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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道教与唐代诗歌语言

《清华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
中国的宗教与文学之间有很深的关系,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个事实。但是,在这方面的研究里,佛教总是比较受重视,而道教与文学的关系的研究却比较被忽略。
葛兆光 道教
中国的宗教与文学之间有很深的关系,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个事实。但是,在这方面的研究里,佛教总是比较受重视,而道教与文学的关系的研究却比较被忽略,原因大概有以下三点:第一,从近现代以来,中国文化阶层就越来越看不起道教,觉得佛教理论高深、生活高雅,而道教则属于迷信,比较粗浅。文化阶层对道教的轻视态度影响了研究者对古代社会生活中道教的地位的判断,误认为古代也和现代一样,道教影响很小。第二,道教经典的时代、内容、语言十分复杂,时代不清、作者不明、隐语很多。道教的理论常常隐藏在它的法术、神谱、仪式背后,很难清理它的思想系统。第三,还有一个很直接的原因,那就是道教辞典的编纂还不够细致,至今中国还没有一部非常广博、非常细致、非常准确的道教大辞典,可是道教偏偏词汇又非常隐晦、深奥,隐语极多,这使得很多研究者很难深入这一领域,所以道教和文学的研究至今还不是很成功。

五年前,我在写完《道教与中国文化》后就把其中最末一节进行大修改,写成了《想像力的世界──道教与唐代文学》一书,对道教与唐代的小说、诗歌、词的关系进行了研究,在这里,我就根据这本书对道教和唐代文学的关系作一个简单的分析,因为时间关系,分析主要集中在道教和唐诗方面。

诗歌的基本要素是语言,道教对唐诗的影响首先也要从语言开始讲起。

十年来,读《道藏》,有两个印象很突出,一个印象是觉得道教语言很古奥,一个印象是觉得道教语言很华丽。

"古奥"是指道教经典的语言有很浓厚的复古意味,从《太平经》时代起,道教就一直有意在创造一种古拙的语言形式和神秘的词汇系统。从文字形体上,是从楷书复古到隶书,从隶书复古到篆书,从篆书进而神化为更艰涩的"古文鸟迹,篆隶杂体"的"云篆";从语言形式上,是越来越古奥深涩,他们很爱模仿先秦典诰和汉代辞赋的句式,让人看上去似乎来历很早。用他们自己的说法来讲,这才是从上古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云篆光明之章",不是普通人能精通的日常文字;从辞汇上来说,道教很多术语都有"隐语",这些隐语常常很华丽也很难猜。我想道教经典尤其是符咒颂赞之所以要把语言变得古奥艰深,一方面是为了"取信",也谙使信仰者相信它是"天授神意"一方面是为了"隐密",使普通人不能了解和掌握,也使道士不能胡编乱造,正如《真诰》卷一《运像篇》所说的两句话,"世人固不能了其端绪","使吾等不有隐讳"。

"华丽"是说道教经典的语言一方面追求古奥艰涩之外,一方面又追求流彩溢金,有如金碧辉煌的道观建筑和五彩缤纷的道教仪式。这里的道理很简单,道教比较强调神灵的力量对人的拯救的意义,即比较重视人生解脱与超越中神力的作用,它的追求目标之一就是成为神仙,因此,为了宣扬神迹、树立神权,道教经典常常用各种极尽想象力的华丽辞藻来反复重叠地描写仙境、仙人的美妙,鬼怪、阴间的恐怖,这样,道教语言就和佛教语方言、儒家语言大不相同。佛教在唐代逐渐强调"心灵拯救",靠信仰者内在自觉自我拯救,一面讲究对理论的理解,真正从理性上理解"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一面讲究对人生的感悟,真正从直觉中体验心灵的清静与自然,所以语言当是浅近、明显的,不应当成为意义的"障碍"和"遮蔽",所以整个唐代,佛教语言是向日常化、口语化、浅明化发展;儒家主要在强调"道德拯救",圣人只是导师,不是万能的神灵,人都有可能是尧舜,能拯救精神的是自己的道德自觉,所以儒学宣传主要是"规劝",而规劝主要是需要清晰的理路和严肃的箴言,没有必要神秘诡异,语言也同样需要平直朴素;而道教则是强调"神灵拯救",一方面是由道士垄断沟通人、神的权力,对信仰者产生震慑力量,一方面要把俗界与天界隔离开来,使天界更有诱惑力量,所以它的语言就需要"古奥",古奥才会有神秘感,也需要"华丽",华丽才会有吸收力。所以总的来说,唐代影响文学的宗教中,佛教语言趋向浅近自然机智,儒教语言趋向平直、朴素、严肃,道教语言趋向于古奥华丽诡秘,正是因为佛教重在启迪,儒家重在劝说,道教重在想象。

中国人常说"古怪"、"奇怪",古奥使人觉得"怪",奇丽也使人觉得"怪",道教影响下的唐诗就很可能显得有些"怪",首先,受道教影响的一些诗人普遍爱好古拙的古体诗或古风而不太擅长写近体诗。其次,受道教影响的诗人在写一些有关道教的作品(如赠道士、咏道观)时,特别喜爱用一些色彩浓艳的神奇辞藻。再次,有一些诗人为了增加诗歌古奥的效果,还会采用道教颂赞、乐章的形式和辞语。

对于不满足于常见语言的诗人来说,道教古奥华丽的陌生语言是他们的一个绝好的材料库,在道教这里,他们可以找到很多东西,所以,他们平时很注意积累道教的典故、词汇,也很注意吸收道教的句式、句法,当诗歌创作需要的时候,就从记忆中把它们找出来,放在诗歌里,使诗歌也有一种古奥、华丽的风格。
但是,仅仅有记忆力是不够的,诗歌还需要有想像力。道教给唐代诗人提供的不仅仅是语言、词汇,也刺激了诗人的非凡想像力。我在《道教与中国文化》、《想像力的世界》两本书里都讲到了这一点。首先是道教信仰者在仪式上、在炼气时,必须全身心的投入,充分运用自己的想像力,而"存想思神"就是一种对于诗人很重要的幻想力。其次是道教服药后产生的幻觉,道教的丹铅之术有很多成分是很有刺激性的,唐代诗人如卢照邻、李颀、韩愈、白居易都服食过丹药,很可能这种经验会对他们诗歌创作的想像力产生刺激。再次,道教的盛大仪式、神奇壁画会对诗人产生影响。

古奥华丽的语言、丰富神奇的想象、深沉强烈的生命意识和追求自由幸福的愿望,就是道教给予唐诗的影响。受了这种影响的诗人和诗歌,会显示出一种特别的风格,我们举几个例子:

第一个是顾况,他中年以后受道教影响,晚年到茅山定居,曾在衢州开元观等地读道书,受道符,他的诗歌尤其是古风就被皇甫湜评价为"出天心,穿月肋,意外惊人语",意思是他的诗歌想像力非常丰富,语言非常奇特。

第二个是韦渠牟,他当过道士,权德舆就说他信奉道教之后,"多言其神奇之迹","不复赋人间之事",而且诗歌语言"缛彩绮合",也就是说他信奉道教后,诗歌不再写人世间的事情,主要是吟颂神奇的事情以表达自己对仙家生活的向往,语言也变得华丽而多彩。

第三个是刘商,据武元衡记载,他晚年弃家学道,"梦寝灵仙之境",于是写的古歌诗变得想象很玄妙,语式很奇特,辞采也很华丽奇诡。

这是不是能说明道教对唐诗的深刻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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