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总的说来,《启蒙时代》还是在正面地讲启蒙,讲一个启蒙的时代。王安忆并没有放弃启蒙正面意义,而是在为它提供各种各样的增补,到最后,原来是对立的东西,可能在一个新的辩证法里获得一种新的综合。成长小说或教育小说当然是探讨这种综合的很好的形式。在“启蒙”和“教养”的标题下,我们可以重新审视新社会的“礼”和“野”的互动关系,从而为一种能够持久的、现代的、理性的、批判但又合乎传统习俗的人格和社会秩序找到更深的根据。由一种“礼”来规范“野”固然是教养意义上的“启蒙”; 但有时候由一种“野”来重新界定“礼”的实质,在“文化革命”的意义上,又何尝不也是“启蒙”。《启蒙时代》作为文学作品当然不用回答这一系列理论问题,但它为我们描绘了一种个人精神面貌和精神气质的原型,一种启蒙时代”的人格。那种综合的可能性在文学上、以审美的方式由王安忆提出来了,但我们目前在思想上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们还没有准备好理解自己的过去,也就是说,我们对“我是谁 ”“我们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的问题还只能持一种回避的、存而不论的态度。由此可以推断,我们对自己的未来,也是缺乏思考的。
最后,我想脱开《启蒙时代》的文本谈谈上海。上海中等阶层人家的孩子,人很规矩,但缺乏超越性,用王安忆的话说不能升华。这种本分的生活形式有种天然的反理论倾向。小时候去同学家串门,推门进去,会发现不是走到另一个公寓,而是走到另一个时代: 你根本想不到这个时代还在这里。小孩子再不懂,但气味不对还是能感觉到的。你往往不知道推开一扇门,在“私生活”的帷幕后面是哪个时代,哪个阶级,哪个阶级的社会空间。上海日常生活空间内部的复杂性,就像岩石里面的气泡一样,有许多空洞,尽管有革命的、文化革命的地壳运动,但那些空洞还是存在着。王安忆在《文革佚事》里面对此有很精彩的描写。近代以来,上海的家庭财富和文化财富的传承相对连贯,比如顾老头资本家的谱系,小老大的妈妈和外婆的谱系,王校长和高医生所谓受近代西式教育,近代科学的谱系都很清楚,所以不同的谱系都并存在新时代,都是“潜文本”、“潜台词”,它们之间的关系并非井水不犯河水,但谁也消灭不了谁,不管上层建筑领域刮什么风,日常生活领域的地形学仍然是那个样子。
我们如果知道新中国社会主义改造的彻底性,就可以想见,在上海,布尔乔亚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有多么顽强、坚韧。相对而言,构成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基础的那些东西真是一扫就扫光了,地主阶级好几千年的积累,一个土改就搞掉了,但是近代资产阶级在上海这个半殖民地的那点积累,就怎么也搞不掉它,有些“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味道。这虽然跟国际大环境有关,但在上海这个“孤岛”,确实也有种种特殊性。所以阅读上海就是阅读一本阶级斗争的大书。上海能做阶级史、文化构造史、思想史田野调查的最佳地点,因为这里是矛盾的焦点,是斗争的前沿,是一个无声的战场。
王安忆作品的“内容”跟这种历史地质学构造的复杂性和内在的紧张是密切相关的。那些有关上海的风花雪月、浮皮潦草的文学就把握不了这种复杂性和紧张,有关上海的赶时髦、随大流、望文生义的学术和批评也根本读不出这种复杂性和紧张。我这些年关注王安忆的写作,就是觉得她在文学经验里呈现出一种历史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指向尚未解决的历史矛盾,而这些现在进行时的矛盾都有实实在在的社会载体和生活形式,具体到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日常行为和价值判断。近代中国的各个阶级、各种阶级立场和它们的意识形态表述,日常生活仪式,在上海都有充分的发展——不仅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也有充分的发展——上海也是近代中国产业工人的中心,现代中国激进主义的中心,直到1960 年代都是如此。甚至每个行业在上海都发展出自己的一套行规和生活规范。这在中国其他地方要么看不到,要么只能看到发展不太充分的形态。在这个特定意义上,上海的确是中国最现代的城市。在这个意义上,当代文学创作里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文学”或“都市文学”,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本文根据2007 年7 月2 日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讲课整理,并经作者改定。主持人:罗岗;整理人:薛羽。
注释:
!王安忆:《启蒙时代》,台北: 麦田出版社,2007 年4 月版,第269 页。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7,6- 7 页。
- 文章地址: http://wen.org.cn/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c2/571
- 引用通告: http://wen.org.cn/modules/article/trackback.php/5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