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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德里亚:虚拟与事件性

唯有事件方能享其美誉,切断某种非事件.
鲍德里亚 普世
Le Virtuel et l'événementiel
译自Jean, Baudrillard, Le Pacte de lucidité ou l'intelligence du mal, Paris: Galilée, 2004, pp.99-116


邱德亮译,

两个景象:一个是技术官僚的青铜像,往他的手提箱前倾,坐在双子星大厦脚下的长椅上,或应该说,被两座楼垮下的灰尘所烟没,就像庞贝(Pompéi)遗址找到的尸体一样。它在那里就像是事件的签名,一个世界霸权被不可预知的灾难打击后悲怆的鬼魂。

另一个景像则是:双子星大厦的工作室里,制作此铜像的艺术家 - 被飞机穿过的身体 - 展示在世贸中心的教堂广场上,就像现代的圣瑟巴斯田(saint Sébastien)。

9月11日的早上他还在那里工作,在那他与其作品一起被事件带走的地方,其作品还预示着这个事件。对一个作品的最高认可正是被摧毁它的事件所实现。

两个寓言展现一个突如其来,非凡事件,一击撕破被宣告终结历史的单调。唯有事件方能享其美誉,切断某种非事件(non-événement),在此非事件里,我们都被世界秩序禁止不得干扰它。

在此将所有功能 - 所有的身体、时间、语言- 都连上网络以为所有的精神做心理的输液(perfusion) mental的阶段,任何一个小小的事件都构成威胁,历史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因此,必须要有发明一种安全的体系,足以预知任何可能入侵的事件。所有吓阻的策略今日都握有普世的战略。

史提芬史匹堡最近的电影《关键报告》(Minority report)就是一个明例。以天生具有预感的脑袋(预测人(precogs))为基地,预先侦测到即将发生的犯罪行为,警察突击队(预防犯罪小组(precrimes))拦截并在他赴诸行动之前制伏罪犯。

这是电影《触灵》(Dead Zone, David Cronenberg)的另一版本:主角也是因为一场严重意外后具有预知的能力,最后以杀掉一个政客结局,因为瞥见他未来战犯的命运。
这也是伊拉克战争的脚本:铲除胎中的罪犯,就算其犯罪行为没有发生(海珊使用大规模摧毁武器)。问题当然不在于此犯罪是否真的发生了,而是我们将永远无法知道是否会发生。因此,问题在于真实地压制一种虚拟犯罪。
就推论而言,我们可以看到在战争以外,一种有系统的去设计化(déprogrammation)繁衍,不所有犯罪,还有一切会干扰全球的事物秩序和警察秩序的。
这正当前「政治」权力所总结概述的推论。此非出于某种正面的意志,而仅是一种吓阻的负面权力,公众卫生和安全性、免疫性、预防性的警察的负面权力。
此种策略不只运行于未来,也运行于过去的事件 - 例如911事件,其中它试图以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来抺去休辱。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种战争终究是个诱饵,一个虚拟的事件,一个「非事件」。去除了目标和目的本身,这种战争只不过是一种袪邪的形式,一种除魔法术。这也就是为什么它将永无止尽,因为我们将永远无法终止驱除这样的事件。说是预防,而事实上它只不过去回顾,它力求于平息911恐布份子的事件,其阴影笼罩着整个全球性控制的战略。
清除事件,消除敌人,消除死亡:「零伤亡」(zero mort)的强制就是为安全而着魔的强迫性行为。
这种世界秩序所处心积虑想达成的是决定性的非事件。某种历史的终结,倒不是像Fukuyama所说的,基于民主实现的历史终结,而是一种预防性恐惧的历史终结,因为反恐惧而终结所有可能的事件。霸权所施加的恐惧将在安全的讯号之下,施加于其自身而了结。
在此有着一种很凶暴的讽刺;世界反恐布主义的系统,以内化恐惧获得终结,将恐惧infliger到其自身并掏空所有的政治实体下场 - 直到反过来对抗它自己的人民。
此乃冷战和恐吓均衡的痕迹?可这次却是无冷战的吓阻,没有均衡的恐惧。或者应该着是一场普世性的冷战,粉末般地渗入社会与政治生活任何可能的缝隙。
这种权力急急忙忙进入自己设下的陷井,在莫斯科剧院达到戏剧性的高峰,人质和恐布份子在大屠杀里血肉交溶。全完就像疯牛病症候群,为保险起见屠杀整个牛群 - 只有上帝才分得清楚。或像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分不清死者,将他们当做可能的共犯(在电影《关键报告》亦是如此,推定为罪犯的,即使事后证明无罪,也在预先就被制止了)。
而事实上此正是目前处境的真理:不管如何,人民本身对权力来说都是一种恐布主义的威胁。也是权力它自己,透过镇压非自愿地巩固了这种共谋。在此镇压中的等量关系透露出我们都是权力潜在的人质。
若継续推论,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所有权力的联结起来对抗所有的人民 - 我们已经在伊拉克争时浅尝到了先味,由于它之所以可以发生,乃是因为所有权力多多少少蔽掩的同意,漠视全世界的公众竟见。而且,如果世界性的示威反对这场战争可以给出一种制冲权力的假象的话,它尤其展现出这种「国际社群」面对美国的真实政治的征不足道。
在此所牵涉的是一个霸权展施其权力的纯粹状态,完全不必忧虑主权和代表性的问题,也涉及一种负面权力的「全面真实」(Realité Integrale)1。一旦可以代表性拿出主权,一旦存在着政治的理由,权力都可以找到其平衡 - 无论如何,它都可以被打败或被质疑。然而,这种主权的删除却留下的空位给一个毫无节度、没有抗衡力量的野蛮权力(一种科技的野蛮,而不是自然的野蛮)。而且经过一段奇怪的迂回,回到原始社会的某些东西。在此社会里,权力不被承认。依据利瓦伊史托的说法,一种没有历史的社会。若我们当前所处的全球化社会,在全面性权力(pouvoir intégral)的阴影下,是否又变回一个没有历史的社会?
然而,权力这种全面真实也是其本身的终结。一个只立基于预防与事件警察的权力,一个没有任何政治意愿而只致力于赶走幽灵的权力,自己也变成了幽灵且脆不可击。其虚拟的强势 - 以程序性、指数性、设计性等词汇计划出来的强势 - 的确是非常完美,结果反而使自己无法进场,否则各种内部的毛病将反过来对抗自己。站在主宰的最高峰,不得不失去面子。

此乃,《权力之地狱》也!

事件的警察本质上是由信息本身来担保。信息打造一个去历史真实化(déréalisation de l'histoire【人社:历史的去真实化?】)最有效的机器。就像政治经济学是制造价值的庞大机器,制造财富的的庞大机器,倒不是财富本身,而是财富的符号。于是,整个信息系统其实是一个将事件当成符号大量生产的庞大机器,并将变成在意识形态、秀场、灾难等的普世市场(marché universel)2交换的价值,总之,就是生产非事件。信息的抽象化与经济的抽象化相同。而且,就像所有的商品一样,多亏价值的抽象化,成为在它们之间可以交换的,因此所有的事件也都成为可以在信息的文化市场上,可相互取代的。事件的独特性,使它成为事件,无法被减化成编码转写和布局的独特性,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消失了。
我们进入一种领域,在此领域依据它以「实况时间」(en temps réel)被生产和发布,事件已经不再千真万确发生,并完全消逝在信息的真空里。
信息层像是一种空间,这里在掏空事件的实体后,重新创造一种人造重力,再将它放到「实况时间」的轨道上。而在这轨道上,又在历史性地去活力化之后,将事件抛掷到信息的跨政治秀场(scène transpolitique)上。
非事件不会在没有事情发生的地方!
相反地这是一个永远在变动的领域,没得喘息的现时化(actualisation)和以实况时间毫无间歇地前仆后继。结果形成全面性的等值,冷漠以及平庸,这些正是事件零度的特性。
无休止的升级超越,经济成长或是流行时尚亦是如此。时尚尤其是同时整合了强迫性改变和汰旧冲动的最佳领域。整个时尚模特企业引发一种差异文化,终结所有历史的连续性。事物不再于历史的轴在线进展,而是在真空中前仆后继。论述和影象的泛滥,我们却毫无防卫能力,只能被减化成像战争迫近时一样无力和吓呆的等待。
这不是一个混淆视听和上瘾的问题。而是FBI愚蠢的错误,天真地想要创立一个假消息机构(Agence de Désinformation),目的在于操纵和主导 - 全然无用举动。因为混淆视听来自于信息的泛滥本身,来自于其咒语和其狗咬尾巴的重复,并创造一个真空的认知磁场,一个分离的空间,如像中子弹一样,将周遭的氧气都吸光。透过影象和评论的旋转推进,一切都事先被制服了,包括战争。然而也许终究一件事的进行没有什么好说的,像这场战争完全都依照一个无懈可击的脚本进行,在达到最终结果的途中,没有一丝不确定的闪光。
在媒体层我们看得最清楚这种由立即回复影像产生的事件短路。
信息永远已经在那里。万一有灾难发生,记者和摄影师已经在援救人员来到之前到达。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还想在灾难发生以前到达现场,若能制造或引发事件最好,这样就有第一消息。
这种操盘尤其五角大厦带头的「事件股市」(Bourse des événement)在达到顶点,将爆炸案和灾难像在股市一样开价叫卖。你和那些不相信的人赌它发生的可能性。
这种投机市场让我们想起大豆和蔗糖期货市场的运作。我们大可以对非洲艾滋病的受害者的数量操盘,或对圣安德安斯继层(faille de San Andreas)赌它崩落的可能性(又是一桩五角大厦带头的勾当,以便让投机的自由市场相信他们的预测能力会比情报局强。)
当然,这与一开始的不法行为只不过一步之差而已:在引发事件发生之前下赌注毕竟是还是最确定的(据说班拉登在911前夕在TWA炒过股票。)就像在谋杀他妻子之前先帮她买人寿保险一样。
在历史时间中突然来到的事件与在信息的实况时间突然来到的事件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在避免全球失序旗下,净化管制市场的流通相呼应于「全球性」的事件,或应该说全球化的非事件:世界杯足球赛,千禧年,黛安娜王妃之死,黑客任务(Matrix)等等。
不管这些事件是否制造出来的,但全都是由信息网络无声的传染病所操弄,捏造的事件(Fake event)。
法兰西德.贝纳也的分析伊拉克战争像是电影理论与实作纯然的移花接木。让我们在折迭椅上竖发茎癴的,不是「像一部电影一样」,精确地说本身就是一部电影。从此只不过照着编剧、脚本拍戏不要离太远。
演员、技术支持和赞助人都俱细弥遗地设计:这是专家干的勾当。包括消息的发布以及发布管道的掌控。终竟,军事行动的战争变成一剧超大型的特效,电影在此变成战争的范式,而我们却把它当做「真实」来想象,其实只不过是摄影艺术存在的镜子而已。
因此,战争的虚拟性不是个比喻,而是在真实在虚构里的过渡,或应该这么说从真实到虚构立即的变形。真实只不过是虚拟渐近的地平线。
再说,在这段故事里进场的不只是真实的真实,也有电影的真实。有点像迪斯奈:游乐园只不过是个托词 - 以掩饰整个生活的脉络早已迪斯奈化的事实。
电影也是如此:今日生产的电影不过是摄影技术形式可见的寓言,征服了所有的东西,社会与政治生活,景致,战争等 - 生命全面编剧化(scénarisée)的形式。
而且根本不用置质电影的消逝,因为电电已经在真实里上演了。真实在电影的威胁之下消失了,电影也在真实的威胁之下消失了。致命的输血使得双方都失去其特殊性。
若我们将历史当做一场电影 -不论我们愿不愿意都已是变成如此- ,那么讯讯的真理则由历史电影的事后共步处理(postsynchronisation) ,配音和文幕所构成。
不久将在前西德首创一个游乐园,重建安排已故东德气氛的场景(称之为「东德怀旧风」(ostalgie)3)。整个社会就这样活生生地(它并还没完全死)被死人悼念。
拟象(simulacre)也不只是因为与时事互相渗透(télescoper à l'actualité),也是因为给出一个印象「真实」将只有在「实况时间」里才会发生,甚至不必透过现在和历史。
结果,这种印象又再变成我们怀旧的对象,而且我们看见历史的欲望、平反和记念空间(lieux de mémoire)到处开花结果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忍受,我们却自我强迫滋养这历史的终结。
历史,它也超越其自身目的/终结运行。
以前历史事件有一个定义,法国大革命是其范例,而且事件和历史概念本身似乎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在此定义下,我们可以将事件分析成连续进程的最强点,而且其不连续性本身也属于整体辩证的一部分。
随着世界秩序的嚣张猖狂,这种事件的定义已不复往昔。世界秩序排除了所有的意识形态,唯一所关注的就只是网络与通路的流通。一切启蒙时代的目标与价值都在此全面化的流通之中消失了,而这些却曾经是源起。因为曾经有着一个理念、一个理想、一个现代性的想象,但这全都在经济成长的加剧中消失了。
曾经是属于历史的,就像曾经是属于真实的。
曾经有着一个真实的原则。但这原则已消失,而真实,从它的原则解放出来,却仍以惯性往前跑。真实以指数的方式自行发展,变成全面真实,毫无原则,毫无目的,却只自满自足于全面性地实现所有的可能性。连其自己的乌托邦都吞没了,超越其本身的目的运行。
然而,历史的终结并不是历史最后一个说话的人。
因为,在永续的非事件深处,另一类的事件繁衍起来。断裂的事件,不可预知,无法以历史的词汇分类,超乎历史理性的事件 -这种事件自己生成以对抗其自身的意象,对抗其自身的拟象。打破媒体轮番上演,枯橾无味的时事,但它不因此表示历史的东山再起,也不属于瓦解虚拟核心的真实(像我们所说的911)。不在历史之中构成事件,而是在历史之外,在其目的之外构成事件。在一个终结了历史系统之中构成事件。它们是这系统内部的茎癴/激变(convulsion)。结果,它以邪恶势力的姿态出现,不再是建设性的失序,而是绝对的混乱。
这种在其独特性中的无法解读,不下于系统本身在其扩张和事前泄秘一样夸张得无法解读。
在此新世界秩序里,不再有革命,只有激变(convulsion)。就像一个致力于完美的机器,其系统太过完整,不再有危机,只有功能失常,缺陷,岔子和动脉瘤性的中断。
然而,这却与意外不同。
意外只不过是个症兆,一个间歇性的功能失常,一个技术(或自然)秩序的失调,我们还可以预知:这正是当前所有风险和预测政治正在做的。
事件,它是会反击的,而且透过一个奇异的灵感,在整个系统运转到顶峰,达到完美时,引入内在的负面性和死亡。它是强权回过头来反击自己的模式,彷佛整个系统在构筑其强势时,秘密地豢养一只邪恶的天才(malin génie)看顾着这种反击。
正是在此意义下,与意外不同。我们无法预测,因为它不进入任何可能性的游戏。
马克思对革命与共产主义的分析提供我们当前处境几个很好的对照。他也将普罗大众当做资本终结的历史承载者 -某种意义来说,他的邪恶天才。因为普罗大众的日益壮大,资本激发了其自本毁灭的内在病毒。
可是,共产主义的幽灵与恐布主义的幽灵却有根本上的差别。因为资本权力的展现是将它所携带的分化酵母转化成一个可见的敌人,一个阶级的对手。因此在商品剥削以下,改变这历史的运动成为一种向更先进资本阶段迈进之整合动力。
恐布主义则在激进的层次上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它不是一个历史的主体,而是一个抓不住的敌人。如果阶级斗争引发一连串的历史事件,恐布主义则引发了另一类型的事件。全球霸权(已经不全完是资本)处在直接与其自己交锋的处境。从此以后,它所面对的不是共产主义的幽灵,而是它自己的幽灵。
因此,革命的终结(和历史总体而言)一点也不是全球霸权的胜利。反而将会是其厄运之症兆。
历史曾是我们强烈的假设,一种最大密度的历史。
转变相对于一个最小密度,一切都前仆后继相互抵消,直到重新达到一种全面性的稳定不动的对等值:这种感觉,就算在现今动荡不安的年代还是没有改奱。
这种全面性的交换,通路、网络、普世传播的交换到达一个我们早已超越的临界门坎,到达其自身的否定,而这已经不在是个简单的危机,而是一个灾难,一个粗暴的内在革命(involution),尤其在我们称之为「真实率趋势下降」(baisse tendancielle du taux de réalité)特别敏感(同样,信息的泛滥与长成率趋势下降相符)。
的零度的价值,在全面性对等值之中。
全球化以为毫无误差地(sans défaut)制服一切朝向秩序而来的冲突 一但这秩序的设定值(par défaut),就是将一切都等值于一个加总等于零的公式。结束辩证法,那种正与反在合之中相互解消的游戏。从此以后,相峙的两个关系都将在所有冲突的平均化之中相互取消。然而,这种制服/中立化(neutralisation),将轮到它永远不会有结果,因为所有辩证解决方案都消失的同时,总是有绝境在步步高升(montée en puissance des extrêmes)。
不再有渐进的历史,一种有主导性提纲的历史,也不会有经由危机解决的调节。不再会有理性的连续性,也不会有冲突的辩证法,只会有绝境的分享。一旦普世(l'universel)被世界性的霸权所摧毁,历史的逻辑也会被变动的晕炫所删除。只剩下一个虚拟的全能霸权,与那些深痛恶绝的人面对面的大对决。
是以,世界强权与恐布主义的顽拮的对峙 - 美国霸权与伊斯兰恐布主义现今的较量,不只是这种强权的全面真实与同一个强权全面抗拒之间决斗之明显突变。
不会任何和解的可能性,在此对峙的两造之间也将不会停战的可能,也不会有一个整合秩序的可能性。
也永远不会有思想的停战,因为它深痛恶绝地抗拒着。这种意义的事件也不会终战:这些事件最多只会罢工一段时间后,又会突然地蜂涌而入。
这在某种意义来说却很令人安心:善之帝国,若它不能被打败,也注定将常败。
必须保留事件的基本定义及其在想象中的影向力。其特征却是非常吊诡的,令人忧心的怪异:某种不太可能或不可能的东西之突然入:和一种令人忧心的熟悉:它一出现就非常明显,彷佛已是命中注定,好像无法不发生一样。
在此好像某些东西来自其它地方,某些宿命的东西,无法预测。就这样,非常复杂又矛盾,以如此强大的力量动员起想象力。破碎了事物的连续性同时又以令人惊讶的流畅进入真实之中。
这正是博格森对第一世界大战事件的感受。大战其实在爆发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同时像可能发生又像不可能(与伊拉克战争之悬疑完全相同),而且同时引发为某种惊愕的情绪发现其发生的可能性如此巨大,从抽象过渡到具体,从虚拟过渡到真实如此之容易。
同样的矛盾,混杂着愉悦和恐惧,或多或少不愿明言的情绪,在911事件里可以找到。
这种情绪,在某件事情发生之前,不论它是否可能,就已经抓住我们。
一般而言,事情的发生必须先有可能性,然后才会实现。此乃逻辑与历时的秩序。然而,若是如此,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事件。
这却是伊拉克战争的情况,如此完美的事先准备、计划、预测、指示与动员,以致于在发生之前就已穷尽所有的可能性。这场战争已是如此可能,以致于不需要发生就已经发生了。在此战争里,已经不会有任何事件,已经不会有任何在911这个彻底的事件中所带来的兴奋与恐惧,类似于康德所谓壮丽(sublime)之情绪。
战争的非事件,只留下一种神秘化与恶心的情绪。
在此必须介绍某种类似于事件形上学的东西,我们依旧可以从博格森处找到一些线索。
就像他问到一个伟大的作品是否可能出现时,他回答说: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它还不可能,它将成为可能一旦它将出现以后:「一个有天份的人或一个天才突然出现,创造出一个作品 - 这样真实,甚至因此它这个作品成为回顾性的、追溯性的可能。」
想象置身于事件,这意谓必须要先从无到有地发生某种不可预知的东西,之后我们才能想象成可能的。这正是时序上的矛盾,倒置的时间性决定了事件做为一个事件。
习惯上,我们构想一条降序线从不可能到可能,然后到真实。然而,决定一个真正事件的,正好是真实与可能同时性地突然发生(adviennent)且对此之想象力是立即的。但是这是活生生事件,活生生时间性的秩序,一种来自于时间深度已完全不存在于实况时间之中。
实况时间,就是对时间所施加的暴力,对事件所施加的暴力。以其虚拟的立即性和其模式的推进,所有时间场域之深度,所有起源与终结之深度被拿掉 - 失去了一直都存在的时间间差,以只为立即和决定性的时间(le temps immédiat et définitif) 。
只要将一切都集中在一个立即性的时事,并加强所有通路和全球所有据点的同时性,以便将时间减少到它最小,最简单的单元:瞬间(instant) 。此瞬间甚至不再是「现在」的瞬间,而是在其全然的抽象里,体现时间的绝对真实,以此压倒所有事件的突然入侵和死亡之可能性。
此乃连续不断的通讯,信息和接口互动的「实况时间」:时间与事件最好的吓阻空间。在实况时间的莹幕上,只要按照着键盘简单的操作,所有可能的都虚拟地实现 - 也同时终结了它们的可能性。透过电子化和位化(cybernétique),所有的欲望、所有的认证游戏、所有的互动接口的潜在可能性在这里都已经被预先设计和自动设计了。当所有的这些一下子全都实现的时,就会禁止某种独特事件的浮现。
这正是实况时间的暴力,也是信息的暴力。
实况时间非物质化了(immatérialise)过去,也将未来非物质化,将历史时间非物质化,摧毁了真实的事件:犹太人大屠杀、千禧年将不曾发生,也将不会发生。
它甚至消灭了新闻里的出现的事件,只不过是立即性传回的影像而已。
于是,新闻信息混杂着时事,在场的假象 -这正是实况世界的媒体假象,也是真实事件消失的地平线。
在此出现一个两难的问题:一旦新闻信息是受益方(partie prenante),所有我们接收到的影象在事件的真实上有其不确定性。
但一旦新闻信息是同时现象开展的受益方又是控告方(partie prise)时,那么新闻创造事件。是新闻的事件取代了事件的新闻。
事件的历史时间,感受的心理时间,判断与意志的主体时间,真实的客观时间 -所有的这些都同时间在实况时间里受到质疑。
若昔日曾有着一个历史主体,一个知识主体,权力主体 -所有的这些都在距离和距离的夸张法被实况时间删除消失,也在新闻信息的世界全面实现消失。
对再现(représentation)一切都太晚了,却没有人会了解到这个事实。以911为例,它首先发生了,然后再才被其可能性和其起因所弥补,被企图解释的所有论述挽回。但是再现也和在它发生前的预测一样不可能。于是,CIA的专家掌握了此一爆炸案所有可能的信息,但是他们却纯然不相信。此乃超过了想象力。像这样的事件永远都超过想象力。它也超越了所有可能的因果解释(也许甚至连因果,根据伊大罗.斯我沃(Italo Svevo),只不过是阻碍存在世界以其方式存在的误解?)
因此必须透过新闻事件的非事件才能侦测到抗拒事件的东西。找到某种事件的「活货币」(monnaie vivante)4,并做一个文义分析,以对抗所有评论部署和只会制服(neutraliser)事件的作戏布局。
只有解脱新闻信息(和我们)的事件,才能创造令人惊异的灵感。只有这种事件才是「真实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解释它,一切在想象力里的才能给予接待。
在我们心中有一种对事件的巨大欲望。
以及巨大的失望,因为新闻的内容令人失望地不如其强大的传播能力。这种不对称产生出一种随时准备扑向任何一个小小意外和结晶于任何一个灾难的严格要求。而且在某某情境(黛安娜、世界杯)攫住群众的情绪感染,没有其它什么理由。这无关于窥视欲或情绪的发泄。而是对不道德情境的自发反映:新闻的过多创造一种在真实事件无以仑比的不道德情境。自然而然的,我们想要一种极致的事件,一种致命的事件 -以补偿被新闻普遍平庸化的生活。我们梦想荒谬的事件,使我们从意义的暴政和因果的限制之中解放出来。我们同时生活在意义过多的恐布和全然的无意义之中。
于是,在以个人与社会生活的平乏的脉络之中,过度的事件相当于,根据利瓦伊史托,语言中能指的过多:使它以象征性功能建立起来。
事件的欲望 -非事件的欲望:这两者无疑同时发生,也都一样强大。
自此,狂喜混杂了恐惧,秘密亢奋混合了内疚。对不可预知的亢奋不下于对死亡的亢奋,而我们对这两者都如此地贪爱。
所有的辩词只不过在掩饰这种暧昧的事件欲望,更精确地说应该是事件秩序的动荡,不管是它是什么。
完全渎圣的欲望恶之突然入侵,也欲望以全然无法辩解的事件(像是天然的灾害)恢愎一种秘密的规则,以重建善与恶之平衡力量。
所有我们道德的抗议都相匹配于恶势力自动返回时所产生的不道德狂热。
黛安娜被说成是「作秀社会」(société du spectacle)的受害者,而我们都是她死亡被动的窥视狂。然而,黛安娜之死所牵涉的是一个比这更复杂的剧本作法,一个集体的编剧,(以曝光来说)连黛安娜自己都不是无辜。在黛妃公私生活实实在在的真实秀里,大众当然扮演立即的角色,其中媒体则是接口。猎私生活的摄影师只是个媒介而已,透过媒体这个致命的接口,以及在他们背后,我们所有欲望媒体新间的 -即是大众也是媒体(médium),通路和导体的电子。于是不再有演员与观众,全都湮没在同一个真实里,同一个大变革的责任之中,同一个命运,其实只是一个集体欲望的实现。再一次,我们又离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不远:我们都是新闻信息的人质,但我却隠约地允诺此一人质的挷架。
同时我们又非常强烈地渴望事件,不管是那一个事件,只要是非常的事件,我们也都热情地渴望没有什么事发生,事事物物都在其应该的秩序之中,甚至付出对存在感到不满的代价,直到这种不满无法忍受,从此展开突出的茎癴和相反的情绪:狂喜和恐惧。
从此也推展出两种类型的分析:一个响应事件极端的独特性,另一个的功能则是将它平乏化,一种正统的思考和一种矛盾的思考。在此两者之间,再也没有单纯批判思考的空间。
不论我们想不想要,现在的处境已变得激进。而若我们认为这种激进是恶的激进 -倘若此恶是中介调停之消失,以便两个极端的对峙- 那么应该为这种处境拿出行动,面对恶的问题。
没有谁输谁赢的赌注。
我们都感受到事件与非事件同时的吸力和推力。完全像汉纳.鄂兰所说的,我们都在任何行动中,面对不可预知的和不可挽救的。
然而,今日不可挽救的已是虚拟对这个世界的支配,科技「检查」(arraisonnement)的全面掌控 ,已是预防与绝对安全技术的暴政。不可预知留下来我们的只有事件之机会。
再来,就像马拉美(Mallarmé)曾说过的,骰子一掷并不会废除偶然 -也就是说,就算它达到机械自动的完美,这最一掷还是不会结束偶然。
一旦无法避免的事件一天不消失,将永远无法达到科技完美和绝对预防的那一点。
惊愕到令人忧心的事件也将永远有机会对抗无聊到令人忧心的世界秩序。
最美的隐喻应该是在2001年九月面对曼哈顿半岛安置摄影机的影像艺术家,以便拍下什么也没发生的事实,拍摄非事件。
就这样平乏(banalité)伴随着双子星大厦在他的摄影机前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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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译注:此书的第一章全面性的真实,布居亚解释:我称「全面真实」(Réalité intégrale),一个军事行动计划在这世界上横行无阻,一切都变得真实,一切都变得透明可见,一切都被「解放」,一切都实现了而且一切都有一个意义(或说意义的干净/专有/本义(le propre du sens)就是没有意义。) " La réalité intégrale ", in Le Pacte de lucidité ou l'intelligence du mal, Paris, Galilée, pp.11-17.
2. 译注:注意布居亚对普世(universel)和全球(mondial)的特殊定义及其差异,见 " le Mondial et l'universel " , Ecran total, Paris, Galilée, 1997, pp.175-179.
3. 译注:「东德怀旧风」(ostalgie),这字来自于东德(ost)和怀旧(nostalgie)之组合。
4. 译注:关于此一概念请见作者的另一篇文章 " La Monnaie vivante : Singularité du phantasme", in L'Echange impossible, Paris, Galillée, 1999, pp.155-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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