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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荷:工会的路,是工人一定要走的路——关于《工厂工会》的创作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09年第5期
附:《希望工人日子一天天地好》与《工厂工会》选读
楚荷 工厂工会
国企改革,大约是必走的路。这条路该如何走,才能尽善尽美,绝不是我的智慧能回答的。但是,在我看到的那些一卖了之的改革之中,将原有的国企文化弄得荡然无存,绝不是正确的路。在国企中,员工的确有一种归宿感,亦即家的感觉。这种家的感觉,使员工和企业成为了一体,甚至推而广之与“国”成为了一体。这也是那个时代,能产生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劳动模范的原因,也是我小说中孙百钧能为企业而死的原因。当然,抑或因为“家”太过温馨,便的确有那种叫大锅饭的东西:能不干活,也能悠哉游哉地活得有滋有味,何乐而不为?

当这个“家”在不明不白中,就那么没了,对国企员工的伤害可想而知。更兼普遍被卖了的企业,员工工作的朝不保夕,而即使保朝保夕,那工资也难见其涨,几年下来,工资除了被统计部门“平均增长”,依旧原地踏步,则又是对员工的另一层伤害了。而此类企业,管理层中某些人的专横跋扈,更是叫人恨得直咬牙。还真能使人联想到那歌词里唱的“鞭子抽我身”。在我家不远处,有一个这样的企业,当宣布由四班三运转,改为三班两运转后,员工说其违反《劳动法》,其管理人员就是这么说的:什么法?头发,我就是法;你不愿意干,走就是,三条腿的青蛙难得找,两条腿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抑或正是管理层如此对待普通员工,这家企业有一次发生火灾,员工便的确懒得去救---只是与小说里不同,小说里说给钱也没人去救,实际情况是给钱给倒休,还是有人磨洋工般去救了,而那些被这企业赶出来的员工,还真说“烧得好,就是要烧”。这种劳资的对立,于社会来说,绝不是福音。而造成这种对立情绪的原因虽然很多,但,主要的,莫过于对利润的盲目追求。

08年年初,我投了一个长篇给《当代》周昌义老师。周老师回邮件给我时,说那小说:细节和语言都好,但是却没有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没有让人真正看到“咱们工人有力量”。看了那句话,我忽然地知道了一件事儿:首先是国企,然后被卖了的企业的员工命运那样,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咱们工人要有力量,就得像那歌里唱的,“众人划浆哟,开动大帆船”。散沙一堆,那力量是断然不会有的。许多人因为命运的不公,上访告状,甚至堵马路,堵政府的大门,虽然表达了不满和愤怒,但方式方法却的确可以商量。自己累得一塌糊涂不说,说不准政府部门的人还真是一头雾水。我由此想到不久前听到的一则故事,一个叫湘钢梅塞尔的公司,原也是国营的,后被合资了,且是外国人占大头的那种,他们的员工,成立了自己的工会,大家在工会的旗帜下,团结了起来,要回了自己的权益。恰在这时,我在网上看到全国总工会一则警告。警告是给某些合资企业的,大意是合资企业不得阻挠在本企业内成立工会。这则警告,使我看到了这类企业普通员工要回法律和上天赋予的权益的希望。

为了写《工厂工会》(见《当代。长篇小说选刊》二00九年第5期),我不但采访了成立了工会的湘钢梅塞尔,也采访了几家别的企业的员工:有国营企业的员工,也有民营的员工和合资企业的员工。那些采访,为这个小说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

要成立自己的工会,要使工会有力量,当然必须抛弃员工之间的私人恩怨,就像小说里孙千钧和王非那样,即使有杀母之仇,夺妻之恨,也得放在一边,要义无反顾地走到一起,拧成一股绳,不然,只怕还真会被人各个击破,工会的事,也就成了泡影---即使成立了,也不会有力量可言,那么,那些本该属于员工的权益,只怕会被人剥夺殆尽。

其实,有工会,于资方来说,还真不一定是坏事。一方面,能使自己的行为在工会约束下,更多地遵守国家的法律,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共和国的优秀公民,另一方面,有了工会,企业的凝聚力肯定会增强,会使员工多多少少找回一些“家”的感觉,从而增强员工对企业的忠诚度。我在小说中,将工会譬如成太阳河上那座太阳桥,指的就是这座桥将劳资双方联系起来了。再说,现在到处在说,现代企业管理,我还真不相信,没有工会的制约的企业,能叫现代企业:只怕是那种能看到汗里面渗着血的原始积累。汗里面渗着血,离现代文明还不知道有多远的距离,就更没有资格谈现代管理了。

现在满世界都说要和谐,于工厂,要和谐,有工会是前提,没有工会,要和谐,我丝毫都不相信。

2009年10月30日

附:

希望工人日子一天天地好
楚荷

零三年时,我在毛泽东文学院作家班学习。那天,北京来了几个文坛上不小的人物,叫我们讨论“中国文学是不是缺少想象力”。我说,我们应该讨论的,不是想象力的事儿,而是中国文学缺少对底层的关怀。一个参加了这会,但不是我们班同学的女诗人说,底层不需要文学的关怀,需要的是脱盲。我望着那女诗人,心想,还真漂亮,只可惜她的良心被狗吃了。和没有良心的人争,没意思。我也就懒得和她争了。

我想,既然别人不关怀,那我就关怀吧。况且,我本来就生活在最底层,有这个天然优势。自九六年起,我就在湘潭中环水务三水厂守门。这两年虽然在一个乡政府挂职“乡长助理”,被人“谭乡长”地叫得亲切,但正经职业,仍是守门。而即使这个假官,也于我写这篇文章时到期了。妻失业前,在先叫湘潭纺织印染厂,卖给私营老板后,叫东信集团的企业守门。我们夫妻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这事儿,有人说,“中国作协会员守门的,恐怕只有你楚荷一个”。我笑着说,“多好,轻轻松松填补了共和国一项空白”。

我生活在最底层,当然只会用最底层的视角,去写底层人物的爱和恨,写他们的追求,写他们的高尚和卑鄙。原来叫做“主人”,现在叫做“打工仔”的工人的痛,恐怕是我们这个时代标志性的痛之一。我们中环水务,原叫湘潭市自来水公司。叫湘潭市自来水公司时,年年涨工资,我们的工资绝不比公务员低,叫了中环水务后,除了零八年涨了点儿,六、七年过去了,基本上“我自岿然不动”。我们的工资,即使在湘潭,也是低工资了。所以,这种痛,我不但耳闻目睹,而且也在痛着。

湘潭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有一个说法,说:五千年看西安,一千年看北京,一百年看湘潭。我无意去提那一串儿伟大的名字。我想说的是现在,是我们湘潭的一群小人物。

在湘潭,有一个叫湘钢梅塞尔的公司,先是国营的,后来和德国人合资了。合资后,资方的的确确有些乱来。那些工人了不得,没去找上面吵和闹,而是在市总工会和湘钢工会支持下,成立了自己的工会。那工会,还真像回事儿,还真切切实实地为工人的利益和资方进行着斗争。他们成功了。因此,他们的工资不低,他们的福利不坏。

我希望天下工人日子一天天地好,就写了这个小说。

二00九年八月二十五日

(此文系应《当代》编辑部约创作谈 )


《工厂工会》选读


  我读小学四年级,和我同座的女孩叫梦娜。

  我决心不理梦娜的那次,是我问她,一个桌子四个角,砍了一个角,还有几个角?这题目是我爹问我的。当时,我想也没想,说,三个。爹骂我是蠢宝。爹说,是五个角。

  梦娜瞟我一眼,一不回答是三个角,二不回答是五个角,只是鼻子里“哼”地一声,不理我了。我就用粉笔在课桌上划一条线,说:“这是三八线。你是南朝鲜,我是北朝鲜。你不许过这条线,我也不许过这条线。”这条线,我只往她那边划过去一个拳头宽。

  梦娜生气了,咬着牙说:“孙猴子,凭什么你要多占些?”我说:“南朝鲜反动派,难道还要多占些不成?”梦娜说:“你才是南朝鲜反动派。”我说:“还是妖精,这也不懂,配当妖精吗?什么叫三八线?就是你该三,我该八,知道吗?我还吃亏了。”

  眼见着她的手肘过了三八线。我抡起拳头,轻声但却是果断坚决地说:“打败美帝野心狼。”一拳砸在她手肘上。砸得好响,“嘭”的一声。那手肘被我打红了。老师怒目望着我,问:“孙千钧,干什么?”我说:“一只苍蝇。我使劲一捶,没打到。飞了。”

  梦娜“哇”的一声哭了,双手抹泪,站了起来。我降里骂梦娜,简直是叛徒。我们同学问的事,用得着哭着站起来,让老师知道吗?老师不是说过,那个刘胡兰,敌人用铡刀铡她的头,她也没吭一声。你梦娜为什么偏不学刘胡兰?  老师走了过来,说:“孙千钧,你站起来。”

  我站起来了。老师说:“这条线是你划的吧?她过了线,你就打她是不是?”下了课,老师将我叫到她办公室。老师说:“雷锋日记是怎么说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老师说了我一箩筐不是,说:“知道自己错了吗?知道错在哪儿了吗?”老师最后说:“写检讨吧,写得不深刻,不许上课。”

  检讨终于写完了。老师看了,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孙千钧,真想不通,你作文写得不好,检讨倒像回事儿。”我心说,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我检讨比作文写得多些,当然写得好些。老师让我去上课了。和我同座的,不再是梦娜。梦娜被老师换到另一个座位上去了。

  下午,放了学,我甩着书包出了校门。梦娜和王非站在校门外等我。王非和我同届不同班,我们都喜欢打篮球,常在一起。王非双手叉腰,说:“孙千钧,你胆子也太大了点儿吧?梦娜你也敢打。你不知道,我爹和她爹是铁哥们吗?不知道我爹和她爹,打扑克总是打一边,要钻桌子一起钻桌子吗?”我也双手叉着腰,说:“你不知道我叫孙千钧吗?谁叫她是妖精?我专打妖精。”

  梦娜歇斯底里地叫:“孙猴子,谁是妖精?”我说:“你就是。不是妖精,有这么大的眼睛吗?有这么长的头发吗?有嘴巴上那颗妖精痣吗?”

  王非说:“闲话少说。打群架还是单挑,你选吧。”我说:“你不是来为她出头吗?你选吧。”王非说:“好,单挑。”我说:“好,上太阳桥。”我不理他们了,我甩着书包,往太阳桥走。

  王非和梦娜在我后面二三十米跟着。

  我们学校地处城乡结合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近郊处,有一条河,绕着老远那边那座山,缓缓地流过来,到了这边不远处,流进湘江。太阳河不宽,顶多二十米,河底满是沙子和卵石,水清得能看到水底游着的小鱼儿。河的两边,是蔬菜队的菜畦。在离湘江不远处,有一座桥从太阳河的这边架到了那边。桥上能开过一辆汽车,沿着桥往那边走,到了菜农们的村子,往这边走,上了湘江大堤。大家都说,这桥是汉朝时建的。说有一次,汉朝一个什么皇帝,带着皇后在这桥上走过。这时,从天上乌云的缝隙里,射下一缕阳光,直照在这座桥上。过了两天,皇帝颁了诏书下来,说这河赐名太阳河,这桥赐名太阳桥。从此,这条河,我们这儿的人就管它叫太阳河,这桥,就管它叫太阳桥了。

  太阳桥可是好地方,我们学校的同学打架,如果是单挑,都喜欢在太阳桥上。

  我们到了太阳桥。王非站在桥的那头,我站在桥的这头,梦娜站在一旁看热闹。王非抽出裤上的皮带,说:“你欺负一个女孩儿,与黄世仁欺负白毛女有什么两样?你就是我们学校的黄世仁。我要为白毛女报仇。”我抽出裤上的皮带,说:“她是妖精,你帮着妖精,也是妖精。我今天要将两个妖精制伏了。两个妖精一起上吧。”王非说:“笑话,制伏你,还要两个?来吧,黄世仁。”我说:“来吧,男妖精。”

  我们扬起皮带,朝着对方走去。我想,我第一皮带抽在他头上,第二皮带抽在他手腕上,再搂着他掀下太阳河,让他知道孙悟空的后人有多厉害。

  从菜农户村子走过一个少年来。那少年,比我大一到两岁的样子,高我一点儿。我和王非准备向对方走去时,那少年到了太阳桥上。我和王非快走到对方面前时,那少年不屑地望我和王非一眼,轻蔑地说:“小屁股,在太阳桥上闹什么闹?哼。”他便要走过太阳桥去。

  我感觉受了侮辱:我都这么大了,他管我叫小屁股,什么东西?我和王非同时恨恨地望那少年一眼,相互点点头,心有灵犀了。打篮球时,我们如果是一边,也只要相互望一眼,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我们同时转了向,同时冲向那少年,两皮带几乎就是同时扑在少年头上。还没等那少年反应过来,我们同时猫下腰,一人搂着他一只脚,将他往太阳河里掀。只听“卟嗵”一声响,他掉进太阳河了。我和王非指着水里少年,异口同声说:“你他妈的,你才是小屁股。”我喊梦娜:“妖精,跑。”我们三个撒开腿就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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