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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欧梵:听《大地之歌》

李欧梵:听《大地之歌》

Quastoff 自传封面

李欧梵博客
“乐迷都知道,《大地之歌》中的六首歌曲,一向是由一位男高音和一位女中音唱的,二人轮流各唱三首,男人高歌饮酒欢乐,女人却娓娓道出人生之哀愁,而最后的一场《告别曲》,足足有三十分钟之久,既向送行的朋友,也向人生告别。就唐诗的成规而言,送行的必是男性朋友,不可能由一个女子吟唱,否则只能是闺怨,而非送君千里。马勒的原作中也特别注明:女中音唱的三首歌曲也可以由男中音唱,其实这样才更合歌词中的意境,然而,男中音演唱此曲的人极少,除了大名鼎鼎的费雪·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 Dieskau)之外,几乎无(男)人可继其后。”虽然李教授推崇Quasthoff,但总还是Dieskau的声音让人觉得舒畅,虽然李教授希望香港刮起马勒旋风,但马勒的音乐还是要在寂静开阔的境界中听最好。--人文与社会

他站在台上,身高不到四尺,然而当他开始唱马勒的《大地之歌》第二首第一句的时候,我几乎热泪盈眶,不能自持……太美了,美得仿佛“此曲只应天上有”。

他是德国人,名叫夸斯托夫(Thomas Quasthoff)。

《大地之歌》一向是我最钟爱的马勒作品,原因有二:一是内页的歌词源自唐诗,二是曲子作得回肠荡气,令人不能自持,真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乐迷都知道,《大地之歌》中的六首歌曲,一向是由一位男高音和一位女中音唱的,二人轮流各唱三首,男人高歌饮酒欢乐,女人却娓娓道出人生之哀愁,而最后的一场《告别曲》,足足有三十分钟之久,既向送行的朋友,也向人生告别。就唐诗的成规而言,送行的必是男性朋友,不可能由一个女子吟唱,否则只能是闺怨,而非送君千里。马勒的原作中也特别注明:女中音唱的三首歌曲也可以由男中音唱,其实这样才更合歌词中的意境,然而,男中音演唱此曲的人极少,除了大名鼎鼎的费雪·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 Dieskau)之外,几乎无(男)人可继其后。

直到我听到这位侏儒的歌声。

夸斯托夫的声音与费雪·迪斯考大相径庭,后者技术精湛,但音域并不广,靠对乐曲的诠释取胜,而前者的声音千变万化,像是生有异禀,身体虽然残废,但声音似乎来自上帝,或者可以说上帝为了弥补这个造物的缺陷,特别赋予他天使般的声音。

《大地之歌》我最钟爱的是第二和第六首——分别根据德文译出的孟浩然和王维的诗,多年来我一直想找到原诗对照德文和英译唐诗,但一直没有这个心情,另一个原因是我怕马勒的音乐和唐诗的意境不合,因此影响我对音乐的直接感受。所以我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不良习惯,每次听《大地之歌》都自造歌词,意境朦胧,然后自我陶醉一番,倒真是印证了李白《悲歌行》中的四句诗(也是《大地之歌》的第一首的部分歌词):“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我只需把第三句改得稍为“现代化”一点,改成“孤碟坐吟马勒曲”(注:碟者,唱碟也,即LD)就可以道出自己的心境了。

那晚,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奏特别出色,指挥小泽征尔(Seiji Ozawa)也若有神助,把听众带入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且不论它是否是唐朝,至少使我感受到一点“弦外之音”和一种莫名的激动。当那位侏儒唱到最后一首歌的时候,我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一方面也让自己的心灵可以神游四海,于是,不自觉地又在自造歌词了,甚至把第二首和第六首混在一起,以下是当时涌现在脑海中的几行不成诗的句子:

朝华已逝,冷风习习。
我以疲惫之心走向你
祈求平静和安息
我孤独地哭泣
秋日在心中消失
明月高照
松林阴影下
小溪在歌唱,小鸟已倦息
人生早已进入梦境
(音乐在此涌起)
朋友
你下马送行
还带来一瓶葡萄美酒
问我今宵落足何处
我早已了无牵挂
只愿云游四方
寻我的故乡,我的安息之地
明日又春暖花开,大地回生
永别了,我的朋友
永别了!
 
听马勒的《第九交响曲》

马勒的《第九交响曲》是他告别人世的绝响之作。不知为什么,近年欧美各乐团频频演奏此曲,我就听过柏林交响乐团的两次演奏;克利夫兰乐团最近在纽约和伦敦也演奏过此曲。

我买过一张此曲的新唱片,指挥本雅明·詹德(Benjamin Zander)是波士顿的名人,但在世界乐坛尚不太知名。这张唱片中的演奏乐团是英国的爱乐乐团(Philharmonia Orchestra),技术较伦敦的两大乐团(伦敦乐团和伦敦爱乐团)稍嫌逊色,而詹德对这个乐曲的解释,也颇引人争议。

他认为第一乐章开始时马勒的配器法颇为特别,各种乐器应该各奏各的,不必整齐,因为这一个乐章显示的是马勒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和困惑,甚至在节奏上也有点像他自己的心跳,颇为不规则。在此后的两个乐章中,马勒更是一面缅怀过去,一面作死亡的挣扎。最后的乐章则可作两种解释:他逐渐接受死亡的事实后心情较为平静,或谓他愈来愈衰弱而终于在挣扎后宁静地死去。总而言之,马勒的《第九交响曲》和死亡是分不开的。他在《大地之歌》中已经引了唐诗告别人生,最后一曲《惜别》足足有半个钟头,此次再以七十多分钟的长度,再告别一次,终于把自己置于死地,这种对死亡的幻想,堪称一绝(马勒作完《第九交响曲》后,并没有死,但《第十交响曲》只完成一个乐章就逝世了,终于难逃劫运)。

我重听此曲的时候,是在深夜,万籁俱寂,但我却觉得无比的兴奋。这张唱片还附带了一张第一乐章第一页的乐谱,詹德并加以详细解说,谆谆善诱,我不知不觉间拿起父亲的指挥棒,随着乐谱比画起来……父亲是学作曲的,四年前去世,我回家奔丧,带回来他的指挥棒,有时兴起就随唱片乐曲而指挥,并以这种方式来纪念他。这晚,当我拿起指挥棒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涌现出父亲的笑容,也听到他的声音:

孩子,怎么你也学爸爸指挥起来了!你真幸运,可以听到这么好的交响乐,而我在冥间只能听到无音之乐。孩子,你该好好珍惜你的生命,不要时而想到死亡,其实死亡是件很普通的事情,时候到了你反抗也没有用,马勒早就心有所悟。所以他的《第九交响曲》并不悲伤,不能把它和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相提并论,马勒深刻多了……


不知不觉间第一乐章早已奏完,我抬起头来,父亲的照片依然在台上,还是那股淡泊而乐天的表情,我感到有股温暖缓缓上升,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其实,我还没有资格告别人生,只是对世纪末的恐惧感愈来愈强,总觉得时间已尽,岁月已老,20世纪的喧嚷终将随风而逝,而21世纪呢?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它。

遂又想到为《世纪末的反思》所写的文章,我所反思的其实不是这个世纪,而是自己。在马勒这种伟人阴影之下,自己又何其渺小!好在父亲在天之灵没有笑我,还鼓励我好好地活下去,我的确很幸运,已经默默地活过马勒的年纪。
 
今天我也听马勒

我是马勒迷,早过不惑之年还是迷他,甚至比迷莫扎特更厉害。也许,我认同赛义德在其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晚期风格》中的观点:有的艺术家在晚年可以超越凡俗,达到静心寡欲的“出尘”境界,有的却一生挣扎到死,甚至在晚年更厉害,而且风格更奇特,贝多芬即是如此,马勒亦然。

马勒只活了51岁,除了敬仰莫扎特之外,就是拜贝多芬为师祖了。所以他迷信,写完《大地之歌》不敢称为“第九交响曲”,但写完《第九交响曲》又怕冒犯了贝多芬这位“天神”,最后终于逃不了这个“九”字咒。这段故事,马勒迷个个皆知,但也未必可信。
不错,马勒的音乐每一首都有血有泪,诉尽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大地之歌》最后那一场30分钟的《死别》(Der Abschied),我每次听完都泪眼汪汪,太美了!早前我应约到一位友人家里和一般专业人士讲马勒,就是谈他的《大地之歌》。以前常听他的《第九交响曲》,那股断了气又挣扎回生的感觉,可能更适合我这一代“日薄崦嵫”的人吧。后来不太敢多听了,聆听莫扎特,以求养生,多活几年。

记得有一次又逢马勒逝世的周年忌辰,我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作研究,竟然在一个周末听尽全套马勒九首交响曲,外加他的《大地之歌》和其他歌曲,以此仪式向这位伟大的作曲家致敬。如今年事已长,竟然把他的忌辰也忘了,而且近日却有逐渐爱听布鲁克纳(Anton Bruckner)的趋势,原因是我最敬仰的两位指挥——切利比达克(Seigiu Celibidache)和君特·旺德(Gunter Wand)——皆尊布而贬马,从来不演奏马勒的作品。我想听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听来听去却令我想起马勒,或者可以说,我是用听惯马勒的耳朵去接受布鲁克纳的——处处是感情澎湃,乐句如排山倒海而来,我也管不了乐曲的内在结构了。也许听布鲁克纳更是一个“完全”的旅程(他也只作了九首交响曲)。

也许我人老心仍不老,这何尝不是多年来听莫扎特和马勒之功?人生必须先要“自找烦恼”,自我磨炼,不能得来太容易,所以年轻人也该奉马勒为神圣。现在的年轻人多生于安乐,忧虑意识不足,听马勒“自寻烦恼”的人恐怕是凤毛麟角。但愿大家可以组织一个“马勒迷协会”,互相磨炼,本地任何乐团奏马勒,也必去捧场。

费城交响乐团来香港献艺,第二场演奏的就是马勒第一,此曲恰是迪华特接掌香港管弦乐团时的第一个见面礼,港乐乐季最后一场将奏马勒第五。而新加坡交响乐团却捷足先登,也演奏并灌录《大地之歌》的“广东话”版,新填词者也是一个马勒迷——香港的伍日照先生,演唱的男高音是香港的莫华伦。谁说香港没有人才和文化?但愿香港的古典乐迷再多一点,也再年轻一点,有朝一日香港也可以刮起一阵全城马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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