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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德里亚:完美的罪行

鲍德里亚《完美的罪行》,王为民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
幸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物体都是已经消失的。幸好,什么也没有在实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像夜间天上的星星那样。...幸好,没有什么在实时发生,否则我们就会在所有事件的信息面前不知所措。...幸好,我们是以一种必需的幻觉方式、一种不在场的方式、一种非现实的和一种与事物非直接的方式生活。幸好,没有什么是瞬间的、同时的或当代的。幸好,什么也不在场,什么也不与其真身相同。幸好,实在没有发生。幸好,罪行从来不是完美的。
假如没有表面现象,万物就会是一桩完美的罪行,既无罪犯、无受害者,也无动机的罪行。其实情会永远地隐退,且由于无痕迹,其秘密也永远不会被发现。

然而,恰恰此罪从来不是完美的。因为万物由其表象露出马脚,这些表象是其不存在的痕迹,也是虚无延续的痕迹。因为虚无本身、虚无的延续都留下痕迹。因此,万物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尽管它躲在表象之后,还是让人看出其真面目。

艺术家也同样,总是距这种无意义的完美的罪行很近。但是他在摆脱此罪,而且他的作品就是此罪破绽的痕迹。米肖(Michaux)认为,艺术家是尽全力抑制这种不留下痕迹的根本冲动的人。

此罪完美是基于它总是已经完成了这样的事实——完美无缺[①]。从其出现之前起,这个世界就在改变,所以它永远不会被发现,没有“最后的审判”惩罚它或宽恕它。由于事情都是已经发生的,因此它也不再有终结。既无撤销,也无宽恕,但其后果的影响却是不可避免的。原罪的发动或许具有各种诈术的蕴酿中人们看到的那可笑的形式。再则,世界的前途也在于此罪的完成、其无法改变的进程、恶的继续、虚无的延续。世界永远不会经历那原始的场景,它时刻都在经历对其进行的检举和赎罪。此事没有终结,其后果是难以估计的。

正如创世大爆炸(Big Bang)那最初的几秒钟不可思议那样,此原罪的那几秒钟也不可确定。这是陈年老罪,就像散布在人世间的陈年老话一样。而正是此罪的能量,像最初爆炸的能量那样,将在世界上扩散,直至最终衰竭。

这就是传说中此原罪的幻象,在诱惑和表象的作用下变了样的世界的幻象。

这就是其秘密的外部表象。

过去,一个重大的哲学问题是:“为什么是有而非无?”而今天,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是无而非有?”

事物本身并不真在。这些事物有其形而无其实,一切都在自己的表象后面退隐,因此,从来不与自身一致,这就是世界上具体的幻觉。而此幻觉实际上仍是一大谜,它使我们陷于恐惧之中,而我们则以对实情表象产生的幻觉来避免自己恐惧。

为避免恐惧,我们应该了解世界,消除原来的幻觉。我们不能容忍空白、秘密和表象。那么,为什么我们应了解它,而不让这样的幻觉任意闪耀发光?对了,这同样也是个谜,我们不能容忍其捉摸不透的特性,是这个谜的一部分。我们不能容忍对它的幻觉及其纯表象,这是世界的一部分。倘若这个谜应该存在,我们就不会更加容忍极端真实和透明。

真实本身希望不加掩饰地让人知道。它不顾一切地寻求裸露,就像麦当娜在其扬名的影片中一样。这种无望的脱衣舞,就是实在的脱衣舞,它躲避在字面意义之后,给轻信的观众展示裸露的表象。而正是这种裸露给它包上了另一层表皮,失去衣裙的色情魅力。她也不再需要单身汉们把她剥光,因为她已主动放弃使用脱衣舞的道具。

此外,对实在的主要异议在于这样一个特点:它会无条件地屈从人们对它所作的一切假设。因此,它以自己最可悲的从众媚俗挫伤了反应敏捷者的积极性。人们可以使实在及其本原(它们在一起除了庸俗地交媾并生出无数显而易见之外还会干什么?)受到最残酷的虐待、最诲淫的挑逗及最荒谬的影射,而它则必然以奴颜婢膝的态度屈服于一切。实在是一条母狗。这有什么奇怪的?它就是愚蠢和善于算计的私生子,是献给科学骗子的神圣幻象的垃圾。

若要重新找到虚无的痕迹,罪行未完成的破绽,就必须使世界失去现实。要重新发现其秘密的排列式,就必须使累积的实在和话语失去痕迹。必须一个一个地从话语中去除那些词,一个一个地从实在中去除那些事物,使相同物脱离相同物的状态。在每个阶段实在的背后,为确保虚无的延续,某物必须先消失——当然要克制消灭它的欲望,因为这种消失还须经常重现,罪行的痕迹也应清晰如新。

在我们不断积累、增加、竞相许愿的现代性中,我们已忘掉的是:逃避给人以力量,能力产生于不在场(absence)。虽然我们不能再对抗不在场的象征性控制,我们今天还是陷入了相反的幻觉之中,屏幕与影像激增的、幻想破灭的幻觉之中。

但是,影像不再能让人想象现实,因为它就是现实。影像也不再能让人幻想实在的东西,因为它就是其虚拟的实在。就好像这些东西都已贪婪地照过镜子,自认为已变成了透明的,全部在自己体内就位,在充足的光线下,被实时地、毫不留情地复制。它们没有在幻象中脱离自己,而是不得不出现在无数的屏幕上。在这些屏幕画面上,不仅没有实物,而且连其影像也不见了。实在被赶走了。也许只有专门术语还把这些散乱的实物碎片联系在一起。但此观念的排列式何处可寻?

剩下的唯一悬念是知道这个世界能够丧失现实感到什么程度才会因其太少的实在而抵挡不住,或者反过来,它要超现实到什么程度才会被太多的实在压倒(即当它完全变成真的,比真的更真,倒在全部模拟威胁之下时)。

然而,尚不能肯定:世界秘密的排列式会被虚拟的透明世界消灭,幻觉的力量会被世界的技术操作消除。在所有的技术背后,都可以预感到有一种完全的装模作样和两面手法——更有甚者,在改造世界的幻觉背后玩起世界隐约显出的把戏。是否技术是消除对世界的幻觉的唯一抉择?或,是否它只是这种基本幻觉的一个巨大的灾难、难以捉摸的意外或最后的实体?

可能是世界利用技术愚弄我们,是客体用我们对它拥有权力的幻觉引诱我们。一个骇人听闻的假设:在技术虚拟方面达到顶点的合理性会是缺乏理智的计谋和希望幻觉的计谋中的最后一计。尼采认为,其中希望得到实情的愿望只是一种兜圈子和一个灾难。

在模拟的前景中,不仅世界消失了,连其存在与否这个问题也不能再提出。这也许是世界自己的一条计谋。崇拜圣像的拜占廷人都是狡猾的人,他们自称为了至高无上的荣光而代表上帝,可是他们却在影像中模拟上帝,以此掩盖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实际上,在每一幅影像的后面,上帝早已消失。它没有死,它是消失了。也就是说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再提。它已通过模拟解决。这样,我们做了一道有关这个世界的实情或实在的习题。我们通过技术模拟和大量毫不相关的影像得到了答案。

既然上帝已被不留痕迹的冲动所驱使,利用影像来消失,这难道不是上帝自己的计谋吗?

所以,预言实现了: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用符号来使实在消失并掩盖它的消失。艺术和传媒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所以它们也都不能逃脱同样的命运。

因为,更确切地说,没有什么希望被人注视,只希望视觉吸收,并不留痕迹地通行,勾画出某种不现实交流简化美学方式。所以,今天很难再看出表象。因而,阐述此情况的报告,可能是一个无话可说的报告——相当于一个没有什么可看的世界。相当于一个纯粹客体,一种不是物体的客体。相当于用虚无比喻虚无,用恶喻恶。但这种不是物体的客体不停地以其虚假的和非物质的方式出现来困扰你们。整个问题就是:在虚无的边缘使该虚无有形化——在空白的边缘划出空白的水印边线—— 在冷漠的边缘,按冷漠的神秘规则去游戏。

识别这个世界是徒劳的。必须在事物沉睡时,或在另一种时机:当它们暂时离开自己的时候抓住它们。就像在《睡美人》中那样,老汉们在这些美女身边过夜,尽管因性欲而发狂却没有触碰她们,而是在她们醒来之前悄悄离开了。他们同样,躺在一个不是物体的客体边,客体的冷漠刺激了色情感官。但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没有什么能够让人知道是否她们真正睡着了,或者是否她们在沉睡中调皮地享受着自己的魅力和自己那隐约朦胧的性欲。

对这种不现实的游戏、对恶意的讽刺性语言没有感觉,实际上是不能生活的。智慧仅仅是这种对普遍的幻觉的预感,甚至在爱情方面也是这样,假如在自然发展中它没有改变的话。比情感更强的是幻觉,比性欲或幸福更强的是对幻觉的激情。

识别这个世界是徒劳的。就是自己的面容,我们也不能识别它。因为镜子会使匀称的五官变样。要看到它现在实际的样子,那真是发疯。因为我们对自己不会再有秘密,透明会使我们颓丧。人类是否已向这样一种形式演化?即面容对于自己依然是看不见的,不仅对面容的秘密,而且对其欲望的任何秘密都不可从其面容上得到明确的识别。其实,任何物体都是这样,都是在最终变了样后才到达我们面前,包括科学屏幕上的、信息反馈里的、我们大脑印象中的。任何事物都是这样出现,并不希望有异于对它们的幻觉。事实也正是如此。

幸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物体都是已经消失的。幸好,什么也没有在实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像夜间天上的星星那样。如果光速是无限快的,所有的星星都会同时出现,这时天穹就会变成恼人的白炽天。幸好,没有什么在实时发生,否则我们就会在所有事件的信息面前不知所措。现时就会成为一个难以忍受的白热化时段。幸好,我们是以一种必需的幻觉方式、一种不在场的方式、一种非现实的和一种与事物非直接的方式生活。幸好,没有什么是瞬间的、同时的或当代的。幸好,什么也不在场,什么也不与其真身相同。幸好,实在没有发生。幸好,罪行从来不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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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perfectud”.——译者

鲍德里亚:“完美的罪行”,载于鲍德里亚《完美的罪行》,王为民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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