争议,至今尚未解决。这不是一个大问题,可也不能算是一个无关重要的小问题。因此,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学者向达、冯承钧、刘盼遂等对于这个问题有所讨论,日本学者也发表过意见。向达企望梵文和吐火罗文B(龟兹语)能有所帮助。当时法国学者烈维(Sylvain Le'vi)已经读通了一些龟兹语,写过文章。德国学者西克(ESieg)和西克林(WSiegling)已经读通焉耆语和龟兹语,只是《吐火罗文文法》尚未面世。这些对龟兹白姓问题都没有涉及。到了今天,又过了将近80年了,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虽然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学者对西域史地的研究成绩很大,而对于龟兹白姓问题则未闻有集中讨论者。以我浅学,焉敢有所论断。不过,由于我近读上面多次引用的吕德斯的两篇论文,其中涉及这个问题者,已于上文《二题》中谈到过,我想把诸学者关于这个问题的意见加以叙述,对以后的研究者,也许是有用处的,因此写了这一篇《龟兹白姓问题》,是为第三题。

    向达论文《论龟兹白姓》刊于《女师大学术季刊》第二期。文章引证详赡,主要有以下几层意见:第一,“是龟兹国姓,实应作白,作帛者为载笔之误。”第二,“龟兹王室以及龟兹国人东来中土,所以冠以白姓者,余意以为译音,乃取义于龟兹国北之白山而言也。”论点明确而又肯定。

    冯承钧于《女师大学术季刊》第二期同期刊出《再说龟兹白姓》,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说:“这白字究竟是音译还是意译?现在我可不敢断定,觉明先生‘以白山而得姓’的话可借一说,而我不敢完全赞同。”理由是:白山有两座,西边的“白山好像是晚见于《唐书》。”东边的白山与龟兹没有瓜葛,不能取境外的山名,作为国王的姓氏。

冯承钧又进一步对龟兹白姓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意见。他先想到龟兹有王名Suvarn·apus·pa,汉译“金花”,又有王名Haripus·pa,汉译“狮子花”。pus·pa可能是龟兹王族姓氏。他又联想到Harivarman(诃梨跋摩)等。“从前的译人看见他们的名尾都是一样,所以将他当作姓,而译其音曰‘范’。史传林邑国王姓范,大概是这样来的。”“拿这个例子来一推,我倒有点疑心这个‘白’字是从pus·pa来的。”最后冯先生谦虚地说,这只是“聊备一说“。他自己也不敢断定说是。

    可是,这一个连冯承钧自己也不敢肯定的说法,却受到了向达的欢迎和赞同。在他的一篇文章《论龟兹白姓兼答冯承钧先生》(发表于同一刊物同一期中)中,向觉明先生却说:“极为赞同。”不但“赞同”,而且“极为”,可见向先生之兴奋,他的结论是:“龟兹白姓对音之还原,大约要以冯先生的假定为最近真了。”

但是,经过一番认真的思考,我认为冯先生的假定是站不住脚的。原因有二:第一,如果pus·pa真是龟兹国王的姓的话,每一个国王的姓名中都应该有pus·pa这个字样。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些龟兹国王的名字,比如吕德斯在上引两篇文章中发现了六个国王的名字。

    1Suvarn·apus·pa

    2Vasuyas'as

    3Artep

    4Tottika

    5Suvarn·apus·pa

    6Suvarn·adeva

    吕德斯发现有两个同名Suvarn·apus·pa的国王。上列表中Tottika不像是一个印度字。〔德〕吕德斯《东土耳其斯坦历史和地理研究》,页606。再加冯先生文章中提到的Haripus·pa,总共也不过有三人有pus·pa的字样,因此,假定龟兹国王姓pus·pa,道理是很难说得通的。

    第二,即使我们退一步承认龟兹国王姓pus·pa,先让我们看一看这一个梵文字的译音。《唐书》有“诃黎布失毕”,当即Haripus·pa之音译。《翻译名义集·百华篇》:“布瑟波,此云华。”“布瑟波”当即pus·pa之音译。从未有“白”字出现。因此,pus·pa实与“白”字无关。

英国学者HWBailey,Tthaugara,BSOAS,1937,vol. Ⅷ Part 4, p. 900~901。主张Kutsi这个字有“白”、“明亮”之意。

总之,说白姓出自pus·pa,这个说法是不能成立的。龟兹白姓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探讨。

2000614

                                                       附记

    
文章写完了,继续读有关的书,我逐渐发现,有一个重要问题被我忽略,当然,向达和冯承钧先生也没能注意到。这个问题是:龟兹白氏王朝自公元一世纪见诸中国史籍起,一直到公元8世纪末,即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吐蕃攻陷安西之后。龟兹白氏王朝才告结束,统治竟达七百余年之久(见韩翔、朱英荣《龟兹石窟》,页2)。在这漫长的时间内,龟兹国王都应当姓白。在中国载籍中,有的地方明确说明了白姓国王,有的地方竟省略掉“白”姓,只提王名。吕德斯在他的论文中列举的那几个国王,比如Suvarn·apus·pa,Suvarn·adeva, Tottikd等等,都只是王名,而没有王姓。如果写全了,不应该只写“金花”,而应该写“白金花”,如此等等。只有白苏尼咥透露了其中消息。根据我的考证,我认为,白苏尼咥是Tottika的音译,前面加上了“白”姓。

                                                                     200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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