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兴(以下简称陈):在你近来有关种族和种族性的讨论中,「流离失所」(diaspora)(文中或译「流离」)的现象似乎已经成为你许多讨论的核心问题,同时也是接合文化认同问题的重要场域之一。有些时候,你或多或少也会借着过去一些流离海外的经验,阐述理论和政治层面的问题意识。让我感到有兴趣的是,在你的流离海外经验中,以及你自己的知识和政治立场上,如何受到各种历史轨迹各自特殊性的塑型。
霍尔:我出生于牙买加,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长大。我的父亲穷其一生服务于一家美国人经营的「联合水果公司」。作为一位牙买加人,他是第一位被拔擢到这样的职位,因为在他之前,这个职位的工作全都是由美国总公司直接派人空降进驻。我父母亲的阶级派系和人种派系,是十分重要的。我父亲和母亲都属于中产阶级家庭,但是两者的阶级形构却相当不同。
我父亲属于有色人种的低中阶级。他的父亲在金斯顿(Kingston)之外的穷乡下经营一家杂货店。全家的种族组合十分混杂,不管非洲、东印度、葡萄牙、犹太人的血统,通通都有。我母亲的家庭在人种肤色上比较平均,如果有人见过她伯伯,一定以为他是个流亡海外的英国人,也就是早期白种人,或者称作「当地白种人」。我母亲被她的一位伯母收养,而这位伯母的两个儿子,都曾经喝过英国的墨水,分别担任律师和医生的工作。她们整个家庭都住在山坡上的一间美丽房子里。因此,从文化的角度来看,我自己的家庭是一个低中阶级、牙买加籍、乡村型态、暗色皮肤的家庭,但是同时我也保有一个皮肤较白、源自英国、以种植业起家的血缘关系。
所以在文化层面上,从一开始,被殖民环境中本土与帝国的冲突情境,就不断地上演在我的家庭中。不管是属于哪一个阶级派系的人,都只认同殖民者,而不能认同穷困牙买加黑人的主要文化充分展现出高度的种族和肤色意识。
我是我家庭中最「黑」的。我出生时的故事几乎已经成为一则笑话。我的姊姊肤色较白,当我出生的时候,她看着躺在婴儿床上的我说:「这个苦力小子是从那里来的?」即使到现在为止,「苦力」在牙买加还是一种骂人的话,指的是东印度人,也是低层社会中最低的人。所以,我姊姊当时不是说:「这个黑小子是从那里来的?」因为,对她来说,居然无端跑出一个黑人弟弟,确实有点不太可思议。但是,她当时也「的确」注意到,我和她的肤色不太一样。事实上,在牙买加有色人种的中等阶级家庭里,这是十分常见的情况。因为经过非洲奴隶和欧洲奴主之间的混种过程,所以这些有色人种生出来的孩子肤色变化很大。
所以,我在我家庭中的身份,一直都是像外来者一样,只是比其他人更黑的「苦力小子」,不仅根本和家人格格不入,而且自始至终,我都只能扮演这个角色。我在学校中的朋友,很多都是出身背景不错的中等家庭,只不过肤色却比我还要黑。但是,我的家人却完全不能接受他们。我的父母认为,我根本就是交友不慎,认识一些「不好」的朋友。他们一直鼓励我认识一些中等阶级、而且肤色更白的朋友,但是我一直都不想这样。因此,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就已经在这些文化空间内不断地撞得满头包。
我父亲希望我能够也对运动方面有所发展。他希望我加入他当时所属的俱乐部。但是,我总是认为他自己和这个世界也根本不能兼容,所以他也必须不断和这个世界协商,找出属于他自己的方式。事实上,他是在得到英国人的默许之后,才被这个俱乐部接受。我可以看得出他们用那种施舍的态度对待他,而让我最痛恨的,也就是那件事情。这并不是因为我拒绝进入他的世界,我不了解的是,为什么他看不出来那些人对他的百般歧视。我对我自己说:「当你走进俱乐部的时候,他们只是把你当作闯入者。」同时,「你希望把我也进入这个空间,让我也同样地遭到羞辱吗?」
由于我的母亲在牙买加的种植业环境中长大,所以她认为她实际上就是「英国人」。她认为英国才是她的母国,因此她认同殖民势力。虽然她对我们,也就是她的家人,抱持着很高的期望,在实际上我们并无法满足她的期待,特别她的期待多半着重于文化方面。
我想要说的是,这些典型的殖民紧张关系历历在目,就像我个人的历史一样。我自己的形成和认同,都建构在一种拒绝专为我而立的主导性个人和文化模式。我不想象我的父亲一样,必须恳求美国或英国国外事业社群的接受,而我也不能认同那个旧的种植业世界,它的根源来自奴隶制度,但是我的母亲却说成是「黄金时代」。我觉得我比较像一个独立的牙买加男孩。但是,在我的家庭文化当中,根本没有任何空间让这样的主体位置存在。
现在,牙买加独立运动开始经历成长。我当时是年轻的学生,相当投入这些活动。我成为反帝国主义者,而且认同牙买加的独立运动。但是,我的家人却站在相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