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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开愚:山区的歌声被云脚转送--马骅《雪山短歌》序

萧开愚:山区的歌声被云脚转送--马骅《雪山短歌》序

马骅和学生

诗人马骅生于1972年,2004年6月,在他志愿担任乡村小学教师的云南德钦县明永村附近,翻车落入澜沧江失踪。《雪山短歌》是惟一一本由挚友选编的马骅诗集,2007年11月出版。本文系诗人萧开愚为《雪山短歌》撰写的序。
《雪山短歌》马骅著
作家出版社
2007年11月出版

简介:
诗人马骅生于1972年,2004年6月,在他志愿担任乡村小学教师的云南德钦县明永村附近,翻车落入澜沧江失踪。《雪山短歌》是惟一一本由挚友选编的马骅诗集。本文系诗人萧开愚为《雪山短歌》撰写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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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区的歌声被云脚转送

云南的事故距离现在只有短短三年,我还控制不好情绪,但马骅的诗作有机会全部出版,勉强能够安慰有关他的部分神思。

马骅和韩博初到上海,我就见到了。到他俩的宿舍,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困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两年后孟浪通知到上海植物园跟一些人见面,经过提醒,从两位英气逼人的青年诗人的脸上,还是依稀辨认得出来。韩博早慧、早熟,马骅满脑子问题,艺术的和政治的,禅宗的和天知道什么的,他的问题他已有答案,他不停地抛出问题似乎是为了不停地告诉和他说话的人他的答案。植物园后,或在其他地方,或到复旦看他们演戏,或到我在华东政法学院的家里谈话,去河东小饭馆吃饭,韩博和我互相信任,马骅和我见面却要频繁。他毕业后到番禺路上的依恋服装公司工作,离得近,下班常常过来,我们不在,他就坐在楼梯上等。黄卉喜欢他。他带我出去喝酒,然后洗头,以前我哪里晓得洗头那么享受。他老练,坐到椅子上就睡着。他忽然说起他的哥哥。有一年元旦或春节,马骅、韩博和高晓涛和好多人去找我,我们翻进中山公园,马骅唱歌不止。我在德国,马骅写过不少信,像是练钢笔书法,竖写,字大,“你”一律写作“妳”。他跟孟浪打电话,跟我写信。他给我打国际长途,问我他的字有无长进,我说不大,他笑着说说明他写信不够勤奋。他在福州帮助过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不合时宜的人董守春。他在北京的种种场合热情洋溢突然走神。他好多次叫我去天津他父母家里冲温泉淋浴,冷霜和我我们三个人一块去的,果然。他从云南写来长信,讲北京的具体人事和左右两派的胡话废话使得他彻底厌烦,他想做点有益的事情。他的诗变得干净、深情,像山区绵长的歌声传到柏林;命运和归宿的预感越来越强;我很矛盾,我把衷心的赞扬讲给他听,但避免诗歌和山区的联系。我没有劝他立刻回城,随便什么城,他做着我想做做不到的事,到自然的世界中生活。不过我说,一年两年还是回到城里,深山毕竟孤单。我是乡下人,有这方面的体会。我比马骅的其他朋友更渺小,马骅的自律能力强,我从我的角度替他做的世故的假设,现在觉得应该一笑置之。在那里他必须节约,手机只收发短信,他接我的电话,所以我从不说玩笑话。他为我家做的我做不到的事情,朋友们知道,我的语言程度表达不出来。诗歌的神秘力量在马骅身上实现了清晰的统治。编在诗集的第一首诗《给你的十四行:黑色天鹅》,他一九九四年写的,他描绘他追求的纤尘不染的女人,现在看来是他最好的自况和自传。只有一点疑问,他醉心的发亮的黑色“而不是白色”,还应该是白色,在藏区的全面白色中和黑天鹅在火熄后的暗中坚持一样,白色是可以从白色中区别出来的,虽然已经融合在分享压力的一体当中。马骅生活中垂头垂背和干净自由、睡眠不足的风流和风尘气息,淹没了他的诗作所暴露的纯洁和倾向的更纯洁;包括写诗的读者,认识作者,就容易甚至故意怠慢作者真实的气质,乃至以作者用作掩饰的生活客套驳斥作者的诗歌气质;诗人的气质决定诗人和他的诗歌的方向。马骅的早期诗歌继承青年异国消息、古代才子对着朋友观看自己、伤逝不已和向博尔赫斯的笼统思辨借款,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某类聪明的混合风格;这种诗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人偶尔写一首或一组,起到润滑以细节为主、内容硬朗的主流作品的总体协调作用;马骅写得应当多一些,这里仅存七首,不是韩博编选严谨,就是马骅自己通过淘汰对有所回顾的练习作了一次严厉的批评。接下去,范围变宽,他接触到和经历过的东西加入到诗句里,内容充实,形式也配合着硬了起来。但是,借机风景和气候,天性随时泛溢,马骅的诗歌还是保持着温柔和伤感的基调。逐渐增加的对人造现象的即兴愤怒和批评性,以及比相仿年纪的诗人要少的时兴的调戏性,加强了越遏制越不住的忧伤,到处看到的大小琐碎看似沥青实则黑烟随风,北京时间的挺立的坐标刻板地标记着河水远逝的节拍。他的《秋兴八首》无法与他借壳的杜甫老迈深重的《秋兴八首》同日而语,他反着写来,浪漫与矿渣杂交,细部缺乏来历,全局失于未及究竟。少年由近处的阻塞而展望隐深,文学志向大焉,这样的志向需要时间的教育,可此可彼的道理方能以地图的线条布置世界并指向它的莫测处。马骅的领悟和他的记忆一样惊人,他知道“现在”该写什么。他的几首短诗疏密有致,软硬兼施,较多地流露迷惘和倦怠,完成了上世纪九十年代舒缓踏实的抒情诗人的形象塑造。《给W女士》两次使用“一切”二字,第三段的悲剧逻辑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取得,结尾“这个春天已经把你推上生活的高峰”,有着以前类似的抒情诗歌没有的激越———带着单纯必然的勉强。给“崔”的悼亡诗暗示味道太浓,我不大敢读。《迈克的真实生活》和《在变老之前远去》是马骅写得最扎实的两组诗歌。城市,故事,厌恶,风景,友爱和他自己,各个方向的挤兑和凋零,当他追求逼真,语言的脉络成为寓言的框架,戴面具的现状成为脱衣的构思。他掌握城市的哲学的时候,诗歌的岸柳摇曳不已,在北京,他通宵达旦地向城市告别。他写到的一个女人代表着城市。我用舌尖抚摸你的牙齿,阅读那些对甜蜜的修饰。

这是城市最好的一面。爱欲欲死,摇头更渴,便贪婪地吸饮。个别、特殊的细节朝类别和总体识别的象征内容转移,离开北京以前,他开始把人和世界笼统起来对待,笼统地形容并对其笼统地说话。他的判断是对的,城市和在城中的他双双枯竭。他一到雪山,诗歌立刻成熟。很可能是,从来就耸立在云藏边界的山脉跟他有一个诗歌的约定,他们互赠性格,在语言中融合。等着他前去践约,没有适应、过渡阶段,他到那里写的第一首诗就丰富,生动,完满。语言装载充分的现代诗,居然如此生机勃勃,一扫颓唐、萎靡和苟延残喘的笼中禽兽的死亡气息,很长时间我都不能认出他们的意义和位置。他在那里的早一点的诗作,欲望与细节和现代诗的一般要求妥帖般配,普遍意义还需要细察,接受并不困难。我从他幸福的新奇感获得了针对我们的生活的批评,这一点,确保他的诗歌的阅读价值。如果新近写出的诗歌只提供享受,就找不到说话或辩护的余地。《雪山短歌》后半部分少许雷霆般的不容争辩的宗教和说教成分,放到马骅长期着迷的“歌”的形式中,再辅助以现代诗的修辞手段,改造了短小的“歌”的纯吟唱性质,并且使现代诗无影无伴的单独空间具有回声。我们的世界可以从世外返回,如同山区的歌声,被云脚转送。多个世界才能成就一个世界,我们要求于诗歌的,就是帮助我们返回这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马骅在文学以外认同众界,他的诗歌传达给我们他的幸运的体验。



马骅作品摘选:从梅里雪山发来的信 雪山短歌集 
 
     
 
  马骅从梅里雪山发来的第六封信

  朋友们:

  学校终于放假了,我也送走了我手下的第一批毕业生,其中的欣慰和感伤难以用文字名状。

  我记得跟大家说过,我的小学是个不完全小学,最高只能到四年级。学生五年级之后都要到山南侧的另一个村里去读了。我教的四年级学生这学期后就要从明永小学毕业去西当小学读书去了,他们——8个女学生、4个男学生——是我的第一批毕业生。

  我们的期末考试也是要到山另一侧的隔壁村小学里去统一考的。我们去了两天,7月10号正式考完。

  7月10号下午五点多,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我和学生搭车回村。

  车子在澜沧江边的山腰上迂回前进,土石路上不时看到滑坡的痕迹。江风猎猎吹着,连续阴雨了一个月的天气突然好起来。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格博依然躲在云里。挤做一团的二十多个学生们开始在车里唱着歪歪扭扭的歌。薄薄的日光时断时续地在车里一闪即过,开车的中年男人满脸胡茬儿,心不在焉地握着方向盘。学生们把会唱的歌基本全唱了一遍,我在锐利的歌声里浑身打颤。

  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样的场景多年以前我在梦里经历过,但在梦里和梦外我当时都还是一个小学生。圣经中的先知以利亚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脸,不敢去直面上帝的荣光。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亚,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

  两天后,我们在学校里为四年级的学生开了简单的毕业典礼。我跟他们说了些他们可能无法理解的动感情的傻话。学生们都哭了,我却奇怪地保持了平静。

  雨季仍在继续,难得看到一两眼太阳。而一旦出了太阳,就是一阵爆热。我要离开村子一段时间,到周围的地方去转一下,冲淡一下我多少有些可笑和矫情的感伤与自我感动。

  不久前,我为村里和学校写了一份资金申请,托人递到州财政局,让他们拨些钱为学校建一个简易的篮球场作为学生的活动场所。前几天,申请被批了下来,顺利的话,暑假期间可能就会动工了。这个消息很让我高兴。

  不管怎么样,我到这里已经整整一个学期了,生活在经历了一个巨型转弯之后,震荡和晕绚都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短暂的出去走走也许会有好处。

                             祝各位每天进步!

                              马骅2003.7.20

  雪山短歌集之1:春眠

  夜里,今年的新雪化成山泉,叩打木门。

  噼里啪啦,比白天牛马的喧哗更让人昏溃。

  我做了个梦,梦见破烂的木门就是我自己,被透明的积雪和新月来回敲打。

  附记

  村子分为上、中、下三块,学校在中村。学校只有一座木楼,坐东南望西北,前后都是山。从雪山上化下来的一条溪流从学校西侧的门外流过,将学校和农田分开,是村里的主要用水。水算不上清澈,一遇到下雨或天气热,积雪、冰川化得厉害时水就一片灰黑。学校里准备了几个大塑料桶,把水沉淀一天后才能喝。去年年底,县里国债项目落实下来,村里在山上建了个蓄水池,总算把水的问题解决了。

  雪山短歌集之2:乡村教师

  上个月那块鱼鳞云从雪山的背面回来了,

  带来桃花需要的粉红,

  青稞需要的绿,

  却没带来我需要的爱情,

  只有吵闹的学生跟着。

  12张黑红的脸,熟悉得就象今后的日子:

  有点鲜艳,有点脏。

  雪山短歌集之3:桃花

  有时候,桃花的坠落带着巨大的轰响,

  宛如惊蛰的霹雳。

  闭上眼,瘦削的残花就回到枝头,一群玉色蝴蝶仍在吮吸花蕊,一只漆黑的岩鹰开始采摘我的心脏。

   附记

  刚来时,山上都是雪,白灿灿的,山顶常常和云脚混为一谈。脑子里总出现韦应物的句子:怪来诗思清入骨,门对寒流雪满山。当真是好诗。

  雪山短歌集之4:我最喜爱的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白上再加上一点白

  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雏鹰;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绿上再加上一点绿

  好比野核桃树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

  我最喜爱的不是白,也不是绿,是山顶上被云脚所掩盖的透明和空无

  附记

  前四句引号里的,是我根据本地的民歌改编而成的。

   本地的民歌和大部分藏区一样,分为弦子、锅庄、热巴等几种,最有特色的是弦子。弦子是一种集歌、舞、乐器与一体的形式。玩的时候男女围成一圈,男人拉弦子(二胡),大家一起跳,歌词则是一问一答。每首歌有固定的旋律,歌词则需要领舞的人现编,然后传给下面的人。这一段歌词是我一个本地朋友翻译给我,我再重新改过的。

  雪山短歌集之5:山溪

  石头的形状起伏不定,雪水的起伏跟着月亮。

  新剥的树木顺流而下

  撞击声混入水里,被我一并装入木桶。

  沸腾之后,它们裹着两片儿碧绿晶亮的茶叶

  在我的身体里继续流荡。

  雪山短歌集之6:山雨

  从雨水里撑出一把纸伞,外面涂了松油,内面画了故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通往云里的山路上。

  梦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还没醒。

  坐在碉楼里的人看着,也没替他醒,

  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伞,在虚无里冒雨赶路

   附记

  山雨这个题目写了好几首,主要因为一旦下雨,人就无事可干,只能呆在学校的走廊里看山、发呆。记得八指头陀的俗名好像叫黄读山,心有戚戚。

  山里下雨时景色变化很快,山峰隐去,流水声仿佛从世界外面穿过来。想起以前看冷酷世界时,村上说听Bob Dylan的歌就象一个在下雨天里托着下巴往外看的小男孩儿。所以,想想也可笑,这个比喻转换一下的话,就可以说:山里下雨的时候,我很象Bob Dylan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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