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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湖上闲思录》

短文集。先发数篇,慢慢补齐。30篇已发11.
作者简介

  钱穆(1895-1990)字宾四,著名历史学家,江苏无锡人。1912年即为乡村小学教师,后历中学而大学,先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等数校任教。1949年只身去香港,创办新亚书院,1967年起定居台湾。

内容提要

  本书为作者1948年徜佯于湖光胜景中闲思遐想的结晶,分别就人类精神和文化领域诸多或具体或抽象的相对命题。如情与欲、理与气、善与恶等作了灵动,细腻而深刻的分析与阐发,从二元对立的视角思索了人类存在的基本问题。全书言浅意深,语重心长,既见出史家的沈潜与细密,又见出哲人的深邃和文学家的灵透与光彩、显示了作者多样的才华。

共30篇


1. 人文与自然
2. 精神与物质
3. 情与欲
4. 理与气
5. 阴与阳
6. 艺术与科学
7. 无我与不朽
8. 成色与分两
9. 道与命
10. 善与恶
11. 自由与干涉
12. 斗争与仁慈
13. 礼与法
匆忙与闲暇
科学与人生
我与他
神与圣
经验与思维
鬼与神
乡村与城市
人生与知觉
象外与环中
历史与神
实质与影像
性与命
紧张与松弛
推概与综括
直觉与理智
无限与具足
价值观与仁慈心

再跋




我这一本《湖上闲思录》,是今年春天因着一位友人的一番怂恿而触机开头写起的,经过了约莫四个月的时间,积成这三十篇文字,把它汇集成册。我的生活,其实也算不得是闲散,但总是在太湖的近边,时时见到闲云野鸥风帆浪涛,总还是有一些闲时光的。我的那些思想,则总是在那些闲时光中透逗,在那些闲时光中酝酿。而且我之所思,实在也于世无补。我并不是说我对于当前这些实际的人生,漠不关心,不想帮忙。但总觉得我自己无此智慧,无此精力,来把捉住这些当前的实际人生之内里的症结,而试加以一种批导或斡旋。因此也只能这般躲在一旁,像无事人模样,来思考那些不关痛痒不着筋节的闲思虑。我也并不说我的那些闲思,便在此二十篇中告一段落。只因为我的闲思,总算是在此三四个月的闲时光中闲闲地产生,实际则只还是闲闲地记录写出。而我想,读我书的人或许只想在三四日或三四钟点中匆匆读完。若我把这些稿子久藏不出,积压得多了,我又怕更引起读者的忙迫,要在几天或几个钟点的短时间里,匆忙地一口气来读我的太多的《闲思录》。忙读是领略不到闲思的情味的。因此先把此三十篇发表了,也好减轻读者们忙读的压迫。将来若使我续有闲思的机会,好络续地写出,再汇成续集三集,也让读者们好分集的闲闲地来读。

我这一本《闲思录》,并不曾想如我们古代的先秦诸子们,儒墨道法,各成一家言,来诱世导俗。也并不曾想如我们宋明的理学先生们,程朱陆王,各各想承继或发明一个道统,来继绝学作而开来者。我也并不曾想如西方欧洲的哲学家们,有系统、有组织、严格地、精密地,把思想凝练在一条线上,依照逻辑的推演,祈望发现一个客观的真理,启示宇宙人生之奇秘。我实在只是些闲思,惟其只是些闲思,在我写第一篇的时候,我并没有预先安排如何写第二篇。在我写第二篇的时候,也并没有设法照顾或回护到第一篇。在我只是得着一些闲,便断断续续地思而写,这是些无所为的,一任其自然的,前不顾后,后不顾前。而且在我开始写这《闲思录》之前,怂恿我的那位友人,他早已给我一限制,不希望我长篇累犊地写,字数上他希望我不超出二三千字的篇幅。我开始既如此写,以后也便照样写。而且我觉得,篇幅有了限制,也好省得我转成忙迫。心下预定了只写这些字,因而不致失却我开始写时的闲情。写了二三千字,我便戛然而止,我也并不曾想一定要把我当时的一番闲思像模像样地造成一理论。有时上面多写了些,下面便少说些,有时上面少说了些,下面便多写些。而且我每一篇在写的时候,也没有预定题目,有时想到较复杂较深邃的,也只在此三四千字中交卷。有时想到较简单较平浅的,也在此三四千字中交卷。写完了,随便拈篇中一两字作为题目装成一牌子安上。有些是上一篇未说完的,又在下一篇乘便补出。有些是上一篇已说到的,又在下一篇重复说及。有些是某一篇只当是某一篇之一隅举例,有些则两篇之间又好像有些冲突不一致,有些是尚多言外之意,也懒得再申说。篇目的前后,全照动笔的次序,没有再编排过。中间有一两篇是宿稿,因为文言白话的体裁关系,而把来略略地改写的。然而这些总还是我一人之所见,而且近在四个月中间写出,应该是仍还有一个体系的。这些则只有让读者们自己去认取。我只请求读者们在临读时,也先把自己的心情放闲些,则一切自易谅解,一切自易愿恕。

怂恿我的那位友人,使我触机开头写这一本《闲思录》的是谢幼伟先生。他为《申报》馆的副刊《学津》讨稿,我的稿开始了,但《申报》的《学津》停刊了。我引起了兴头,终于有此一册小书。让我乘便在此感谢谢先生的一番怂恿。

一九四八年夏钱穆识于无锡荣巷

1. 人文与自然

宇宙之大,只须稍读几本近代天文学的书,便不难想像。当你在夜间仰视天空,虽见万千星座,密布四围。但那些星与星间距离之辽阔,是够可惊人的。群星之在太空,恰应似大海上几点帆船,或几只鸥鸟。我们尽可说,宇宙间是空虚远超过了真实。虽则那些星群光芒四射,灿烂耀人,但我们也可说,宇宙间是黑暗远超过了光明。

在宇宙间有太阳,在太阳系里有地球,在地球上万物中有了生命,在生命里有人类,人类在整个宇宙间的地位,实在太渺小了。譬如在大黑深夜,无边的旷野里有着一点微光,最多只照见了他近旁尺寸之地,稍远则全是漆黑,全是不可知。人类生命历程中所发出的这一点微光,譬喻得更恰当些,应该如萤火般,萤虽飞着前进,他的光则照耀在后面尾梢头。人类的知识,也只能知道已然的,凭此一些对于已然的知识与记忆,来奔向前程,奔向此无穷不可知之将来。

你若太过注意到自然界去,正如行人在大黑深夜的旷野里,老把眼睛张望到无边的深黑中去,将会使你恐怖,使你惶惑。但有些人又太过看重他个人的生命,当知个人的生命依然是一个自然,一样的虚空胜过真实,黑暗胜过光明,一样在无边深黑中。人类的心智,则偏要在虚空中觅真实,黑暗中寻光明,那只有在人类大群已往历史文化的累积里面去寻觅。这些经人类大群已往历史所累积着的文化遗产,我们称之曰人文,用来与自然对立。这是真实的,光明的,但这些也只是萤尾梢头的一点微光。

人类己往生活中所积累的一些历史文化遗产,如何得与整个大自然界长宙广宇相抗衡,相并立。但就人而论,也只有这样,这是所谓人本位的意见。在中国传统见解里,自然界称为天,人文界称为人,中国人一面用人文来对抗天然,高抬人文来和天然并立,但一面却主张天人合一仍要双方调和融通,既不让自然来吞灭人文,也不想用人文来战胜自然。

道家也有天人不相胜的理论,(见《庄子》)但道家太看轻历史文化的群业,一个个的个人,只能说他天的分数多,人的分数少,一面是謷乎大哉,另一面又是渺乎小哉,如何能天人不相胜呢。所以荀子要说庄子知有天而不知人,但荀子主张人类性恶,这也没有真认识人类历史文化群业的真相。你若一个人一个人分析看,则人类确有种种缺点,种种罪恶。因为一个个的人也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但你若会通人类大群历史文化之总体而观之,则人世间一切的善,何一非人类群业之所造,又如何说人性是恶呢?西方耶教思想,也正为单注意在一个个的个人身上,没有把眼光注射到大群历史文化之积业上去,因此也要主张人类性恶,说人生与罪恶俱来,如此则终不免要抹杀人生复归自然。佛教也有同样倾向,要之不看重历史文化之大群业,则势必对人生发生悲观,他们只历指着一个个的个人生活来立论,他们却不肯转移目光,在人类大群历史文化的无限积业上着想。近世西方思想,由他们中世纪的耶教教义中解放,重新回复到古代的希腊观念,一面积极肯定了人生,但一面还是太重视个人,结果人文学赶不上自然学,唯物思想泛滥横溢,有心人依然要回头乞灵于中世纪的宗教,来补救目前的病痛。就人事论人事,此后的出路,恐只有冲淡个人主义,转眼到历史文化的大共业上,来重提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老观念。

2. 精神与物质

人类往往有常用的名词,而一时说不清他的涵义的,如精神即其一例。

精神与物质对列,让我们先说物质。粗言之,物质是目可见耳可闻,皮肤手足可触捉的东西。精神与物质相对列,则精神应该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捉的。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捉,则只有用人内心的觉知与经验。所以我们说,精神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捉,而只可用人的内心觉知来证验的东西。这一东西,就其被觉知者而言,是非物质的,就其能觉知者而言,也是非物质的。明白言之,他只是人的内心觉证之自身。所谓内心,其实只是一番觉证,而所觉证的,依然还是那一番觉证。能所两方,绝不参有物质成分,因此同样不可见闻,不可触捉。下面再仔细道来。

生命与物质对列,物质是无知觉的,生命是有知觉的,草木植物也可说他有知觉,只是他的知觉尚在麻木昏迷的状态中。动物的知觉便渐次清醒,渐次脱离了昏迷麻木的境地,但动物只能说他有知觉,不能说他有心,直到人类才始有心。知觉是由接受外面印象而生,心则由自身之觉证而成。所以在动物的知觉里面,只有物质界,没有精神界。精神只存在于人类之心中,就其能的方面言,我们常常把人心与精神二语混说了,这是不妨的。

人类的心,又是如何样发达完成的呢?人类最先应该也只有知觉,没有心。换言之,他和动物一般,只能接受外面可见可闻可触捉的具体的物质界,那些可见可闻可触捉的外面的物质离去了,他对那些物质的知觉也消失了。必待另一些可见可闻可触捉的再接触到他的耳目身体,他才能再有另一批新的知觉涌现。因此知觉大体是被动的,是一往不留的。必待那些知觉成为印象,留存不消失,如此则知觉转成了记忆,记忆只是知觉他以往所知觉,换言之,不从外面具体物质来产生知觉,而由以往知觉来再知觉,那即是记忆。记忆的功能要到人类始发达。人类的记忆发达了,便开始有了人心。墨经上说:知,接也。人的知觉,是和外面物质界接触而生。但知觉成为印象,积存下来,而心的知觉,却渐渐能脱离了物质界之所予而独立了。能不待和他们接触而自生知觉了。换言之,心可以知觉他自己,便是知觉他以往所保留的印象,即是能记忆。如是我们可以说记忆是人类精神现象之创始。

人类又如何能把他对外面物质界的知觉所产生的印象加以保留,而发生回忆与纪念呢?这里有一重要的工具,便是语言和文字。语言的功用,可以把外面得来的印象加以识别而使之清楚化深刻化。而同时又能复多化。有些高等动物未尝不能有回忆与纪念,只是模糊笼统,不清楚,不深刻,否则限于单纯,不能广大,不能复多。何以故?因他们没有语言,不能把他们从外面接触得来的印象加以分别部勒,使之有条理,有门类。譬如你有了许多东西,或许多件事情,不能记上账簿,终必模糊遗忘而散失了。人类因发明了语言,才能把外面所得一切印象分门别类,各各为他们定一个呼声,起一个名号,如此则物象渐渐保留在知觉之内层而转成了意象或心象,那便渐渐融归到精神界去了。也可说意象心象具体显现在声音中,而使之客观化。文字又是语言之符号化。从有文字,有了那些符号,心的功用益益长进。人类用声音(语言)来部勒印象,再用图画(文字)来代替声音,有语言便有心外的识别,有文字便可有心外的记忆。换言之,即是把心之识别与记忆的功能具体客观化为语言与文字,所以语言文字便是人心功能之向外表襮,向外依着,便是人心功能之具体客观化。因此我们说,由知觉(心的功能之初步表现)慢慢产生语言(包括文字),再由语言(包括文字)慢慢产生心。这一个心即是精神,他的功能也即是精神。

人类没有语言,便不能有记忆,纵谓可以有记忆,便如别的动物般,不是人类高级的记忆。当你在记忆,便无异是在你心上默语。有了记忆,再可有思想。记忆是思想之与料,若你心中空无记忆,你又将运用何等材料来思想呢。人类的思想,也只是一种心上之默语,若无语言,则思想成为不可能。思想只是默语,只是无声的说话,其他动物不能说话,因此也不能思想,人类能说话,因此就能思想。依常识论,应该是人心在思想,因思想了,而后发为语言和文字以表达之,但若放远看他的源头,应该说人类因有语言文字始发展出思想来,因你有思想,你始觉证到你自己像有一个心。生理学上的心,只是血液的集散处,生理学上的脑是知觉记忆的中枢。均不是此处说的心。从生理学上的脑,进化而成为精神界的心,一大半是语言文字之功。

因有语言与文字,人类的知觉始相互间沟通成一大库藏。人类狭小的短促的心变成广大悠久,人类的心能,已跳出了他们的头脑,而寄放在超肉体的外面。倘使你把人心功能当做天空中流走的电,语言文字便如电线与蓄电机,那些流走散漫的电,因有蓄电机与电线等而发出大作用。这一个心是广大而悠久的,超个体而外在的,一切人文演进,皆由这个心发源。因此我们目此为精神界。

这一个精神界的心,因其是超个体的,同时也是非物质的。何以故?人类因有语言文字,便从这一人接触到外面另一人的记忆和思想,这层不言自明。倘我们根据上述,认为记忆,思想,本是寄托在语言文字上,本从语言文字而发达完成,那么语言文字是人类共通公有的东西,并不能分别为你的和我的,同样理由,我们也可说记忆和思想,在本质上也该是人类共通公有的东西,也不能硬分为你的和我的。换言之,人类的脑和手,属于生理方面物质方面的,可以分你我,人类的心,则是非生理的,属于精神方面的,在其本质上早就是共通公有的,不能强分你我了。明白言之,所谓心者,不过是种种记忆思想之积集,而种种记忆思想,则待运用语言文字而完成,语言文字不是我所私有,心如何能成为我所私有呢?只要你通习了你的社会人群里所公用的那种语言文字,你便能接受你的社会人群里的种种记忆和思想。那些博览典籍,精治历史和哲学的学者们,此处且不论,即就一个不识字的人言,只要他能讲话,他便接受了无可计量的他的那个社会人群里的种种记忆和思想,充满到他脑子里,而形成了他的心。设若有一个人,生而即聋,绝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因而他自始便不能学习言语,又是生而即盲,因此他也不能学习和运用人类所发明的种种文字和符号。这一个人,应该只可说他有脑子,却不能说他有心。他应该只能有知觉,不能有记忆和思想。他纵有记忆和思想,也只能和其他高级动物般,照我们上面所论,他也只可说能接触到外面的物质界,不能接触到外面的精神界。即人类之心灵界。因此他只是一个有脑无心的人,只是一个过着物质生活不能接触精神生活的人。根据上述,我们所谓的精神,并不是自然界先天存在的东西,他乃是在人文社会中由历史演进而来。但就个人论,则他确有超小我的客观存在。换言之,他确是先天的。

3. 情与欲

人生最真切可靠的,应该是他当下的心觉了。但心觉却又最跳脱,最不易把捉。纯由人之内心觉感言,人生俨如一大瀑流,刹那刹那跳动变灭,刻刻不停留。当下现前,倏忽即逝,无法控传,无法凝止。任何人要紧密用心在他的当下现前,便会感此苦。你的心不在奔向未来,即在系恋过去。若我们把前者说是希望,后者说是记忆。人生大流似乎被希望和记忆平分了,你若把记忆全部毁灭,此无异把你全部人生取消,但亦绝对没有对未来绝无希冀的人生。惟在此两者间,多少总有些偏轻偏重。有的是记忆强胜过希望,有的是希望支配了记忆,绝难在两者间调停平匀,不偏不倚的。然而正因这偏轻偏重,而造出人生之绝大差异来。

我们姑如此说,人生有偏向前(多希望未来)和偏向后(重记忆过去)之两型。向后型的特征,最显著的是爱好历史。历史全是人生过往之记录。向前型的人,对此不耐烦,他们急要向前,急要闯向未来不可知之域,他们不要现实,要理想。重历史的人,只从现实中建立理想,急向未来的,则要建立了理想来改造现实。文学中的小说剧本,有些多从此种要求下产生。他们好像在描写人生,但实际多是描写他心中所理想的未来人生的。但未来人生到底不可知,你若屡要向此方闯进,你自会感到像有一种力量,或说命运,在外面摆布你,作弄你,他是如何般有力,又是如何般冷酷而可悲。你若认为过去的全过去了,不属你的份,当知未来的又是如何般渺茫,错综,而多变化呀。凡属未来的,全不由你作主,也同样地不属于你。你的未来逐步展开,将证明你的理想逐步不真切,或是逐步而退让变质。你若硬守住个人的希望不放松,硬要向前闯,那多半会造成悲剧。一切小说剧本里的最高境界,也一定是悲剧的。

种桑长江边,这是何等的不稳妥,因此向前型的人生,很容易从小说剧本转入宗教。宗教和小说的人生,同样在未来希望中支撑,只宗教是把未来希望更移后,索性把来移入别一世界,上帝和天国,根本不是这世界的事,把此作为你的未来希望,这无异说,你对此现世更不希望了。因此宗教也是一悲剧,只是把最后一幕无限移缓,宗教的人生,依然是戏剧的小说的人生,同是抱着未来希望扑进不可知之数而坚决不肯退让的一种向前型的人性之热烈的表示。

历史人生却不然。他之回忆过去,更重于悬想未来。过去是过去了,但在你心上,岂不留着他一片记忆吗?这些痕迹,你要保留,谁能来剥夺你?那是你对人生的真实收获,可以永藏心坎,永不退灭的。人生不断向前,未必赶上了你所希望,而且或离希望更远了,希望逐步幻灭,记忆却逐步增添,逐步丰富了。人生无所得,只有记忆,是人人可以安分守己不劳而获的。那是生活对人生惟一真实的礼物,你该什袭珍藏吧!

中国的国民性,大体应属向后型,因此历史的发达,胜过了文学,在文学中小说剧本又是最不发达的两项目。依照中国人观念,奔向未来者是欲,恋念过去者是情,不惜牺牲过去来满足未来者是欲,宁愿牺牲未来来迁就过去者是情。中国人观念,重情不重欲。男女之间往往欲胜情,夫妇之间便成情胜欲,中国文学里的男女,很少向未来的热恋,却多对过去之深情,中国观念称此为人道之厚,因此说温柔敦厚诗教也。又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又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只要你不忘过去。把死的同样当活的看。其实这种感情亦可是极热烈,极浪漫,只不是文学的,而转成为伦理的与道德的。

西方人的爱,重在未来幸福上,中国人的爱,重在过去情义上。西方人把死者交付给上帝,中国人则把死者永远保藏在自己心中。中国人往往看不起为个人的未来命运而奋斗,他们主张安命,因此每不能打开局面来创造新的,只对旧的极回护,极保守,只要一涂上他的记忆面,他总想尽力保存,不使他模糊消失,或变色了。这也是另一种坚强有力的人生,力量全用在自己内心深处,他并不是对未来不希望,他所希望的,偏重在他所回念的,他紧握着过去,做他未来生活的基准。他对过去,付以最切挚的真情,只要你一侵入他的记忆,他便把你当做他的生命之一部分,决不肯放松。忠呀!孝呀!全是这道理。初看好像死守在一点上,其实可以无往而不自得。要他向前,似乎累重吃力,但他向前一步,却有向前一步之所得,决不会落空。他把未来扭搭上过去,把自己扭转向别人。把死生人我打成一片。但对自己个人的未来幸福,却像没有多大憧憬般。

向后型的文化展演也会有宗教,但也和向前型的不同。向前型的注重希望,注重祈求,向后型的注重回念,注重报答。中国宗教也和中国文学般,在中国人观念里仍可说是情胜于欲的。是报恩重于求福的。向前型的不满现状,向前追求,因此感到上帝仍还在他之前,而他回顾人生,却不免要自感其渺小而且可厌了。因此才发展成性恶论。向后型的人,对已往现实表示满足,好像上帝已赋与我以一切了。我只该感恩图报,只求尽其在我,似乎我再不该向上帝别有期求了。如是却使人生自我地位提高,于是发展出性善论。我们也可说,前者的上帝是超越的,而后者的上帝则转成内在的。人类心上之向前向后,各自一番的偏轻偏重;而走上各自的路,埋怨也吧,羡慕也吧,这都是人性之庄严?谁又不该庄严你自己的人性呢?

4. 理与气

朱子理先气后的主张,自明儒罗整庵以后,几乎人人都反对了,王船山又把这问题应用到道器问题上来,他说,有器而后有道,没有器,便不能有那器的道。窃谓此问题,若远溯之,应该从佛家之体用说来。一般的说法,应该先有体后有用,气与器相应于体,理与道相应于用,若从天地间自然界物质界而言,诚然应该说先有器,乃有器之道,先有体,乃有体之用。也可说必先有了气,乃有气之理。但天地间尚有生命界,与物质界略有辨,尚有人文界与自然界略有辨。大抵自然界与物质界,多属无所为而为。而生命界与人文界,则多属有所为而为。凡属无为的,自可说体先于用,凡属有为的,却应该说用先于体。若说用先于体,则也可说理先于气。如是则朱子理先气后的主张,在人文界仍有他应有之地位,不可一笔抹杀。

我们只须从生物进化的常识为据,一切生命,直从最低的原形虫,乃至植物动物,那一个机体不从生命意志演变而来呢?就人而论,人身全体,全从一个生命意志的本原上演出。因生命要有视之用,始创出了目之体。因生命要有听之用,始创出了耳之体。因生命要有行之用,始创出了足之体。后来生命又要有持捉之用,才从四足演化出两手。生命只是一个用,人身乃是一个体,并不是有了人身之体始有生命之用,实在是先有了生命之用乃创演出人身之体来。若把此意用朱子语说之,应该是先有了视之理,而后有目之气。先有了听之理,而后有耳之气。先有了人之理,乃始有人之气。也可说先有生命之道,乃始有生命之器。但若说到物质界、自然界无为的一面,则必先有了水与石之气,始有水与石之理,先有了火与刀之体,乃有火与刀之用,如是则两说实各得真理之一面。

一切自然界物质界,苟经人文方面之创造与制作,则一样可以应用理先于气用先于体之说来说明。如建筑一房屋,不能说先有了门窗墙壁种种体,始合成一房屋之用,其实乃是人心上先有房屋之用一要求,或说人之意象中先存在有一房屋之用,而后房屋之实体乃始出现而完成。一切门窗墙壁,皆在整个房屋之用上有其意义而始得形成。正如耳目口鼻手足胸腹,全在人的生命之用上有其意义而存在。并非先有了耳目口鼻手足胸腹各部分,再拼搭成一身,同样理由,也非由门窗墙壁各部分拼搭出一间屋。屋之用早先于窗户墙壁而存在。正如生命早先人身之体而存在。

其实此理在庄老道家已先言之。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那时尚不用体用二字,其实老子意,正是说有之以为体,无之以为用。何以明之?老子先云:“三十辐共一过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据我上面所说,若论体,则只有户牖之体,只有房屋之各部分有体,除却房屋之各部分,更没有所谓房屋存在了。把房屋分析开,拆散了,则成为户牖等种种体,把户牖等种种体配合拼起来,则成为房屋之用。车与器亦然。故户牖属有,房屋属无。拆去了户牖等等,便无房屋,故房屋只是一用,而非体。户牖等始是体。但户牖等虽各有体,而其为体,若离开房屋之全部,则并无存在之价值,换言之,即成无用了。户牖等乃配合于房屋之全部而始有其价值,始有户牖等之用。换言之,只是房屋有价值,只是房屋始有用。正如耳目口鼻虽各有体,而合为一生命之用,若没有生命,耳目视听尚复何用。而生命实无体,只有用,故老子说,“有以为利,无以为用 ”。这犹如说有是体,无是用,或反之说用是无,体是有。老子说有生于无,正如说体生于用。也如说器生于道。但老子所据也只是车器房屋之类,正是我所说属于人文创制方面者,不属于自然无为方面者。
再以佛家理论言之,佛家理论惯把一切的体拆卸,把一切五体拆卸了,那用也不见了。佛家所谓涅槃,也可说要消灭此一用,此一用消失了,则体也自不存在。叔本华哲学中之所谓生活意志,也就是此用,一切体由此用而来。但此等说法,只该用在人文有为方面,不该用在自然无为方面。若用到自然方面去,则此最先之用,势必归宿到上帝身上,如是则成为体用一源。变成为上帝创世造物的宗教理论。禅宗则仅就人生立说,不管整个宇宙,故他们以作用为性,不是先有了体乃有性,乃是先有了性乃有体,把此生的作用取消,则人文界自然会消灭。可见禅宗此等理论仍还是佛家之本色。宋儒接受了佛家此一义,但他们不主张取消人文界,故要说理先于气。因要避说体用,故才只说理气。因作用可取消,理却不该取消。故佛家以作用为性,而宋儒则改作以理为性。其实二者所指,皆属无的一边,皆属用的一边。皆是主张有生于无,用先于体,亦皆与道家立论相似。其实只要着眼在人文有为方面的,必然要主张此一义。
再从体用说到内外,则应该先有内,再有外。庄子说内圣外王,后儒则说明体达用。其实内圣始能外王,内圣属无属用,外王属有属体。在庄子说来并无语病。若说明体达用,则该转说成明用达体。苟不先明其用,则体并无从而有。体只是外面有的一面,用始是内面无的一面。因此体易见,用难知。一切科学发明,用我前述人文创制由无生有明用达体之说,并可会通。朱子说理先于气,由今人说之,则应谓未有飞机,先有飞机之理。若此理字认作用的意象,即人心必先有了要凌空而飞之一种用的要求,乃有飞机之实体产生。语本无病。但若必先认真有此一理,先实物而存在,则宇宙间势必先存在着忆兆京陔无穷无尽之理。于是势必有一位上帝来高踞在此无穷无尽忆兆京陔之理之上了。故柏拉图的理念论,势必与基督教之上帝观念合流了。正为其混并无为界与有为界而不加分别以为说,则势必达于此。讲哲学的喜欢主张一个超实在的形上的精神界或本体之存在,这些全是上帝观念之变相。因此他们说体用,反而说成无的为体,有的为用了。若把朱子的理字死看了也如此。

5. 阴与阳


阴阳是两相对立,同时并起的。若必加分别,则应该是阴先阳后。让我们把男女两性来讲,男女异性似乎是两相对立,同时并起的。但照生物进化大例言,当其没有雌雄男女之别以前,即以单细胞下等生物言,他的生育机能早已具有了。生育是女性的特征,可见生物应该先具有女性,逐步演化,而再始有男性,从女性中分出。女性属阴,男性属阳,故说阴先阳后也。

再言之,从无生命的物质中演化出生命,物质属阴,生命属阳,此亦阴先阳后。若论死生,应该先有死,后有生。死不仅是生命之消散,同时也还是生命之未完成。生由死出,而复归于死,如是则仍是阴先阳后。

老庄言,天地万物生于有,有出于无,而还归于无。生命来自物质,又归入物质。文化出于自然,又复归于自然。一切皆如此。若用中国人阴阳观念言,应云阳出于阴,而复归于阴。阴阳之序列,不单是一先后的问题,乃是阳依附于阴而存在。没有阳之前可以先有阴,没有阳之后仍可以有阴,但若没有了阴,亦绝不能再有阳。《易经》以乾坤两卦代表阴阳。乾德为健,坤德为顺。健是动,顺也不就是静,其实顺还是动,只是健属主动,顺属随动。何以不说被动而云随动,因被动是甲物被乙物推动,随动是甲物随顺乙物而自动。主动和随动一样是自动,只是一先一后之间有分别。至于被动则并非自动,只是他动而已。今论自然界,似乎彻首彻尾,只该有顺动,不见有主动。或可说只有自动,没有主宰此动或生出此动之另一动。甲顺随乙,乙又顺随丙,丙顺随丁,丁顺随戊,如是以至无限无极,相互牵连相互推排,找不出一个起点,寻不出一个主脑,一切顺随,一切无自性。换言之,却即是一切自然。若你要在自然界中定寻出一主脑,定指出一起点,那便是宗教信仰的上帝创世了。否则自然只是自然,随动只是随动,一个挨一个,一层挨一层,没有头,没有脑,此之谓无极。无极是前无起,后无止,谁也不主张谁,如是则一切随动等于不动,因此亦谓之静。中国道家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六十四卦始于归藏。万物原于坤,复归藏于坤,归藏是最终极的,同时又是最原始的。但你若以坤卦为原始卦,则又教人想到一切动作有一个最先的开始,若有一个最先的开始,则此一开始决非随动而是主动了。则请问主此动者繄谁。在人类知识里,实在找不出自然界的主动来,只见一切动作皆是随动,故道家不称坤卦为原始,而称之曰归藏。归藏也并不是消灭或完了。有人想,由物质界演出生命,由生命界演出人类,由人类演出文化,似乎逐步展演,永无止境,其实一切展演,到底还是要回归于自然,一步也前不得。道家畅阐此义,故名坤卦曰归藏,而定为六十四卦之第一卦。儒家不主张自然而推尊人文,就人以言人,人类由自然界生命界动物界展演而来,又由人类展演出高深的文化。人文所与自然不同者,最主要的便是他有一个主动,由自然展演而为人文,即是由随动中展演出主动来。试再举男女两性言之,在单细胞生物没有分别雌雄男女以前,生物界只有生生不息而已。此一种生命意志之生生不息,永永向前,实在已有了一点主动的精神,侵入了自然界随动的范围。应该说是从自然界随动的范围内积久蕴酿而产出此一点主动的精神。但那种生生不息,永永向前的一点主动精神,到底不鲜明,不健旺,还是随动意味多,主动意味少。换言之,还是不脱自然姿态。自从雌性作中分出了雄性,女性中分出了男性,于是主动随动之别更鲜明了。男性雄性是代表了主动。雌性女性则代表了随顺。故由有雄性男性而生活意志之主动形式更鲜明更强烈。这是生命界一大进化。我们不妨说,自然界以顺动为特征,人文界以主动为特征,人文演进之大例,即在争取主动。儒家就人论人,故取乾卦为第一卦。就自然界言,是阴先于阳。就人文界言,应该阳先于阴,争取主动来支配自然界的一切随动。但人文主动,本亦从自然随动中演出,而且他自有一个极限,其最后归宿仍必回入自然。此层儒家深知之,故乾卦六爻,初爻潜龙勿用,上爻亢龙有悔,又说群龙无首,吉,这些都是要在争取主动中间仍不违背了顺动之大法。在创进文化大道上,要依然不远离了自然规律。若荀子所谓的勘天主义,实非儒家精神。

阴阳又代表人世间的君子与小人。依照上述理论,君子从小人中间产出,他还是依附于小人而存在,而且最后仍须回归于小人。犹譬如从自然中产生文化,文化依然要依附自然而回归于自然。所以小人常可以起意来反对君子,君子却始终存心领导小人,决不反对小人。小人可以起意残害君子,君子却始终存心护养小人,决不残害小人。从小人中间产生出君子,再浅譬之,犹如树上开花,树可以不要花,花不能不要树。自然可以不要文化,文化不能不要自然。同样,自然可以毁灭文化,文化断不能毁灭自然。但人文主义者,则仍自以文化为重,君子为贵。

6. 艺术与科学

清晨披读报纸,国内国外,各方电讯,逐一浏览,你若稍加敏感,你将觉得世界任何一角落,出了任何一些事,都可和你目前生活相关。中国诗人用的世网二字,现在更见确切。世界真如一口网,横一条,竖一条,东牵西拉,把你紧紧捆扎在里面。你若住在繁华都市,如上海之类,你抛弃报纸走向街中,你将更感到外面火杂杂,乱哄哄,不由得你心里不紧张,要耳听四面,眼看八方。总之,目前的科学愈发达,世界愈挤得紧了,人生因此愈感得外面压迫,没有回旋余地。个人小我的地位几乎要没有了。只有在傍晚或深夜,当你把当天业务料理粗完,又值没有别人打扰,偶尔觉得心头放松,可有悠然的片晌。否则或暂时抽身到山水胜地或乡村静僻处,休假一两日,你那时的心境,真将如倦鸟归林,一切放下,一切松开。你将说这才是我真的人生呀!

让我们记取上面一节话,把想像提前一两个世纪,乃至七八百年,一两千年,那时的人生又是怎样呢?不用说,在那时,现代科学尚未兴起,世界是松散的,不紧凑,人生是闲漫的,不慌张。你为你,我为我,比较地可以各不相干。他们外面的世界,物质的环境,比我们狭小,但他们内部的天地,心上的世界,却比我们宽大。浅言之,他们的日常生活,大体上应是常如我们每天傍晚下了公事房,或者常如我们在周末下午与星期日,他们日子过得较舒闲,较宽适,或可说他们毕生常如我们在春假的旅行中。你不妨把一个农村和一个工厂相比。农夫在田野工作,和工人在厂房工作,他们的心境和情绪上之不同,你是知道的。又譬如设想在海港埠头上的一个旅馆,和在深山里的一个佛寺,当你和一大批远道经商的队伍,初从海轮上渡到这埠头上的旅馆里来,和你伴随二三友朋,坐了山轿,或跨了小驴,寻访到一个大树参天下的古寺的山门口相比,你将约略明白得现代生活和古代生活在人的内心上之差别处。

但话又说回来,古代的人,只要是敏感的,他又何尝不觉得是身婴世网呢?而且他们的感觉,会比我们更灵敏,更强烈。他们的时代,脱离浑浑噩噩的上古还不远,正如一匹野马,初加上辔头鞍勒,他会时时回想到他的长林丰草。待他羁轭已久,他也渐渐淡忘了。又如一支烛光,在静室里,没有外面风吹,他的光辉自然更亮更大。古代人受外面刺激少,现代人受外面刺激多,一支烛点在静庭,一支烛点在风里,光辉照耀,自然不同。古代人的心灵,宜乎要比现代人更敏感。一切宗教文学艺术,凡属内心光辉所发,宜乎是今不如昔了。
古代生活如看走马灯,现代生活如看万花筒,总之是世态纷纭,变幻无穷。外面刺激多,不期而内面积叠也多。譬如一间屋,不断有东西从窗外塞进来,塞多了,堆满了一屋子,黑樾樾,使人转动不得。那里再顾得到光线和空气。现代人好像认为屋里东西塞实了是应该的,他们只注意在如何整叠他屋里的东西。古代人似乎还了解空屋的用处,他们老不喜让外面东西随便塞进去。他常要打叠得屋宇清洁,好自由起坐。他常要使自己心上空荡荡不放一物,至少像你有时的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一般。憧憬太古,回向自然,这是人类初脱草昧,文化曙光初启时,在他们心灵深处最易发出的一段光辉。一切大宗教大艺术大文学都从这里萌芽开发。

物质的人生,职业的人生,是各别的。一面把相互间的人生关系拉紧,一面又把相互间的人生关系隔绝。若使你能把千斤担子一齐放下,把心头一切刺激积累,打扫得一干二净,骤然间感到空荡荡的,那时你的心开始从外面解放了,但同时也开始和外面融洽了。内外彼此凝成一片,更没有分别了。你那时的心境,虽是最刹那的,但又是最永恒的。何以故?刹那刹那的心态,莫不沾染上一些色彩,莫不妆扮成一些花样,从这些花样和色彩上,把心和心各别了,隔离了。只有一种空无所有的心境,是最难觌面,最难体到的,但那个空无所有的心境,却是广大会通的。你我的心不能相像,只有空无所有的心是你我无别的。前一刻的心不能像后一刻,只有空无所有的心,是万古常然的。你若遇见了这个空无所有的心,你便不啻遇见了千千万万的心,世世代代的心,这是古代真的宗教艺术文学的共同泉源。最刹那却是最永恒,最空洞却是最真切。我们若把这一种心态称之为最艺术的心态,则由这一种心态而展演出的人生,亦即是最艺术的人生。

科学发展了,世界的网线拉紧了,物质生活职业生活愈趋分化,社会愈复杂,个人生活愈多受外面的刺激和捆缚,心与心之间愈形隔杂,宗教艺术文学逐步衰颓,较之以往是远为退步了。科学与艺术似乎成为相反的两趋势,这是现代敏感的人发出的叹声。但人生总是一个人生,论其枝末处,尽可千差万别。寻根溯源,岂不仍从同一个人生上出发。科学似乎是重量不重质的,他们惯把极复杂的分析到极单纯,把极具体的转化到极抽象。数学和几何,号为最科学的科学,形和数,只是些形式,更无内容,因而可以推概一切。从此领导出现代科学种种的门类。人事则最具体,最复杂,最难推概,人生不能说仅是一个形式,人事不能把数字来衡量,来计算。但你若能把人事单纯化,抽象化,使人生也到达一个只具形式更无内容的境界,岂不便是人生科学化的一条大路吗。一切人事的出发点,由于人的心,现在把心的内容简单化了,纯净化了,把心上一切渣滓澄淀,把心上一切涂染洗涤,使此心时常回到太古乃至自然境界,让他空荡荡地,不着一物。那时则一念万念,万念一念,也像是只有量,不见质了,那岂不如几何学上一个三角一个圆,岂不如数学上的二加二等于四。你若能把捉到此处,这是佛家所谓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来面目呀!父母未生以前,那里还有本来面目?这不过是说这一个心态,是一切心态之母,一切心态都从此心态演出。好像科学上种种理论,都可从形数最基本的推理逐步演出一般。再譬之,这一心态,也可说恰如最近科学界所发明的原子能。种种物质的一切能力都从此能上展演。不论宗教艺术文学,人类的一切智慧,一切心力,也应该都从这一源头上汲取。如你能把自己的心,层层洗剥,节节切断,到得一个空无所有,决然独立的阶段,便是你对人生科学化已做了一个最费工夫而又最基本的实验。科学人生与艺术人生,在此会通,在此绾合了。

人文本从自然中演出,但人文愈发展,距离自然愈疏远。距离自然愈疏远,则人文的病害愈曝著。只有上述的一个心态,那是人文和自然之交点。人类开始从这点上游离自然而走上文化的路。我们要文化常健旺,少病痛,要使个人人生常感到自在舒适,少受捆缚,只有时时回复到这一个心态上再来吸取外面大自然的精英。这是一个方便法门。文化圈子里的人明白了这一个方便法门,便可随时神游太古,随时回归自然了。西方社会在科学文明极发达的环境里,幸而还有他们的宗教生活,无意中常把他们领回到这一条路上去。中国社会宗教不发达,但对上述的这一个艺术人生和科学人生的会通点,即自然和人文的交叉点,却从来便有不少的经验和修养。中国以往,便有不少极高深的理论,和极精微的方法,在这方面指导。我们在此世网重重的捆缚中,对当前科学世界的物质生活若感到有些困倦或苦痛,何不试去看几篇《庄子》,成唐代的禅宗乃至宋明理学家言,他们将为你阐述这一个方便法门,他们将使你接触上这一个交叉点,他们将使你在日常生活中平地添出无限精力,发生无限光辉。


7. 无我与不朽

古今中外,讨论人生问题,似乎有两个大理论是多少相同的。一是无我,一是不朽。初看若相冲突,既要无我,如何又说不朽。但细辨实相一致,正因为无我,所以才不朽。

人人觉得有个我,其实我在哪里,谁也说不出。正因为在不知何年代以前的人,他们为说话之方便或需要,发明运用了这一个我字。以后的人将名作实,便认为天地间确有这一个我。正如说夭下雨,其实何尝真有一个天在那里做下雨的工作呢。法国哲人笛卡尔曾说:“我思故我在。”其实说我在思想,岂不犹如说天在下雨?我只能知道我的思想,但我的思想不是我,正犹如我的身体不就是我。若说我的身体是我,那我的一爪一发是不是我呢?若一爪一发不是我,一念一想如何又是我呢?当知我们日常所接触,觉知者,只是些“我的”,而不是“我”。

如何叫“我的”呢?若仔细推求,一切“我的”也非“我的”。先就物质生活论,说这件衣服是我的,试问此语如何讲?一件衣服的最要成分是质料和式样。但此衣服的质料,并非我所发明,也非我所制造,远在我缝制此衣服以前,那衣服的质料早己存在,由不少厂家,大量纺织,大批推销,行遍世界。那件衣服的质料,试问于我何关呢?若论式样,也非由我创出,这是社会一时风行,我亦照此缝制。那件衣服的质料和式样,都不由我,试问说这件衣服是我的,这我的二字所指繄何?原来只是这件衣服,由我穿着,归我使用,那件衣服的所有权暂属于我,因而说是我的。岂不是这样吗?试跑进皮鞋铺,那玻璃柜里罗列着各种各样的皮鞋,质料的制成,花式的规划,都和我不相干。待我付出相当价格,把一双皮鞋套上脚,便算是我的了。其实少了一个我,那些纺织厂里的衣料,皮鞋作里的皮鞋,一样风行,一样推销,一切超我而存在,与我又何关呢?同样理由,烹饪的质和味,建筑的料和样,行路的工具与设备,凡属物质生活方面的一切,都先我而存在,超然独立于我之外,并不与我同归消灭。你却说是“我的”,如何真算是“我的”呢?外面早有这一套,把你装进去,你却说这是“我的 ”,认真说,你才是他的。

其次说到集团社群生活,如我的家庭,我的学校,我的乡里,我的国家,说来都是我的,其实也都不是我的。单就家庭论,以前是大家庭制,现下是小家庭制。以前有一夫多妻,现在是一夫一妻。以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是自由恋爱。以前的父母兄弟婆媳妯娌之间的种种关系,现下都变了,试问是由于我的意见而变的吗?还不是先有了那样的家庭才把我装进去,正犹先有了那双皮鞋让我穿上脚一般,并非由我来创造那样的家庭,这又如何说是我的呢?我的家庭还不是和你的家庭一般,正犹如我的皮鞋也和你的皮鞋一般,反正都在皮鞋铺里买来,并不由你我自己作主。家庭组织乃至学校国家一切组织,也何尝由我作主,由我设计的呢?他们还是先我而存在,超然独立于我之外,并不与我同尽,外面早有了这一套,无端把我填进去。所以说我是被穿上这双皮鞋的,我是被生在这个家庭的,同样,我是他的,他不是我的。

再说到内心精神生活,像我的爱好,我的信仰,我的思想等。我喜欢音乐戏剧,我喜欢听梅兰芳的唱,其实这又何尝是我的爱好呢?先有了梅兰芳的唱之一种爱好,而把我装进去,梅兰芳的唱,也还如皮鞋铺里一双鞋,并不由我的爱好而有,也并不会缺了我的爱好而便没有。我爱好杜工部诗,我信仰耶稣教,都是一般。世上先有了对杜工部诗的爱好,先有了对耶稣教的信仰,而我被加进了。岂止耶稣教不能说是我的信仰,而且也不好便说这是耶稣的信仰。若你仔细分析耶稣的信仰,其实在耶稣之前已有了,在耶稣之后也仍有,耶稣也不能说那些只是我的信仰。任何一个人的思想,严格讲来,不能说是“他的” 思想。那里有一个人会独自有他的“我的思想”的呢?因此严格地说,天地间绝没有真正的“我的思想”,因此也就没有“我的”,也便没有“我”。

有人说,人生如演剧,这话也有几分真理。剧本是现成的,你只袍笏登场,只扮演那剧中一个角色。扮演角色的人换了,那剧本还是照常上演。当我生来此世,一切穿的吃的住的行的,家庭,国家,社会,艺术爱好,宗教信仰,哲理思维,如一本剧本般,先存在了,我只挑了生旦丑净中一个角色参加表演,待我退场了,换上另一个角色,那剧本依然在表演。凡你当场所表演的,你哪能认真说是我呢?你当场的一切言语动作,歌哭悲惧,哪能认真说是我的呢?所以演剧的人生观,却比较接近于无我的人生观。

但如何又说不朽呢?这一切已在上面说过,凡属超我而存在,外于我而独立,不与我而俱尽的,那都是不朽。所以你若参加穿皮鞋,并没有参加了不朽的人生,只有参加做皮鞋的比较是不朽。

参加住屋,不如参加造屋。参加听戏,不如参加演戏,更不如参加编剧与作曲。人生和演剧毕竟不同,因人生同时是剧员,而同时又是编剧者作曲人。一方无我,一方却是不朽。一般人都相信,人死了,灵魂还存在,这是不朽。中国古人却说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凡属德功言,都成为社群之共同的,超小我而独立存在,有其客观的发展。我们也可说,这正是死者的灵魂,在这上面依附存在而表现了。

8. 成色与分两

阳明良知之学,本自明白易简,只为堕入心本体的探索中,遂又转到了渺茫虚空的路上去。阳明自己说:“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可见是要寻求心体,只在天地万物感应是非上寻,哪有关门独坐,隔绝了万物感应,来探索心体的。江右聂双江罗念庵主张归寂守静,纵说可以挽救王学之流弊,但江右之学本身也仍然有流弊。钱绪山王龙溪亲炙阳明最久,他们对江右立说,多持异议。绪山说:“斑垢驳杂,可以积在镜上,而加磨去之功。良知虚灵非物,斑垢驳杂停于何所。磨之之功又于何所?今所指吾心之斑垢驳杂,乃是气拘物蔽,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如何又于未涉人情事物之感之前,而先加致之之功?”又说:“明不可先有色,聪不可先有声。目无一色,故能尽万物之色。耳无一声,故能尽万物之声。心无一善,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是谓善矣。然未见孺子之前,岂先加讲求之功,预有此善以为之则?抑虚灵触发,其机自不能己。先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正对后世格物穷理之学为先有乎善者立言。”又说;“未发寂然之体,未尝离家国天下之感,而别有一物在其中,即家国天下之感之中而未发寂然者在焉。离已发求未发,必不可得。久之则养成一种枯寂之病,认虚景为实得,拟知见为性真。”这些话,皆极透彻。我们正该从两面鉴定衡平地来会合而善观之始得。后来梨洲偏说江右得阳明真传,绪山龙溪在师门宗旨,不能无毫厘之差,此因后来伪良知现成良知太流行,故他说来,要偏向一面耳。

何以阳明学会流入伪良知现成良知接近狂禅的一路,又何以要产生出江右一派归寂主静来探索心体之说作矫挽,这里至少有一层理由,不妨略述。阳明原来有成色和分两的辩论,去人欲,存天理,犹炼金而求其足色。是你自知是,非你自知非,你只致你良知,是的便行,非的便去,这是愚夫愚妇与知与能的。但到此只是几钱几分的黄金,成色虽足,分两却轻。尧舜孔孟,究竟不仅成色纯,还是分两重。即如阳明《拔本塞源论》里所说,如稷勤稼,契善教,夔司乐,夷通礼。到底那些圣人不仅是成色纯了,同时还是分两重,稼吧,教吧,乐吧,礼吧,那些都是分两边事,不是成色边事。孟子说:“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我们若说心事合一,又如何只求大人之心,不问大人之事呢?尧舜着意在治天下,稷契夔夷着意在稼教礼乐,成色因专一而纯了,分两也因专一而重。故良知之学,第一固在锻炼成色,这个锻炼,应该明白简易,愚妇愚夫与知与能,阳明《传习录》里,多半是说的这一类。至于罗念庵聂双江守静归寂,发悟心体,这却不是愚夫愚妇所知所能。绪山《答念庵书》说:“凡为愚夫愚妇立法者,皆圣人之言也。为圣人说道妙发性真者,非圣人之言。”依照绪山此说,阳明说话本为愚夫愚妇立法。而学阳明的人,心里却早有一倾向,他们并不甘为愚夫愚妇,他们都想成大圣大贤。若要成大圣大贤,固须从锻炼成色,不失为一愚夫愚妇做起,但亦不该只问成色,只在愚夫愚妇境界。他还须注意到孟子所谓的大人之事。不应尽说只是洒扫应对,便可直上达天德。何况连洒扫应对都懒,却来闭门独坐,守静归寂。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天下哪有不忠不信的圣贤,但只是忠信,则十室之邑有之,虽是黄金,成色非不足,分两究嫌轻。稷契夔夷是以忠信孝悌之心来做稼教礼乐之事。你尽学稼教礼乐,反而离了忠信孝悌,尽想学大圣大贤,反而违离了愚夫愚妇,固不是。但也不该老在成色上学圣贤,只讲忠信孝悌,不问稼教礼乐。于是高明豁达的不免要张皇做作,走上伪良知狂禅的路。沉潜谨厚的,便反过身来走江右路子。其实圣贤路程并不如此。若以愚夫愚妇与知与能者亦为圣贤,则愚夫愚妇之忠信孝悌,成色十足,是一个起码圣贤。尧舜孔孟稷契夔夷分量重的,是杰出的圣贤,透格的圣贤。你若不甘做起码圣贤,而定要做透格圣贤,还得于成色分两上一并用心。

于此便联想到朱子。朱子(答林择之)曾说过:“疑古人先从小学中涵养成就,所以大学之道,只从格物做起。今人从前无此工夫,但见大学以格物为先,便欲只以思虑知识求之,更不于操存处用力。纵使窥测得十分,亦无实地可据。”可见朱子说格物穷理,只是大学始教。大学以前还有一段小学,则须用涵养工夫,使在心地上识得一端绪,再从而穷格。若会通于我上面所说,做起码圣人是小学工夫,做杰出透格圣人是大学工夫。先求成色之纯,再论分两之重,这两者自然要一以贯之,合外内,彻终始。稷勤稼,因其性近稼,契司教,因其性近教,断不能只求增分两,而反把成色弄杂了。但亦不能只论成色,不问分两。巨屦小屦同价,硬说百两一钱,同样是黄金,却不说那块黄金只重一钱,那块黄金则重百两。如是言之,则阳明良知学,实在也只是一种小学,即小人之学。用今语释之,是一种平民大众的普通学。先教平民大众都能做一个起码圣人。从此再进一步,晦翁的格物穷理之学,始是大学,即大人之学。用今语释之,乃是社会上一种领袖人才的专门学。这种学问还是要在心地上筑起,也还是要在心地上归宿。换言之,分两尽增,成色绝不可杂。可惜阳明在《拔本塞源论》以后,没有发挥到这一处来。而浙中大弟子龙溪绪山诸人,虽则反对江右之归寂主静,但永远在成色上着眼,硬要在起码圣人的身上装点出一个超格圣人来。这也可说是宋明理学家六七百年来一种相沿宿疾,总是看不起子路子贡冉有公西华,一心只想学颜渊仲弓。他们虽也说即事即心,却不知择术,便尽在眼前日常琐碎上用功。一转便转入渺茫处。阳明讲良知,骨子里便藏有此病。这里面却深染有佛教遗毒。若单就此点论,学晦翁的倘专注意在大学格物上,忘却了小学涵养工夫,则晦翁阳明,便成了五十步与百步,自然更不必论浙中与江右了。

9. 道与命
万物何从来,于是有上帝。死生无常,于是有灵魂。万物变幻不实,于是在现象之后有本体。此三种见解,不晓得侵入了几广的思想界,又不知发生了几多的影响。但上帝吧!灵魂吧!本体吧!究竟还是绝难证验。于是有人要求摆脱此三种见解,而却又赤裸裸地堕入唯物观念了。要反对唯物论,又来了唯心论。所谓唯心论,还是与上帝灵魂与本体三者差不多。

中国思想不重在主张上帝、灵魂和本体,但亦不陷入唯物与唯心之争。本来唯心唯物是对立并起的两种见解。中国思想既没有主张唯物的,自然也就没有主张唯心的。究竟中国思想界向来对宇宙万物又是如何般的看法呢?似乎向来中国人思想并不注重在探讨宇宙之本质及其原始等,而只重在宇宙内当前可见之一切事象上。认为宇宙万物只是一事,彻始彻终,其实是无始无终,只是一事。这又是何等的事呢?中国思想界则称之曰动。宇宙万物,实无宇宙万物,只是一动。此动又称曰易。易即是变化,即是动。宇宙万物,彻头彻尾,就可见之事象论,则只是一变动,只是一易。这一变动便是有为。但此有为却是莫之为而为,因此并不坚持上帝创物之说。而且此一变动,又像是无所为而为。故中国人思想,更不去推求宇宙万物之目的,及其终极向刀往,与终极归宿。只说宇宙创始便是一动,归宿还只是一动,此动又谓之易。此种动与易,则只是一现象。现象背后是否另有本体,中国人便不再注意了。如此可说即现象即本体。此一变动中国人又称之为造化。此造化两字又可分析言之。我们也可说,造是自无造有,化是自有化无。同时在造,即是同时在化,同时在化,亦即同时在造。现象后面不论本体,生命后面不论灵魂。因此在中国思想里,也不坚拒上帝灵魂与本体之说,只认为此三者,如已内在于一切事象之中了。

何以不说中国思想是唯物的呢?因为中国思想里已把一切物的个别观把来融化了,泯灭了,只存有一动。这一动,便把有生命界与无生命界融成一片了。任你有生也好,无生也好,都只是一动,都不能跳出动的范围。如此则没有所谓死生,所以说死生犹昼夜,因昼夜也都在一动的过程中。如此亦复无物我天人之别,因物我天人,也已尽融入此一动的概念之中了。此一动亦可称为道,道是无乎不在,而又变动不居的。道即物即灵,即天即人,即现象即本体,上帝和灵魂和本体的观念尽在此道的观念中消散了,再没有他们分别存在之严重价值了。

此道莫之为而为,所以不论其开头。此道又是无所为而为,所以不论其结束。没有开头,没有结束,永古永今,上天下地,只是一动,此动不息不已不二,因此是至健的,同时是至诚的。试问不是至健,不是至诚,又如何能永此终古不息不已不二地动呢?这一个道的不息不二至健至诚,也可说是这一道之内在的性,也可说是其外表的德。如此则一个道体便赋与了他的德性,其实德性也非外加的,只是就此道而形容之而已。仍只是就此现象而加之以一种述说与描写。

合拢看,只此一动,只此一道,但亦不妨分开看。分开看则有万世万代万形万物之各别的动,或各别的道。这里的要紧处并非是一物有一物之道,乃是说道留动而成物。(庄子语)这便是说,把这动切断分开看便成其为物了。因此这万世万代万形万物之个别的道,并非别有道,仍是此一大道。一物各有一物的动,斯一物便各有一物的德性,但此德性也并非别有德性,还是此一个德性。所以说,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又说,大德敦化,小德川流。(均《中庸》语)

你既把这个大道分开个别看,则个别与个别之间,自该各有分际,各有条理,所以中国人又常连用道理二字。譬如在一条大马路上,有汽车道,有电车道,有人行道。那些道,各照各道,互不相碍,便是理。有了理,便有命。命有内命与外命。如是电车,应依电车轨道走,这是内命,不能走上汽车道或人行道,这是外命。此之内命便成彼之外命,彼之内命便成此之外命。内命即是性,正因物各有性,而且此性都是至健至诚,于是不得不互有制限。这些制限便是命,便是理,但合拢看,仍只是一道,不相冲突,不相妨碍。如大马路上车水马龙,各走各路,所以说,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鸢飞鱼跃,是形容那活泼泼的大自然之全部的自由。

这一个道,有时也称之曰生。天地之大德曰生。就大自然言,有生命,无生命,全有性命,亦同是生。生生不已,便是道。这一个生,有时也称之曰仁。仁是说他的德,生是说他的性。但天地间岂不常有冲突,常有克伐,常有死亡,常有灾祸吗?这些若从个别看,诚然是冲突、克伐、死亡、灾祸,但从整体看,还只是一动,还只是一道。上面说过,从道的观念上早已消融了物我死生之别,因此也便无所谓冲突、克伐、灾祸、死亡。这些只是从条理上应有的一些断制。也是所谓义。因此义与命常常合说,便是从外面分理上该有的断制。所以义还是成就了仁,命也还是成就了性。每一物之动,只在理与义与命之中,亦只在仁与生与道之中,冲突克伐死亡灾祸是自然,从种种冲突克伐死亡灾祸中见出义理仁道生命来,是人文。但人文仍还是自然,不能违离自然而自成为人文。

如是道既是自然的,常然的。同时也是当然的,必然的。而且,又是浑然的。因此,中国思想不妨称为唯道论。把这一个道切断分开看,便有时代,有万物。这些万物处在这些时代,从其自身内部说,各有他们的性。从其外面四围说,各有他们的命。要性命合看,始是他当下应处之道。从个别的一物看,可以失其性命,可以不合道。从道的全体看,将没有一物不得其性命与不合道。只有人类,尤其是人类中最聪明的圣人,明白得这道理,所以说君子无人而不自得。自诚明,自明诚,成己成人成物而赞天地之化育。

乡村与城市

就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之人生而论,大体说来,似乎人常从自然走向文化,从孤独走向大群,从安定走向活动。自然、孤独与安定,如木之根,水之源。文化、大群与活动,如木之枝,水之流。若文化远离了自然,则此文化必渐趋枯萎。若大群泯失了孤独,此大群必渐成空洞。若活动损害了安定,此活动也必渐感怠倦,而终于不可久。

乡村是代表着自然、孤独与安定的,而城市则是代表着文化、大群与活动。乡村中人无不羡慕城市,乡村也无不逐渐地要城市化。人生无不想摆脱自然,创建文化,无不想把自己的孤独投进大群,无不想在安定中寻求活动。但这里有一限度,正如树木无不想从根向上长,水无不想从源向前流。但若拔了根,倾了源,则枝亦萎了,流亦竭了。没有自然,哪来文化?没有个人,哪来群众?没有安定,哪来活动呢?人的心力体力,一切智慧情感,意志气魄,无不从自然中汲取,从孤独而安定中成长。人类挟着这些心力体力智慧情感意志气魄,才能创建出都市,在大群中活动,来创造出文化,而不断上进,不断向前。但使城市太与自然隔绝了,长在城市居住的人,他们的心力体力也不免会逐渐衰颓。人在大群中,易受感染模仿,学时髦,却湮没他的个性。职业不安定,乃至居处不安定,在活动中会逐渐感到匆忙,敷衍,勉强,不得已。因此精力不支,鼓不起兴趣,于是再向外面求刺激,寻找兴奋资料,乃至于神经过敏,心理失常,种种文化病,皆从违离自然,得不到孤独与安定而起。

一个乡里人走向城市,他带着一身的心力体力,怀抱着满腔的热忱与血气,运用他的智慧情感意志气魄来奋斗,来创造。他能忍耐,能应付。他的生活是紧张的,进取的,同时却也是来消散精力的。一个城里人走向乡村,他只觉得轻松解放,要休息,要遗忘。他的生活是退婴的,逃避的。他暂时感到在那里可以不再需要智慧,不再需要情感,不再需要意志与气魄。他也不再要紧张、奋斗与忍耐。然而他却是来养息精力的。在他那孤独与安定中,重与大自然亲接,他将渐渐恢复他的心力体力,好回头再入城市。

人类断断不能没有文化,没有都市,没有大群集合的种种活动。但人类更不能没有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自然、乡村、孤独与安定。人类最理想的生命,是从大自然中创造文化,从乡村里建设都市,从孤独中集成大群,从安定中寻出活动。若在已成熟的文化,已繁华的都市,已热闹的大群,已定形的活动中讨生活,那只是挣扎。觅享用,那只是堕退。问前途,也恐只有毁灭。想补救,只有重返自然,再回到乡村,在孤独的安定中另求生机,重谋出路。

因此人类文化之最大危机,莫过于城市僵化,与群体活动之僵化。城市僵化了,群体活动僵化了。再求文化之新生,则必在彻底崩溃中求得之,此乃人类文化一种莫大之损失。大都市易于使城市僵化。严格的法治主义易于使群体僵化。近代托拉斯企业,资本势力之无限集中,与夫机械工业之无限进展,易于使工商业生产种种活动之僵化。此乃近代文化之大隐忧。百万人以上喧嚣混杂的大都市,使人再也感不到孤独的情味,再也经验不到安定的生活。在资本主义绝对猖獗之企业组织中,人人尽是一雇员,再也没有个性自由。而又兼之以机械的尽量利用,每一雇员,同时以做机械的奴隶之身份而从事,更没有个性自由之余地。个性窒息,必使群体空乏。在个性未全窒息,各自奔竞着找出路,䴢聚到几百万人以上的大都市中,在严格法治与科学的大组合,以及机械的无人情的使用中,人与人相互间,必然会引申出种种冲突来。现世界的不安,其症结便在此。

譬如一个武士,用全副重铠披戴起来,他势必找一敌人来决斗一番,否则便将此全副披戴脱卸,再否则他将感到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寝不入梦,老披戴着这一副武装,势必病狂而死。目前的世界,几乎对外尽在找敌人厮杀,对内又尽在努力求脱卸此一身重铠,同时亦尽在坐立不宁寝食不遑的心情中走向病狂之路。但我们须知,正因其是一武士,所以能披戴上这一副重铠。并不是披戴上了这一副重铠,而遂始成其为武士的。而没有披戴上这一副重铠的人,却因于惧怕那武士之威力,而急求也同样寻一副重铠披戴上,而他本身又是一羸夫,则其坐立不宁寝食不遑将更甚。其走向病狂之路将更速。若使遇到一敌人厮杀,其仍归于同一的死亡绝命,也就不问可知了。

人类从自然中产出文化来,本来就具有和自然反抗决斗的姿态。然而文化终必亲依自然,回向自然。否则文化若与自然隔绝太甚,终必受自然之膺惩,为自然所毁灭。近代世界密集的大都市,严格的法治精神,极端的资本主义,无论其为个人自由的,抑或阶级斗争的,乃至高度机械工业,正犹如武士身上的重铠,这一个负担,终将逼得向人类自身求决战,终将逼得不胜负担而脱卸。更可怜的,则是那些羸夫而亦披戴上这一副不胜其重的铠胄,那便是当前几许科学落后民族所遭的苦难。这正犹如乡里人没有走进城市去历练与奋斗,而徒然学得了城市人的奢侈与狡猾。

乡里人终需走进都市,城市人终需回归乡村。科学落后的民族,如何习得科学,建设新都市,投入大群体而活动。城市人如何调整科学发展过度的种种毛病,使僵化了的城市,僵化了的群体生活,依然回过头来重亲自然,还使人享受些孤独与安定的情味。这是现代人所面遇的两大问题。而其求解决困难的方法与途径各不同。这里需要各自的智慧,各自的聪明,谁也不该学步谁,谁也不须欣羡谁。

人生与知觉

人生最真切的,莫过于每一个人自己内心的知觉。知觉开始,便是生命开始。知觉存在,便是生命存在。知觉终了,便是生命终了。让我们即根据每一个人内心的知觉,来评判冲量人生之种种意义与价值,这应该是一件极合理的事。

请先就物质生活说起,所谓物质生活者,乃指衣食住行等而言,这些只是吾人基层最低级的生活,他在全部生活中,有其反面消极的价值。但人生继此以往,尚大有事在,不能就此认为是人生积极的正面。维持了肉体的生活,才始有人生,然不能说人生只在维持肉体的生存。试先就饮食言,饮食尤其是物质生活肉体生活中最低下的一种,虽说是最基本的,然而并不是最有意义的。没有饮食,便不能有一切的生活,然而饮食包括不尽人生之全部,而且也接不到人生之高处。何以故?因味觉是人心知觉中最低下的一种。味觉没有深度,喝菜汤和喝鸡汤,并没有很大的区别。每一个人喝着鸡汤,所得感觉,亦大体相同。不能说你喝鸡汤的味觉较之别人更高明,更优美些,更有意义,或更有价值些。而且味觉不仅没有深度,反而有递进递减之致。喝一口是那样味,喝两口三口还是那样味,而且反而会一口不如一口,越多喝将感其越平淡,渐降而至于厌了没有味。而且味觉又不能保留,喝过吃过便完了,饱即餍,饿又馋,当时不想喝,过了些时又想喝,再喝又还是那种味,并没有每进愈佳之感,永远使你不满足,又永远要叫你感到乏味。若使人生真为饮食而来,每一个人,只要挑选最精美的盛馔,饱餐一顿,从此死去也可无憾。何以故?因味觉永远只是那般。而且别人尝到了,我和你也尽可不再尝。何以故?还是那一般味。古人说,食色性也,若专就男女性生活中之触觉而言,则其内心所感知的,也就和上述的味觉差不多。因此食色虽是人生中最基本的项目,却并非高贵有意义的项目。现在再说衣服,衣服在物质生活上的功效,只是保持体温而止,此上再加一些轻软之感便完了。继此以往,不再有什么了。若人生专为衣着,则你试挑一身舒适的衣装穿上身,一度感到他的轻软温暖便够了,再没有可以使你更进求之的了。一切的衣着,最了不得,在你皮肤的触觉上,永远是那般。至于你穿着盛装出外交际,赴人宴会,那时你内心所感觉的,不尽在保暖上,那已超出了肉体生活物质生活之外,自然又当别论。住与行,依此推知,不再说。

人生在消极的反面的物质生活之上,犹有正面的积极的精神生活。试先言艺术的生活,亦可说是爱美的生活。当人类文化浅演之时,在其于肉体生活消极方面稍得满足,便会闯进爱美的人生。我们发现初民的洞壁上往往有精致优美的画图,他们遇前风月佳景,也会在洞外舞唱。不用说,这些都是爱美人生之初现。即就一婴孩言,当他喝饱了奶,安稳地睡在摇篮里,有光明的线条射到他的眼帘,或是和柔的声浪鼓荡他的耳膜,他内心也会发生一种生命的欣喜。渐渐大了,长成了,一切游戏,歌唱,跳舞,活泼泼地,这不是一种艺术的人生吗?所以艺术人生也是与生俱来的。然而这种人生,却能领导你投入深处。一个名厨,烹调了一味菜,不致于使你不能尝。一幅名画,一支名曲,却有时能使人莫名其妙地欣赏不到他的好处。他可以另有一天地,另有一境界,鼓舞你的精神,诱导你的心灵,愈走愈深入,愈升愈超卓,你的心神不能领会到这里,这是你生命之一种缺陷。人类在谋生之上应该有一种爱美的生活,否则只算是他生命之夭折。

其次说到科学人生,也可说是求知的人生,此亦与生俱来。初民社会,没有知道用火,但渐渐地发明了用火。没有知道运用器械,但渐渐地发明了各种器械。由石器铜器铁器而渐渐达于运用电,运用原子能。这一连串的进步,莫非是人生求知的进步,即是科学的进步。就初生婴孩言,他只遇到外面新奇的事物,他也早知道张眼伸手,来观察,来玩弄,反复地,甚至于破坏地来对付他,这些都是科学人生求知人生之初现。你具备着一副爱美的心情,你将无所往而不见有美。你具备着一副求知的心情,你将无所往而不遇有知。纵使你有所不知,你也能知道你之不知,这也已是一种知了。所以爱美求知,人人皆能。然而美与知的深度,一样其深无底,将使你永远达不到他的终极之点。人生在此上才可千千万万年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已地前进。

然而有一点须得交代清楚,艺术与科学,乃由人类爱美与求知的心灵所发掘所创造,但及其经过了一番发掘创造之后,而具体化了,却仍然要落在物质上。在平浅的心灵上映照出来则依然平浅,依然成为一种物质生活内的事。石像雕刻,则只是用石块来雕刻一人形。一幅画只是在纸上涂些颜色,成一些形象。一只歌曲,则只是一片声音,连续的高下快慢,如是而已。今天大家在震惊夸耀着科学的成就,其实电灯只是在黑夜能照见,那有什么了不得。有时坐在电灯下,还不如坐在月光下。有时坐在月光下,还不如坐在黑处。在电灯光下做事的人,并不比在油灯光下做事的人高明些。正犹如吃鸡汤长大的,并不比吃菜汤长大的高明些。正因为这些只是物质生活边的事,一切物质生活全没有多大深度,因此影响于全部人生的,也并不深刻。乘飞机,凌空而去,只是快了些,并不见得坐飞机的人,在其内心深处,便会发出多大变化来。若就内心生起深微的刺激而言,有时坐飞机不如坐帆船或骡车,有时更不如步行。明白言之,发明飞机,发明电灯,那种求知心灵的进展是可惊叹、可夸耀的,至于坐飞机与用电灯,则依然是一种物质生活,依然平浅,没有多大的深度,正犹如你吃着丰美的盛馔,穿着华丽的服装,同样不能提高你的生活价值。换言之,科学家只在人类求知心灵之进展上与人的贡献大,若其在物质生活之享受上的贡献则并不算得大。因凡属物质生活之享受总是平浅,并不能对此有更深更高之贡献。再换言之,若使一个人毕生没有坐飞机,用电灯,也不能算是人生一种缺陷。若使其人终身囿于物质生活中,没有启示透发其爱美的求知的内心深处。一种无底止的向前追求,则实是人生一最大缺陷而无可补偿。人生只有在心灵中进展,绝不仅在物质上涂饰。

再次说到文学人生。艺术人生是爱美的,科学人生是求知的,文学人生则是求真的。艺术与科学,虽不是一种物质生活,但终是人类心灵向物质方面的一种追求与闯进,因他们全得以外物为对象。文学人生之对象则为人类之自身。人类可说并不是先有了个人乃始有人群与社会的,实在是先有了人群与社会乃始有个人的。个人必在人群中乃始有其生存之意义与价值。人将在人群中生活,将在别人身上发现他自己,又将在别人身上寄放他自已。若没有别人,一个人孤零零在此世,不仅一切生活将成为不可能,抑且其全部生活将成为无意义与无价值。人与人间的生活,简言之,主要只是一种情感的生活。人类要向人类自身找同情,只有情感的人生,始是真切的人生。喜怒哀乐爱恶欲,最真切的发现,只在人与人之间。其最真切的运用,亦在人与人之间。人生可以缺乏美,可以缺乏知,但却不能缺乏同情与互感。没有了这两项,哪还有人生?只有人与人之间始有同情互感可言,因此情感即是人生。人要在别人身上找情感,即是在别人身上找生命。人要把自己情感寄放在别人身上,即是把自己的生命寄放在别人身上了。若人生没有情感,正如沙漠无水之地一棵草,僵石瓦砾堆里一条鱼,将根本不存在。人生一切的美与知,都需在情感上生根,没有情感,亦将没有美与知。人对外物求美求知,都是间接的,只有情感人生,始是直接的。无论初民社会,乃及婴孩时期,人生开始,即是情感开始。剥夺情感,即是剥夺人生。情感的要求,一样其深无底。千千万万年的人生,所以能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的前进,全借那种情感要求之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在支撑,在激变。然而爱美与求知的人生可以无失败,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会有失败。因此爱美与求知的人生不见有苦痛,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有苦痛。只要你真觉得那物美,那物对你也真成其为美。只要你对那物求有知,那物也便可成为你之知。因不知亦便是知,你知道你对他不知,便是此物已给你以知了。因此说爱美求知可以无失败,因亦无苦痛。只有要求同情与互感,便不能无失败。母爱子,必要求子之同情反应。子孝母,也必要求母之同情反应。但有时对方并不能如我所要求,这是人生最失败,也是最苦痛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失败与苦痛也愈深。母爱子,子以同情孝母,子孝母,母以同情爱子,这是人生之最成功处,也即是最快乐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成功与快乐也愈深。人生一切悲欢离合,可歌可泣,全是情感在背后做主。夫妇,家庭,朋友,社团,忘寝忘食,死生以之的,一切的情与爱,交织成一切的人生,写成了天地间一篇绝妙的大好文章。人生即是文学,文学也脱离不了人生。只为人生有失败,有苦痛,始有文学作品来发泄,来补偿。

但文学终是虚拟的,人总还不免仍要从文学的想像,转回头来,面向真实的人生,则依然是苦痛,依然是失败,于是因情感之逃避而有宗教。人把生命寄放给上帝。人不能向别人讨同情,因此在上帝身上讨同情。人不能生活在别人心里,因此想像生活在上帝心里。别人的心,我不能捉摸,上帝的心却像由我捉摸了,这便成为我的信仰。我信仰了上帝,便捉摸到了上帝的心。我爱耶稣,耶稣也一定爱我。我爱上帝,上帝也一定爱我。人生一切失败与苦痛,尽可向上帝身边去发泄,要求上帝给我以补偿。因此宗教人生其实也只是情感的,想像的。人生中间一切悲欢离合,可歌可泣,尽向上帝默诉。在我心里有上帝,转成为在上帝心里有我。上帝便成了文学人生的一件结晶品。宗教也只是一首诗。
然而上帝之渺茫,较之文学中一切描写更渺茫。上帝之虚无,较之文学中一切想像更虚无。人只向上帝处讨得一些慰藉,鼓得一些勇气,依然要回向到现实人生来。你不爱我,我还是要爱你。你不信我,我还是要信你。你不给我以同情,我还是要以同情交付你。由是信仰的人生,又转成为意志的人生。宗教的人生,亦转成为道德的人生。祈祷转成为实践,逃避转成为奋斗。一转眼间,只要你觉得他可爱,他终还是可爱。只要你觉得他可信,他终还是可信。只要你肯放他活在你心里,他真活在你心里了,也终于像你亦许活在他心里了,如是则完成了东方人的性善论。性善论也只是一种宗教,也只是一种信仰。性善的进展,也还是其深无底。性善论到底仍还是天地间一篇大好文章,还是一首诗,极感动,极深刻,人生一切可歌可泣,悲欢离合,尽在性善一观念中消融平静。所以人生总是文学的,亦可是宗教的,但又该是道德的。其实道德也依然是宗教的,文学的,而且也可说是一种极真挚的宗教极浪漫的文学。道德人生,以及宗教人生,文学人生,在此真挚浪漫的感情喷薄外放处,同样如艺术人生科学人生般,你将无往而不见其成功,无往而不得其欢乐。

人类只有最情感的,始是最人生的。只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的最真切最广大最坚强的,始是最道德的,也即是最文学的。换言之,却即是最艺术最科学的,也可说是最宗教的。你若尝到这一种滋味,较之喝一杯鸡汤,穿一件绸衣,真将不知有如天壤般的悬隔呀。

请你把你内心的觉知来评判人生一切价值与意义,是不是如我这般的想法说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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