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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羲元:中国绘画史必将得以重构

丁羲元所论真伪与依次所发议论,与习见的古今学者专家所论观点有着鲜明的不同。
如果对此类国宝级超一流作品,不进行深入的个案鉴读,就不可能对中国绘画史作精当真切的论述

  丁羲元是蔡若虹、王朝闻的高足,并师事宗白华先生。然而,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大学里学的却是文学,“文革”结束后,1979成为首届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史研究生,后来任上海美术馆副馆长、研究员,复旦大学兼职教授等,1987年任日本国立学术振兴会特约研究员,曾任美国堪萨斯大学等校访问学者。丁羲元习惯上会在文章写成后存放数年,才正式发表,然而,他的论文一旦发表,则都能引起轰动性效应。这主要在于他善发一些不苟于同,颠覆旧说的新论,而这一新论又是完全基于学术的观点,有理有据,站得住脚。

  我们常知道的一些国宝级的传世巨作,然而我们很少知道这其中真伪被颠倒的现象甚为严重。中国古代巨迹名画内蕴藏的隐秘和信息,亦远未被开发和认知。近年,丁羲元新出了《国宝鉴读》等书,在这其中汇聚了他近20年长期关注的论题,主要关切的国宝名画数十件,涉及到中国绘画史极为重要的部分。他本着科学的精神,追踪历史本来的面目,不苟于同,从作品本身的内在性研读,大胆提出独自的见解。他所论真伪与所发议论,恰恰是与习见的古今学者专家所论观点有着鲜明的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

  而对这些国宝进行多方位,多层面,缜密的考证工作的结果,将足以颠覆中国绘画史。基于此,我们走访了日前自美国回沪的丁羲元先生,请他介绍他的在国宝级画作上几十年来的有关考证工作。

  陈占彪:中国画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您长于中国绘画史研究,能介绍一下其中关键性人物吗?

  丁羲元:的确,中国绘画源远流长,这其中,董源、宋徽宗、赵孟頫\三人在中国画史上是引领潮流、开拓新风的领袖人物,是影响全局的画史巨匠。明代董其昌等人提出“南北宗论”,倡导“南宗”,并与“文人画”合而论之,实质上是以董源为中心。而赵孟烦是元代最重要的画家,其影响在元四家之上。身处中国画史由“绚烂之极而趋于平淡”的转折期,他提倡的书画同源之论,对元明清三代影响深远。董其昌视赵孟頫\的画源自摩诘(王维),是祖述南宗,因此赞叹不已。至于宋徽宗,是中国画史上罕见之天才,画坛帝王,是他开创了中国画史上璀璨的宣和时代。宋徽宗与董源、赵孟頫\代表了中国画史上两大潮流,两种艺术风格和两种审美方式。抓住了这三位画史巨匠,实质上就可以把握五代宋元画史发展的轴心和方向。

  问题还在于,在传世作品中,三家的作品真伪混杂颠倒是最为突出的,而且自明代以来就从未被认真清理过,几十年来,我试图做这个工作。

  高居翰先生却据此突发奇想,说徐悲鸿、张大干、谢稚柳和丁羲元四人组成了《溪岸图》作伪的集团,实为始所未料,自然此乃无稽之谈

  陈占彪:上世纪末,有人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入藏的董源《溪岸图》是“张大千的伪作”,而您则认为《溪岸图》是董源真迹,作为交锋一方的主将,您能否说明这其中的经过吗?

  丁羲元:1997年后,我发表了有关董源《溪岸图》、《潇湘图》等研究考证论文。《溪岸图》后来在1999年引发了一场非常重要的争论。虽然早在王己千先生珍藏中我已多次观赏,但归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后,我又专程往访纽约,静观三日,颇有心会。对《溪岸图》的观感,论者可谓相距十万八千里。美国高居翰教授在1997年8月《纽约客》杂志的一篇专访中,认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是年5月入藏的董源《溪岸图》是“张大千的伪作”,此论一出,众论哗然,特别为大多中国学者所否定。

  其时,我相继在旧金山《世界日报》、台湾《艺术新闻》和《故宫文物月刊》上,发表了《再读<溪岸图>》等文章,肯定《溪岸图》是董源的真迹,而不少学者以为是“北宋人作”,或“可看到北宋”。后来我又专门写了《五代画不是北宋画》一文,结论是只要承认《溪岸图》是“北宋人作”,那便不是别人,而即是董源。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在千禧年到来之前,专门举办了董源《溪岸图》的国际学术研究会,盛况空前。有趣的是,在研讨会上,有友人当场邀我与高居翰教授质询。因为我向大都会博物馆提供了1939徐悲鸿写给友人一封信的图片,其中涉及徐悲鸿1938年在桂林(阳朔)购得《溪岸图》,以及张大千到桂林见此图,借去“必欲携之入川”的原始记录。这无异于是对“张大干伪作”说的直接否定。

  但高居翰先生却据此突发奇想,说徐悲鸿、张大干、谢稚柳和丁羲元四人组成了《溪岸图》作伪的集团,实为始所未料!自然此乃无稽之谈,也是不攻自破的。

  至于《潇湘图》,我考证是明人伪作,自董其昌以来,一错至今。我注意到其卷下的明代“司印”也是伪仿,而和我意见相左的研究者却竟连这一伪印都未注意,就下结论。为此我专门研究了有关“司印”及其流传之名迹,写成《“典礼纪察司印”考》一文。董源之作,流传于今有若干种,我研究以为《溪岸图》轴和《夏景山口待渡图》卷为董源真迹,《潇湘图》、《夏山图》二卷伪仿,余者皆可推敲。我还在辽宁博物馆等多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我的论文。对于董源,大可不必在董其昌“云中龙”之说里绕圈子,而应跳出云端,从宋代人眼中之论看董源,方看得真切,直探其隐秘。

  关于“白头乌”,我尝遍查诸种辞书,包括生物学辞典,均未见有此条,而徽宗为何要画“白头乌”呢

  陈占彪:宋徽宗赵佶是个多才多艺的帝王,对他的一些画作,也有争议,有人认为他的有些画作是宫廷画师的代笔,而你却认为这些画是他的真迹,你能举出一些例子,并能说明支持你的理由吗?

  丁羲元:北宋画风承五代南唐、西蜀之一统,开创了中国画史上又一个黄金时代,而宋徽宗赵佶,更是希世的绘画天才和画坛帝王。他的作品,涉及到极为丰富的美学理想,但其传世之作却烟云朦胧,因“代笔”之论而变得扑朔迷离。经过多方之探求,我以为“代笔”之说,乃误读了古典文献,其实难可成立,也无实例可以支持。因此对许多徽宗的名迹,必须重新认识,深入解读。

  其中,如对著名的《柳鸦芦雁图》卷(上海博物馆藏),过去鉴定专家和博物馆的意见,以为“柳鸦”为真,而“芦雁”为伪摹(或伪)。我从作品本身研读,以为并不存在一半真一半伪的问题,而是前后呼应内在神化的真迹,你看他画中的“白头乌”,关于“白头乌”,我尝遍查诸种辞书,包括生物学辞典,均未见有此条,而徽宗为何要画“白头乌”呢,联系到当时的历史,靖康元年(1126)正月徽宗南逃,至四月还都。而靖康二年(1127)二月徽宗已被金人废为庶人,四月金兵更虏赵佶、赵恒及六宫皇族北去。联想到杜甫的《哀王孙》诗:“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就豁然开朗了,原来他画“白头乌”是在“哀王孙”呢。我并进而从《宋史》探求其作年,以及其内容意蕴,可断定此乃赵佶靖康年间极为深沉的绝笔!

  另有他的《听琴图》 (故宫博物院藏),历来也被诸鉴定家认为是“院画家之笔”,“代笔”。其实从画作本身精美绝伦的艺术表现,以及有关历史的回溯,可知《听琴图》乃赵佶真迹无疑。其中涉及许多道教哲学,气运风水之画理,更有以赵佶本人的名讳“佶”字(佶者吉人也)入画构局,更可见其画来历不凡。宋徽宗的不少真迹都被误认为“代笔”,或“院画家之作”,当然,也有不少伪作却被认为是真迹(最典型的就是轰动一时的“写生珍禽图”卷),因此实在有必要作一番全面的研求。

  陈占彪:像中国画史上,诸如此类的悬案,你还有其他新的发现吗?

  丁羲元:中国画史上还有许多“悬案”,有一些非常神奇的故事,元代著名画家赵孟頫\的传世名作《鹊华秋色图》虽看是一件佳妙的精心之作,但是,该画从画心的款题到卷后元人一些重要题跋均系伪托,这些迹象反映出画作本身严重的真伪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该画与赵氏差不多同期的一些名作如《水村图卷》等,在用笔与山头皴法、点椒、以及树法、水际拖笔等处均不相同。从全幅的体势气局而言,则略呈疏朴之致,反不如诸作精气内营。再加上从方志看,元代鹊华之间都是湖水,并无人家秋色,赵孟頫\怎么会去画元代还不存在的“鹊华秋色”呢?

  再如,如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卷,即是饶有趣味的一例。但经比较大陆、台湾分藏的《富春山居图》“前后”两段之后,方让我揭晓所谓“剩山图”一段,乃是明代某藏家的编造,其实艺术性无法与清宫原藏“无用师本”相比配,画卷两段更无法相接,其故事编造也有许多破绽!因此“剩山图”不可能是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真迹的一小段,而应辨伪。

  中国绘画史不应被简单的拼接和论述所架空,而应基于扎实的鉴读研求

  陈占彪:据说你发现了古代绘画存在着一种跳跃性的空间布局,而这在以前却没人发现过?

  丁羲元: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卷,是中国画史上的经典之作,至今仍会触发新的灵感。但此卷该如何阅看?我数十年后才忽有感悟,原来该卷的空间结构,并不如人们习以为常的从右到左顺着展看,而是左右跳动着的对位连觉,视觉方式极为新颖!当然这种阅读方式在古代壁画中早已有之,如敦煌北魏壁画《鹿王本生》即是。过去顺着看,总觉得不能连贯,似有断隔,倒真正是一种错觉。进而我对该卷作总的探求,从十个方面论述,以为《韩熙载夜宴图》卷乃是传世真迹,并非如以往认为的是“北宋摹本”或“南宋摹本”。

  陈占彪:如此看来,在真伪难断的情况下,现存的中国绘画史有研求重构的问题。

  丁羲元:以上诸如此类的名迹和画题,涉及到中国绘画史极为重要的部分。因此,如果对此类国宝级超一流作品,不进行深入的个案鉴读,就不可能对中国绘画史作精当真切的论述。中国绘画史不应被简单的拼接和论述所架空,而应基于扎实的鉴读研求。研究中国画史,需要有足够的胆识,与其不断地作人云亦云的简单重复的编排,毋宁对重要画家和作品作重新的论定。有感于晋唐宋元以来中国绘画史研究的空泛和疏漏,我以为对中国绘画史应作重新的审视和执着的研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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