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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麟:阿西莫夫又来了

《文汇读书周报》;思与文
有多少外国作家,其作品之中译本竟达近百种之多?须知:这并非百篇文章,而是近百种书;亦非一书多译,而是上百本不同的书!笔者寡闻,如斯者仅知一人:艾萨克·阿西莫夫。
卞毓麟 阿西莫夫
有多少外国作家,其作品之中译本竟达近百种之多?须知:这并非百篇文章,而是近百种书;亦非一书多译,而是上百本不同的书!笔者寡闻,如斯者仅知一人:艾萨克·阿西莫夫。

或云:能如此大量产出的,多半是一位低俗的探案作家或言情写手。但是,错了!阿西莫夫的作品可分为非小说类和小说类两大部分,其非小说类作品包含科学总论24种、数学7种、天文学68种、地球科学11种、化学和生物化学16种、物理学22种、生物学17种、科学随笔集40种、科幻随笔集2种、历史19种、有关《圣经》的7种、文学10种、幽默与讽刺9种、自传3卷、其他14种,小说类作品包含科学幻想小说38部、探案小说2部、短篇科幻和短篇故事集33种、短篇奇幻故事集1种、短篇探案故事集9种、主编科幻故事集118种。统计数据源自其最后一卷自传所附书目,其大宗作品水准之高实在令人惊愕。

30年前我国改革开放之初,阿西莫夫的名字迅速地为越来越多的国人所知。而时下在我国,这位科普巨匠似已为人淡忘。这,真是一种悲哀。

一篇著名讣文

1992年4月7日,美国化学学会在旧金山举行会议。当有人出示一份报道阿西莫夫逝世的报纸时,会场气氛骤变,人们怅然若失……

阿西莫夫去世后,当年5月14日,英国权威性的科学刊物《自然》刊出美国著名天文学家、世界一流科普大师卡尔·萨根(Carl Sagan)的著名讣文。兹录拙译如下:

引用:
艾萨克·阿西莫夫,这个时代的伟大阐释者,于4月6日去世,享年72岁。

阿西莫夫在十月革命后不久生于俄罗斯,双亲是犹太人(虽然他本人猜想阿西莫夫这个姓有可能是伊斯兰教的,源自乌兹别克,意为哈西姆之子),3岁时随全家移居布鲁克林。他童年时代的生活围着他父亲的糖果店转,在那里他学会了阅读货架上的杂志,开始接触科学幻想故事。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化学获得博士学位,成为波士顿大学医学院的生物化学教授,是《生物化学和人体新陈代谢》这部教材的作者之一。但是,他却因为在科幻和科普方面的工作而变得举世闻名。

亦如T.H.赫胥黎那样,深厚的民主精神驱使阿西莫夫热衷于与公众交谈科学。他仿照克列孟梭的那句名言说道:“科学太重要了,不能单由科学家来操劳。”我们永远也无法知晓,究竟有多少第一线的科学家由于读了阿西莫夫的某一本书,某一篇文章,或某一个小故事而触发了灵感——也无法知晓有多少普通公民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对科学事业寄于同情。人工智能的先驱者之一M.明斯基最初就是为阿西莫夫的机器人故事所触动而深入其道的——阿西莫夫的这些故事一反先前流行的机器人必邪恶的观念(此类观念可追溯到《弗兰肯斯坦》),而构想了人与机器人的伙伴关系。正当科幻小说主要在谈论战争和冒险的时候,阿西莫夫则把主题引向了解决令人困惑的难题,他用故事向人们传授科学和思维。

他的大量言辞和思想已经深深潜入科学文化——例如,他把太阳系描述为“4颗行星加上许多碎片”,还有把土星光环中的巨大冰块运往火星上贫瘠干旱的荒原的想法。

他的著作多得惊人——接近500本书,遣辞造句极有特色,总是那么平易浅显,直截了当。美国科幻作家协会把他的《黄昏》选为“有史以来”最佳的短篇科幻故事。他荣获了美国化学学会和美国科学促进会的褒奖,并接受了十多个荣誉学位。他的兴趣不仅仅限于科学:他的传世之作包括《莎士比亚指南》、《圣经指南》以及对于拜伦《唐璜》的大部头评注。他精读吉朋的《罗马帝国的衰亡》而受到启发,创作了叙述一个银河帝国之衰亡的《基地》系列小说,其主要论题是随着黑暗时代压顶而至,如何尽力使科学保存下来。

阿西莫夫大胆地为科学和理性说话,反对伪科学和迷信。他是“声称超自然现象科学考察委员会”的创始人之一,也是美国人文主义者协会主席。他不怕抨击美国政府,并大力主张稳定世界人口的增长。

作为一个出身贫寒,而又终身爱好写作和阐释的人,阿西莫夫觉得自己度过了成功而幸福的一生。他在自己最后的某一本书中写道:“我的一生即将走完,我并不真的指望再活多久了。”然而,他又接着说,他对自己的妻子、精神病学家珍妮特·杰普森的爱,以及妻子对他的爱在支撑着他。“这是美好的一生,我对它很满意。所以,请不要为我担心。”

我并不为他担心,而是为我们其余的人担心,我们身边再也没有艾萨克·阿西莫夫来激励年青人奋发学习和投身科学了。

卡尔·萨根



人生舞台

阿西莫夫的三卷自传很值得一读,而且也不难读懂。

头两卷自传共约合中文140万字。它们严格按时间先后叙述,尽量描摹确凿的真实生活,着重探讨事件本身,对未来不作预测。阿西莫夫认为,这样就有一种真实感,可以避免过多的主观性,而且似乎并无前人如此明确地试用此种方式来写自传。

第一卷自传于1979年出版,取名为《记忆犹新》(InMemoryYet Green);第二卷1980年出版,称为《欢乐依旧》(InJoyStillFelt)。它们受欢迎的程度,大大超乎作者本人的想象。

1990年初,阿西莫夫病重。住院期间,他用125天时间完成了第三卷自传。再过不到两年,作者便与世长辞了。差不多又过了两年,此书方始付梓,名为《I,Asimov》。2002年阿西莫夫逝世十周年之际,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该书中译本,取名为《人生舞台——阿西莫夫自传》。

《人生舞台》并非前两卷的续集,写法也与前两卷迥异。它不拘泥于时间顺序,而是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将作者本人的家庭、童年、学校、成长、恋爱、婚姻、成就、挫折、亲朋、对手,乃至他对写作、道德、友谊、生死等重大问题的见解娓娓道来。全书写得坦诚率真,读后既能使人了解这位奇才辉煌的一生,又有利于更深刻地领悟人生的真谛。

“平板玻璃”

《宇宙秘密——阿西莫夫谈科学》是阿西莫夫40本科学随笔集之一。这些随笔,充分体现了他执著终身的写作理念。阿西莫夫推崇非常平实、甚至是口语式的文风。有些批评家将此说成“没有风格”,他的回应则是:“如果谁认为简明扼要、不装腔作势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建议他来试试看。”在《人生舞台》中,阿西莫夫对写作风格作了更清晰的诠释。他说:

有的作品就像你在有色玻璃橱窗里见到的镶嵌玻璃。这种玻璃橱窗很美丽,在光照下色彩斑斓,却无法看透它们。同样,有的诗作很美丽,很容易打动人,但是如果你真想要弄明白的话,这类作品可能很晦涩,很难懂。

至于平板玻璃,它本身并不美丽。理想的平板玻璃,根本看不见它,却可以透过它看见外面发生的事。这相当于直白朴素、不加修饰的作品。理想的状况是,阅读这种作品甚至不觉得是在阅读,理念和事件似乎只是从作者的心头流淌到读者的心田,中间全无遮拦。写诗一般的作品非常难,要写得很清楚也一样艰难。事实上,也许写得明晰比写得华美更加困难。

但是,怎样才能写得明晰呢?我想,首先必须头脑清晰,思路有条不紊,必须运用熟练的技巧梳理思绪,明确地知道你想说些什么。除此以外,我就无可奉告了。

阿西莫夫的作品之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如此广泛的读者,最根本的一点,大概正在于他所谈论的一切,全能毫无遮拦地从自己的心头流淌到读者的心田。

欣赏科学

阿西莫夫对普及科学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和十分强烈的责任感。他在力作《阿西莫夫最新科学指南》中有一番很精彩的议论:

如今科学家已经越来越远离非科学家……只有少数与众不同的人才能成为科学家,这种错觉使许多年轻人对科学敬而远之。

但是现代科学不需要对非科学家如此神秘,只要科学家担负起交流的责任,把自己那一行的东西尽可能简明并尽可能多地加以解释,而非科学家也乐于洗耳恭听,那么两者之间的鸿沟或许可以就此消除。要能满意地欣赏一门科学的进展,并不非得对科学有完全的了解。没有人认为,要欣赏莎士比亚,自己必须能够写一部伟大的作品;要欣赏贝多芬的交响乐,自己必须能够作一部同等的交响曲。同样地,要欣赏或享受科学的成果,也不一定要具备科学创造的能力。

处于现代社会的人,如果一点也不知道科学发展的情形,一定会感觉不安,感到没有能力判断问题的性质和解决问题的途径。而且对于宏伟的科学有初步的了解,可以使人们获得巨大的美的满足,使年轻人受到鼓舞,实现求知的欲望,并对人类智慧的潜力以及所取得的成就有更深一层的理解。

我之所以写这本书,就是想借此提供一个良好的开端。

对于科学,阿西莫夫还有一些新颖独到的想法,这在《宇宙秘密》一书中不乏其例。另一个有趣的例子见诸《人生舞台》,它与“分形理论”有关。分形理论最初是由法裔美国数学家芒德布罗(Benoit Mandelbrot)详细提出的。它们是一组迷人的曲线,可以既不是一维的,也不是二维的,而(比如说)是一维半的。具有分数维,就是它们被称作“分形”的原因。这种曲线的每一个小部分——不论多么小,都像整体一样复杂。

有一次,阿西莫夫的一位朋友提出:“科学是不是能解释一切事物?我们是否能决定它能够还是不能够?”

“我肯定科学不能解释一切,我可以告诉你理由。”阿西莫夫回答。

他的理由是:“我相信科学知识具有分形的性质,不论我们了解多少,不论还剩下多少,不论它看上去有多少,它始终像刚开始时的整体那样,无限复杂。我认为,那就是宇宙的秘密。”


许多人都见过演示分形的程序。它开始是一个心形的图像,周围有一些小小的附属图形,它在屏幕上一点点变大,一个小小的附属图形在中间渐渐变大,直到它充斥整个屏幕,可以看见它周围也有许多小的附属图形,它们慢慢变大时周围又有其他小的附属图形。

阿西莫夫说:“这个效果是慢慢地沉入一个复杂的图形,它始终是复杂的。……我想那就像科学探索一样,不断地解开复杂事物的一层又一层——永远无止境。”

这想法既有意境,又有情趣。至于它究竟是否正确?我不想作武断的评论。

从阅读到晤面

30多年前,阿西莫夫的作品有了第一个中译本:《碳的世界》。它由科学出版社出版,两位前辈译者甘子玉和林自新用了一个笔名:郁新。这本不足10万字的小册子,令我由衷地钦佩作者,同时也深深地佩服译者。

20世纪80年代伊始,我与黄群合作,首次译完一部阿西莫夫著作:《洞察宇宙的眼睛——望远镜的历史》。在“译者前言”中,我曾写道:“阅读和翻译阿西莫夫的作品,可以说都是一种享受。然而,译事无止境,我们常因译作难与作者固有的风格形神兼似而为苦。”在日后更多的翻译实践中,此种感受有增无已。诚然,译作之优劣取决于译者的外语、汉语和专业知识功底,但尤其重要的是译者所花的力气。工夫下够了,就不太容易出现“门修斯”、“常凯申”或者“赫尔珍”了。杨绛在《傅译传记五种》代序中说:

“傅雷对于翻译工作无限认真”,“他曾自苦译笔呆滞,问我们怎样使译文生动活泼。他说熟读了老舍的小说,还是未能解决问题。我们以为熟读一家还不够,建议再多读几家。傅雷怅然,叹恨没有许多时间看书”云云。这实在是今人应该好好学习的。

20多年前,笔者在勉力研读阿西莫夫之际,渐感应当与其本人取得联系,乃于1983年5月7日发出了致这位作家的第一封信:

……我读了您的许多书,并且非常非常喜欢它们,我(和我的朋友们)已将您的某些书译为中文。三天前,我将其中的三本(以及我自己写的一本小册子)航寄给您。它们是《走向宇宙的尽头》、《洞察宇宙的眼睛》和《太空中有智慧生物吗?》;我自己的小册子则是《星星离我们多远》……

5月12日,他复了一封非常清晰明了的短信:

非常感谢惠赠拙著中译本的美意,也非常感谢见赐您本人的书。我真希望我能阅读中文,那样我就能获得用你们古老的语言讲我的话的感受了。

我伤感的另一件事是,由于我不外出旅行,所以我永远不会看见您的国家;但是,获悉我的书到了中国,那至少是很愉快的。

1988年8月13日,我与阿西莫夫本人晤面的愿望成为现实。(详情参见拙文《在阿西莫夫家做客》,已作为附录收入《人生舞台》一书。)

写作如同呼吸

早先,阿西莫夫在完成头99本书之后,曾从其中的许多作品各选一个片断,分类编排,并辅以繁简不等的说明,由此辑成一部新书,这便是他的《作品第100号》,书末附有这100本书的序号、书名、出版者和出版年份。后来出版的《作品第200号》和《作品第300号》格局与此相仿,书末分别附有其第二个和第三个100本书的目录。我与阿西莫夫晤面时,他已收到刚出版的第394本书。按惯例,不久就应该出现一本《作品第400号》了。我也确曾函询阿西莫夫关于《作品第400号》的情况。出乎始料的是,他在1989年10月30日的回信中写了这么一段话:“事情恐怕业已明朗,永远也不会有《作品第400号》这么一本书了。对于我来说,第400本书实在来得太快,以致还来不及干点什么就已经过去了”,“也许,时机到来时,我将尝试完成《作品第500号》(或许将是在1992年初,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我期待着《作品第500号》问世。1991年岁末,我给他寄圣诞贺卡时还提及此事,然而未获回音。看来,事情有点不妙了?哎,他为什么要说“如果我还活着的话”呢?

早在1985年,法国《解放》杂志出版了一部题为《您为什么写作》的专集,收有各国顶级作家400人的笔答。阿西莫夫的回答是:

我写作的原因,如同呼吸一样;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死去。

是的,活着时他从未中辍笔耕,而当丧失写作能力的时候,他死了。他未能留下《作品第500号》,但是他留下了关注社会公众的精神,传播科学知识的热情,脚踏实地的处世作风,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

阿西莫夫的作品,令人常读而常新。如今,各国的有识之士依然在追忆他为普及科学和传播文化所做的一切。再过几个月,2010年1月2日,就是阿西莫夫的90诞辰。今天,中文版的《宇宙秘密》呈现在世人面前,不正是对逝者极好的纪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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